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一場颶風成形，在發抖的海面上，由水氣與風舉起─一個水氣與風組成的東西。像一棵樹上有另一棵樹，一座山上載有另一座山。
更多更多的水氣與風，讓蓄飽能量的颶風有了能量自行轉向，前進，從一道海浪被拋到另一道海浪上，如溫柔互斥的磁鐵一般，與海面維持著一段若有似無的距離。
海面將它舉起，由它帶領自己，持續旋轉、旋轉，越高越遠。
想像此時此刻就在世界的某一處，有人正把一個人舉起。
多奇怪，他們都是人，撇掉那些比較難看出的差異（比如思考一個故事、一段回憶的方式，比如是不是更愛吃肉、更喜歡絨毛娃娃），都有一個願意把另一個舉起，令他站得更高，看得更多更廣。比如此刻你走在尋常街道，路邊一個爸爸正把小兒子舉到肩上（他們會指認：「是跨騎。」），兩條肥嘟嘟的腿從老爸的後腦勺往前鑽出，順著他的耳朵、貼著他的鎖骨垂下，老爸沒皺一下眉頭，小兒子多爽。比如此刻，有人在空中，正專注等待一聲無比肯定的「Down-up」。
底層（base）熟練表達有如彈簧般的輕盈頓點，配合著兩個明快的英文單字所連結而成的音調曲線，讓口令的力道與肌肉記憶重疊，被套牢的語句，在一秒鐘內讓每個人都同步了解：「此刻將落。」上層（flyer）便無所猶豫，自底層的手掌中彷若驟然凝固、然後彈出，經過短短的飛行降落，穩當抵達地面。
而就從此地，越過中央山脈、落入海岸邊緣、滑過西太平洋海面，甚或穿過無數成形中的氣旋，就在喚作夏威夷的其一小島上，馬上有另一位因一聲「Down-up」被從容舉起的人─他將腳尖作為離地前的最後一記加速，神奇的腳趾頭輕點開闊的操場地面，以熟練的默契，選擇比直線更加快速（甚至省力）的微伏曲線，順著彼此的力量，讓願意舉起他的底層向上拋高。
上層的腳尖將在一瞬勾起，垂直著腿骨，向前，朝向─觀眾你。由腳尖調整出的穩固腳踝將深深嵌住那高舉過頭、長滿厚繭的雙手。當然通常，腳尖與那雙手是看不見的，只會有如被黑暗中的強力探照燈引導到─最高的地方，一張發亮的臉。
他亮相完成，隨後在一聲「Down-up」中落下，加速度揚起的風再度水平擦拂了東太平洋海面，綿長地吹送，直到登陸廣闊的美洲大陸，某座大型體育館的一批美國啦啦隊員正因一聲「Down-up」─經歷了同樣不到一秒、短暫而幾乎隱形、如雁群般大規模、又不比一隻牛蛙所及高度的短距跳躍─整排上層躍起，被扭緊的空氣定格住關於人類不合理的滯空，他們能做的是：緊閉兩只足弓形成的小小面積，果不其然站牢整列底層的雙手上。
接連不息，地球持續運轉。
是了，你已經猜到，這世上充滿無所不在的啦啦隊員。
校園裡，這個小小小小的圓形（節選）
「小萬──」穿著鮮藍色百褶裙的馬尾女生低聲叫，小萬才回過神來。音樂像潮水從充滿古意的建築物及後頭的樹林間湧來，灌滿她極高頻而接近無聲的白日夢中。
手拉音響吼唱出的英文歌詞震動著啦啦隊員的軀幹，隨著熟悉的重拍節點，她警覺地跨出兩大步，從淡綠色的墊子後方，快速移動到中心點，持續輕握著填入些許空氣的紮實拳頭，站定後迅速往裙擺兩側簡潔刷下，馬上接上下一拍──張開手掌，搭上兩個同樣鮮藍的肩膀，分別是右側男生的左肩、和左側男生的右肩。
一個「Down-up」，抖開短髮的小萬已經站在人群的肩膀之上，坐得近的觀眾還要稍微抬頭，才看得見她大方露出的虎牙。
接下來的三秒她總覺得特別長，其間鼻孔會無法控制地放大兩次，她都懷疑觀眾早就看穿她的緊張假笑。
短短三秒裡，她把原本呈現「high V」的雙手往頭頂正上方打直成一個站立的等號，接著等號往下降，隨著兩位底層的雙手如電梯向下，把小萬的雙腳移動到他們的大腿上，還夾著雙耳的雙臂此刻翻轉手掌，來等待另一雙手掌。
稍早呼叫小萬的馬尾女生會從後方冒出頭來，站起後微微傾身，將雙手印在小萬的雙手上。
下一秒又是「Down-up」，馬尾女生騰空向前翻滾。作為支撐點的小萬，在這一秒裡，聚精會神，讓手臂像打了石膏那樣，像沒有關節那樣，像撐竿跳選手最愛護也可靠的竿子那樣。
在一天要喝五瓶滿滿的水的炎熱暑訓裡，反覆五十次的練習，都是對現場的預習。實在不算難，她沒有一次失敗，那一點小重量會壓下來，但只是瞬間，不怕。最好是，算準呼吸，讓技巧在刻意壓低的吸氣中完成，小重量就是蜻蜓點水。
體重一模一樣的兩個上層在天上手接著手，比半秒更短的空中倒立，比半秒更長一點的時間裡對上眼睛（兩雙出自同一位學姊描繪出一模一樣，又深又亮的灰銀色眼影，像鏡子照著對方），馬尾女生將伸直的腿開成四十五度的扇形，壓出鵝嘴般的腳尖，就是她的筆尖，純白色的啦鞋畫出圓弧線。
等待在前方最靠近觀眾的兩位底層，用雙抱的搖籃姿接下。作為見證人以及樞紐的小萬，喜歡在那刻、發出一聲小小小小的「嘖」，靠近舌根的那種，比一滴汗更輕。
每一個啦啦隊員都有不同的護身咒語，而咒語並不限於嘴巴念出的聲音，也可以是手勢或一抹表情，有的隊友喜歡喊一聲稍大的「媠」（suí）作為回應，來抖落一身沉重（身上扛的重量、表演的正式感、安全，或比起來更加不重要的個人形象），也呼應著揮灑汗水的好天氣。
再一個「Down-up」，小萬從底層的腿上彈起，藉由後保抓住腰部護送，抵達地面。後方的一組技巧將要完成整個畫面最後的空拋─一名嬌小的女上層忽地衝向天空、在最高點均勻炸開─雙手雙腳與她的橘金色髮髻是五個尖端的星花。就像白日裡看不大明晰的煙火，觀眾的視線從飛翔的她身上持續延伸，落在背景如一間大廟的學校禮堂。
天空無雲。
女上層身上縫滿銀色亮片的緊身背心越來越小，旋轉的鮮藍色百褶裙用裙角在氣流裡翻飛成一個不算圓滑的句點。在大片橘黃的矮屋頂上的那枚句號，安靜而輕地屏住了在場所有觀眾的心臟，又使他們止不住尖叫要全場氣氛達到最高，再高，背景是非常非常藍的藍天。
隊員們也一起高聲呼喊著融入了觀眾。穿著閃亮近乎可笑的隊員們齊一地用拇指朝向天空，驕傲的表情是必須，抬踏著腿來滑動，將自己像滾珠般聚集形成漏斗狀，和隊友黏著成一枚正三角形，妥貼在舞台的正中央，那是整場演出最後的舞蹈段落。
競技啦啦隊流程裡的舞蹈通常很短，因為比起律動感，更必要的是展示手部動作的整齊劃一，以及隊形巧妙的變換。這一支舞意味表演進入尾聲。所以意識到開始跳舞的時候，小萬才可以放鬆一點、認真尋找觀眾的眼睛。總是要眼睛對上，人才會收到心意。對嗎？每次她都沒想完，就要結束了。
以不到八個八拍的舞蹈，表演在轟鬧中落幕。有一個隊員不見了嗎？
飛天的那一擊──天空是軟的對吧？
一場颶風成形，在發抖的海面上，由水氣與風舉起─一個水氣與風組成的東西。像一棵樹上有另一棵樹，一座山上載有另一座山。
更多更多的水氣與風，讓蓄飽能量的颶風有了能量自行轉向，前進，從一道海浪被拋到另一道海浪上，如溫柔互斥的磁鐵一般，與海面維持著一段若有似無的距離。
海面將它舉起，由它帶領自己，持續旋轉、旋轉，越高越遠。
想像此時此刻就在世界的某一處，有人正把一個人舉起。
多奇怪，他們都是人，撇掉那些比較難看出的差異（比如思考一個故事、一段回憶的方式，比如是不是更愛吃肉、更喜歡絨毛娃娃），都有一個願意把另一個舉起，令他站得更高，看得更多更廣。比如此刻你走在尋常街道，路邊一個爸爸正把小兒子舉到肩上（他們會指認：「是跨騎。」），兩條肥嘟嘟的腿從老爸的後腦勺往前鑽出，順著他的耳朵、貼著他的鎖骨垂下，老爸沒皺一下眉頭，小兒子多爽。比如此刻，有人在空中，正專注等待一聲無比肯定的「Down-up」。
底層（base）熟練表達有如彈簧般的輕盈頓點，配合著兩個明快的英文單字所連結而成的音調曲線，讓口令的力道與肌肉記憶重疊，被套牢的語句，在一秒鐘內讓每個人都同步了解：「此刻將落。」上層（flyer）便無所猶豫，自底層的手掌中彷若驟然凝固、然後彈出，經過短短的飛行降落，穩當抵達地面。
而就從此地，越過中央山脈、落入海岸邊緣、滑過西太平洋海面，甚或穿過無數成形中的氣旋，就在喚作夏威夷的其一小島上，馬上有另一位因一聲「Down-up」被從容舉起的人─他將腳尖作為離地前的最後一記加速，神奇的腳趾頭輕點開闊的操場地面，以熟練的默契，選擇比直線更加快速（甚至省力）的微伏曲線，順著彼此的力量，讓願意舉起他的底層向上拋高。
上層的腳尖將在一瞬勾起，垂直著腿骨，向前，朝向─觀眾你。由腳尖調整出的穩固腳踝將深深嵌住那高舉過頭、長滿厚繭的雙手。當然通常，腳尖與那雙手是看不見的，只會有如被黑暗中的強力探照燈引導到─最高的地方，一張發亮的臉。
他亮相完成，隨後在一聲「Down-up」中落下，加速度揚起的風再度水平擦拂了東太平洋海面，綿長地吹送，直到登陸廣闊的美洲大陸，某座大型體育館的一批美國啦啦隊員正因一聲「Down-up」─經歷了同樣不到一秒、短暫而幾乎隱形、如雁群般大規模、又不比一隻牛蛙所及高度的短距跳躍─整排上層躍起，被扭緊的空氣定格住關於人類不合理的滯空，他們能做的是：緊閉兩只足弓形成的小小面積，果不其然站牢整列底層的雙手上。
接連不息，地球持續運轉。
是了，你已經猜到，這世上充滿無所不在的啦啦隊員。
校園裡，這個小小小小的圓形（節選）
「小萬──」穿著鮮藍色百褶裙的馬尾女生低聲叫，小萬才回過神來。音樂像潮水從充滿古意的建築物及後頭的樹林間湧來，灌滿她極高頻而接近無聲的白日夢中。
手拉音響吼唱出的英文歌詞震動著啦啦隊員的軀幹，隨著熟悉的重拍節點，她警覺地跨出兩大步，從淡綠色的墊子後方，快速移動到中心點，持續輕握著填入些許空氣的紮實拳頭，站定後迅速往裙擺兩側簡潔刷下，馬上接上下一拍──張開手掌，搭上兩個同樣鮮藍的肩膀，分別是右側男生的左肩、和左側男生的右肩。
一個「Down-up」，抖開短髮的小萬已經站在人群的肩膀之上，坐得近的觀眾還要稍微抬頭，才看得見她大方露出的虎牙。
接下來的三秒她總覺得特別長，其間鼻孔會無法控制地放大兩次，她都懷疑觀眾早就看穿她的緊張假笑。
短短三秒裡，她把原本呈現「high V」的雙手往頭頂正上方打直成一個站立的等號，接著等號往下降，隨著兩位底層的雙手如電梯向下，把小萬的雙腳移動到他們的大腿上，還夾著雙耳的雙臂此刻翻轉手掌，來等待另一雙手掌。
稍早呼叫小萬的馬尾女生會從後方冒出頭來，站起後微微傾身，將雙手印在小萬的雙手上。
下一秒又是「Down-up」，馬尾女生騰空向前翻滾。作為支撐點的小萬，在這一秒裡，聚精會神，讓手臂像打了石膏那樣，像沒有關節那樣，像撐竿跳選手最愛護也可靠的竿子那樣。
在一天要喝五瓶滿滿的水的炎熱暑訓裡，反覆五十次的練習，都是對現場的預習。實在不算難，她沒有一次失敗，那一點小重量會壓下來，但只是瞬間，不怕。最好是，算準呼吸，讓技巧在刻意壓低的吸氣中完成，小重量就是蜻蜓點水。
體重一模一樣的兩個上層在天上手接著手，比半秒更短的空中倒立，比半秒更長一點的時間裡對上眼睛（兩雙出自同一位學姊描繪出一模一樣，又深又亮的灰銀色眼影，像鏡子照著對方），馬尾女生將伸直的腿開成四十五度的扇形，壓出鵝嘴般的腳尖，就是她的筆尖，純白色的啦鞋畫出圓弧線。
等待在前方最靠近觀眾的兩位底層，用雙抱的搖籃姿接下。作為見證人以及樞紐的小萬，喜歡在那刻、發出一聲小小小小的「嘖」，靠近舌根的那種，比一滴汗更輕。
每一個啦啦隊員都有不同的護身咒語，而咒語並不限於嘴巴念出的聲音，也可以是手勢或一抹表情，有的隊友喜歡喊一聲稍大的「媠」（suí）作為回應，來抖落一身沉重（身上扛的重量、表演的正式感、安全，或比起來更加不重要的個人形象），也呼應著揮灑汗水的好天氣。
再一個「Down-up」，小萬從底層的腿上彈起，藉由後保抓住腰部護送，抵達地面。後方的一組技巧將要完成整個畫面最後的空拋─一名嬌小的女上層忽地衝向天空、在最高點均勻炸開─雙手雙腳與她的橘金色髮髻是五個尖端的星花。就像白日裡看不大明晰的煙火，觀眾的視線從飛翔的她身上持續延伸，落在背景如一間大廟的學校禮堂。
天空無雲。
女上層身上縫滿銀色亮片的緊身背心越來越小，旋轉的鮮藍色百褶裙用裙角在氣流裡翻飛成一個不算圓滑的句點。在大片橘黃的矮屋頂上的那枚句號，安靜而輕地屏住了在場所有觀眾的心臟，又使他們止不住尖叫要全場氣氛達到最高，再高，背景是非常非常藍的藍天。
隊員們也一起高聲呼喊著融入了觀眾。穿著閃亮近乎可笑的隊員們齊一地用拇指朝向天空，驕傲的表情是必須，抬踏著腿來滑動，將自己像滾珠般聚集形成漏斗狀，和隊友黏著成一枚正三角形，妥貼在舞台的正中央，那是整場演出最後的舞蹈段落。
競技啦啦隊流程裡的舞蹈通常很短，因為比起律動感，更必要的是展示手部動作的整齊劃一，以及隊形巧妙的變換。這一支舞意味表演進入尾聲。所以意識到開始跳舞的時候，小萬才可以放鬆一點、認真尋找觀眾的眼睛。總是要眼睛對上，人才會收到心意。對嗎？每次她都沒想完，就要結束了。
以不到八個八拍的舞蹈，表演在轟鬧中落幕。有一個隊員不見了嗎？
飛天的那一擊──天空是軟的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