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島嶼拾光.文物藏影──臺灣文學的轉譯故事》節錄

詩的燃點(文:盛浩偉)

◆我們為什麼挑選這件藏品
在書店裡面閒晃,或許我們都習慣了一本雜誌或一本書展示在書架上。但這些書籍的出版,乃至於報章雜誌、文章刊登的背後,有許多細緻的溝通、討論與掙扎,是大多數讀者看不見的。
而有許多創作者在寫作、投稿的過程當中,充滿著自信,但又猶疑,遠方未曾謀面的編輯是否可以體會自己的匠心獨到,成為自己的伯樂……
在〈多田南溟致郭水潭函〉當中,我們便發現了這個靈光碰撞的珍貴瞬間。更特別的是,在臺日本詩人多田南溟對臺灣詩人郭水潭的激賞與肯認,似乎也告訴我們:在複雜的殖民統治當中,文學如何超越政治,成為臺日詩人共同的思想接點與現實關懷。
就讓本文帶你深入兩位詩人、同時也是作者與編輯詩心交會、激盪的歷史時刻。

◆故事的肇端
你創作嗎?你希望讓自己的作品公諸於世,被人們閱讀嗎?
現今,這一切其實並不如想像中困難,網路、自媒體、社群網站,只要你願意、只要你敢,那麼點擊滑鼠按下送出,就可能被看見。但是在從前,發聲的管道與工具並非這麼普及,人們能發表作品的空間不只有限,而且還有門檻。無論是想刊登在報章雜誌,抑或出版成冊,往往都需要通過守門人,也就是報社與出版社編輯的層層把關,只有被認可的作品,才有發表的資格,才足以被稱為「文學」。
退稿的故事我們在文學史裡也聽多了,甚至有很多先被退稿而後卻證明退稿者眼光錯誤的故事。可是,我們反而不常聽到稿件留用的故事。為什麼?也許,是那太平淡無奇,畢竟太順利的故事缺乏張力;也或許,是我們的目光都被後來刊載出來的作品所攫獲,而忽略刊載之前也有伯樂識馬的可貴。
幸運的是,在〈多田南溟致郭水潭函〉(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裡,我們有機會窺見這難得的一刻。
那一年,二十二歲的郭水潭將自己的創作投稿至多田南溟創立的《南溟樂園》雜誌上。青年郭水潭滿懷詩心,早以創作短歌見長,甚至十九歲自佳里公學校高等科畢業的時候,就因為短歌作品之優異而獲得重用,得以擔任通譯。但是,即使已經掌握了短歌這種能表現日語精髓的傳統日本文學文類,郭水潭仍想開拓未知的領域,此時,他正決定跳脫短歌三十一音的格律限制,嘗試更為自由、題材也更為廣闊的新詩。他寄出多首作品到《南溟樂園》這份詩誌,旋即獲得回音。
「〈乞丐〉、〈送主任〉、〈秋天的郊外〉,這三篇堪為佳作。」回信的開頭就這樣明白寫道。面對這般直截了當的肯定,不難想像青年郭水潭內心的雀躍;雖然繼續往下,也在信中看到了對其他作品的批評,但在批評之後,又是更大的鼓勵:「特別是〈乞丐〉這首,我認為力道十分強烈。今後,也懇切期望您將大作陸續投稿至我《南溟樂園》。」──對寫作者而言,他人的肯定比什麼都寶貴。也或許,就是這樣順利的投稿經驗,鼓舞了青年郭水潭堅定走上詩歌創作之路,使他在日後成為鹽分地帶文學陣營中,詩歌藝術成就最高的一位吧。
但,故事不只是這樣。
這封回函,隨信附贈了《南溟樂園》的創刊號,信件的最後還有這樣澎湃的結尾:「請收下這本雖然貧瘠,但卻充滿力量的創刊號。我討厭矯飾,偏好坦率直白,還請您不要離棄我這樣的男人。在詩的道路上,能有真摯如您這樣的新同人加入,實在是︙︙」從那細瘦蜿蜒的筆跡裡,我們幾乎就要聽見哽咽。為什麼多田南溟會如此激動?又,多田南溟身為日本人、身為殖民者,卻如此滿懷欣喜地肯認、歡迎一位年輕的被殖民者與他的作品(甚至日語還不是他的母語),這在三○年代前夕的臺灣,也極為罕見。

◆開始放光的一刻
真正的答案,我們不得而知。而且以後見之明來看,在臺灣文學史上,郭水潭也比多田南溟要有名多了,就連時代相近、同為日本人的文學研究者島田謹二,也不曾提及多田南溟,而他所留下的資料、對他的相關研究,更是少之又少。不過,我們也許還是能旁敲側擊,去推想多田南溟的心境。
在同一年,多田南溟所出版的詩集《黎明的呼吸》,卷頭語如此寫著:「──所謂詩魂/是忠於自由.平等.博愛的/純心……」也就是說,他認為詩不只是文藝,更是超越身分、種族、階級與地位的一種精神與價值。所以他願意離開日本、前往殖民地臺灣,在異地追求詩,寫詩,創立詩社和詩誌,目的就是讓詩藝從學院知識分子高高在上的眼光中解放,真正成為所有民眾的「樂園」。然而,在當時臺灣這座南方島嶼上,他還沒有太多志同道合的夥伴,也與日本中央文壇、詩壇的主流體制格格不入。正是因為在如此孤絕的情境裡,能夠讀到郭水潭的詩,發現這個遙遠的南方島嶼,居然真的有人和他有相近的眼光、類似的關懷,這怎麼能教人不感動?
回過頭來,青年郭水潭或許也敏銳地嗅到了同類的氣息,才會將詩作投稿至此吧。所以這也許才是完整的故事:多田南溟與郭水潭互相以慧眼辨識了彼此,伯樂識得千里馬,反之亦然。
於是,那彷彿是詩的燃點,啪地一聲,遂燃起照亮未來的火光。
之後郭水潭果真持續創作新詩,且亦持續投稿至《南溟樂園》。這份刊物現在已十分罕見,而這僅存的一九三○年新春第四號,則記錄了在那之後的軌跡。郭水潭在這份雜誌上發表〈秋心〉一詩,主題是悠久且典型的吟詠季節,透露出詩人主體小我與自然運行大我的交融,顯現了典型的抒情情懷;另一方面,他也持續關注社會邊緣人,寫下了〈妓女〉一詩,描繪了女性被迫賣身的辛酸,反映現實,而多田南溟則寫下〈爭鬥著不斷的鬥爭〉一文,歌詠著所有在困境裡堅強求生的底層階級,兩人都踏上了同一條懷有理想的詩道之上。
此時,這還只是個小小的、僅有二十二位同人的社團刊物,他們也許都沒有料到,兩年之後,以此為中心改組的「無鑑查民眾美術組織」與《南溟藝園》,會成為擁有一千五百位會員的大團體。
火花也有形成燎原之勢的一天。而這封信件,這個讓兩人抵達燃點、開始放光的一刻,遂象徵著一切的肇端。


《百年建築.今昔物語──國立臺灣文學館的空間記憶與生命紀事》節錄

臺南廳廳舍要蓋在哪?──廳長松木茂俊與廳舍選址(文:陳令洋)

◆臺南廳長的上班聯絡道
一九○九年十月,這時汽車還未引進臺灣,新到任的臺南廳長松木茂俊應當是搭乘人力車上班,車夫的腳程會決定他眼中的風景。他十分珍惜可以親眼認識這座城市的機會。
松木雖然是臺南廳的最高行政首長,但他對於臺南的一切十分陌生。來臺灣之前,他原是大阪府的事務官,轉任臺南廳長或許只是出於公務生涯考量。遠渡重洋來到酷熱潮濕的殖民地雖然需要適應很多事情,但這是他難得可以擔任地方首長的機會,不好好把握不行。
松木茂俊的官舍在府城東側,上班的聯絡道是一條由東向西的筆直大馬路。他首先會穿過鐵路平交道,然後路過府東巷街的步兵第二聯隊。這裡在清國統治時期是「臺南府」的所在地,曾經是南臺灣的地方行政中心,相較於府城其他區域,沒有雜亂無章的感覺,因此松木很喜歡路過這個地方。
接著,這條路會穿過一座圓環,圓環中央有一座前總督兒玉源太郎的壽像。周邊十分空曠,房子不多,有幾株剛移植過來的路樹,最醒目的建築是測候所,據說那是日本政府在臺灣設立的第一批氣象觀測建築,這也意味著,它是臺南府城地理上的最高點。
再往下走,他會經過打石街、郵便局、臺南新聞社,然後左轉進入西轅門街。松木到了這裡就準備下車。
然後他會穿過東西轅門,進到一座坐東朝西、面向安平的老舊合院建築,這裡就是他上班的臺南廳。這座建築是清國「臺灣道」所留下來的道署,曾經是全臺灣的最高行政機構。一八八七年臺灣設省後,它的重要地位被巡撫衙門所取代,但「道」這個行政層級並沒有消失,建築因而被留到了日治時期,作為地方政府的辦公廳舍使用。
在日治初期,各地官廳沿用清國官署是很常見的現象,就算是位在臺北的臺灣總督府,到此時也仍在使用清國留下的布政使司衙門。這些木造的官廳建築有很多缺點,例如容易被白蟻蛀蝕、容易因潮濕損壞,幾年前總督府甚至遭遇過大火,修繕需求不斷。終於在兩年前,總督府決定要新建自己的辦公廳舍,透過公開評圖遴選設計。不久前評選才告一段落,設計圖尚須修改再修改,恐怕還要幾年後才會開工。
此刻,初來殖民地的松木可能會覺得眼前這座臺南廳建築看起來不大氣派,不過在臺北看過了總督府之後,他心裡應該也清楚,要建新的官廳恐怕還要再等上好一陣子。

◆松木茂俊的難題
就任之前,或許松木茂俊曾經拜訪過前任廳長津田毅一,進行過一些業務上的交流。那麼,他肯定會對於自己的能力感到十分忐忑。津田與他不同,人家十年前就到總督府當檢察官了,任職臺南之前還有擔任過桃園廳長的經驗,說起殖民地的地方治理可以侃侃而談。
反觀松木,對於殖民地的一切都還只是耳聞,更棘手的是,臺灣的地方行政區劃在他到職的這一年做過大規模的調整,全臺灣從二十個廳整併縮減為十二個,而臺南廳是與臺北、臺中並列的一等廳。從今年開始,松木要治理的範圍硬生生大了津田許多,北邊的北門嶼、蕭壟、蔴荳、六甲原本屬於鹽水港廳,南邊的楠梓、打狗、鳳山原本屬於鳳山廳,現在全部都劃入臺南廳的治理範圍。
一個對臺南陌生的外地官僚,要治理一個幅員擴大、需要重新整合的行政區,壓力可想而知。但他萬萬沒想到,行政區重劃之後,最先浮現的問題竟然就出在自己的辦公廳舍。
事實上,臺南廳廳舍雖然說是沿用臺灣道署,但前一年增建過兩棟事務室。即便如此,臺南的行政區擴大之後,廳員人數暴增,原來就不是頂大的空間,如今座位安排上變得更加擁擠。除此之外,木造建築腐壞的問題在這段期間大量浮現。松木到職之後發現,就在兩個月前,臺南廳廳舍的會議室和倉庫竟然因為朽壞嚴重,在一場大雨中轟然倒下。更恐怖的是,沒有倒掉的建物還有大半處於瀕危狀態。如果現在辦公室就已經不夠用了,兩三年之後要怎麼辦呢?
隔年二月,松木茂俊在花了一點時間研究準備之後,送了急件公文給總督佐久間左馬太,說明選址新建臺南廳廳舍勢在必行。他語帶抱怨地寫道,作為一個相對繁忙的地方政府機關,辦公廳舍這種樣子實在太沒威嚴了吧。松木提出了他主張的方案,希望可以徵用府東巷街的步兵營,蓋一座新的臺南廳建築。
他的考量是,這裡距離官舍很近,又是前朝的臺南行政中心,本來就有權力象徵意義。此外,這附近以前曾經蓋過崇文書院、鴻指園(臺灣知府所建名園)、領事府、考棚等等,這意味著附近民有地比較少,未來如果要擴建也會有較大的腹地可以使用。
但是松木畢竟是新來的廳長,他少考慮了兩件事情。第一,他所劃設的預定地目前歸陸軍部所有,但該地陸軍部早有興建官舍的計畫,並且正在施工,要斡旋取得這塊土地並不容易。
其次,他沒有考慮到,這件事情應該與臺南既有的「市區改正」計畫一起思考。「市區改正」是日治初期以來,殖民政權從臺北開始陸續進行的類都市計畫。但就在松木行文上書的這一年,制度有了改變。此前市區計畫委員會是由各地方政府自行設置,但從今年開始,總督府設立了統一的市區計畫委員會,相關計畫改由總督府審議後核定。
臺南在前幾波的市區改正中,尚未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此時的府城還保留著舊城時代的格局,與現代都市有著不小的距離,多數地方仍是漢人居住的傳統街市,人口非常密集,馬路狹長崎嶇沒有規則,彷彿一座複雜的迷宮。此外下水道系統還未建置完成,環境衛生狀況普遍不佳。舊城四周則由高聳的城牆與十四座城門包圍著,僅有去年剛通車的縱貫鐵路能穿越城牆,總體而言十分不利都市發展。
而此刻正是總督府將目光移往臺南的時候。在公文往返之中,松木雖然表達了廳舍選址的事情刻不容緩,但也收到了來自總督府工務課的意見,認為他的選址位置太偏,而且市區改正計畫現在正在進行,等到設計完成再決定可能會比較好。
理想的土地徵用困難,新建廳舍又十分急切,於是總督府要求松木提出第二候補預定地。

◆市區計畫的中心地帶
松木這回學乖了,他參考正在進行的市區改正計畫,把目光移向了那座立有兒玉壽像的圓環,他在公文中提出,預計將圓環南邊的三界壇一帶作為廳舍新築的第二候補地,也附上了附近土地的徵用計畫。
這裡會成為整座城市的核心位置早已有跡可循。這一帶被稱為「三界壇」,是沿用該地廟宇的名稱;也有人叫這裡「牛屎埕」,據說是因為清國統治時期,附近曾設有御史衙門,牛屎是御史的台語諧音。
早在一九○○年,當時的臺南市區計畫委員會技師長野純藏就已經提出過一份都市計畫圖。長野曾經到歐洲進修,他參考了巴黎凱旋門周邊設計,認為臺南應該要設有圓環,搭配放射狀的道路規劃,才能讓初來的人可以快速掌握這座城市的格局,輕易抵達任何目的地。除了交通之外,圓環與筆直的馬路也有助巡邏與防火救災,避免消防隊員耗費時間在尋找救災路徑。
基於這個想法,一九○六年,臺南廳就曾以增闢「火防線」為理由,一口氣在三界壇徵收了四千多坪土地,並遷走一百多人。
至於兒玉源太郎的壽像遷來此地,其實也不過是三年前的事。當時全臺共有四座兒玉壽像,臺南的這一座於一九○三年運抵之後,一直放在臺南廳長辦公室。一九○五年兒玉源太郎在日俄戰爭的關鍵戰役中取勝,立下功勳,他的光榮事蹟恰好可以對殖民地進行宣傳,許多人便主張,他的壽像不應該藏在室內,而應該進入公共空間,成為一座城市視線的焦點。於是不久之後,它就被改放到三界壇的圓環中央。
事情發展至此,三界壇一帶在臺南市區計畫中的重要性,幾乎已成定局。
位在城市的中心位置、地理上的制高點,有圓環,有空曠的土地,中央還有一座象徵殖民權力的兒玉壽像。還有什麼地方會比這裡更適合作為行政中心的預定地呢?
一九一○年底,總督府市區計畫委員會委員長長尾半平核定了臺南的市區改正計畫,臺南即將告別府城的格局,走向棋盤式的道路規劃,並搭配數個圓環,其中,位居中心且能輻射向市區各處的一個,正是位在三界壇的圓環。
最後,毫無意外地,臺南廳廳舍的新建築就落腳在松木茂俊提出的第二候補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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