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陌生的舅舅家（節錄）
阿輝斜著身子，依在舅媽的臥房裡的八腳床邊，兩手抓弄著吊收起來的蚊帳，兩眼茫然地望著媽媽。
他站在那裡，一隻腳站累了，又換一隻腳；一分一秒也不願意沒有看到媽媽。他這樣茫然地看著媽媽已有很長的時間了。
他看著媽媽，從昨天他和媽媽兩人，用一根大竹子扛來的那隻破舊的大皮箱裡，撿出她的衣服，把它們包在一條大手帕裡；看著媽媽坐在舅媽床前的小小的、方形的鏡臺前面，弄亂了頭髮，又梳好了頭髮；看著媽媽在臉上塗白色的粉；看著媽媽換上新衣、新裙子，腳套上短襪，穿上皮鞋。
阿輝感覺到，媽媽經過打扮之後，是比以前更好看了。但是，不知為什麼，阿輝不喜歡媽媽的好看。好看的媽媽，彷彿不是他原來的媽媽似的。昨天，他們到舅舅家來時，媽媽就不曾這樣刻意去打扮，今天，要到遠地方去，為什麼就要塗上這麼多粉呢？阿輝不能明白這個，使他心裡怏怏的。
媽媽打扮好了，轉身提起放在床上的包袱，就對阿輝說：
「阿輝！送媽媽走一段路。」
媽媽站在阿輝的面前，兩眼凝凍了似地注視著阿輝的眼睛。媽媽就要離開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阿輝覺得自己很可憐，但是，看到媽媽央求似的眼神，他心裡明白，媽媽是比他更難過幾倍。他從來沒見過，媽媽這樣無助、這樣落寞的眼神。
阿輝的心裡，更難過了，想哭。但是，他是個不喜歡流淚的孩子。為了使媽媽高興些，阿輝馬上就伸手去抓媽媽手上的包袱。他想幫助媽媽提一段兒。
「這包袱很輕，不必你出力。」
媽媽露出笑容來了。阿輝的用心，使她很歡喜。她把包袱從右手移到左手上，然後，用右手提起了阿輝的左手。
媽媽握著阿輝的手，並沒有馬上起步。她側著頭，看了看阿輝，阿輝也斜仰著臉，看著媽媽，兩人都同時微笑了。
媽媽這才滿意了似地，拉著阿輝走出了舅媽的臥房。
舅舅在大廳裡抽煙，舅媽也在那裡切豬菜1，媽媽便向他們說：
「阿哥！阿嫂！我走嘍！」
「好。」舅舅心不在焉地漫應了一聲。
「小孩子你也要帶去是嗎？」舅媽停下了切豬菜的手，抬起頭，十分驚異似地問著，但是，聽起來，好像她是希望阿輝被帶走似的。
「不是啦！」媽媽趕忙回答，「我想叫他送我到橋上。」
「噢！」舅媽失望地應了一聲，像洩了氣似的。走出了舅媽的家一會，媽媽回過頭去，留戀似地一瞥，然後，轉過頭來，對阿輝說：
「阿輝！媽媽到外鄉賺錢去，你要好好聽舅舅、舅媽的話，要比媽媽在身邊時更乖些……」
這話阿輝已經聽了好幾遍了。昨天，和媽媽扛著大皮箱要到舅舅家的路上，媽說過了一次；昨天晚上，躺到床上，媽又說了一遍；早上起來，媽又說了一遍。但是，阿輝一點也不嫌媽媽嘮叨。他只是覺得，媽媽要把他放在舅舅家裡，是多麼不放心！好像他不乖的話，就會發生很的困難；彷彿他不乖的話，他便會遭到很大的不幸似的。
「我知道。媽！」阿輝的語氣說得很沉重，向媽媽表示他的堅決；唯恐媽媽不能體會到他的決心似的。
「媽不在時，舅舅、舅媽會照顧你的，有什麼困難，就告訴舅舅或舅媽……」
媽媽說到這裡，話就梗塞住了，並忽然放開拉著阿輝的手，舉起手臂，用袖子去擦眼睛。
阿輝仰起臉，斜望了媽媽一眼；他看到媽媽的眼角，溼了一大片。
媽媽哭了，阿輝也想哭，阿輝的眼睛熱了起來。但是，他想，他哭了，媽媽就會更難過了，於是他忍著。
「媽有空會回來看你的，阿輝！」媽媽又說。
「好。」阿輝乖巧地應了一聲。 這時候，媽媽說什麼他都會答應的。媽媽的手又垂了下來，再度握住了阿輝的手，握得比剛才更用力了，手掌也更熱了些。
阿輝感覺到，媽媽是多麼地愛他。他不知道，媽媽走了之後，該如何是好。他不願媽媽離開他，他也不敢叫媽媽留下來。
＊1早期「地瓜葉」的臺語稱呼，因為地瓜莖葉纖維粗硬、口感不佳，主要被農民用來作為豬飼料，而非蔬菜食用。現今常見的地瓜葉，則是專門培育的「葉用甘藷」種出來的，適合食用。
阿輝斜著身子，依在舅媽的臥房裡的八腳床邊，兩手抓弄著吊收起來的蚊帳，兩眼茫然地望著媽媽。
他站在那裡，一隻腳站累了，又換一隻腳；一分一秒也不願意沒有看到媽媽。他這樣茫然地看著媽媽已有很長的時間了。
他看著媽媽，從昨天他和媽媽兩人，用一根大竹子扛來的那隻破舊的大皮箱裡，撿出她的衣服，把它們包在一條大手帕裡；看著媽媽坐在舅媽床前的小小的、方形的鏡臺前面，弄亂了頭髮，又梳好了頭髮；看著媽媽在臉上塗白色的粉；看著媽媽換上新衣、新裙子，腳套上短襪，穿上皮鞋。
阿輝感覺到，媽媽經過打扮之後，是比以前更好看了。但是，不知為什麼，阿輝不喜歡媽媽的好看。好看的媽媽，彷彿不是他原來的媽媽似的。昨天，他們到舅舅家來時，媽媽就不曾這樣刻意去打扮，今天，要到遠地方去，為什麼就要塗上這麼多粉呢？阿輝不能明白這個，使他心裡怏怏的。
媽媽打扮好了，轉身提起放在床上的包袱，就對阿輝說：
「阿輝！送媽媽走一段路。」
媽媽站在阿輝的面前，兩眼凝凍了似地注視著阿輝的眼睛。媽媽就要離開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阿輝覺得自己很可憐，但是，看到媽媽央求似的眼神，他心裡明白，媽媽是比他更難過幾倍。他從來沒見過，媽媽這樣無助、這樣落寞的眼神。
阿輝的心裡，更難過了，想哭。但是，他是個不喜歡流淚的孩子。為了使媽媽高興些，阿輝馬上就伸手去抓媽媽手上的包袱。他想幫助媽媽提一段兒。
「這包袱很輕，不必你出力。」
媽媽露出笑容來了。阿輝的用心，使她很歡喜。她把包袱從右手移到左手上，然後，用右手提起了阿輝的左手。
媽媽握著阿輝的手，並沒有馬上起步。她側著頭，看了看阿輝，阿輝也斜仰著臉，看著媽媽，兩人都同時微笑了。
媽媽這才滿意了似地，拉著阿輝走出了舅媽的臥房。
舅舅在大廳裡抽煙，舅媽也在那裡切豬菜1，媽媽便向他們說：
「阿哥！阿嫂！我走嘍！」
「好。」舅舅心不在焉地漫應了一聲。
「小孩子你也要帶去是嗎？」舅媽停下了切豬菜的手，抬起頭，十分驚異似地問著，但是，聽起來，好像她是希望阿輝被帶走似的。
「不是啦！」媽媽趕忙回答，「我想叫他送我到橋上。」
「噢！」舅媽失望地應了一聲，像洩了氣似的。走出了舅媽的家一會，媽媽回過頭去，留戀似地一瞥，然後，轉過頭來，對阿輝說：
「阿輝！媽媽到外鄉賺錢去，你要好好聽舅舅、舅媽的話，要比媽媽在身邊時更乖些……」
這話阿輝已經聽了好幾遍了。昨天，和媽媽扛著大皮箱要到舅舅家的路上，媽說過了一次；昨天晚上，躺到床上，媽又說了一遍；早上起來，媽又說了一遍。但是，阿輝一點也不嫌媽媽嘮叨。他只是覺得，媽媽要把他放在舅舅家裡，是多麼不放心！好像他不乖的話，就會發生很的困難；彷彿他不乖的話，他便會遭到很大的不幸似的。
「我知道。媽！」阿輝的語氣說得很沉重，向媽媽表示他的堅決；唯恐媽媽不能體會到他的決心似的。
「媽不在時，舅舅、舅媽會照顧你的，有什麼困難，就告訴舅舅或舅媽……」
媽媽說到這裡，話就梗塞住了，並忽然放開拉著阿輝的手，舉起手臂，用袖子去擦眼睛。
阿輝仰起臉，斜望了媽媽一眼；他看到媽媽的眼角，溼了一大片。
媽媽哭了，阿輝也想哭，阿輝的眼睛熱了起來。但是，他想，他哭了，媽媽就會更難過了，於是他忍著。
「媽有空會回來看你的，阿輝！」媽媽又說。
「好。」阿輝乖巧地應了一聲。 這時候，媽媽說什麼他都會答應的。媽媽的手又垂了下來，再度握住了阿輝的手，握得比剛才更用力了，手掌也更熱了些。
阿輝感覺到，媽媽是多麼地愛他。他不知道，媽媽走了之後，該如何是好。他不願媽媽離開他，他也不敢叫媽媽留下來。
＊1早期「地瓜葉」的臺語稱呼，因為地瓜莖葉纖維粗硬、口感不佳，主要被農民用來作為豬飼料，而非蔬菜食用。現今常見的地瓜葉，則是專門培育的「葉用甘藷」種出來的，適合食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