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往事
以為過去了

從皇家藝術學院畢業那年,在屋子裡收拾著東西,準備搬離住了一年半的公寓。一年半,卻和住同棟的老太太們沒碰過幾次面。
這棟皇室慈善機構託管的老人公寓,經理是位老先生,祕書是位老太太;接待室的太太稍微年輕,胖胖的身軀、上了捲子的鬈髮,看到我都甜蜜蜜地叫:「喔,親愛的!」還有管理員Dave,乾乾淨淨端端正正留著小鬍子。
辦公室旁入口處的木框玻璃大門有點重,不用順手拉門就會自動關上。進了大門,先是一株植物,再就是左牆上掛著一面鏡,剛好照見我經過時的肩頸以上。不太敢朝鏡看,怕哪天看到別的。還要再進一道門,右轉才是電梯。
電梯上下升降速度慢慢的,一如樓裡的節奏;快到底樓時嘎了一聲,好像固定要清清嗓子。一樓是G,二樓是1,三樓是2,四樓是3;按了2,電梯便緩緩升到我住的三樓。出了電梯,走兩三步,右轉過一道門,直走再過一扇門,總算到了23號房,我租住的地方。掏出鑰匙進門,門自動在身後帶上。
膽子小,出門前一定不忘房裡的燈要先點亮「備用」。
老是怕黑暗中點燈會驚動了正在黑暗裡的什麼,可不要倫敦的生活瞬間變成驚心的鬼魅記憶。想起小時候,太早回家,就算有鑰匙開門,也是將大門完全敞開,自己坐在隨時可以往下衝的第一格階梯上,等家人回來。
頭不轉,身體也不動,也是怕一轉動,馬上驚動空氣中飄浮的魅影;很難捱,脖子都僵硬了。
往事以為過去了,專心想時,竟彷彿又見到那個扭傷了腰,躺臥地上動彈不得的自己,還在那紅磚公寓我住的23號房裡,四腳朝天地思考:究竟,來倫敦,找到了什麼嗎?

抵達

櫃檯的人跟我說明了房間的位置,竟然找都找不到。
問一遍,上樓找一遍,再下樓問一遍。最後,推開門,愣在房門口。
網路上說「明朗舒適溫暖」的房間,窄到行李箱打不開。
問可否移到前樓的房間?櫃檯的人用一副「你要住不住」的表情,搖搖頭。
窗戶卡在一個高度,房裡的景象讓我懷疑有人方才匆匆搬離。
一盞黃燈,在頂上是衰弱的眼神。
在這個我陌生的國家,一個第一次接觸的中東人似的服務生面孔,讓我害怕極了。
很想回家,但家在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在路上問了一個小時,每個窗戶都透出溫暖的光。
附近旅館間間客滿。
等找到有空房的旅館,天已經黑了。本來說沒房間的老闆,願意給我一間備用的雙人房。
我在他面前禁不住哭了起來。老闆說:「你來倫敦做什麼?」
「念書。」我嗚咽地說,像個傻瓜。

找家
在Anita的辦公室裡仔細看著倫敦街道圖,
她給我幾個與學校有打契約的房東地址。
Anita是負責學生住宿事務的黑女士。
「你來太晚了,大部分都已經租走了。」她翻著手邊一冊冊資料說。
突然辦公室裡湧進幾個學生,嘻哈和她打著招呼。
我讀著地圖像隱形人。
像一陣風,學生一下又走了。
有點太安靜了。
我知道Anita注視我一會兒。「你還好吧?」她問。
忽然,我的眼淚開始掉個不停。「哎呀,怎麼啦,寶貝?」她說。
我搖搖頭,一直哭。
她用力摟一摟我的肩膀,用一種完全理解的溫度和力量。
還沒找到長期的住處以前,學校給我一個民宿住址,供應1B,就是一個床。
蹲在暖氣投幣孔前研究怎樣開暖氣,電視遙控器按來按去總共五台。
一對金髮觀光客講著我聽不懂的語言,住進了前面房間,每日喧鬧地進出進出。
這裡是Notting Hill 。
第一家走進的書店叫做Waterstone。
第一輛乘去學校的巴士是52號,
巴士,前面上後面下,沒有人排隊。
£ = 鎊 。
後來,只要遇到Anita,遠遠的,就聽到她用洪亮的聲音和我打招呼:
「噢我可憐的小東西!」

有貓

照Anita給我的一個地址找去。
門開了,是個講話大聲身材魁梧有蓬鬆鬈髮的英國太太。
我被她由上往下俯看著。「叫我Margie。」房東太太說。
跟在她後頭上樓,覺得只看得清楚她的腳跟。
要出租的三樓房間在她女兒房間隔壁。
房間裡,塞進一套小流理台、電爐和小冰箱,大窗向下可以看到庭院。
浴室在二、三樓的樓梯轉角處,地毯一路鋪進,浴缸邊又是一扇大窗。
想像著如果住進來了我的心情。一隻貓從後方衝到我腳邊磨蹭,虎斑短毛的。
牠用卡通片印象裡的飛輪般快腿衝過來。
「牠是Mango,你不怕貓吧?」Margie問。「不怕。」我說。
因為動物,終於我們都微笑了。
「還有一隻黑貓叫Tisa,你若住進來,就會看見了。」
「最好週末就給我電話。」她說。
匆匆瞥了一眼院子,樹彷彿也都抬頭望我一眼。

需要幫忙嗎?

找位子的時候,有人一直注意著我,
他和善地看著我東張西望。
終於不得不打招呼的時候,他說:「已經沒什麼位子了。」
我認識的第一個同學,Allan。
每個人在學校工作室裡都有一個位子,先到先贏。
桌前的隔板大部分都已貼上名字了。
剩沒貼名字的桌子不是在門邊就是在拐角,不然就夾在桌子與桌子中間。
我想躲在角落裡,可是好像沒得選。
「比較好的位子可能只剩這個了。」他指指隔壁的空桌,是一個被夾在桌子與桌子之間的位子;撕來一截廢紙,叫我把名字寫了貼在桌上。
空蕩蕩的桌子,
桌面上零星留著一些以前人的塗鴉。

我是誰

把房裡兩個檯燈的燈罩都拿掉了,這樣比較亮。
商店裡賣的一律都是六十瓦或一百瓦的黃色燈泡,但店員不認為它黃,說是一般光。
在溫暖的黃燈下畫圖很暗不習慣。
埋頭畫著要交的作業,是自我介紹。
作業通知還在台灣的時候就先收到了,A Personal Sense of Place。對環境的個人觀察。(我想學校的意思是,要藉由視覺的傳達把自己介紹給大家認識,只要是「看得見」的,什麼方法都好。目的就是讓全部的人認識我,在五分鐘內。)
我的環境對於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從沒想過。
到開始做作業的這天,和我有關的所有歷史可以有三十年那麼長,也可以是一天那麼短。要畫一段還是畫一天?
我是誰?
為什麼把「我」放得那麼重要?這份作業讓我有些困惑。
為了這份作業,花了很多時間想自己。
原來對自己的認識也不多,「¬環境」和我擦身而過,細節早憑空而飛不知去向。
決定畫離我最近的半年,動物醫院的入口。
那個看著入口觀察進來的人和動物的我,是離當下最近的我。
唯一記得清楚的「我」。下筆筆觸用得小心翼翼的。
我知道每個人都有個指導老師,老師會怎麼「指導」我呢?
他在不在意我畫什麼?他會「教」我畫什麼?
希望有人可以說點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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