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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南作家作品集第十四輯 《拾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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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徐志摩「偶然」

彰化站。
人像潮水般的湧出,另一羣又潮水似地衝進來,月臺上匯成了一片洶湧的人潮。
車站的廣播聲、汽笛聲、小販的叫賣聲、小孩的啼哭聲、談話聲、喝罵聲如浪濤撞擊着心房與耳膜。
暗歎一口氣,我又低下頭去看書。
一個女人在我身旁坐下來。
從眼睛的餘光中,我知道她穿着白衣紫裙,但我頭也沒抬,繼續看我的茶花女。這種反常的態度,不是由於我對女人沒興趣,假裝道學,而是沒有勇氣瞧上一眼。所謂沒有勇氣,既非我害怕女人,亦非看了她們會戰戰兢兢,我只是在逃避。
是的,我在逃避,逃避自己,逃避女人,逃避一切。這種不敢面對現實的態度有點近於頹廢,因爲一場情感上的劇變使我幾乎死去。我愛過一個女人,她也以全部生命來愛我,但在現實的裁判下,我們硬生生地分開了,她含淚去,於是愛神遠颺。
我的美夢幻滅了,理想和希望也隨之俱碎。兩年來我不思振作,離群索居,我深知這是自暴自棄,但不敢承認這是頹廢,雖然事實上我已頹廢了。
如是沈淪掙扎了兩年,以前阿諛過、讚美過我的人一變而蔑視我,這使我感到憤怒;許多以前落在我後面的人現在跑到前頭去了。這使我感到悲哀,憤怒和悲哀使我從噩夢中清醒過來,於是在生之旅程上我再度整裝出發。
窮本溯源,我曉得頹廢的原因是爲了女人,於是我警告自己:「敬而遠之」。我的意思不是認爲女人可恨或她們是禍水;相反的,我認爲她們很可愛,但也正因爲她們可愛,我才愛「慘」了,我鼓勵那些有福氣的男人多多接近她們,但却警告自己別走近去。我知道這不是真正的達觀,但每當想起現在的奮勉向上和從前的不思振作有如天壤之別時,我就自嘲自慰地笑了。
車到豐原,廣播小姐嬌滴滴地由麥克風喊道:「各位旅客請注意,各位旅客請注意,前面的一段鐵軌壞了,現正搶修中,也許不要多久即可通車,請各位旅客放心……」
像一顆炸彈在人們的心中爆開來。
車廂內立刻掀起一片混亂與叫喊,男人的喝罵,女人的尖叫。
「怎麼辦?怎麼辦?」的呼聲此起彼落。
我焦急地抬起頭來,一轉頭正和身旁女人的眼光觸個正着,我一怔,這女人好一副悠閒的姿態!
迎着她的微笑,我也報以微笑。
「到那裏?」她問。
「臺北。」我回答,她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但並不漂亮;大部份的女人是近觀不如遠看,而她却是例外,一頭細軟烏柔的頭髮,深幽的眼神,兩道彎彎的眉毛習慣性地蹙着,嘴上時常掛着微笑,她的微笑令人有落淚的感覺,但不令人討厭,這是一個憂鬱而惹人憐愛的女人。我禮貌性地問她:「妳呢?」
「一樣。」
「哦,那太巧了。」我一邊打量她一邊思索,這女人究竟是少女還是少婦?如果是少女,舉止間却有少婦成熟的風韻;如果是少婦,體態却又恁地輕盈。
「這樣子什麼時候才能到臺北呢?」望着擾攘喧囂的人羣我有點不耐。
「現在三點十分」,她看着腕錶,「如果準時到達臺北已是晚上七點;慢一點鐘開車是八點;最壞的打算是慢三點鐘開車,那麼十點也可以到達了。」
我驚異她那安閒自若的態度。
「急也沒用,」她解釋:「坐車就該有這種心理準備。」
苦難似乎能增加彼此間的感情,本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一下子却像好朋友似地聊起來。
鐵路局並沒讓人失望,只經過半過鐘頭,車子又向前行駛了。
「一本賺人熱淚的好小說」,望着我手中的茶花女,她說:「但不僅是賺人熱淚而已。」
茶花女我已看過兩種中文譯本,每次都令我唏噓不已,這次看的是英文版,同樣地,我們沈浸在哀愁中。我害怕痛苦,但却喜愛欣賞悲劇,包括電影、戲
劇和小說,甚至喜愛欣賞纏綿悱惻的情詩和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結果是愁上加愁,這種矛盾的心理我說不出是什麼原因,還是讓心理學家去探討吧。
我們自小仲馬的茶花女談到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和戲劇安東尼,她的欣賞能力之高令我咋舌。然後又談起中國的小說和詩,我想我有點喜歡這個女人了。
「我該說我們相見恨晚了。」望着她,我說。
她憂鬱地皺了皺眉毛,嘴皮牽動了一下,却沒說話。
我有一種被冷落的難堪。
過了一會,她說:「我們是朋友麼?不是的,我們僅僅是陌生人罷了。」
「就算是陌生人吧,但我們比熟朋友都談得來。」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想我們該把陌生化爲熟稔,請問您的芳名?」
「名字只是個代表符號。」她笑着回答我:「你不覺得這樣太庸俗嗎?」她的搶白使我臉上的溫度增加,我只好自我解嘲地說:「我本來就是俗人。」
「那不是你的眞心話。」她搖頭。
「你看過徐紆的鬼戀吧?」她問,見我點頭,又說:「我看完後寫了一首打油詩:『你莫問我是人是鬼?我不問你姓甚名誰?人不定美善,鬼也不定醜惡」。
「好詩!」我脫口說。
「我不間你姓甚名誰?」她笑着:「你也莫問我家住何處?」
我苦笑着,好厲害的嘴巴。
「是不是要問我的年齡?」她調皮地:「告訴你我可做你的姐姐。」
不悅於她的放肆,我哼了一聲。她不介意地問我:「你不相信?」
「相信」,我戲謔地盯着她的眼睛:「拋開以前的不談,起碼我現在相信。」倏然昇起兩片紅暈,避開我的眼光,她說:「你不感到說得太過份麼?」
「同船一渡,七世修來,我們不是有緣的朋友麼?」
「但也僅是朋友而已。」
「對一個好朋友來說,這是不算什麼的。」
「但我們什麼也不是。」
「我倒願這條路漫無止境,而車子永遠不停。」她的眉毛又皺了縐,像上了弦的弓預備對我的心射來,她說:「別這麼樣,你該尊重我,因爲我已結婚。」我悵惘地望着她。
我攤了攤手,做一個憂傷的表情:
「我能說什麼呢?難道我要代妳低吟“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而黯然神傷嗎?」
「人生如夢也如戲,我們的目的地也快到了,戲散了,夢也該醒了。」
「別忘記莊子筆下的夢是一場好夢。」
她憂鬱地把頭轉向窗外,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細細地下起雨來。
臺北到了。
除幾本書外,我手中無一物,我想我將要變成一隻落湯鷄了。
「別愁。」她舉一把紫色的洋傘。
第一次我感到女人的洋傘是這麼可愛,既可增加美觀,又可遮日,甚至還
可避雨。
大批大批的人擠着、吵着跳出去。
人都快走光了,我站起來:
「該走了吧?」
「眞快。」她笑笑,拿下一個旅行袋。我笑着問她:「是鈔票麼?」「也許是。」她笑笑。
我接過她的旅行袋,她撑着傘,走出月臺。
雨仍細細地下着,一點點,一條條織着無邊無際的半透明的網。
「我們該說再見了吧?」在車站她伸出手,抑鬱地笑着。
「不。」我說:「我送妳。」
「不。」
「我只是順道而已。」我撒謊。
經過西站沿重慶南路直走。風斜斜地吹來,把小小的傘吹開去,雨淋我一身的潮濕。
「靠近點。」她說。
挨緊她,空著的左手摟著她的腰,她微顫了一下,我接過她的旅行袋,她撑着傘走出月台。
平日車水馬龍的一條路,現在除了風雨中穿梭的計程車與公共汽車外,唯有巴士站寥寥的乘客顫抖地點綴一街的冷落。
霓虹燈光交錯地斜照下來,她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冷嗎?」我問。
「嗯。」
「靠過來一點。」我的手再緊了緊。
「嗯。」
「原諒我的不禮貌,」我歉疚地笑笑:「妳沒告訴我妳的名字。」
望着深鎖的眉毛,我問:「妳覺得不快麼?」
「嗯。」
「爲什麼?」
「你知道。」
我搖頭。
「但願我們不曾相遇。」她輕輕喟息。
何其熟悉的喟息!我曾在那個女人的身邊聽到?
「幸虧我們相遇。」
她抬起眼睛看了看我,長長的睫毛好黑好亮。
衡陽街前雨水的淅瀝代替了往日的喧嘩。
到第一銀行總行時,我們向右轉,繞過總統府後面。
越過貴陽街,在司法大廈後面,她深深地,幽幽地望着我::「請留步。」
「讓我送你到植物園為止。」
「何必如此,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她凄涼地笑了一笑。
「如果這條路漫無止境,如果這場雨下個不停,那我們就可永遠悠閒地走着。」
「唉,畢竟你還年輕。」
我很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
「別生氣,」她笑着說:「我也曾經有過你那可愛的年齡。」
最後那句話使我真的生氣起來。
「我愛過一個男人,」她無視於我的不悅,繼續說下去:「他也愛我,但最後我們却分開了。」
我的怒氣全消了。多巧的事!多巧的人!現在竟巧妙地碰在一起了。這次輪到我歎氣了。
「是同情我麼?」她憂鬱地笑笑。
「不,我只是在爲自己歎氣,」我解釋着:「我的遭遇跟妳完全一樣。」
她的眉毛縐得更深了,眼睛迷茫地望着我,久久地再說不出一句話。
「我們是同病相憐了,」我說:「妳說我們不該在一起嗎?」
「別這樣說,」她忽然軟弱起來,無力地低聲說:「我說過我已結婚了。」
「你愛他嗎?」
「雖然我不愛他,但他愛我,我們已有了小孩。」
我開始瞭解了,人生原來有許多無奈,她配向我說教了。
隨著她的目光望去,我發現植物園的大門已在前面。
「好了吧?」她笑着看我:「一個君子是不該食言而肥的。」
我的臉微微地發熱,我說:「我常到植物園散步的,妳願意陪我走一段嗎?」
「你是够聰明的」她說:「我再不好意思拒絕了。」
於是我推動旋轉門說:「請。」
她調皮地看看我,並折起小洋傘。
在裏面,我說:「植物園是個美麗的夢境,現在我們是在夢中。」
她笑笑,沒有反駁我,打開傘。
我發覺頭已整個淋濕,手往口袋裏掏,却掏不出什麼東西來。」
「哈,哈,畢竟還是一個大孩子,」她笑着,不管我的難堪,拿一條絲絹擦她那烏雲似的秀髮,頭往後仰,那姿態很美,「連手帕都忘記帶,諾,給你吧!」
我接過來擦,一股香水味撲鼻。
「妳剛說過要送給我。」我把濕透的絲絹往袋裏塞:「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你像個無賴。」
雨打在池上,發着蓬蓬的清響。一陣風來,把兩片聚在一起的浮萍吹開了。我把眼調開去,看另一池的紅蓮,却聽到她的吟哦聲:「風中柳絮水中萍,聚散兩無情!」
「喂!」我上前扶着欄桿,同她並坐,「讓我們回憶吧!」
「可是當一個人沈緬於回憶中時,他已經老了。」她凄凉地說。
「別這麼說,」我有點急躁和難受,「讓我們回憶快樂的事兒吧。」
「嗯,」她點點頭,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來審視著我:「我為什麼要坐到你的旁邊?又爲什麼要跟你講話?因爲你太像一個人了。」
「那個人是妳的他麼?」
「嗯。」
「這是所謂移情作用了,」我苦笑着:「我已是一個可憐的替身,一個多餘的孿生兄弟。」
「你可以做我的弟弟。」
我有點火了,我想我真的被看扁了。
「別生氣,」她用微笑淋熄剛生了的怒火:「我只是說「可以」而已,我並不會向你要求,因爲你是一個可怕份子,一個危險弟弟。」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她。
「你的野心不僅在做弟弟而已。」
她的解釋使我高興了起來。
走下階梯,走上小橋,我問:「這橋是鵲橋麼?」
她答非所問地說:「我的脚好髒。」
我跟着她蹲下去,她右手撐傘,左手脫鞋。
「好涼快。」她說,兩隻脚如白鯈在水中浮游。
我也把手放下去戲水,然後握住一條鯈。
「別這樣,快放手。」她掙扎着,白蓮似的面上開了一朶小小的紅蓮。
「不。」我握得更緊了。當她明白抗拒只是一種徒勞時,白鯈便在水中靜止不動了。
偎着我,閉着眼,她把頭靠在我肩上。蓬蓬的雨聲中我仍然覺察到她的心跳。
時間是凝固的了。
歎息着,她把腳輕輕掙開我的掌握:「我們走吧。」
走過小郵亭時,我說:「告訴我妳的住址,我寫信給妳。」
「不。」
「是矜持麼?」
「不是。」
我推動旋轉門,把希望和夢推出去。
在博物館前,她說:「這次我們是完完全全站在夢境之外了。」
「你會記得我嗎?」
「我不知道。」她黯然地:「最好能忘掉,你呢?」
「妳說我能嗎?」她不回答我了。細碎的跫音敲擊著我的心房。
在大門口,她說:「別再送了,你該實踐你的諾言。」
我語塞了。扶着牆柱,我們默默地對看着。她伸出手,又縮了回去:
「不要說再見了,我們不會再碰頭的。」
我把旅行袋還給她,她揚了揚傘,低聲對我說:「本想把它送給你,但是我想該讓這場雨清醒你。」
我笑着問她:「是開玩笑嗎?」
「不是。」
時間一秒秒地過去了,甩了甩頭,她振作似地:「願意答應我最後的一個要求嗎?」
我點點頭。
「請把頭轉過去五分鐘。」
我依了。
「祝福你,也祝福你的她。」她在後面輕喊。
我也回答她:「祝福妳,也祝福妳的他。」
「別轉過頭來。」我聽見她離開的脚步聲了,而且漸去漸遠,我再也忍不住轉過身來,衝向路旁,向右看去,她已跑到盡頭,突然她轉過身來,她看見我了,我對她揮揮手,她也對我揮揮手,然後一溜烟跑向轉角處,不見了。
雨下得更大了,我掏出那條絲絹往臉上擦,嘴邊却覺得濕濕的、鹹鹹的、熱熱的,不知是雨還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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