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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雨裡站,他從霧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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蝸牛也曾爬行
1.
父親天未亮就出門。我在床上翻滾,聽雨持續打在屋簷鐵皮,困於回鄉後的紊亂時差。

早晨後已放晴,父親還未歸來。我躡手躡腳下樓,望了屋後緊閉的臥房。母親想必剛逃離失眠的爪牙,終於疲憊睡去。自她車禍後半身不遂已多年,神經損傷與內分泌失衡,使她經常受困日夜交替的疆界。

我走出屋子,踏上久未騎乘的單車,鏽蝕的齒輪聲響,領我穿越丘陵下的水田及菜園。和著泥香的清風,我仍是熟悉的,又彷彿不是。車行的路途順暢,不若以往顛簸,竟發覺某些熟稔的泥路,早已填上水泥或瀝青。不遠處的農地,此刻也立起陌生的鐵皮廠,遙相呼應著視線盡頭,那終年塵灰噴吐的煙囪。大肚溪依然沉靜流淌,在堤防另一頭,謹記翻身的禁忌,溫柔酣睡。

終於,我望見父親的身影獨行於田埂,向著兩側稻浪與菜圃不斷探頭。順著他身後的鞋印望去,略駝的背影上扛著布袋,我想起母親,從前是她拎起那裝滿蝸牛的袋子,跟隨父親後頭。晨曦正逐漸轉為烈陽,父親肩上的手腕略顯發顫,我彷彿能看見汗珠落在他身後的泥腳印,閃過若有似無的光。

突然前方的柏油路,有兩隻落單的蝸牛,各從左右路邊出發,正朝向彼此爬行。我停下單車,在路旁看牠們緩慢移動。許是昨夜的小雨使牠們起念,從各自棲息的菜園展開跋涉。然而露水蒸散過於快速,兩隻蝸牛似脫盡最後的氣力,乾癟身軀行過的路面,幾乎不見晶瑩黏液。
……

曾經外公的田園,也屬於遼闊海線,我在此嬉遊,初識草木蟲魚。當疲倦於泥巴間的遊憩,便倚在一旁樹下,感受稻浪吹送南方的風。看外公持續揮汗,出入菜圃及鄰邊稻作,一會兒刈草,一會兒抓取菜葉上攀附的害蟲。陽光打在他佝僂的背上,白色汗衫早已浸濕,透顯黃褐帶斑的膚色。偶爾他會抬頭望向我,揮起枯瘦手臂。刺眼陽光恰巧被外公的斗笠遮擋,背光的迷離中,我僅能瞇眼辨識那團黑影。母親的記憶,也該有一隻在背光的黑暗裏舉起,揮舞的手吧。那該是在盛夏樹蔭的清涼夢境,突如地籠罩,伴隨耳際刺熱的痛楚。驚醒後,被迫持續烈陽下的農事。年復一年,那黑影逐漸站成乾枯的稻草人,在微風中款擺。

我起身,順著那款擺的手臂跑去。一枚蝸牛被外公盈握在手,縮起腹足躲在殼內。

「愛會記得,露螺無路用,會食菜葉!」

語畢,便將蝸牛用力擲向一旁圳溝。

2.
蝸牛也曾爬行,停駐我記憶的舌尖。

時常午後的雷雨未歇,父親便招呼母親攜帶布袋,一同套上雨鞋外出。剛闔上門,我與小弟即掩飾不住嘴饞的欣喜。一等急雨過境,便趕忙踩著水窪出門。往往在屋後,即發現父親弓起腰,在田埂間尋索蝸牛,母親則拎著半滿的袋子,安靜跟隨。一提到吃,我便收起玩心,順著父親踏過的泥印,急切搜索任何漏網之徒。這樣近乎趕盡殺絕的行為,常招來父親責罵。年幼的我建立對食物的敬重,便始於父親影響。「還未成體,蝸殼較小者應放生;蝸殼碎裂,正分泌黏液修補者不予撿拾;兩隻蝸牛正纏繞繁衍,不應干擾。」如此不成文規矩,據說承自奶奶的教訓。我難以想像過往的貧瘠生活,父親仍捱著肚餓守誡;困乏中,不忘身處自然應有的律則。那是童年的我所學習到的第一課。

過不了多久,我與小弟即厭倦這項撿寶遊戲,一同蹲踞田埂,看馱著矮房的精靈結隊成群。尤以兩根觸角,最誘發我們好奇心。仿若含羞草葉,當指間輕觸,蝸牛便感知危險,將觸角縮進腹足。當你再頻繁戳刺,牠即迅速抽身縮進殼內。如果你停止觸碰,過一會兒,牠又重新伸出觸角,畏首畏尾地探頭,謹慎確認後,才再次伸長腹足,緩慢向前。這時便是遊戲的第二回合。時光的齒輪彷彿藉由蝸牛拉馱,驅動,我們常在田邊耗費一整下午,重複戳刺與等待,直到雙腿發痠沒了知覺。時間悄悄在心田爬行,留下閃亮印痕。

現今田野出現的蝸牛,大多是殼為長筒,呈褐色狀的非洲外來種,約在日治時期引進,遭棄後,過量繁殖而危害作物。可食用的部份,為裸露在外的腹足,殼內臟器懼於寄生蟲藏匿,大多棄之。而蝸牛一有動靜便縮進殼中,因此非得從外部剖開處理。此時便考驗料理人的刀工,必須把長筒蝸殼橫放,自底部第一節螺紋的中間處,一刀剖下。稍有參差,不是螺肉沾黏臟器,便是腹足被切去大塊,造成浪費。

我站在庭前溝邊,望著父親精準刀法。一刀落下砧板,伴隨清脆響聲,立即殼肉分離。速度之快,一旁瓷碗瞬間盈滿滑膩的螺肉,切口工整,絲毫不傷及丁點肉質。我看得出神,得父親吼叫,才記起身負要務。那時鄰近仍有許多古樸的三合院,一到傍晚即起灶燒木,飄起裊裊炊煙。我拿著飼料袋,奔往鄰家討些灶中灰燼。紅磚砌成的灶口,我忙往袋裏塞滿炭灰,好及時趕上父親落下的最後一刀。

剛出三合院,便撞見與鄰居一同歸來的外公。兩人拿著鋤頭,渾身泥濘,原本有說有笑,一望見我滿臉灰撲,顯得有些詫異。

「恁外孫?已經遮爾大漢啊!」

「這番仔的囝,才毋是我的外孫!」

外公瞪著我懷中的炭灰,惡狠說道。

3.
父親將灶灰倒在碗中,連同螺肉翻攪,搓揉,炭灰吸附黏液結成膠塊,用清水沖洗便脫離。蝸牛本食菜葉,過程中毫無腥臊,反而透來淡淡的青草香。母親在廚房燒著熱水預備汆燙,砧板上剁著爆香的薑蒜,一旁小弟急嚷著討吃。外公的一席話我並未轉述,知道眼下的景致,是經過多少爭吵,決裂而獲得。外公不喜歡父親,一個來自南部窮鄉,身無分文的貨運學徒,迎娶時的聘金也籌措不出。然而父親的努力感動了母親,婚姻仍舊依約完成。貨運工作固然南征北討,但她珍惜如此遊歷的時光,且期待閒暇時的雨季,拎起布袋跟在父親身後,順著似曾相識的鞋印,重新指認孩提時光。我與小弟也跟隨兩雙足印,在泥濘田埂上,站穩了成長的身軀。當金黃稻浪與碩美蔬果,提示了四季的遞嬗交替,我們亦在飽滿布袋中,體會另一番豐收的訊息。

母親開始熱鍋了,麻油與薑片爆香的濃郁,我與小弟早已垂涎許尺。再來加入螺肉與醬油,大火快炒,最後灑下一把九層塔入味收汁。剛上桌,我們早等不及搶過湯匙,一勺勺舀過盤中的三杯螺肉。三、五隻咬在嘴裏,不僅彈齒,富有嚼勁。趁勢扒上淋有醬汁的白飯,鬆軟米粒搭配脆實肉質,此實人間至味也。

「我又吃下『三隻牛』囉!」

我與小弟,母親各再添上一碗米飯,互相笑鬧、較勁又吃了幾隻「牛」。父親則是收起平日的嚴肅,安靜在一旁,嘴角似乎透露淺淡的笑意。竟才發覺,他碗中除了白飯,其餘不過是薑蒜等佐料。不等我們吃飽,他便匆匆扒盡碗中飯菜,獨自到外頭吸菸。

4.
我看見那兩隻身軀乾癟的蝸牛,趕緊停妥單車,拎起牠們放入田裏,捧起溝渠水不斷澆淋。但無論如何努力,兩隻蝸牛仍無絲毫動靜。不過兩米寬的小路,已是牠們生命中的巨大荒谷。

母親仍在加護病房的日子,父親的工作停擺,日夜周旋在醫院與法院間。但他依然堅持夕暴雨後,領著我與小弟至田裏撿拾蝸牛。一日遇著正巡田水的外公,他發了火在腳底翻找,將一粒粒搜索出的蝸牛,用力丟向我們父子。

「真正是番仔!人閣佇病院,竟然來遮抾露螺!」

我與小弟驚駭躲在父親身後,蝸殼碎裂的響聲,不斷伴隨眼前黑影而來。彷彿戴著斗笠的稻草人,在強風中瘋狂擺動雙臂。父親護著我們節節後退,黯然眼神,始終望向跟前四散的殘骸。
「攏是你!害伊遮歹命……」

想起外公和父親,何嘗不是踽踽獨行的蝸牛。縱使嘗試接觸,理解彼此,然而生命卻總橫著無以言說的荒漠,窮其一生,也僅能是徒然。
……

我沒注意父親走到身旁,察覺時,耳際已伸過佈滿青筋的手掌。我回頭,他依舊面無表情,似乎並不訝異我蹲踞在此,僅是將兩隻蝸牛丟入布袋,喊說:回家了。袋子傳來蝸殼敲擊的,空洞回音。

我牽起單車,再次望向身後的海線田園。大肚溪悠悠翻身,驚起岸上水鳥。羽翼盤旋的遠方,煙囪依然噴吐著濃厚灰煙。日復一日,一切看似甚無變化,然而能有什麼是恆常不變?外公幾年前不良於行,那稻草般枯瘦手臂,怕已將靜止,永不再搖擺。大片田地老早易主,堅實的水泥地,伴隨悄聲入侵的鐵皮廠,即便稻浪與嫩綠菜葉,依然定時吹送南方的風,過量農藥,也使一切皆變了調。我跟在父親身後,兩人久久不語。布袋較之從前略顯空蕩,隱約傳達生存何嘗容易?日頭赤炎炎,所有晶瑩的印記,終將蒸散,消逝。年復一年,我知道父親得一再進入那緊閉的臥房,關上門,帶領母親走出迷失的疆界。起床,倒尿,翻身,拍背;知道他得一再低頭,拱起略駝的背,謹慎搜索,刈除眼前發現的褥瘡。最後,也會將自己的軀體,緩緩蜷縮進無形的蝸殼。

5.
「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長大後進入學院,讀到白居易的〈對酒〉,當遙想莊周寓言的雋永意義,總會無端想起父親與外公,細想他們勞碌一生,亦不過爭個方寸棲身的田地,能彎腰撿拾,能無愧立足頂天。在這份共有的情操前,或許生命中的誤會,摩擦,種種難以割捨的執取,便已是蝸角上那左右小國的爭奪,渺小而不足道了。「隨富隨貧且歡樂,不開口笑是癡人」,我記得白居易是這麼說的。雖然父親與外公從沒享受過榮華;雖然他們為了生活,皆是緊咬牙根的癡人。
……
午後再次降下雷陣雨,父親拎起早晨那空蕩的布袋,提議一道去撿拾蝸牛。我套上雨鞋跟隨其後,雨點不停打落臉上,持續向我揭示著過往記憶。

然而田埂間幾乎沒有蝸牛蹤影,有的僅是死去的空殼。父親仍倔強尋過各個角落,步伐似乎有點蹣跚,即使找著,也盡是較小的未成體。然而他鐵了心,命令不論大小與否一律撿拾。我雖猶疑這並非他過往作風,依舊遵從指示。直到雨停,遠邊烏雲透出夕照,兩人腰麻腿痠一陣,加總仍不滿半個布袋。仰頭嘆氣之餘,空氣中瀰漫柏油路蒸散的氣味。

「來走!」

我跟上父親,原以為回家,然而他卻走向房子後邊的丘陵地。我還摸不著頭緒,他已穿過叢生的雜草及墳場,爬上泥濘的坡地。最後尋到一滿意處,將袋中的蝸牛輕輕倒在草叢。我費了點勁在泥地拔腿,靠往父親身後時,許多嬌小的蝸牛早早伸長腹足,頂著探照燈似的觸角,緩緩前行。看著父親駐足良久,黝黑的臉龐似乎有一抹淡淡的笑意,直向眼前映著紅霞的大肚山脈。我轉身,望著即將落下的夕陽,方才來路,彷彿閃爍一絲透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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