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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溪谷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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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
1 日落後的十五分鐘
 
灰藍色的大圳延伸到交流道處,日落後群山的輪廓向我無限貼近,在這寶藍與深橘凝結的晚空下,一間旅社燈火幽幽亮起。
我從小就被這樣的風景感動,有某種奇妙的魔力,讓我心情輕快而安穩。長大後仔細思考,我覺得這並不全然源自那些自然風景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其中如星點般的人類痕跡。這樣講也許有些自私,甚至可能會被一些愛護生態的人士批評,但我確實感覺河床邊的整齊街燈、近海作業船隻的燈火、從雜木林頂探出頭的便利商店招牌有種古怪的美感。比起站在炎熱的沙灘上,我更喜歡坐在冷氣房裡看海。
 
十一歲前,我們一家住在重劃區邊陲的一棟社區大樓中,從我和妹妹的房間望去可以看見許多尚未開發的建地、一條灌溉溝渠、車流稀疏的快速道路、遠方的群山。快速道路的交流道下來有一間加油站還有一間汽車旅館,「月之河」Motel。
妹妹小我三歲,我們生日只差一天,妹妹是七月的最後一日,身為姊姊的我是在八月的第一天。所以從小我們的生日都是一起慶祝的,通常看這兩天哪個是在週末。日期不一定,但慶祝地點有好幾年都是在月之河。
第一次跟父母說想在那慶生時,他們露出了詫異的表情,說那地方不是小朋友該去的,但在我跟妹妹哀求之下還是答應了。
我們騎了兩台機車過去,沿著大圳邊騎。初晚的街燈亮起,我看見妹小小的臉上有著期待的微笑,幾隻飛蟲被車燈吸引,飛進眼睛,我揉了揉,霞光與城市的燈光被我揉成萬花筒般的迷濛幻彩。
汽車旅館還不賴,有很大的電視可以唱歌,很大的池子可以全家一起泡澡,也有泡麵跟餅乾。比較難受的是菸味,但小時候我跟妹妹都以為那是前一組小朋友慶生的蠟燭味,所以也沒抱怨過。
房間裡有一道雙門的暗道,房務人員會打開靠近行政區的那扇,站在中間的小空間裡敲敲我們這邊的門,待我們開鎖後捧著生日蛋糕送進房裡。房務是一位很瘦很瘦的阿姨,總是穿著深藍色的夾克和黑色窄裙,一頭褐色的頭髮整齊束起,一對弦月造型的銀色耳環閃耀映射著生日蠟燭的火光。
當時,我跟妹妹都覺得這位阿姨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個人。後來當聽見她打開行政區的那道門,尚未敲響我們這側的時候我們就會搶先開門。
「又長高了。」每年她看見我們都說著一樣的話,笑著露出迷人的魚尾紋。她會把蛋糕放在一旁的小木桌上,靈巧地脫下高跟鞋,然後才捧著蛋糕進到房裡。
我們很喜歡那道雙門之間的幽闇空間,每次玩躲貓貓,我都會躲在這。我們喜歡從門縫下窺視另一側人們的鞋底,偷聽對面人們模糊的對話。
「你長大想要當什麼?」妹妹曾在那個空間裡問我。
我思考了一下,想到幾個作文會拿高分的職業,最後還是搖搖頭,說不知道。
「佩佩呢?」我問妹妹。
「我想要跟那個漂亮阿姨一樣當大旅館的老闆。」妹妹傻呼呼地說。
 
「白癡喔,她又不是老闆。」
「姊你說髒話。」
最後一次跟漂亮阿姨見面時她沒戴耳環。她捧著蛋糕進到房裡,然後從口袋中拿出兩條項鍊,放在我們姊妹的手中,「上弦月與下弦月。」她說。那一次我們姊妹跟阿姨一起拍照,阿姨在中間搭著我倆的肩,美麗地笑著。
照片後面寫著:「二○○五年慶生,佩佩八歲,靜瑜十一歲,與月之河員工合影。」
那年年底,父母離婚,我繼續跟著爸爸住在重劃區的社區大樓中,妹妹則跟著母親離開。我還記得從窗子看著佩佩跟媽媽離開的背影,看著計程車沿著大圳漸遠,我知道佩佩一定也在回望著我。
遠方的群山消失在過曝的霧霾之中。
我感覺從那刻起,我身體裡某個重要的東西被狠狠撕成兩半,其中一半永遠地消失了。
那消失的一半,我一直以為就是佩佩,十幾年後才發現遠遠不止。往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夢到自己被困在月之河的雙門暗道空間中,兩側被上鎖,怎麼呼喊都無人理會,那樣的無力感深深地刺痛著我。
我拉起了房間的窗簾,不願再看見那群山、大圳、旅店。後來那些建地慢慢被填滿,更高的樓房遮蔽了視野。大圳地下化,上方規劃成了綠廊,高速鐵路沿著山腳劃了一道弧線。童年那樣的景致成為絕響,群山、大圳、旅店構成的畫面消失了,往後不斷追尋也找不回那樣的感受。
直到我遇見了「月影溪谷飯店」,那被封存、結晶般的回憶才悄悄鬆動。
 
我近乎是迫不及待要逃離老家那塊重劃區,國中就開始認真讀書,偏執般地拚命,幾乎沒有朋友,個性也變得非常內向。這麼努力就是想要考進市區的第一志願,住進宿舍裡。每當自己鬆懈,那缺少的另一半就會無限膨脹,像是黑洞一般要將我吞噬。我常常會想起佩佩,想起她離開那天,在車子後座,那小小的背影。
我就讀的是位於市區的第一女高,然而,那樣空虛感依然沒有隨著新的校園生活展開而消逝,反而有擴張的趨勢。我總在夜裡嚇得自己滿身大汗,常常需要半夜起身咳嗽,一咳就是十來分鐘。也是那時我才明白「失去」這種情感所占用的空間竟是如此巨大。
由於這樣的騷動時常干擾到室友們的作息,舍監後來安排我去和一位聽障生同住。從高一的下學年直到高三畢業我都住在舊校舍一樓的邊間,從窗戶望出去是校職員的腳踏車棚,沿著牆邊種著一整排的雨豆樹,透過羽葉的縫隙可以看見一塊「東芝電器」的招牌在對面大樓樓頂。我喜歡睡覺時將窗簾半開,讓招牌那人工的光線穿過葉隙,照在眼皮上。住進這裡,我半夜咳嗽的狀況得到改善,惡夢也沒那麼多了。
那是一段光亮的日子,我和聽障生室友Seliyap 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Seliyap 是原民生,我不太確定她來自哪一族,家鄉在哪,只知道Seliyap 是晚霞的意思。她會在睡前撥開柔軟烏黑的髮絲,露出耳朵與精緻的側臉,然後非常緩慢地摘下輔聽器,我覺得這個睡前儀式非常的美,彷彿是某種古老複雜的舞蹈。
 
我跟Seliyap 讀的是不同的學校,她因為有原民與身障的雙重身分,所以到處找尋符合規定的宿舍,以便能幾乎免費住宿,幾番波折後來才找到了這裡。我們學校的宿舍除了供本校生住宿,也有部分的特殊生宿舍,提供給同學區內的學生使用。
每天早上我都會陪著Seliyap 穿過腳踏車棚,打開側牆的小鐵門,到公車站牌等車,待她上車後再自己走去學校。這一段路不長,但很少學生會走這裡上課,主要是因為小鐵門長期上鎖,也是因為Seliyap 平時通勤的公車站牌在此,學校才特別給我們鐵門的鑰匙。
而我第一次無力症嚴重發作就在這樣的時刻、這段路上發生的。
那天跟往常一樣,牽著Seliyap 的手去搭公車,然後返回小鐵門,準備去上學。但就在穿越腳踏車棚的時候,突然雙腳一軟,跌坐在地。那感覺很古怪,就像是有人偷偷將堅硬的地板置換成泥沼,腳就以極不自然的姿勢跪了下去。我本來以為是自己還沒吃早餐,太餓因而無力,但試著站起時又發現手也麻麻的,使不上力,整個人像是一尊剪了絲線的人偶癱在地上。我頓時理解這應該是比沒吃早餐還更嚴重的狀態。
我試圖大喊求救,喉部肌肉卻不聽使喚,僅能發出極為微小的聲音,十幾分鐘後還是沒人來。
我冷靜下來思考,想著要多久才會有人察覺我出事,或是有人經過發現。仔細盤算後,我感覺最糟的狀況可能要等到三天後。簡單來說,那天是禮拜五,因為時近大考,我們高三生被給予極大的自由,可以選擇去聽課或是去圖書館自習,我自己課後也沒有補習,因此是有可能整天都沒人發現我不在的。而Seliyap 每個週末會回部落,下課就直接搭客運走了,不一定會回來宿舍。腳踏車棚因為位置離新的校本部偏遠,也幾乎沒有教職員會把車子停在這,而且,我剛剛已經順手把小鐵門鎖上了。這樣的狀況,不太樂觀。
因為是第一次身體出現這樣的狀況,我無法預估自己還要躺多久?也不知道狀況會不會更嚴重?我開始想到會不會最後連呼吸和心跳的力氣都沒有,就在這裡孤單死去。想到這裡,我突然有想哭的感覺。
但眼淚沒有流下,不遠處的鐘聲響起,第一堂課要開始了。
又過了一陣子,我聽見牆外上班的車潮漸漸淡去,球場傳來運球的聲響。我看著六月中大片立體的雲朵飄過,夏季晴空與東芝電器的招牌形成對比,紅與藍,刺痛著我的眼睛。我現在連眨眼都有點吃力。
我想起了Seliyap。如果我今天孤單的死去,她會是我最後一個見到的人。我想起她手的觸感,濕黏溫暖的掌心。
我到底為什麼要每天牽著她的手呀?我突然想到。Seliyap 行動沒有不方便,也沒有看不到路的問題,其實根本沒必要牽手呀!只是在住進宿舍時被校方告知要我照顧她、帶她去搭公車,我就照做了。然後第一次牽起她的手是那麼的自然,她也沒有半點反抗,就很自在地牽繫在一起了。
我想起妹妹佩佩。好久沒想到她了,想到小時候也是牽著她的手去重劃區的空地旁找龍葵的果實,去大圳邊看白鷺在布袋蓮上的舞步。某種程度上,我想我可能把對於妹妹的思念,轉換成對Seliyap 的依賴,甚至是更親密的渴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概有一兩年了,我心裡默默感覺到佩佩已經離開了,永遠地到了另一個世界。高中之前,我還和妹妹保持聯絡,但都僅限於父親主動聯繫母親的時候,彷彿被施捨的片刻時光。我和妹妹會非常制式化地彼此問候,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因為我們都知道背後有另外一位大人正在監聽著。上高中後我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支手機,但沒有人告訴我妹妹的聯絡方式,也許積極一點尋找可以找到吧?但心裡總有好多好多的芥蒂,每次都作罷,不知道佩佩是不是也這樣困擾著。
對於母親,也是有類似的感受,但沒有妹妹佩佩來得明確。妹妹與母親離世一事,我未曾跟任何人確認,也許是害怕知道真相。但我幾乎是百分之百確定這件事。
突然後方傳來東西重重落在地上的聲音,沉沉的一響。我無法轉頭查看,只用最後一絲力氣發出了微小的求救聲。
雨豆樹頂層的樹冠有兩隻黃色的鳥,發出悠揚的鳴唱聲,一前一後飛往牆外的方向。
「欸!」Seliyap 的臉出現在眼前。
眼淚終於流下。
Seliyap 將我背起,帶著我穿過腳踏車棚,經過宿舍的長廊,到了舍監值班室。舍監一看到我馬上叫了救護車,送急診。在急診室打了點滴,大概過了一兩個小時力氣就回來了。當時還不知道我到底生了什麼病,以為只是準備考試太累、沒喝水,有一點輕微的貧血和過勞。學校導師在我送進急診後不到半小時就來了,說他早自習沒看到我馬上就開始找人,跑了趟宿舍,知道我人在急診又搭計程車衝過來。
父親直要到當天晚上才打給我,只叫我要「注意一點。」
我事後問Seliyap 為什麼會回頭找我?她說她也不太清楚,只是坐在公車上隱約感覺有點怪怪的,努力回想只模糊地覺得,那天早上握著的手,我的手,跟平常不太一樣。
「很輕,好像隨時會碎掉,像是玻璃的感覺。」她告訴我。
坐在公車上,Seliyap 覺得如果這一刻沒有回頭找我,也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就在隨便一站下了車,往宿舍的方向跑來。下車時司機還對她喊說學校還沒到,但她頭也沒回地奔向宿舍。看見小鐵門被鎖了,她馬上踩著路邊機車的椅墊翻上圍牆,跳了過來,便看見我躺在地上的身影。
到畢業前,我們上學時還是會牽著手。
離開宿舍的前一晚,我跟Seliyap 買了梅酒在房間裡喝。前幾天下了場大雨,把雨豆樹細細的圓葉打落一地,幾天後窗外有一股土壤發酵的味道,腳踏車棚的柱子上出現好幾隻蛞蝓。在這樣潮濕、蛙鳴憂愁的晚上,Seliyap 跟我說起她未來的志向,她說要去讀護理系,之後找一個有錢的醫生結婚。「而且還要很帥的。」她補充。
我不敢笑太大聲,以免舍監前來發現我們在喝酒。
Seliyap 問我想做什麼?
我晃了晃裝著梅酒的馬克杯,堅定地說了——
「我要當全台灣最大飯店的老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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