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與種樹

1

大約五年前，有一次我應邀去台中中興大學文學院演講，和我聯絡的同學告訴我，大概有一百多位聽眾。我提早到現場，等到演講即將開始，卻只來了二、 三十位左右，零零落落散坐大教室。我有些不悅，問主辦同學，為什麼人數這麼少。
這位同學趕緊向我道歉，並向我解釋，因為在這同時段，大禮堂有一場演唱，原本要來聽講的同學，很多都跑去那邊聽唱歌。
我聽了更加受傷，忍不住惱怒，同時也很好奇，什麼樣的歌手，比我這位「課本作家」的演講更重要呢。
主辦同學一再賠不是。「對不起啦老師，請你不要生氣，那位歌手是我們學校校友，叫做吳志寧。」
我愣了一下說：「哦！那位歌手叫做吳志寧？那沒關係，我們這場演講乾脆取消，大家都去聽他演唱好了。」
主辦同學嚇壞了，以為我在使性子。「老師，真的對不起，不要生氣啦。」
我笑了笑說：「我怎麼會生氣呢？我也很想去聽他唱歌，全世界絕對不會嫉妒他的人就是我，因為他是我兒子。」
主辦同學這時才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說：「哇！怎麼這麼巧。」
這次巧合的經驗，我才了解，我的演講拚不過吳志寧的演唱，更受年輕人歡迎。

2

二○○八年春季，文建會、國立台灣文學館贊助、賴和文教基金會承辦，風和日麗唱片公司發行我的二張CD專輯，以我的詩句《甜蜜的負荷》取為片名。其一是《吳晟詩‧誦》，收錄二十多首我朗誦自己的詩作，由929樂團主唱、也是這兩張專輯的製作人吳志寧配樂；另一張是《吳晟詩‧歌》，收錄九位知名創作歌手（包括吳志寧），依據我的詩作，作詞、譜曲、演唱的十首歌曲。
這張《吳晟詩‧歌》專輯，最大特色是每位歌手各自展現了獨特的聲韻風格，傳達了多樣的動人情感。發行以來，很多單位邀吳志寧演唱，附帶邀我朗誦詩，我和志寧父子檔演出的模式，我戲稱為「一搭一唱父子演唱團」，好像還頗受歡迎。
如果是我單獨應邀到各大學院校或文學研習營演講，我大多以這張專輯為題材，播放其中歌曲，並大略介紹一些創作背景，講述詩與歌結合，交會出怎樣的意義與新的詮釋，普遍受到誇讚與喜愛。
詩透過歌曲的傳唱，可以更普及、流行更寬；我聽過多位年輕朋友告訴我，因為聽了吳志寧的歌，很感動，才去讀我的詩。
自古以來，以詩譜曲的有名例子並不少，不過，父子檔合作的例子顯然少見。
其中片名曲〈負荷〉這首詩，發表於一九七七年，從一九八○年收進國中國文課本到現在，主題是在表達普天下為人父親（父母）普遍的共通情感。
最受喜愛、最多人傳唱，成為「社會運動」歌曲的是〈全心全意愛你〉這一首歌。坦白說，我自己每一遍聽這首歌，都很感動，不是因為這首歌的創作歌手是我兒子，而是這首歌真切唱出了對台灣島嶼依戀與疼痛的深情。
〈全心全意愛你〉是吳志寧擷取我的長詩〈制止他們〉其中幾段改編而來。〈制止他們〉發表於一九八一年，當時我已清楚預見拚經濟的美名下，漫無節制的開發，台灣山川破壞、環境汙染、土地倫理淪喪的嚴重性，試圖大聲疾呼阻擋這些現象的惡化，語言急切而激烈。而吳志寧改編的歌詞，溫和委婉。其實，無論激烈或委婉，總是隱藏不住無比憂煩，只因這些現象，惡化的快速程度，遠遠超乎當初創作這首詩的想像。
台灣社會本就普遍重人際、輕義理；重私利、輕公益；重黨派、輕是非曲直。以環境生態的角度，活化一條河川，遠不如直接發放些微走路工更能收買人心。當台灣人的生命價值觀，全面導向炒短線的拚經濟、拚撒錢、拚消費，怎樣的生存環境，地球如何暖化，都可以不在意。我不能不為下一代子弟，如何在島嶼的土地上安身立命、長居久安，更加憂煩。愈來愈體會「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悲傷心情。
憂煩的事太多，能夠盡力的卻少之又少。我只能在全家人的支持、協助下，盡心盡力經營自家二公頃的樹園，堅持全靠人工，不噴殺蟲劑、除草劑，默默守護三千棵台灣原生種樹木的成長，但求這一片綠蔭，提供鄉親多一處能夠自在呼吸、徜徉的所在。

3

志寧的歌聲和我的詩最大的差異是，我的詩沉重太多、甜蜜太少；志寧的歌調子比較輕快、比較多甜蜜的抒情風味。
當初吳志寧高中畢業，填寫大學志願，我費盡唇舌說服他去讀中興大學森林系，按照志寧的說法，不是被我「說服」，而是不忍拂逆我。我對志寧最大的期待是好好讀完森林系，回鄉和我一起種樹，推廣種樹理念，做為終生志業；但志寧還是更喜歡唱歌，我只好偶爾出來陪他演唱。
我今年剛滿六十五歲，十年前從學校教職退休之後，主要工作是在自家二公頃田地，種植樹苗，至今十年，已經是小有綠蔭的小樹園。
從我幼年一直到現在的老年，一甲子歲月，見證了台灣島嶼快速砍伐大樹，鋪水泥建設的開發史，不只是山林的千年大樹，海岸線的防風林海濱植物，甚至在平地，童年時代攀爬、遮蔭的大樹，幾乎砍伐怠盡，取而代之是水泥建設，這是促使地球暖化的根本因素。
很多「大人」常說，我們認真打拚，是為了下一代的幸福。那麼，請大家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如此糟蹋生態環境、耗費自然資源，到底是為下一代帶來快樂幸福，還是帶來災難禍害呢？
我相信很多人都心知肚明，整個地球暖化現象愈來愈嚴重、愈緊迫，如果繼續漫無節制地開發，必然將地球推向毀滅的命運，而且很快降臨。這個道理很淺顯、很明確，只是大家不願真正去面對。
坦白說，我是充滿悲傷。相信很多有心人都在暗暗憂心、焦慮。
我要特別提醒某些推動高汙染、高耗能產業的資本家、政府官員，乃至「地方人士」，多和天地良心對話，別忘了，到時候，誰也不能倖免於難，即使再多財富，也無濟於事。你能逃離台灣島嶼，你能逃離地球嗎？你能逃過浩劫，你的子孫呢？
世間道理千千萬萬，但我確信沒有比多種樹這個道理，更迫切需要去實踐。
終我此生，心心念念盼望，將我們這一代手中砍伐的樹木，趕緊補種回去。或許還有機會減緩地球毀滅的速度。
我也希望志寧用他的歌聲，來傳揚種樹的理念。
現在來聽聽吳志寧用他的歌聲，傳達對台灣島嶼愛的深情，這首歌叫做〈全心全意愛你〉。全心全意愛你（台語）。
（二○一○TED x Taipei演講詞修訂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