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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唱片、黑白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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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大家的紳士貓咖啡〉(節錄)

已過中年的熟客名叫藍湘,略比店長要年長一些,她穿著花樣令人聯想到春天的碎花襯衫和白色休閒長褲,非常懷念地左右張望著內部的陳設。
「啊……這裡還是一樣,十幾年來都是一樣的。」她感慨地說道:「有些風景,有些事,可以一再造訪一再回味,這就是老街啊……」
「藍姐妳好,抱歉,其實我還沒打算重新開張呢。」我微笑著賠不是,「畢竟都店休了幾個月,店長也不在了,可能我還要一點準備才能把店開起來。」
藍姐微笑著點了點頭,「真的,你年紀這麼輕就要接管一間老店,這可是了不起的工作。」接著她聞到了咖啡香味,「你在練習嗎?」
「呃,是。」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真的不好意思,我沒有自信能像店長一樣把咖啡煮得那麼好,就是希望不要讓大家失望。」
「也許我可以幫忙?」
藍姐姿態優雅地走到吧台邊,撥了撥她那一頭摻雜了灰色的長髮。她接過我從壺中倒出來的一杯咖啡,仔細聞了一下,神情嚴肅,隨後輕輕啜了一口。
接下來,她薄而潤澤的嘴唇,啣住了纖細蒼白的食指,陷入長而久的沉思,讓這間尚未開始放送宜人音樂的咖啡店裡,顯得昏暗且空氣凝滯。令人屏息的過度靜謐,黏稠且沉重,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彷彿就連達圖拉舔毛的聲音,都能蓋過我緊張的呼吸。
她蹙了蹙眉,隨後似乎有些失落地放下了咖啡杯,「感覺好像有點不太對。」
「我想也是。」我苦笑著搔了搔頭,「我知道自己功力不到家,頂多就是達到店長的要求,但只要多練習的話─」
「不,錯了,錯得離譜。」她一面說一面搖頭,口吻裡有著我預料之外的嚴厲,登時讓我啞口無言。
「柚平,這兩年我也是看著你在這間店裡慢慢熟悉過來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個努力的孩子。」藍姐的眼神裡有著專注與肅穆,「但問題不在這裡。」
我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
「我的話可能會說得有點重,但絕對出自真心,希望柚平你可以體諒老人家的囉唆。」
她挺直了背脊,像是呼應了我的緊張一般,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認真,「你的咖啡沒有用心。」
我有些不服,但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煮咖啡是一種技藝,裡面包含了對「煮出好咖啡」這件事的態度。雖然我學業成績是那樣子,但面對發打工薪水給我的淨騰店長,以及經常蒞臨品評咖啡的老顧客,我自問絕對沒有散漫過。
儘管我不能直接為客人煮咖啡,但為了有一天能端出自己最好的咖啡,正式「出師」,我每天都有好好完成店長給的練習功課。如果她說的是口味不合,或者是無法重現店長的手藝,這我還可以理解。
但是說我沒有用心,還真是有點不能接受。
也許是看出了我心底的小小反抗,藍姐接下去說道:「這裡的『用心』並不是講你不夠專心,也不是說你學藝不精。也許兩年以來每天煮咖啡還比不上店長的技術,但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她緩了緩氣息,以柔和的語調重新解釋道:「你的咖啡裡,沒有放心意進去。」
這可真的把我弄迷糊了,「藍姐,這是什麼意思呢?」
「淨騰在端出每一杯咖啡的時候,在裡面總能喝得出某種堅持。我不知道他的過去,只知道他單身一人,這樣孤獨著過了一輩子,但他的咖啡裡,能品得出一些隱晦的情緒,就像是要盡力去抓住什麼似的。我推測他想守護的,或許是這間店吧。」藍姐淡淡地說道:「煮咖啡是一種技藝,所謂的技藝,就像是寫作、跳舞、拉小提琴一樣。柚平你應該能聽懂我的意思。」
「也就是說,煮咖啡就像是創作一樣嗎?」我忽然覺得有些明白了,「在作品上灌注的心意會變成作品本身的質地……可是藍姐,照這樣說的話,我可能一輩子都做不出好咖啡了。」
守護這間店也總該有個理由吧。如果店長是孤獨一輩子的人,他是寂寞的,那他究竟想守護什麼呢?我也是孤家寡人,都不知道除了自己以外,還應該保護些什麼。
「單論咖啡本身的作法來說,你已經練習得很棒了,這足夠說是一杯好咖啡,只是還沒和淨騰比肩而已。」藍姐微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單單這一句話、這一個舉動,紳士貓咖啡店的氛圍,又像是忽然明亮了起來,「這說明你已經充分熟悉了工具和方法,萬事起頭難,你不如先把目標訂在『煮出和店長一樣的咖啡』?」
她又啜了一口咖啡,也不知道是否想要幫著我緩頰,達圖拉來到藍姐腳邊,就著她的褲管蹭了蹭,惹得她眉開眼笑。
「首先,要先有你師傅的樣子,在拿不定主意之前,不妨先回想一下淨騰的咖啡吧?然後,當時機成熟時,你需要面對自己的本心,去尋找你自己的咖啡。柚平,淨騰已經把這間咖啡店給了你,這麼一來,屬於你的、富含心意的、有厚度的咖啡─找出它來,就是你現在的責任了。」

  ♬  ♬  ♬

〈第二章‧所謂的技藝與記憶〉(節錄)

藍姐的一席話說得鏗鏘,對於剛剛結束期末的我來說,並不只是一記簡單的當頭棒喝。雖然簡單,卻並不明瞭,這才是最令我感到頭痛的地方。
我的本心是什麼?擁抱孤單、守護自己,把這間店當成自己的堡壘……這樣子的「厚度」果然不足夠嗎?
咖啡壺很潔淨,咖啡豆香氣無可挑剔,原料和工具無論在氣味還是口味上,都和從前沒有差別。濾紙是慣用的那一款,而咖啡機的清潔保養,長期作為工讀生的我敢說自己從來沒有馬虎,任何一個細節都不可能被我放過。
無論重新檢查過幾次,都只是再次明白─問題出在咖啡師,也就是我的身上─要說完全沒有氣餒,是絕不可能的。
我和藍姐相約每週檢驗一次咖啡練習的成果,在之後這幾天,我每天都練,刻苦地練、用力地練。但從那之後,就連我自己也開始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咖啡了。
深刻的自我懷疑正在侵蝕著心志,只有越來越心慌。
待在麻桂妍幫忙整理的二樓臥房裡,幾天下來,我輾轉難眠。
這裡還留著淨騰店長的氣息,彷彿他還帶著那張溫和─或者該說是慈祥的神情,在關注我的工作態度和手藝。雖說店長實在不算嚴厲,總是語調輕細地給我指導,但如今這份曾經的關心成了回憶,也成了無形的壓力,一再警醒著我、鞭策著我。
會不會,我根本就不夠格繼承紳士貓咖啡?
「喵嗚。」
達圖拉從牠的貓窩裡跺了出來,剛醒來的牠正需要好好吃頓飯,喝點乾淨的水。幸好牠的個性沉穩又體貼,雖然有起床就非要吃點東西的習慣,卻始終不曾催促過我。就像現在一樣,牠只是靜靜端坐在那,像是斯文有禮的老爺爺,凝望著焦慮不堪的我。
「達圖拉啊,這裡要是連你都不在,就真的太安靜了。」
安靜─曾經是這間咖啡店對我而言最棒的要素。我喜歡安靜。安靜能讓我理所當然地擁抱自己,認同自己的孤寂,也接納在這個世上孑然一身的現實。沒有家人的我,合該安靜、低調,在世界的邊緣信步前進,與色彩斑斕的眾生劃下界線,而這間清冷的咖啡店,正是適合我的歸宿。
我一面餵貓,一面覺得剛剛對達圖拉說的話,豈不是正在推翻我原本的心願?
我怎麼會開始害怕安靜呢?
「喵。」吃到一半的達圖拉,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回過頭,往門口看了一下。
這個反應我很熟悉,是有客人來訪的意思。順著牠的視線望過去,是麻桂妍拎著行李站在門口。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看起來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你為什麼不接電話啦!」
麻桂妍進門以後的第一個提問,讓我悠悠想起─這幾天,為了潛心感受自己的咖啡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我斷開了所有連結。沒有什麼比切斷網路的智慧型手機還要更能讓人專心,要是還有什麼其他的干擾要素,那就把電話也關機。
而我就這麼忘了這回事,重新開機以後,手機畫面上有六通未接來電,重新連上網路的通訊軟體LINK,則霹靂啪啦地鑽進許多新訊息,全都是來自麻桂妍和同學的消息。
「你沒來參加畢典,學生套房也退租,全世界的人都找不到你!要不是我還知道一點關於『紳士貓』的事,大家還真以為你出事了知道嗎!」
眼前的麻桂妍氣得臉頰紅通通,她雙手盤胸,將她曲線優美的上圍展示在我面前而不自知,剪裁適當的連身洋裝能展示她的纖纖柳腰與過人品味,經常讓我不知道該把視線往哪擺。這位身材好、功課好、氣質好的三好女孩,只有在我面前會這樣氣呼呼的,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也是受寵若驚。
她的來訪讓紳士貓咖啡蓬蓽生輝,但我卻只能苦笑著賠不是。
「抱歉。」
面對她這樣來勢洶洶的美女兼書卷資優生,我除了一聲抱歉之外,還真不知道能說些什麼。畢竟我也知道自己有錯,讓幫忙我這麼多的麻桂妍這麼緊張,也讓我心底有些過意不去。
看來我在大學生活當中,也不是完全沒有牽掛的。儘管我自覺對這個世界已經相處得夠淡然了,那些牽絆還是會自己追上來,向我投注關心。
彷彿看出了我的侷促,半晌之後,麻桂妍悠悠地吁了口氣,流露出擔憂神色,「真是的,拜託你不要搞失蹤……要是你一畢業就失聯,那我該怎麼辦?」
「咦?」
「欸?啊!那個,我帶了你的畢業證書來啦,就說了喔,不要給人家添麻煩啦。」麻桂妍臉又紅起來了,看上去可愛嬌氣,「你不來參加畢典就算了,不要連大學歷程的證明都不當一回事啊,這樣與你一起走過那段日子的人,不是會很寂寞嗎?」
「寂寞?會嗎?大學畢業以後大部分的人都是各自就業,或者考研究所繼續鑽研……喔不對,現在這種學歷褪色的時代喔,說是『繼續升學』比較正確吧,所以說,各自鵬程萬里才是常態。」
「很無情欸你!不能這樣講啦。」麻桂妍急起來的樣子也很有趣,「就算是像你說的這樣好了,記憶這種事,也不是這麼船過水無痕的好不好。」
「那不然咧?」由於每次欺負她都很好玩,我忍不住又笑著追問了這一句。
「你想想啊,泡咖啡是一門技術對吧……」
「請妳說『煮』咖啡,給我跟全天下的咖啡師道歉喔。」我挑起了眉毛,看麻桂妍慌慌張張的可愛模樣,「還有,稱作『技藝』更好喔。」
「你很龜毛耶,有點咖啡師的樣子了啊。我又不是專門的,別這麼斤斤計較啦。總之,所有可以被稱為技藝的事情,都可以練習對吧。」
「說得沒錯。」我點了點頭,「煮咖啡是一種技藝,所謂的技藝,就像是寫作、跳舞、拉小提琴一樣。前幾天有一位常來喝咖啡的老顧客是這樣當面提點我的,這叫現學現賣。妳想說的事情該不會剛好一模一樣吧?」
麻桂妍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逗得我都快笑出聲了,「我怎麼知道會不會一樣啊!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說喔!」
「好啦,不欺負妳了。」我微笑著摸了摸來旁邊湊熱鬧的達圖拉,「妳說吧,我在聽。」
「─所以說,記憶是會累積的。」麻桂妍順了順氣息,找了椅子坐下,抱起理所當然跳到腿上的達圖拉,「每個人歷經過的那些記憶,都會堆積成你這個人本身吧,而透過雙手做出來的東西、演出的才藝,或者是─沒錯,煮出來的咖啡,都會包含著你這個人的『本質』。」
「就是說,會反應我的『心意』。」我點了點頭,「這件事情,老顧客藍湘小姐也是這麼講的,她要我『找出自己的心意所在』,這一點難倒我了。」
「我剛剛說了啊,『記憶』這種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你對同學、對周遭、對自己都太淡薄了,雖然看起來獨立又成熟,可是又好像稀薄得隨時都會被吹散,會消失掉似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而且好像會離我越來越遠一樣,我不喜歡這樣。」
雖然說中間好像摻雜了她個人的情感,但我覺得似乎有些癥結就要呼之欲出,於是我不由得追問道:「那妳覺得我能怎麼做?」
「你的生命應該比別人更有厚度的,畢竟,你的生命歷程和許多人都不一樣。你是那麼獨立那麼自信,對於大學畢業這件事情毫不迷茫,和我……也很不一樣。」
又是「厚度」這個詞,就跟藍姐講的一樣。
我的咖啡沒有厚度,到底怎麼樣,才算是屬於我的「厚度」呢?
「或許這正是我需要去尋找的。」我望著麻桂妍,給了一個肯定的眼神,「妳真的提醒我了,是嗎,生命的歷程和厚度啊……」
回頭想來,由於我本身是個遺孤,早年在寄養家庭,我的監護人基本上會刻意避談過去的悲劇。那一場讓我失去所有親人的意外到底是怎樣的意外,我到現在都不很清楚。是車禍嗎?還是火災?怎樣的意外能讓我在誕生的那一天,就失去所有的至親?
截至今日,我竟然會覺得那些過去,對我而言似乎並不那麼重要。對於親情的念想,究竟是已經感到麻木,還是就連我自己也刻意避開這方面的思考呢?可能就是這份不應該淡薄的情感,讓我變成一個失去厚度的人。明明有著過去,我卻選擇和出於「善意」孤立了我的人們一樣,在我和我的過去之間,樹立了障壁。
於是我成了一個空心的人,我沒有過去,對未來也沒有想像。我刻意避免和絕大多數的人深交,要不是像麻桂妍這樣主動找上門,大概我會孤獨地走過一輩子。而我的這份空洞,使我無法在技藝當中融會記憶,因此我無法煮出有主張的咖啡。
如今,就算我接收了一大筆財產是出乎意料、不在人生規劃之中,這件事情也已經關係到「紳士貓」咖啡店的存亡。儘管不明白為什麼他把一切都給了我,但從這一刻開始,或許就像藍姐說的一樣,我有責任。
我很不想讓店長失望。
「如果我沒有這種『厚度』,又該怎麼辦呢?」於是,我決定求助我所知道最聰明,又最關心我的女孩子。
「我想,一開始還是先從模仿開始吧。首先,你要煮出像店長一樣好的咖啡,你就得先瞭解店長所有一切。」麻桂妍撐住下巴,歪了歪頭思考了幾秒,「店長的沖煮技術你肯定模仿得來,那麼你對騰叔的為人又瞭解多少呢?」
「為人……模仿……」快了,就快了,結論就快要有了,爾後靈光一閃,「對了,先去找找看店長開這間咖啡店的理由如何?」
「從店長的記憶開始揣摩!」像是對我的結論感到一拍即合似的,麻桂妍抱著達圖拉站起身來,喜孜孜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迷人,「所以說,你還沒有講啊,你對店長的事情知道多少?」
說到這裡,我不禁愣了一下。
「我還真知道得不多呢……」
「什麼?不會吧?你每天都來打工不是嗎?」麻桂妍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她的詫異是應該的,肯定會吃驚。
因為,這真的是我的問題。
林淨騰店長是位寡言而成熟的老男人,而我則是個在人際交往上特別淡薄的死小鬼。這份情感上的過度輕薄究竟是不是一種病?我也不是很清楚。大學四年下來,除了主動接近我的麻桂妍之外,甚至有很多同班同學,我如今是記不住名字的。
輕別離如我,恐怕真要守不住「紳士貓」咖啡店,出於這份找不到人依賴的焦躁,「桂妍,能拜託妳幫幫我嗎?」我說。
而聰慧無比的資優女孩,靜靜地望著我。
「可以陪我找嗎?店長的回憶和祕密。」
「當然可以啊。」
完全不假思索,她這樣的態度,倒真的出乎我意料之外,「想都沒想一樣,妳就這麼答應沒問題嗎?」
「沒問題啊。」她的笑容可燦爛了,「畢竟我也想知道,林店長為什麼會把所有一切都交給你嘛。」
成為技藝厚度的記憶,是我沒有的東西,是店長擁有的感情。如果是我自己一個人的話,也許我沒有勇氣,也沒有動力去找尋。
麻桂妍笑得開懷,達圖拉瞇著眼睛在她懷裡很舒服的樣子,他們的介入,是看起來那麼理所當然,他們大概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麼意義重大。雖然不知道「我」為什麼值得他們這麼做,也不知道為什麼值得店長這麼對我,但人生毫無目標的這種日子,大概也就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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