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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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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桑(節選)


四十年前,就讀高二的我,課堂上讀到樂府詩〈陌上桑〉,國文老師讓同學們一起朗誦課文: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雖是古文,但不艱澀的敘事、生動的畫面感,讓我讀來心生歡喜,隨後老師說起詩作的文學價值:「以浪漫的筆調破題,節奏明快簡潔,內容不帶說教意味,以詼諧的喜劇收場,在描述愛情的古典文學中,難得一見。」

「採桑?愛情?」年方十七的我,稚嫩的無法理解與想像,詩歌中那位美麗出眾、光彩照人的秦羅敷,如何能在春日裡優雅自在地採桑,並聰慧出聲、勇敢捍衛自己的愛情。

在當時不算長的生命時光中,唯一認識的採桑女,是出生、成長、結婚、生子、老去,皆在和平村四鄰「林厝」的玉英小姑婆。

林厝,也是我出生、兒時成長的地方,我被托養在這個小農村的阿公家,直至八歲、小一暑假過後才搬離,轉學去往鎮上與父母、哥哥同住。


顧名思義,此地的多數住民皆為林姓,但我姓游,這是因為我的查埔祖娶了林厝土生土長林姓地主家族的長女後,遷居落腳於此,生育了兩男四女,排序分別是阿公、四個姑婆、小叔公。游家第二代雖然只有兩房男子,但阿公有四個兒子、叔公有六個兒子,到了第三代已是十房。

可惜我的查埔祖不及六十歲便過世,所以傳承到我這一代曾孫輩,口語稱呼裡,已不須在「阿祖」稱謂前加上性別區分,至此游姓人家在林厝,已然是開枝散葉的四代同堂大家族。


玉英姑婆是阿祖最小的女兒,她的一生一如自己的母親,一輩子都沒離開過林厝這塊土地,因為她就嫁給同村李姓人家的獨子木炎。

在她婆家的偏院、近莊中雜樹林入口處,長著一棵農莊裡最大的桑樹,每逢桑實滿樹時,她會在樹下採桑;不過在我腦海裡所有與她相關的印象中,小姑婆的採桑與「美麗優雅」、「據理力爭」、「浪漫愛情」等意象,完全搭不上邊。


第一次見到小姑婆採桑,是我入小學前,六歲的五月天。


枝繁葉茂的大桑樹,低垂的枝枒上掛滿青綠、嫣紅、紫黑等不同顏色的纍纍果實,總是打著赤腳、頭戴斗笠的玉英小姑婆,腕間掛著竹籃在樹下採果。

好奇的我晃過去攀談,她教我如何透過顏色分辨成熟與否及採摘熟果,言談間又不住往我口中塞了幾顆果實,甜美多汁的味道瞬間收服我的胃及嘴,童言童語歡喜宣告:「村裡所有的樹,我最喜歡這棵桑樹!」

同時,也看見姑婆掩藏在斗笠及寬幅花布綁條下的臉龐,隱約可見幾處烏青嫣紫色塊。

記憶裡的,還有往後幾年桑樹結實期間,路過她家或路上巧遇,小姑婆總會央求我幫忙採果,因為生養九個兒子的她,沒有女兒可以協助家務,家裡僅有的另一個女性是婆婆,這個我必須喚為「嬸婆祖」的長輩,名為「阿滿」,在莊裡是出了名的「歹鬥陣」,犀利眼神總充斥著瞋忿,不友善的語態、尖酸苛刻的言詞,也讓莊裡的孩童避之唯恐不及。


只是桑葚長在高處,我搆不上,爬上樹又怕我摔下,所以小姑婆會將看來熟果較多的枝條劈折下來,讓我在樹下慢慢摘。

採桑果很費工,成熟果實很脆弱,施力一不小心就會捏爆,只能一顆一顆慢慢摘,還好能邊採邊吃,看著青青綠葉隨著春風輕拂款擺,聽著枝頭搶食雀鳥的啁啾對話,起初倒也不無聊,但耐性很快就耗盡,往往摘不滿半竹籃,我就不耐煩、一溜煙跑了,但小姑婆並不生我的氣,下次再遇到,又讓我幫忙。


有回帶了童伴一起,終於完成使命摘滿一籃,便興沖沖地提著去往灶腳,到她跟前獻寶,她摸了我的頭,稱讚我很乖,只是在見到她斗笠下的笑容時,同時瞥見一片層層疊疊的烏青淤紫。

直到我讀國二時,才知道那是家暴的烙痕。


那一年吃冬至湯圓的飯桌上,爸爸見到鹹湯中的茼蒿菜,突然有感而發提及,看見這菜總會想到自己的玉英姑姑,也就是我的小姑婆。

爸爸說茼蒿俗稱「打妻菜」,因為新鮮採回時看似大大一籃,煮後卻只有少少一碗,農家男子不下廚,不知道這是正常現象,以為是妻子貪嘴,在灶腳先行偷吃,所以就動手打妻子。

爸爸感嘆自己小的時候,總不時聽聞玉英姑姑又被「雷公性」的木炎姑丈打,所以每次見到這菜就想起她。

至此,我才恍然知曉小姑婆手臉上那些色塊的來由,不過當時對於她的大半生,還只是停留在表面的一知半解。


我出生時,小姑婆剛四十歲,在我自小印象中,身形瘦小、皮膚黑糙的她,一直是駝著背、弓著腰的老嫗樣態,與她七十餘歲的母親,也就是我的阿祖站在一起,長相面貌頗為相像的她們,竟好似年紀相近的姊妹,但其實身為么女的小姑婆,與母親有著三十歲的年齡差距。

這樣的視覺衝突,並非因為阿祖樣貌特別顯年輕,關鍵在玉英小姑婆,相較於林厝其他婦女,她實在蒼老早衰得厲害。


「既然知道丈公是雷公性,又會打人,幹嘛要嫁他?」記得自己當時既憤怒不平,同時也不解地開口詢問,但爸爸沒有回答,只是眼神顯露出些許惋嘆。我又追問:「她為什麼不像其他三個大姑婆,嫁到鎮上?」

爸爸依舊沒有回答我,短暫沉默後,以緩緩搖頭回應,當時我以為他也不知道原因。

爸爸沒說出口的答案,意外地,半年後的暑假,回莊裡老家短住幫忙的我,在浣衣堀聽到了。


當我端著裝有布鞋、肥皂、刷子的木盆走上石橋,便看見妗婆祖與三位相約從鎮上回來的大姑婆,已經分別坐在浣衣石上揉洗衣物。


妗婆祖,在林厝的地位很特別,與我阿公相同年紀,卻已是「祖」字輩的存在。因為她的丈夫林清泉,是比阿祖小十五歲的么弟,所以阿公要尊稱她為「阿妗」,是我爸爸口中的「妗婆」,我便要喚為「妗婆祖」。

她的個性既強勢又兇悍,同時因為身為村長太太,行事作風頗為高調,尤其喜歡教訓人,所以孩童們對她總是望而生畏,遠遠瞧見她的身影,就會繞道、躲得遠遠地,或是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絕不會主動親近,就連她自己的孫兒們也是如此;她只有在大姑姊、也就是我阿祖跟前,才稍作收斂、和氣一些。


也因此當我走到浣衣堀、一一打過招呼後,便直接走到最下游的一處浣衣石蹲下,同時覷眼瞄見她們迅速地交換著眼神,隱隱感覺幾位長輩可能認為我還只是個孩子、聽不懂,因此決定繼續剛才未竟的話題。

垂首的我,開始默默聽著她們的妳一言我一語。

「唉,當初玉英有孕的代誌,若沒被阿滿嬸知,就不會走到講親這款地步……」

「雞蛋再密也有縫,這款見笑代誌怎麼掩蓋的住?」

「木炎當初一條腿,硬生生被多桑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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