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謝秀美身世特殊，她的一生，從未見過父親一面。
母親是守舊女子，羞於談及父親的事。秀美只模糊知道，母親很多年前從窮鄉僻壤來到繁華香港，為的是跟久別的父親會面。父親來香港探親兩、三個月，母親因而懷上了她。但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秀美童年成長過程，親父依然在生，在異域過着他的自身難保的日子。所以，秀美和在單親家庭成長，並無二致。
很多家庭，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不為人知的不幸故事吧。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人生。太順遂的都不算。
秀美跟母親相依為命。
必須自力更生的母親，必然是要在社會底層苦苦掙扎的，必須起早摸黑勞作才能活命。秀美想了起來，母女相處的時間極少。
秀美因而明白，很多單親家庭的日子，就是這樣過吧！母親要謀生呀！還有甚麼時間分給孩子。「窮者愈窮」、「跨代貧窮」，最多發生在這類家庭。
缺少了父母悉心照顧的孩子，一般來說，還能有多大發展的機會？
母親真正退休了後，母女相聚時間應該多了吧，卻是輪到秀美忙得團團轉了。
「相依為命」這四個字，很難在形象上表現出來。不明白的人，以為兩個人互相依偎在一起，面對共同的命運，這是誤會了，哪裏可能有這麼多的時間相聚。生活迫人呀！ 生活迫人這四個字，要在形象上表現出來，也是很難的。愈是貧窮的人，具體生活就是愈瑣瑣碎碎，重重複複，哪裏有半點動人之處！都是叫人厭煩的。
有人問，這樣過日子，不是自小就有了孤女的感覺。秀美會苦笑了一下。
「有母親在身邊，感覺跟孤女一定完全不同。有了母親就一定有溫暖，這種溫暖是沒有其他可以代替的。相依為命就是以溫暖為重。母愛絕對可以感受到。只不過，母愛碎片化了。沒有母愛是絕對無法想像的。最珍貴的是可以看到母親的笑容。要是沒有母親在身邊，怎有可能看到母親的笑容呢？有時想，日子過得這麼苦，母親怎麼還會有笑容呢？是因為有了我這個女兒，給了她精神寄託嗎？後來我感覺得到的是母親的心靈裏有很堅韌的力量，才能把日子支撐得下去。笑容是她堅韌力量的表現。」
秀美想，她對母親的這一番看法，是因為實際上就是如此，或者只是很浪漫的幻想而已？
秀美開始懂事的時候，就感到母親衰老得很快，母親的形象在她的心目中，實際上是很脆弱的。
生活太拖累了，秀美深深感到她們母女相處的時間極少，不過秀美心裏，也有一些有關母親的生活細節，這些偶得的溫馨生活碎片，回憶起來，就像珠寶那樣珍貴。秀美很願意相信，只有這些生活細節，才能反映她們母女生活真實的一面。生活裏要是多了一點這樣的細節，已算得上是她們很美好的生活了。
記憶裏最深刻的一次，是母女搬家，真有苦中作樂的況味。秀美回憶起來，不知不覺之間，就會掉起眼淚來了。
搬過無數次的家，並不是為了得到環境的改善，而是常常要被迫離開。秀美現在明白了，日子過得苦，工作做得辛苦，那當然是不幸的。最可怕的，應當是人間的世態炎涼。這是無法去計量的，也是無法去躲避的。在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上，都可能遇上，每一次，都像一支箭，射在人的身上。愈低微的人，傷勢只會愈重。
搬家是秀美母女生活裏一件很艱難的事。
可是母親還懂得笑。
秀美知道母親很脆弱，但很堅毅。
因為母親白天要上班，下班後才有時間搬家。
最後一批不值錢卻又是日常生活必需的家什收拾妥當後，已是午夜過後。
母親把家什分成兩個部分，然後用擔挑挑了起來。深夜走在街道上，母親挑着擔子的樣子，就像影片裏看到的走難一般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