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魅
人們想像無盡的黑暗，以嚇阻自己前進。
夜幕降臨，保持冷靜，發現恐懼的面具，然後⋯⋯戳破它！
他們一起走長長的山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許多年過去，幾乎忘了一起走路是什麼感覺，榮文沉默地背著大背包走在前頭，鳳翎走在後頭。他們來自東方，屬東洋島嶼的孩子，離開熟悉的亞熱帶島嶼，搭乘一架飛機，橫越全世界最大的海洋，來到這片古老的西方大陸。
西方大陸有山，自南向北連綿至邊境，極西之境，他們負重走入山裡，如同在老家亞熱帶島嶼群山間穿梭，卻因異地陌生，雙雙感到不安。
鳳翎不敢說，她一邊走、一邊憂心忡忡，她不知道他們會遇到什麼，聽說這裡很多「那種」動物。她不自覺加快的步伐，洩露了她的緊張。儘管長路漫漫，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她要來，是她邀榮文一起來的，未知的重量卻超乎想像，黃昏將至，她邊走邊瑟縮起來。
榮文很沉默，務實如他帶了比往常更充足的食物和裝備，沒有表情的臉看不出任何情緒，肩上的大背包已經超重，他能夠承受，誰叫初來乍到，他所能仰賴的就是行前周到的打包，至少在未來半個月內，他和鳳翎無須擔憂糧食補給的問題。
入秋的森林，能見轉紅的葉子，夕陽灑落，森林裡，餘暉交錯的光影，在前方移動的大背包上緩緩流動，陽光和葉影漫灑，是鳳翎所熟悉的──「好漂亮喔！」她嚷嚷。
東方島嶼的山林也有這般景致，堆疊對自然的親切感令她感到安全，有效降低她對異地的不適感。她觀察每一片葉子，衰敗的、被蟲咬的、破洞的、轉色的、變形的……
秋日初至，綠意尚未退去，她邊走邊嗅聞，這極西之境，還有什麼和她所屬島嶼相似的力量？
‧ ‧ ‧
榮文從剛剛就不停止張望，即將入夜，他們要先取到足夠的水，還要找到地圖標示的山屋過夜。在天際還有最末一點光亮時，他和鳳翎在一條小溪前停下來，把背包裡的水罐盡數掏出，似乎把容器裝滿水，就能將所有的不確定感驅散似的。
他們不怕重，只怕匱乏，「滿」在他們的島嶼中，有吉祥的寓意。尤其他們沒把握「那種」動物是不是就在附近……這使得入夜前非常忙碌。
「那是嗎？」鳳翎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個簡約開放式的建物問。榮文點點頭，位置與地圖標示無異。
卸下背包，他們沒有討論就開始動作：撿柴、理柴、拆包、生火、煮飯，為避免「那種」動物靠近人類，還要吊掛糧食袋──這是往來旅者不成文的規定，或說默契。
榮文沒吊過糧食袋，在他所屬的東方島嶼爬山，不需要練習這種事。
為了安全，他得信奉新規則才行。走出寬敞但陰暗的山屋，他望望四周樹林，選了株較高的樹，看準一根粗壯的枝椏，站在下方看了半晌，隨後用力把繩子向上拋去──拋空了，繩子掉下來。他撿起來，再拋──又掉下來，這三拋四拋還挺費力的，山屋前理柴的鳳翎忍不住大笑。她不是故意的，榮文愈努力，她愈想笑，很少見他不得其法。幾番下來，榮文氣喘吁吁，兀自瞪著高處的枝椏苦思。
由於背了不少食物，他們的糧食袋很沉，為避免「那種」動物侵擾，食物該與寢宿者分開，連牙刷也因可能殘餘食物氣味而必須置入，徒手拋繩困難，榮文轉身，驀地看見更遠處有個奇怪的物事──走上前，才赫然發現那裡竟可使用滑輪裝置將食物吊至高處！
他研究了一下，知道這裡對「那種」動物的防範是玩真的，天色逐漸暗沉，他快速將糧食袋拉上高處，對，就要那麼高，難道「那種」動物真有那麼靈敏？
榮文走回山屋，在他看來，這山屋還算簡單牢固，只是全然開放無門的設計不免叫人心驚，「那種」動物來了要如何防範？他迅速將火生起，動作之俐落，只為黑夜轉瞬即來。這一日，整座山除了他與鳳翎，竟無任何其他旅者。
鳳翎靜靜看著火，榮文這天將火生得較以往都大，她知道，內心微顫，但不說破。
她愛極在山裡行走，熟悉山裡走路與生活的日子，只是來到這麼遠的地方，語言沒那麼通，也沒遇上一個人，荒山野嶺，如果「那種」動物真的來這邊尋找食物，該怎麼辦？她不知道，只管添柴，熊熊烈火燒紅了她的臉。柴堆嗶嗶剝剝的聲音劃破寂靜，「劈啪！」木頭被燒斷了。
喔，這聲音能撫慰她！
今天晚餐是奶濃火腿高麗菜飯，榮文將牛奶塊熬煮得恰到好處，火腿腸的口感恰到好處，就是味道太香了。鳳翎吃得滿足的同時感到心慌，察覺對面的榮文今晚吃飯的動作變快了，她不自覺也嚥下好大一口飯。
山的那一頭，傳來不明的吼叫聲。驚得鳳翎停下吃飯的動作，抬頭看向榮文，發現榮文也捧著飯碗看她。
「那個……是狗嗎？」鳳翎的聲音驚魂未定。榮文搖搖頭，神情嚴肅。
「嗚喝──嗚喔喔喔喔喔──」來了，那聲音聽來和上一個不一樣，顯然不只一隻。鳳翎聽得寒毛都豎了起來，兩種聲音在對抗，像兩隻大型動物在打架，互不相讓。
「這什麼啊？」鳳翎看似不耐煩，其實很害怕，想像「那種」動物就在不遠處的另一端，從慢條斯理到埋頭猛扒，該不會這美味就要變成吸引對方的誘因了吧？
她幾乎狼吞虎嚥起來。
「是那個（「那種」動物）嗎……？」終於她問出口。榮文默不作聲，放下見底的飯碗在火堆旁，沒入黑夜去撿柴。
鳳翎心煩意亂，按捺住對那不明吼叫聲的各種想像，聽聞其高聲吠叫、忽又低鳴，夾雜蓄勢警告的嘶吼，拼命告訴自己那不是，也許是山腳下某人家的看門狗和野狗打架，但她內在深處知曉不只是這樣。
不行，根本無心吃飯，緊張得胃都痛了，一定得移轉注意力才行，速速把晚餐解決（可嘆這美味），將心思全部都移轉到柴火上──她知道不論是多麼危險的動物，都不會靠近火。她清楚榮文撿柴的身影意味著什麼，於是聽著那間歇的吼叫聲，一邊顧火、一邊擦拭碗筷，她知道，稍晚這些餐具通通都要妥切收拾好。
榮文回來了，不知從哪抱來一大捆柴，鳳翎笑了。這個夜晚，什麼也沒有，但他們有彼此，以及枯木轉化的熱能。
吼叫聲時不時傳來，一會兒暫歇、一會兒密集，這麼持續了兩個鐘頭。
‧ ‧ ‧
本來全黑的天空，不知何時看得到星星了。鳳翎和榮文一直守著火堆，從初始的驚恐莫名，到習以為常不以為意，還能判斷哪一隻很囂張、哪一隻敗下陣來，那聲音，始終與他們保持著一大段距離，成為一個謎、一齣罕見的聲景大戲。
要遇到這種機會，也不容易。
因為這樣，鳳翎把耳朵放到最大，除了吼叫聲，她還能聽到山徑以外道路上行駛的車聲，夜晚蟲鳴唧唧，細聽能感受到環場音效，以及自前方穩定傳來的，火的嘶嘶聲。
她喜歡火，這是他們今晚的守護神，火的語言她沒能讀懂，但她會依著火光書寫，邊寫邊聽火發出來的聲音。遇到溼氣稍重的木頭，火會發出嘶嘶聲，甚至會細微地尖叫，鳳翎喜歡火的各種樣態，儘管她不擅長生火，但沒關係，榮文可以，這男人與火相熟，只要他出馬，不怕暗夜無光。
好奇怪，這一夜有這麼多聲音，她卻在這眾多聲音間慢慢知覺到，內心有個角落，愈來愈安靜。恐懼像霧一樣緩緩散去，火光凝聚穩定的力量，有那麼一刻，她聽得見她的筆在白紙上遊走，沙沙作響，文字像星星，銀河一般流淌。
這趟旅程，是鳳翎的夢想，放在心裡好久了，若不是榮文願意陪她走一遭，她沒勇氣一個人上路。想不到現在真的來了，很害怕、很混亂、很單純、又很安靜。
「阿帕拉契」，她寫下山徑的名字。
今晨看到花栗鼠咬著一顆栗子從樹上竄下來，是他們東方島嶼上沒有的動物；路上還遇到一隻被吃到一半遭棄置的老鼠，她將牠埋進土裡；以及出乎意外的一坨大排遺，是「那種」動物的嗎？
鳳翎就是這樣，笨手溫吞，卻鍾情於寫字。榮文看著她，將最後幾根粗柴架上，火爐離床鋪有段距離，入睡後就不起身加柴了，這幾根木頭也許能燒到半夜。
不遠處那不明的吼叫聲不知何時已然平息，他在心裡給出答案，就算是「那種」動物，牠們也不會過來。煙的氣味如此明晰，傳到了那麼遠，全森林都知道他們在這裡。榮文坐在火前，仰望上空發呆，星子在葉隙間若隱若現。
「叫這麼久，牠們也會累吧？」鳳翎收拾紙筆，翻身爬上木頭通鋪，將睡袋攤展、鋪平，整個人鑽入睡袋中，只露出眼睛。
夜已深，火光閃動，她想到有榮文在身邊、有桌子寫字、有蟲鳴環繞，闔上眼睛前，對世界輕聲說：「謝謝。」
榮文聽見了，他維持一貫的沉默，看木頭經燃燒後轉為一顆顆發紅的炭心，像一團跳動的心臟，有再多懷疑不安，都在這專注的凝視中，被稀釋與安定了。
好了，他轉身，爬上床。偌大的開放式木屋，就躺著他倆，火光明明滅滅，旅程才要開始。
人們想像無盡的黑暗，以嚇阻自己前進。
夜幕降臨，保持冷靜，發現恐懼的面具，然後⋯⋯戳破它！
他們一起走長長的山路，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許多年過去，幾乎忘了一起走路是什麼感覺，榮文沉默地背著大背包走在前頭，鳳翎走在後頭。他們來自東方，屬東洋島嶼的孩子，離開熟悉的亞熱帶島嶼，搭乘一架飛機，橫越全世界最大的海洋，來到這片古老的西方大陸。
西方大陸有山，自南向北連綿至邊境，極西之境，他們負重走入山裡，如同在老家亞熱帶島嶼群山間穿梭，卻因異地陌生，雙雙感到不安。
鳳翎不敢說，她一邊走、一邊憂心忡忡，她不知道他們會遇到什麼，聽說這裡很多「那種」動物。她不自覺加快的步伐，洩露了她的緊張。儘管長路漫漫，不知為何，她就是知道她要來，是她邀榮文一起來的，未知的重量卻超乎想像，黃昏將至，她邊走邊瑟縮起來。
榮文很沉默，務實如他帶了比往常更充足的食物和裝備，沒有表情的臉看不出任何情緒，肩上的大背包已經超重，他能夠承受，誰叫初來乍到，他所能仰賴的就是行前周到的打包，至少在未來半個月內，他和鳳翎無須擔憂糧食補給的問題。
入秋的森林，能見轉紅的葉子，夕陽灑落，森林裡，餘暉交錯的光影，在前方移動的大背包上緩緩流動，陽光和葉影漫灑，是鳳翎所熟悉的──「好漂亮喔！」她嚷嚷。
東方島嶼的山林也有這般景致，堆疊對自然的親切感令她感到安全，有效降低她對異地的不適感。她觀察每一片葉子，衰敗的、被蟲咬的、破洞的、轉色的、變形的……
秋日初至，綠意尚未退去，她邊走邊嗅聞，這極西之境，還有什麼和她所屬島嶼相似的力量？
‧ ‧ ‧
榮文從剛剛就不停止張望，即將入夜，他們要先取到足夠的水，還要找到地圖標示的山屋過夜。在天際還有最末一點光亮時，他和鳳翎在一條小溪前停下來，把背包裡的水罐盡數掏出，似乎把容器裝滿水，就能將所有的不確定感驅散似的。
他們不怕重，只怕匱乏，「滿」在他們的島嶼中，有吉祥的寓意。尤其他們沒把握「那種」動物是不是就在附近……這使得入夜前非常忙碌。
「那是嗎？」鳳翎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個簡約開放式的建物問。榮文點點頭，位置與地圖標示無異。
卸下背包，他們沒有討論就開始動作：撿柴、理柴、拆包、生火、煮飯，為避免「那種」動物靠近人類，還要吊掛糧食袋──這是往來旅者不成文的規定，或說默契。
榮文沒吊過糧食袋，在他所屬的東方島嶼爬山，不需要練習這種事。
為了安全，他得信奉新規則才行。走出寬敞但陰暗的山屋，他望望四周樹林，選了株較高的樹，看準一根粗壯的枝椏，站在下方看了半晌，隨後用力把繩子向上拋去──拋空了，繩子掉下來。他撿起來，再拋──又掉下來，這三拋四拋還挺費力的，山屋前理柴的鳳翎忍不住大笑。她不是故意的，榮文愈努力，她愈想笑，很少見他不得其法。幾番下來，榮文氣喘吁吁，兀自瞪著高處的枝椏苦思。
由於背了不少食物，他們的糧食袋很沉，為避免「那種」動物侵擾，食物該與寢宿者分開，連牙刷也因可能殘餘食物氣味而必須置入，徒手拋繩困難，榮文轉身，驀地看見更遠處有個奇怪的物事──走上前，才赫然發現那裡竟可使用滑輪裝置將食物吊至高處！
他研究了一下，知道這裡對「那種」動物的防範是玩真的，天色逐漸暗沉，他快速將糧食袋拉上高處，對，就要那麼高，難道「那種」動物真有那麼靈敏？
榮文走回山屋，在他看來，這山屋還算簡單牢固，只是全然開放無門的設計不免叫人心驚，「那種」動物來了要如何防範？他迅速將火生起，動作之俐落，只為黑夜轉瞬即來。這一日，整座山除了他與鳳翎，竟無任何其他旅者。
鳳翎靜靜看著火，榮文這天將火生得較以往都大，她知道，內心微顫，但不說破。
她愛極在山裡行走，熟悉山裡走路與生活的日子，只是來到這麼遠的地方，語言沒那麼通，也沒遇上一個人，荒山野嶺，如果「那種」動物真的來這邊尋找食物，該怎麼辦？她不知道，只管添柴，熊熊烈火燒紅了她的臉。柴堆嗶嗶剝剝的聲音劃破寂靜，「劈啪！」木頭被燒斷了。
喔，這聲音能撫慰她！
今天晚餐是奶濃火腿高麗菜飯，榮文將牛奶塊熬煮得恰到好處，火腿腸的口感恰到好處，就是味道太香了。鳳翎吃得滿足的同時感到心慌，察覺對面的榮文今晚吃飯的動作變快了，她不自覺也嚥下好大一口飯。
山的那一頭，傳來不明的吼叫聲。驚得鳳翎停下吃飯的動作，抬頭看向榮文，發現榮文也捧著飯碗看她。
「那個……是狗嗎？」鳳翎的聲音驚魂未定。榮文搖搖頭，神情嚴肅。
「嗚喝──嗚喔喔喔喔喔──」來了，那聲音聽來和上一個不一樣，顯然不只一隻。鳳翎聽得寒毛都豎了起來，兩種聲音在對抗，像兩隻大型動物在打架，互不相讓。
「這什麼啊？」鳳翎看似不耐煩，其實很害怕，想像「那種」動物就在不遠處的另一端，從慢條斯理到埋頭猛扒，該不會這美味就要變成吸引對方的誘因了吧？
她幾乎狼吞虎嚥起來。
「是那個（「那種」動物）嗎……？」終於她問出口。榮文默不作聲，放下見底的飯碗在火堆旁，沒入黑夜去撿柴。
鳳翎心煩意亂，按捺住對那不明吼叫聲的各種想像，聽聞其高聲吠叫、忽又低鳴，夾雜蓄勢警告的嘶吼，拼命告訴自己那不是，也許是山腳下某人家的看門狗和野狗打架，但她內在深處知曉不只是這樣。
不行，根本無心吃飯，緊張得胃都痛了，一定得移轉注意力才行，速速把晚餐解決（可嘆這美味），將心思全部都移轉到柴火上──她知道不論是多麼危險的動物，都不會靠近火。她清楚榮文撿柴的身影意味著什麼，於是聽著那間歇的吼叫聲，一邊顧火、一邊擦拭碗筷，她知道，稍晚這些餐具通通都要妥切收拾好。
榮文回來了，不知從哪抱來一大捆柴，鳳翎笑了。這個夜晚，什麼也沒有，但他們有彼此，以及枯木轉化的熱能。
吼叫聲時不時傳來，一會兒暫歇、一會兒密集，這麼持續了兩個鐘頭。
‧ ‧ ‧
本來全黑的天空，不知何時看得到星星了。鳳翎和榮文一直守著火堆，從初始的驚恐莫名，到習以為常不以為意，還能判斷哪一隻很囂張、哪一隻敗下陣來，那聲音，始終與他們保持著一大段距離，成為一個謎、一齣罕見的聲景大戲。
要遇到這種機會，也不容易。
因為這樣，鳳翎把耳朵放到最大，除了吼叫聲，她還能聽到山徑以外道路上行駛的車聲，夜晚蟲鳴唧唧，細聽能感受到環場音效，以及自前方穩定傳來的，火的嘶嘶聲。
她喜歡火，這是他們今晚的守護神，火的語言她沒能讀懂，但她會依著火光書寫，邊寫邊聽火發出來的聲音。遇到溼氣稍重的木頭，火會發出嘶嘶聲，甚至會細微地尖叫，鳳翎喜歡火的各種樣態，儘管她不擅長生火，但沒關係，榮文可以，這男人與火相熟，只要他出馬，不怕暗夜無光。
好奇怪，這一夜有這麼多聲音，她卻在這眾多聲音間慢慢知覺到，內心有個角落，愈來愈安靜。恐懼像霧一樣緩緩散去，火光凝聚穩定的力量，有那麼一刻，她聽得見她的筆在白紙上遊走，沙沙作響，文字像星星，銀河一般流淌。
這趟旅程，是鳳翎的夢想，放在心裡好久了，若不是榮文願意陪她走一遭，她沒勇氣一個人上路。想不到現在真的來了，很害怕、很混亂、很單純、又很安靜。
「阿帕拉契」，她寫下山徑的名字。
今晨看到花栗鼠咬著一顆栗子從樹上竄下來，是他們東方島嶼上沒有的動物；路上還遇到一隻被吃到一半遭棄置的老鼠，她將牠埋進土裡；以及出乎意外的一坨大排遺，是「那種」動物的嗎？
鳳翎就是這樣，笨手溫吞，卻鍾情於寫字。榮文看著她，將最後幾根粗柴架上，火爐離床鋪有段距離，入睡後就不起身加柴了，這幾根木頭也許能燒到半夜。
不遠處那不明的吼叫聲不知何時已然平息，他在心裡給出答案，就算是「那種」動物，牠們也不會過來。煙的氣味如此明晰，傳到了那麼遠，全森林都知道他們在這裡。榮文坐在火前，仰望上空發呆，星子在葉隙間若隱若現。
「叫這麼久，牠們也會累吧？」鳳翎收拾紙筆，翻身爬上木頭通鋪，將睡袋攤展、鋪平，整個人鑽入睡袋中，只露出眼睛。
夜已深，火光閃動，她想到有榮文在身邊、有桌子寫字、有蟲鳴環繞，闔上眼睛前，對世界輕聲說：「謝謝。」
榮文聽見了，他維持一貫的沉默，看木頭經燃燒後轉為一顆顆發紅的炭心，像一團跳動的心臟，有再多懷疑不安，都在這專注的凝視中，被稀釋與安定了。
好了，他轉身，爬上床。偌大的開放式木屋，就躺著他倆，火光明明滅滅，旅程才要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