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我知道母親和我說,發亮去吧,帶著你的雜質發亮。

  我沒有辨法和任何人長期共處,即便是自己的家人,因此我選擇了這樣的身分。一種逃離在外的身分。我喜歡這樣冷卻的過程。這樣稀釋的過程。因為注定會有死別,我預習。離開又見面叫你懂得珍惜,叫你去選擇記得更多的美好。慢慢的,我不再對相聚特別的執著,不再對共處一室特別在意。

  我媽媽一整天都在勞作。做家事、種田。我到家的時候,她總是煮湯麺給我吃,我將行李箱扛進一間很久沒人睡的房間,那也許曾是弟弟的房間,也許曾是姑姑的房間,也許也曾是我的房間。離開的時候,我會將房間打掃好,物歸原位,扛著我的行李箱去坐車,到機場,到另一個國境,打電話給她,說,媽,我到了。然後大概隔了半年或一年我又打電話給她,媽,我幾號要回去。

  我念美術系。她都說我畫得不好看,我一點都不介意。她有時會說誰誰誰的孩子在臺灣賺多少錢、多好多好;我一點都不在意。她總是叫我不要買書,我卻越買越多。最後她花錢買了一個大書櫃來裝我的書。

  她喜歡實用性的果樹。一整天蹲在楊桃樹下將一顆顆小楊桃包起來。即便如此,這些果實還是布滿瘡疤,尤其在結蒂處總有一堆白色的蟲卵,或是褐色如傷口的結疤。我吃著這些難看的水果長大。沒有幫她包過一次水果,沒有幫她鋤過草。我對這裡完全沒有貢獻。她放任我像旅人一樣,像野貓一樣。

  在家裡我沒有自己的房間。因我總是在外。中學六年我在學校附近租房間住。幾乎每年搬一次。她總是幫我搬家,幫我收東西。每個周末我回家吃飯睡覺。要走的時候,她都會切一包水果給我。那時候,我已經懂得自己洗衣服。國小時我住奶奶家,每回假日她來,要幫我洗一整桶的衣服,手洗,水一直嘩嘩地流著,還有刷子涮涮地磨擦洗衣板,我卻只是躲在房裡,靜靜聽著這一切聲音,沒有出去幫她,她也沒有喚我。

  我媽媽做菜比餐館還快,她老是在做事,一堆做不完的事。我扛回家的行李箱,裡頭的衣服亂七八糟,當我外出一陣回來,赫然發現一件一件整整齊齊地摺好,該熨的也熨過了,還有一件破了個洞,已經補好放在縫紉機上。她到臺北來,刷我的浴室;一件一件依顏色摺疊好我老是凌亂的衣物。還說,妳買的衣服都不好看。
  
  小時候喜歡跟著她,她走到哪,我都愛跟著,靜靜地跟著,很小的時候有次跟丟了,哭著,她走過來,用沾了口水的手帕擦我的眼睛。她總是騎腳踏車載我,長大了一些,我騎另一臺跟著,跟著她去買雜貨,跟著她做小生意,那時我心想,一直跟著,就永遠都不會失去她。
            
  兒時的照片裡,我一定是怯生生地拉著她的衣角。她不在時,便想著她,甚至幻聽見開門的聲音,甚至因過於害怕失去她,做了她死去的夢,那樣地小,卻要那樣地擔心。那樣早熟的擔心,原來在那時便起了頭。而我後來才發現,每一年,都在擔心她的離去。

  從留學臺灣一直到背上了這一場異國婚姻,我一再地離開她。她成了凝結在腦海裡的一朵冰塊,遇熱就溶化,我必須小心控制著溫度。離開表面上成了麻木的機場。每離開一次,我的心不是越堅厚,而是越來越地薄、越來越地纖弱。年歲的增長增添了我的不好意思說出口的鄉愁,曾經我引以為恥的鄉愁變成了緊貼在皮上的一塊疤。

  我媽媽沒教我幾件事。她不教我做菜,不叫我做家事。她什麽都沒教我,老是自己在做。我用盡力氣想到的只有兩件事,她教我騎摩托車,教我踩縫紉機。但我縫的東西醜之又醜,上不了檯面,我在生活上的能力弱之又弱。因此,若我進入了一個傳統性特重的家庭,我注定被嫌棄。

  我不光被嫌棄,還沒有辨法習慣城市。我沒有辨法習慣坐公車、捷運,好像被吞沒一樣。我不光滑,我說話不若你們溫柔,太粗,我不如你們的溫和圓滑地待人。彷佛我是我媽媽種的水果,那樣粗糙。我不服從這座城市。

  十九歲的時候,我開始在這座名為臺北的城市求學。我只買一件一百塊錢的衣服,冬天便一件一件地亂套。因為沒有好的冬衣,我討厭冬天。離下課還有一個小時我就溜出去打工,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回到宿舍。上課的內容不吸引我,老師不吸引我,同學不吸引我。我作畫速度很快,作功課也是。我過了四年像河一樣的生活,沒什麽特別的味道,但流動著。我不特別高興畢了業,看不起畢業典禮。我帶著空白離開。這空白像夾在書頁裡的花瓣,枯竭的褐色汁液,已經失去味道的扁平花瓣,殘留在我心裡頭。

  那個時候,我開始想畫一種沒有什麽顏色的畫,有一些文字。我長著一雙憤懣的眼睛,叫人害怕。我成了一張沙漠,常缺水,亁涸,都是沙子,不斷流失水分;像洩氣的大氣球,把什麽都放掉。我嫌棄那時候,嫌棄那所大學,那裡面所有的人。我體內張牙的那些雜質推擠著我,我卻無處可去。

  大學畢業後,我為了居留跑去結婚。我厭惡那張有限制期限的證件,我無法理性處理這種事。大學裡空白的那枚褐色印記,漸漸被雨水飛濺、滲透而癱軟。

  那個時候愛情只是異鄉的一種方便性,我不相信那是一張真的愛情。我原來以為愛情她是貼在我傷痕上的矽膠片,貼近而柔軟,可以一洗再洗,安靜地護著我的傷,直到她平整。結婚後那傷痕卻開始隆起,長成一塊疤,一個黏在我肉體上的疙瘩。我有時可以聽見那塊疤在跟我說話,癒合起來嫩紅的一張唇,乳色的單薄。沒有人願意貼近它。

  我知道我是我媽媽種的水果,那種滿是瘡疤的果實。我其實一點都不平滑誘人。我沒有辨法去理解愛情,因為愛情她肢解了我。我沒有想到這張婚姻不請自來了巨大的晃動。在我的畫作裡,悲傷就坐在那裡,大剌剌地,剎那之間讓我難堪,我無法注視自己的畫太久,故鄉與愛情的撕裂,碎成一地,徹骨,且孤寂,是沒有人的下著滂沱大雨的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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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城市的人似乎很喜歡看電視,也許那跟睡覺差不多一樣舒服,至少覺得自己是醒著的。我沒有辨法像他們一樣喜歡電視,他們覺得我有病;我甚至沒有辦法忍受電視的音量,他們覺得我瘋了。
  
  我先生是臺灣的中產階級,單親家庭,和母親及弟弟相依為命。他們一家人從小吃電視長大,平日晚上、假日成天便是一家三口盯著電視,把任何可以送到嘴裡的食物送進去。我婆婆退休後吃電視不到兩年罹癌過世;我小叔只會看電視,沒人要請他,他只好在家吃電視吃到三十幾歲、也許一輩子;我先生下班回家就是吃電視,吃到半夜十二點上床睡覺。他們能夠把門窗關起來日以繼夜地看電視。有次我惡作劇將電視遙控器藏了起來,我先生說,我們離婚好了,你若不把遙控器拿出來。
  
他們看電視的時候我就關進房裡和我的貓躺在一起。我漸漸地透明起來,好像這座房子的牆壁。

  我婚姻的起點和盡頭繫著的都是我婆婆,就算她死了,還是將過多的溼氣霉味湧進我生命裡。我先生的父親在他們兩兄弟幼小時外遇,這樣的婚姻,婆婆的戲份特重。她過世後。我先生一蹶不振,他所有的一切,包含娶我,都是為了討好母親,為母親可以多一人照顧,為母親年老的含飴弄孫,為分擔房貸,為分擔生活開銷,為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他的結婚,從頭到尾沒有愛情的分;從頭到尾,是我的一廂情願。

  我對我婆婆唯一的印象是從早到晚看電視的本事,她吸食著全世界最高級的麻醉藥。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不是盥洗,而是坐在沙發上,在採光不佳的昏暗客廳看電視。我嘗試過和他們一起,圍在茶几吃飯,邊吃邊看,我開始頭暈。之後,能夠忍受電視的時間越來越短,很快便沒有辦法和他們一起看電視,很快我便知道自己厭惡他們,像我厭惡大學裡所有人的一樣。

  我媽媽,她連電影都沒看過,她不會看電影,說那個要坐太久了,她從早到晚開著老式收音機,一邊工作著。很早的時候,我連電視都不會開,一直到現在,我不會主動做的事還是這一件。我甚至恐懼電視的聲音,只要在聽得見電視聲的環境裡,不論在家裡、餐廳、公車、計程車,都令我焦躁不安。沒辦法看電視,大概是沒辦法融入這個家庭的主因,他們依靠看電視培養出來情感,不說話的。

除了我婆婆之外,在這裡耳聞的癌症人數總是令我心驚,樓下太太的母親、我先生外公、爺爺、奶奶;繼他母親過世後,嘉義又哪位親戚腦癌走了、最近又有一位住在三峽的親戚肺癌過世了;然後是我所有同事之中,家裡總有人罹癌……從生活的枝末小節,都可以看到他們的「不健康」,大量的微波食物,加班指數據說是全球前三名,離婚指數似乎也是高的。大部分的人是那樣理所當然地盯著電視吃飯,認命地做無聊的工作賺錢。
    
  自我先生上班後,我婆婆每個月跟他收八千塊錢。還愛比較,說某某人的兒子給她母親幾萬塊。她原來是某國小的行政公務人員,退休坐在家裡看電視領的錢都比兒子的薪水還多許多。她到義大利買了一對五千塊的杯子回來,到百貨公司買了一塊幾萬塊的毛毯,用途是天冷時看電視可以披著。她說,她就是愛玩。她不做家事,杯子用了一堆放在茶几上,等到茶垢長得像青苔;或是水槽裡的碗盤堆得發出臭味。

  我婆婆以職業婦女、單親媽媽為名,不做家事的。家事是我先生做的。這個家沒有早餐、午餐、晚餐。這個家是亂七八糟的。他們不歡迎外人來訪,若難得有人要來,必得大收拾一次,將所有雜物先丟到房間裡,把房門關起來。每一間房間東西多得像倉庫。

  我婆婆把我當成他兒子的一支襪子,或一件衣服。她難得要煎魚,每人一條沒有我的份。有次她還特別叮嚀我,不能吃葡萄(那是給她兒子吃的)。當她得了癌症時我只希望她死了好,我變得像潑婦一樣,像一壺熱水。這和我本性是極大衝突,我看著陌生人的葬禮都會流淚,我在破爛的醫院照顧過沒有家人的垂死外勞,我曾用木箱子從海邊載了一隻遭人類毒手的野猴子回家,還叫父親是醫生的朋友拿點藥來。天知道我多善良,但在這間家我被壓碎了;我找藉口有事不去醫院陪她,她大手術時我一點都不著急地在外面閒逛,她住院我尤其快活,在家裡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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