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祭司之女
1
從大海盡頭吹來的風，掀起滔天巨浪，將浪頭拍向嶙峋的礁石，濺起碎裂白沫，隨即輕拂過礫石灘，翻動石子，發出沙沙的聲響。
越過深谷，風仍未停歇，它帶走溫泉的白煙，迅速上升，飛掠竹林，繞過一片灰白的死亡谷，巨石河湍急依舊，風在石縫間穿梭，驚動隱前來喝水的鹿群，隨著鹿群的奔馳進入獵場，攀上聖靈山的陡坡，捲起一陣薄霧，滑過長滿青苔的岩壁。
一隻熊鷹從山峰往下，展翅飛過翠綠田野，田埂邊草木隨風擺動，海境部落的家屋群櫛比鱗次地坐落於此，巨大石柱撐起木樑，上方鋪設著層層疊疊的稻草。
「拿到啦！」
某棟家屋的屋頂響起了響亮的歡呼聲，一個男孩蹲在屋頂上，手中捏著剛剛撿起的熊鷹羽毛，羽毛修長，羽軸弧度優美，帶著微弱的金褐色光澤。羽片從深棕色漸變至末端的黑色，紋理細致而清晰。
「阿帝斯，下來。」下方傳來叫喊。
被稱為阿帝斯的男孩將羽毛插進腰帶，俐落地爬向屋邊，順著屋棚迅速地滑下去。
家屋的屋門敞開，屋內升著火堆，一個男人背靠石柱而坐，男人相貌英挺，卻一臉百無聊賴地用木棍撥弄著碳火，火堆旁串有一塊鹿肉，石柱邊則擺著酒甕與斟滿酒的兩只竹杯。
阿帝斯走進屋內，在靠近門口的火堆邊坐下。
「你在屋頂撿了什麼？」男人開口問道。
「沒什麼啊。」
「騙人，一定是什麼漂亮的羽毛之類的東西吧？我們以前也常常爬上屋頂去找⋯⋯給我看看。」
男人露出一臉懷念的表情向阿帝斯伸手，不料阿帝斯連忙搖頭。
「大人不可以搶小孩子的東西喔。」
「喂喂！我會是那種人嗎？」
「我哪知道馬沙叔叔是怎樣的人？」阿帝斯聳聳肩。
面對阿帝斯的反應，馬沙為之氣結，偏又無計可施，總不能真的硬搶，搶贏了丟臉，落個欺負小孩的名聲，搶不贏更丟臉，阿帝斯雖然才十二歲，但腳程可以說是部落小孩子中數一數二快的，馬沙雖然不認為自己會輸，可是也不願意冒這個風險。
更何況，阿帝斯很會動歪腦筋，要是追他的過程中，中了他的詭計那可就糗大了。
這小鬼簡直就跟他爸爸一模一樣！
馬沙默不作聲地將火堆旁的鹿肉移開，放在芋葉上，然後以石片割下一小塊已經熟透的部分，再以竹枝串起，遞到阿帝斯面前。
「想吃嗎？」
「我不要交換！」阿帝斯大聲說道。
「知道啦，我才不想要你的東西咧，給我看一眼就好。」
面對在眼前搖晃的鹿肉，阿帝斯吞了一口口水，終於點了點頭，伸手接過肉串。
心滿意足地吃完肉串後，阿帝斯才小心翼翼地將藏在腰帶內側的羽毛取出。
「喔喔！是熊鷹的羽毛啊，你的運氣真好。」
馬沙驚嘆道，如同雲豹是海境的守護神，熊鷹則是天空的守護神，是部落獵人絕不會出手的對象，所以想取得熊鷹的羽毛，都只能憑運氣撿拾。
「看完了？我收起來囉。」
看見阿帝斯快速地把熊鷹羽毛插回腰帶中，馬沙嘆了口氣。
「你也太小氣了？這樣要怎麼成為了不起的海境獵人？」
「這叫謹慎，我寧可當一個謹慎的海境獵人，也不要像馬沙叔叔一樣變成遊手好閒的人」
「這臭小鬼⋯⋯我怎麼樣遊手好閒了？」
「天氣這麼好，你卻沒去狩獵，也沒在製作獵具，只會躲在家屋裡烤鹿肉和喝酒，這就是遊手好閒吧⋯⋯而且⋯⋯」
阿帝斯抬頭，環顧家屋內部。
「這裡根本不是馬沙叔叔的家屋吧，為什麼要一天到晚待在這？」
「囉嗦！沒人住的家屋要是不常常升起火堆，竹子和木頭很容易長蟲，長了蟲的話，家屋就會垮掉啊！」
「可是你一直待在這裡，你自己的家屋不會長蟲嗎？」
「哼哼！這就不用你擔心了，我的家屋有菈薇亞在，再小的蛀蟲都不可能進得去。」
菈薇亞是馬沙的妻子，是個勤奮手巧，擅於編織，一手帶大四個小孩的母親，阿帝斯聞言點了點頭。
「這倒是，菈薇亞嬸嬸很厲害，也很會料理，和馬沙叔叔完全不一樣。」
「你這傢伙太沒禮貌了吧！你爸爸沒教你要尊敬年長者嗎？」
馬沙瞇起眼睛，一臉不悅。
「我是不會跟其他大人說這些話啦，但跟馬沙叔叔這樣講話沒關係⋯⋯」
「為什麼？」
「因為馬沙叔叔不會為了我講的話生氣啊，如果你會扭著我的耳朵去找我爸爸抱怨的話，那我以後就會表現得很尊敬你，不再這樣跟你說話了。」
「別開玩笑了！要是去找你爸爸抱怨，又要被他嘮叨個沒完沒了，還會被他塞一大堆工作，比較起來，我還寧可被小孩子消遣。」
「你是狩獵團副長，被塞一堆工作也是應該的吧？」
「副長不只我一個，我沒做總有其他人會做⋯⋯再說又不是我自己想當副長的。」
「沒辦法，爸爸說要是沒幫你找事情做，你肯定會一直偷懶，像個廢人一樣度過一生，那樣菈薇亞嬸嬸就太可憐了。」
「說那什麼話！卡修那傢伙當了狩獵團團長就得意忘形了嗎？本來團長的位置根本輪不到他⋯⋯」
「那原本團長應該是誰？」阿帝斯訝異地問道。
「當然是塔木拉，跟他比起來，你爸爸根本就和毛毛蟲一樣弱。」馬沙一臉自豪。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我爸爸。」
「你剛剛也把我說得很難聽，就當作扯平了吧。」
馬沙嚼著鹿肉說道，阿帝斯瞪著他，思索著塔木拉這個名字，似乎曾在哪裡聽過。
「塔木拉⋯⋯啊！是這間家屋原本的主人⋯⋯他很強嗎？」
「廢話！他壯得跟山一樣，連他的爸爸也超級強壯，可惜他們父子感情不好⋯⋯我告訴你，塔木拉的爸爸可是以前部落戰爭的英雄人物，而塔木拉則是在朽屍入侵時獨自一人對抗好幾隻朽屍的勇士。」
朽屍是受到詛咒的邪惡生物，相傳是遠古時代的先民濫用力量遭到反噬所致，它們全身灰白，像是包覆著皮的骷髏，眼睛散發著微弱的螢光，只要被它的身體碰觸到就會被詛咒，被詛咒的傷口會發黑，有如燒焦一般，並且不斷侵蝕，直到死亡為止。
在阿帝斯出生前兩年，死亡谷的朽屍肆虐，造成海境部落受到重創，幸好最後遠征隊和深谷部落戰士團帶回了可以消滅朽屍的玉製武器，以及祭司們召喚了風暴和祖靈協助，朽屍才得以剷除。
馬沙和阿帝斯的父親卡修當時正是遠征隊成員，所以對阿帝斯來說，朽屍的故事他從小到大已經聽過無數遍了。
「塔木拉可不只是活著的時候在對抗朽屍，他在成為祖靈之後，也以雲豹之姿擊退朽屍的攻擊，這哪是你爸爸可以比得了的，更別說卡修那傢伙居然還在戰鬥時發呆，要不是我救了他⋯⋯」
馬沙滔滔不絕地講述塔木拉的英勇，還不忘數落卡修一頓。
「而且，要論當狩獵團團長的資格，在塔木拉之後，也不會是卡修啊，再怎麼樣也是瓦利吧⋯⋯」
「瓦利叔叔？可是他以後會成為頭目，怎麼有辦法領導狩獵團？」
在海境部落，頭目是由祭司的配偶所擔任，海境部落的祭司共有三人，分別是最年長的芭黛，以及芭黛的女兒法甌，還有法甌的女兒黛拉絲，而黛拉絲的妹妹烏娜可目前仍是學徒，也即將成為祭司。
部落現任的頭目枷道是法甌的丈夫，雖然在對抗朽屍時斷了一隻手臂，但身體依然強健，而黛拉絲的丈夫則是瓦利，他是前任狩獵團團長的孫子，也是狩獵團的副長之一。
對於阿帝斯的疑問，馬沙輕哼了一聲。
「我說的瓦利才不是那傢伙⋯⋯」
「咦？」
「算了⋯⋯說太多了，你要不要再一塊鹿肉？」
馬沙又開始切割起鹿肉來，對此，阿帝斯搖了搖頭。
「雖然烤鹿肉很好吃，不過不用啦，我要拿羽毛去給嵐音看。」
「嵐音⋯⋯喔⋯⋯小黛的女兒啊，你加油吧，小心別讓來路不明的男人把她拐走了。」
馬沙口中的小黛就是黛拉絲，一開始只是氏族長老和家人對她的暱稱，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部落裡的人都以暱稱叫她。
「馬沙叔叔你喝太多酒了，哪有可能發生這種事。」
阿帝斯皺眉說道，但馬沙沒有回應他，依然低著頭割鹿肉。
直到阿帝斯的腳步聲遠去，馬沙才伸手抹了抹臉，眼框微微泛紅。
那兩只竹杯內的酒，並不是為自己斟滿的。
「這些傢伙⋯⋯每個都走得這麼快，丟下我一個人⋯⋯」
2
太陽逐漸西斜，炊煙在家屋間升起，阿帝斯口中嚼著剛剛被鄰家婆婆塞進嘴裡的一大塊醃肉，芋頭的香味充滿鼻腔，眼睛因為醃肉特有的酸而瞇了起來。
對於今年春季剛滿十二歲的阿帝斯來說，海境部落的每一天都充滿著興奮、雀躍與期待。
身為狩獵團團長卡修的長子，他的體格結實，動作靈活，精力旺盛得驚人，從日出到日落都閒不下來。他喜歡攀爬樹木、翻越溪谷、在野地奔跑，或是往河流上游溯源，手肘與膝蓋上總帶著幾道新舊不一的擦傷。
和許多聰明伶俐的孩子一樣，他也有不太遵守規則的一面，像是帶著一群小孩子去看死亡谷的朽屍，海境部落裡的大人仍對前幾年的恐懼記憶猶新，所以那次阿帝斯被卡修狠狠地修理了一頓。
但過沒幾天，阿帝斯又帶人去海岸，他們是趁著大人們在處理農作物的時候偷偷溜去，本來應該是不會被發現的，只是原本說好不撿任何東西，但還是有幾個小孩私藏了貝殼。
當那些貝殼被陳列在阿帝斯眼前時，阿帝斯百口莫辯，只得乖乖接受處罰，但處罰完後，沒有人相信這個孩子會就此痛改前非。
阿帝斯步行至狩獵小屋附近，停下了腳步，快速躲到一棵樹後，然後探頭看出去，在小屋外有兩個男孩——枇亞和霧顏，兩人年紀與阿帝斯相彷，從小就玩在一起。
他們正在處理攤在石板上的鹿皮，高大的枇亞蹲在地上，賣力揮動著手裡的石片，要將鹿皮上多餘的脂肪和肉屑刮除，但似乎用力過度，導致鹿皮被刮到破破爛爛的，讓他急得滿頭大汗。
相較之下，個子瘦小的霧顏進度似乎快上許多，他進行作業的同時一邊用嚴厲的語氣糾正枇亞的動作。
在兩人身後負責監視的，是比他們大了好幾歲的狩獵團年輕獵人伊布，他一臉悠哉地坐在屋簷下，將苧麻的外皮刮絲，那是準備用來製作弓弦的材料。
阿帝斯沒有過去幫忙，首先他今天沒有多餘的時間，況且前幾天才因為幫那兩人做了太多工作而遭到伊布責罵。
你不是幫忙，而是搶了他們的學習機會。
耳邊似乎又響起伊布的苛責聲，阿帝斯收回視線，走到小屋後方的砌石牆，牆邊架著一座石梯，這座石梯是由整塊巨石削鑿而成，高度約到成人的胸口，表面因長年踩踏而變得光滑。
爬上石梯後，他穿過一大片苧麻叢後進入竹林，苧麻的葉片粗糙，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擦過皮膚時留下輕微的刺癢感，他屈膝鑽入竹林內的小徑，空氣中充斥著竹葉特有的香氣。
竹林內比外頭陰暗，陽光從竹葉縫隙透進來，在地上投下散亂的光點，風吹過，枝葉沙沙作響。
走至深處，地面滿是濕軟的泥土，上面覆蓋著枯黃的竹葉與筍殼，溪澗的聲音逐漸清楚，水流順著石縫滑過，發出細碎的聲響，但仔細聽，便可聽見還有一道聲音，與流水聲交織在一起。
阿帝斯停下腳步。
那是嵐音的歌聲，稚嫩而清澈，又如同微風一般地輕盈，溫柔地彷彿是在和溪流低語。
嵐音蹲在溪邊，長髮隨著動作滑落肩側，髮絲因水氣微微貼合在臉頰上，陽光從葉片間隙篩落，經由水面反射，在她小腿的肌膚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轉過頭，看見阿帝斯愣愣地站著，歌聲隨即止歇，接著她的臉頰泛起紅暈，嘴角微微揚起，笑了。
「這首歌我沒聽過。」
阿帝斯來到嵐音身邊坐下，一旁的石板上擺滿了藥草，嵐音正在清除藥草上的泥土，並將乾淨的藥草放入藤籃內。
在嵐音的手掌掌背上，有一道道藍黑色的紋印，紋印一路沿伸至戴著玉石手環的手腕上，這是立誓成為海境祭司的證明。
「是芭黛婆婆今天唱的，我稍微記了一點段落。」
嵐音說著便將手指伸入溪水，輕輕劃過水面，然後低聲哼唱起剛才那首歌，水面隨著音律微微顫動，水在她指間凝聚為一滴水珠，靜靜停在指尖上。
她繼續哼唱，水滴開始隨著旋律移動，沿著她的指節繞行至手背，卻不墜落，就像芋葉上的露珠，輕盈而靈動；光線集中在那顆水珠上，折射出細碎的光點，阿帝斯看得目不轉睛，忍不住向前探身。
「這是怎麼做到的？」他低聲問道，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甚至連他要給嵐音看的熊鷹羽毛都忘了。
嵐音一笑，讓水珠重新回到指尖，接著歌聲停止，她手指一彈，水珠隨即落到阿帝斯的鼻頭，將其沾濕。
然後滴落在地。
「芭黛婆婆說，很久以前，每個人都能學會和水對話的方式，並用歌聲的音律起伏讓水活動。」
嵐音笑著用手指抹去沾在阿帝斯鼻頭的水滴。
「真的嗎？」
「而且不只是水喔，能對話的還有火焰、岩石、風⋯⋯總之自然萬物都有自己專屬的語言，其中也有不是依賴聲音對話，而是用身體動作溝通的。」
「用動作溝通？」
「像是影子之類的吧，只是後來能跟萬物對話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非常少的人能擁有這樣的能力，而這些人，就成了第一代的祭司。」
「真可惜，我還以為我也可以像妳那樣操控水。」
「想試試看嗎？」
「妳剛剛不是說只有祭司能夠⋯⋯」
「凡事都有例外嘛，而且祭司其實也沒辦法學會所有的溝通方式，光是學會一種就得花上不少時間，要精通就更久了，所以能增加與萬物溝通的人肯定是件好事。」
「這樣啊，那要怎麼做？」
阿帝斯搔了搔頭，但臉上已經滿是期待。
嵐音看著他，微微一笑。
「對話是從聆聽開始的，如果聽不懂，就什麼也做不了。」
阿帝斯點點頭，便依照著嵐音的指示，閉上眼睛，將耳朵貼近水面，專心聽著溪水流動的聲音，水流輕輕拍打石頭，發出細微的聲響，偶爾有葉片滑落，掉進水面，激起小小的漣漪，他屏氣凝神，想從中找出什麼規律，但除了水流聲，他沒聽見任何特別的聲音。
「呃⋯⋯怎麼樣算是聽懂？」阿帝斯開口問道。
嵐音沒有回話，他皺起眉，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發現嵐音正看著他，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巴，但臉頰正微微抽動，兩眼彎成弦月，似乎在極力克制，避免發出聲音。
阿帝斯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
「妳騙我！」
嵐音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
「沒有騙你啦，是真的要聽水流聲，只是自己做還沒什麼，但看到你這麼專心的樣子就覺得很好笑，芭黛婆婆一開始也是這樣捉弄我的。」
「那妳後來真的聽懂水在說什麼了嗎？」
「當然啦！不過是在聽了十一個月亮盈虧的時間之後才聽懂。」
「十一個月亮盈虧⋯⋯要那麼久？」
阿帝斯張大嘴巴，過了好一會才闔上，嘆了一口氣。
「所以真的得從聆聽開始……」
「是啊，你還要繼續聽嗎？」
嵐音忍著笑，阿帝斯瞪了她一眼，悶悶地轉過頭，盯著溪水看了半晌，最後撿起一顆小石子，丟進水裡，水面頓時激起水花。
「它現在是不是在說『好痛』？」
「可能喔。」
3
巨石河從大地山脈深處蜿蜒而來，河道寬闊，即使入冬後水量減少，卻依舊湍急，水流沖刷礫石，發出沉重的轟鳴聲，翻捲的泡沫夾雜砂礫，形成一道道灰色的水紋，彷彿乾枯的樹皮。
開闊的河谷兩岸散落著被河水打磨光滑的圓石，沙洲因為水量下降而裸露，林地依舊蒼翠，但樹葉間已透出少許金黃，落葉隨風飄進水裡，被流水沖走，空氣微寒，強風吹過谷地，夾雜水聲與枝葉顫動的聲響，有如猛獸的低吼。
往上游走，河道拐彎處，水勢更為洶湧，岸邊露出的板岩岩層，層理清晰，棱角因風化而鈍圓，顯露出長年侵蝕的痕跡。
海境部落的採石場就位於這片河岸，岸邊的岩壁被整齊切割，露出嶄新的斷面，四散的石塊間留有剛被鑿斷的碎屑，地面上則排列著去除枝葉的竹筒，用來搬運剛裁切好的巨大石板。
河谷中，傳來一陣吆喝聲。
「喂！你們越來越偏左邊了，想到河裡去游泳嗎？」
狩獵團團長卡修一邊搓揉著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痠痛的肩膀，一邊對著拖曳石板的隊伍發出指令。
「左側的一個人換到右側去，負責放竹筒的小組動作加快，再慢吞吞都要天黑了，但負責拖繩的小組慢一點，左右兩側要配合，穩穩地往前⋯⋯」
話還沒說完，拖繩組左側就有人跌倒了，還順帶絆倒了兩個人，同時間右側的拖繩組卻沒有停下，導致石板整個被拉向右側，直接滑落地面。
「乾脆我自己下去拖算了⋯⋯」卡修嘆了口氣，但馬上搖了搖頭。
1
從大海盡頭吹來的風，掀起滔天巨浪，將浪頭拍向嶙峋的礁石，濺起碎裂白沫，隨即輕拂過礫石灘，翻動石子，發出沙沙的聲響。
越過深谷，風仍未停歇，它帶走溫泉的白煙，迅速上升，飛掠竹林，繞過一片灰白的死亡谷，巨石河湍急依舊，風在石縫間穿梭，驚動隱前來喝水的鹿群，隨著鹿群的奔馳進入獵場，攀上聖靈山的陡坡，捲起一陣薄霧，滑過長滿青苔的岩壁。
一隻熊鷹從山峰往下，展翅飛過翠綠田野，田埂邊草木隨風擺動，海境部落的家屋群櫛比鱗次地坐落於此，巨大石柱撐起木樑，上方鋪設著層層疊疊的稻草。
「拿到啦！」
某棟家屋的屋頂響起了響亮的歡呼聲，一個男孩蹲在屋頂上，手中捏著剛剛撿起的熊鷹羽毛，羽毛修長，羽軸弧度優美，帶著微弱的金褐色光澤。羽片從深棕色漸變至末端的黑色，紋理細致而清晰。
「阿帝斯，下來。」下方傳來叫喊。
被稱為阿帝斯的男孩將羽毛插進腰帶，俐落地爬向屋邊，順著屋棚迅速地滑下去。
家屋的屋門敞開，屋內升著火堆，一個男人背靠石柱而坐，男人相貌英挺，卻一臉百無聊賴地用木棍撥弄著碳火，火堆旁串有一塊鹿肉，石柱邊則擺著酒甕與斟滿酒的兩只竹杯。
阿帝斯走進屋內，在靠近門口的火堆邊坐下。
「你在屋頂撿了什麼？」男人開口問道。
「沒什麼啊。」
「騙人，一定是什麼漂亮的羽毛之類的東西吧？我們以前也常常爬上屋頂去找⋯⋯給我看看。」
男人露出一臉懷念的表情向阿帝斯伸手，不料阿帝斯連忙搖頭。
「大人不可以搶小孩子的東西喔。」
「喂喂！我會是那種人嗎？」
「我哪知道馬沙叔叔是怎樣的人？」阿帝斯聳聳肩。
面對阿帝斯的反應，馬沙為之氣結，偏又無計可施，總不能真的硬搶，搶贏了丟臉，落個欺負小孩的名聲，搶不贏更丟臉，阿帝斯雖然才十二歲，但腳程可以說是部落小孩子中數一數二快的，馬沙雖然不認為自己會輸，可是也不願意冒這個風險。
更何況，阿帝斯很會動歪腦筋，要是追他的過程中，中了他的詭計那可就糗大了。
這小鬼簡直就跟他爸爸一模一樣！
馬沙默不作聲地將火堆旁的鹿肉移開，放在芋葉上，然後以石片割下一小塊已經熟透的部分，再以竹枝串起，遞到阿帝斯面前。
「想吃嗎？」
「我不要交換！」阿帝斯大聲說道。
「知道啦，我才不想要你的東西咧，給我看一眼就好。」
面對在眼前搖晃的鹿肉，阿帝斯吞了一口口水，終於點了點頭，伸手接過肉串。
心滿意足地吃完肉串後，阿帝斯才小心翼翼地將藏在腰帶內側的羽毛取出。
「喔喔！是熊鷹的羽毛啊，你的運氣真好。」
馬沙驚嘆道，如同雲豹是海境的守護神，熊鷹則是天空的守護神，是部落獵人絕不會出手的對象，所以想取得熊鷹的羽毛，都只能憑運氣撿拾。
「看完了？我收起來囉。」
看見阿帝斯快速地把熊鷹羽毛插回腰帶中，馬沙嘆了口氣。
「你也太小氣了？這樣要怎麼成為了不起的海境獵人？」
「這叫謹慎，我寧可當一個謹慎的海境獵人，也不要像馬沙叔叔一樣變成遊手好閒的人」
「這臭小鬼⋯⋯我怎麼樣遊手好閒了？」
「天氣這麼好，你卻沒去狩獵，也沒在製作獵具，只會躲在家屋裡烤鹿肉和喝酒，這就是遊手好閒吧⋯⋯而且⋯⋯」
阿帝斯抬頭，環顧家屋內部。
「這裡根本不是馬沙叔叔的家屋吧，為什麼要一天到晚待在這？」
「囉嗦！沒人住的家屋要是不常常升起火堆，竹子和木頭很容易長蟲，長了蟲的話，家屋就會垮掉啊！」
「可是你一直待在這裡，你自己的家屋不會長蟲嗎？」
「哼哼！這就不用你擔心了，我的家屋有菈薇亞在，再小的蛀蟲都不可能進得去。」
菈薇亞是馬沙的妻子，是個勤奮手巧，擅於編織，一手帶大四個小孩的母親，阿帝斯聞言點了點頭。
「這倒是，菈薇亞嬸嬸很厲害，也很會料理，和馬沙叔叔完全不一樣。」
「你這傢伙太沒禮貌了吧！你爸爸沒教你要尊敬年長者嗎？」
馬沙瞇起眼睛，一臉不悅。
「我是不會跟其他大人說這些話啦，但跟馬沙叔叔這樣講話沒關係⋯⋯」
「為什麼？」
「因為馬沙叔叔不會為了我講的話生氣啊，如果你會扭著我的耳朵去找我爸爸抱怨的話，那我以後就會表現得很尊敬你，不再這樣跟你說話了。」
「別開玩笑了！要是去找你爸爸抱怨，又要被他嘮叨個沒完沒了，還會被他塞一大堆工作，比較起來，我還寧可被小孩子消遣。」
「你是狩獵團副長，被塞一堆工作也是應該的吧？」
「副長不只我一個，我沒做總有其他人會做⋯⋯再說又不是我自己想當副長的。」
「沒辦法，爸爸說要是沒幫你找事情做，你肯定會一直偷懶，像個廢人一樣度過一生，那樣菈薇亞嬸嬸就太可憐了。」
「說那什麼話！卡修那傢伙當了狩獵團團長就得意忘形了嗎？本來團長的位置根本輪不到他⋯⋯」
「那原本團長應該是誰？」阿帝斯訝異地問道。
「當然是塔木拉，跟他比起來，你爸爸根本就和毛毛蟲一樣弱。」馬沙一臉自豪。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我爸爸。」
「你剛剛也把我說得很難聽，就當作扯平了吧。」
馬沙嚼著鹿肉說道，阿帝斯瞪著他，思索著塔木拉這個名字，似乎曾在哪裡聽過。
「塔木拉⋯⋯啊！是這間家屋原本的主人⋯⋯他很強嗎？」
「廢話！他壯得跟山一樣，連他的爸爸也超級強壯，可惜他們父子感情不好⋯⋯我告訴你，塔木拉的爸爸可是以前部落戰爭的英雄人物，而塔木拉則是在朽屍入侵時獨自一人對抗好幾隻朽屍的勇士。」
朽屍是受到詛咒的邪惡生物，相傳是遠古時代的先民濫用力量遭到反噬所致，它們全身灰白，像是包覆著皮的骷髏，眼睛散發著微弱的螢光，只要被它的身體碰觸到就會被詛咒，被詛咒的傷口會發黑，有如燒焦一般，並且不斷侵蝕，直到死亡為止。
在阿帝斯出生前兩年，死亡谷的朽屍肆虐，造成海境部落受到重創，幸好最後遠征隊和深谷部落戰士團帶回了可以消滅朽屍的玉製武器，以及祭司們召喚了風暴和祖靈協助，朽屍才得以剷除。
馬沙和阿帝斯的父親卡修當時正是遠征隊成員，所以對阿帝斯來說，朽屍的故事他從小到大已經聽過無數遍了。
「塔木拉可不只是活著的時候在對抗朽屍，他在成為祖靈之後，也以雲豹之姿擊退朽屍的攻擊，這哪是你爸爸可以比得了的，更別說卡修那傢伙居然還在戰鬥時發呆，要不是我救了他⋯⋯」
馬沙滔滔不絕地講述塔木拉的英勇，還不忘數落卡修一頓。
「而且，要論當狩獵團團長的資格，在塔木拉之後，也不會是卡修啊，再怎麼樣也是瓦利吧⋯⋯」
「瓦利叔叔？可是他以後會成為頭目，怎麼有辦法領導狩獵團？」
在海境部落，頭目是由祭司的配偶所擔任，海境部落的祭司共有三人，分別是最年長的芭黛，以及芭黛的女兒法甌，還有法甌的女兒黛拉絲，而黛拉絲的妹妹烏娜可目前仍是學徒，也即將成為祭司。
部落現任的頭目枷道是法甌的丈夫，雖然在對抗朽屍時斷了一隻手臂，但身體依然強健，而黛拉絲的丈夫則是瓦利，他是前任狩獵團團長的孫子，也是狩獵團的副長之一。
對於阿帝斯的疑問，馬沙輕哼了一聲。
「我說的瓦利才不是那傢伙⋯⋯」
「咦？」
「算了⋯⋯說太多了，你要不要再一塊鹿肉？」
馬沙又開始切割起鹿肉來，對此，阿帝斯搖了搖頭。
「雖然烤鹿肉很好吃，不過不用啦，我要拿羽毛去給嵐音看。」
「嵐音⋯⋯喔⋯⋯小黛的女兒啊，你加油吧，小心別讓來路不明的男人把她拐走了。」
馬沙口中的小黛就是黛拉絲，一開始只是氏族長老和家人對她的暱稱，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部落裡的人都以暱稱叫她。
「馬沙叔叔你喝太多酒了，哪有可能發生這種事。」
阿帝斯皺眉說道，但馬沙沒有回應他，依然低著頭割鹿肉。
直到阿帝斯的腳步聲遠去，馬沙才伸手抹了抹臉，眼框微微泛紅。
那兩只竹杯內的酒，並不是為自己斟滿的。
「這些傢伙⋯⋯每個都走得這麼快，丟下我一個人⋯⋯」
2
太陽逐漸西斜，炊煙在家屋間升起，阿帝斯口中嚼著剛剛被鄰家婆婆塞進嘴裡的一大塊醃肉，芋頭的香味充滿鼻腔，眼睛因為醃肉特有的酸而瞇了起來。
對於今年春季剛滿十二歲的阿帝斯來說，海境部落的每一天都充滿著興奮、雀躍與期待。
身為狩獵團團長卡修的長子，他的體格結實，動作靈活，精力旺盛得驚人，從日出到日落都閒不下來。他喜歡攀爬樹木、翻越溪谷、在野地奔跑，或是往河流上游溯源，手肘與膝蓋上總帶著幾道新舊不一的擦傷。
和許多聰明伶俐的孩子一樣，他也有不太遵守規則的一面，像是帶著一群小孩子去看死亡谷的朽屍，海境部落裡的大人仍對前幾年的恐懼記憶猶新，所以那次阿帝斯被卡修狠狠地修理了一頓。
但過沒幾天，阿帝斯又帶人去海岸，他們是趁著大人們在處理農作物的時候偷偷溜去，本來應該是不會被發現的，只是原本說好不撿任何東西，但還是有幾個小孩私藏了貝殼。
當那些貝殼被陳列在阿帝斯眼前時，阿帝斯百口莫辯，只得乖乖接受處罰，但處罰完後，沒有人相信這個孩子會就此痛改前非。
阿帝斯步行至狩獵小屋附近，停下了腳步，快速躲到一棵樹後，然後探頭看出去，在小屋外有兩個男孩——枇亞和霧顏，兩人年紀與阿帝斯相彷，從小就玩在一起。
他們正在處理攤在石板上的鹿皮，高大的枇亞蹲在地上，賣力揮動著手裡的石片，要將鹿皮上多餘的脂肪和肉屑刮除，但似乎用力過度，導致鹿皮被刮到破破爛爛的，讓他急得滿頭大汗。
相較之下，個子瘦小的霧顏進度似乎快上許多，他進行作業的同時一邊用嚴厲的語氣糾正枇亞的動作。
在兩人身後負責監視的，是比他們大了好幾歲的狩獵團年輕獵人伊布，他一臉悠哉地坐在屋簷下，將苧麻的外皮刮絲，那是準備用來製作弓弦的材料。
阿帝斯沒有過去幫忙，首先他今天沒有多餘的時間，況且前幾天才因為幫那兩人做了太多工作而遭到伊布責罵。
你不是幫忙，而是搶了他們的學習機會。
耳邊似乎又響起伊布的苛責聲，阿帝斯收回視線，走到小屋後方的砌石牆，牆邊架著一座石梯，這座石梯是由整塊巨石削鑿而成，高度約到成人的胸口，表面因長年踩踏而變得光滑。
爬上石梯後，他穿過一大片苧麻叢後進入竹林，苧麻的葉片粗糙，邊緣帶著細微的鋸齒，擦過皮膚時留下輕微的刺癢感，他屈膝鑽入竹林內的小徑，空氣中充斥著竹葉特有的香氣。
竹林內比外頭陰暗，陽光從竹葉縫隙透進來，在地上投下散亂的光點，風吹過，枝葉沙沙作響。
走至深處，地面滿是濕軟的泥土，上面覆蓋著枯黃的竹葉與筍殼，溪澗的聲音逐漸清楚，水流順著石縫滑過，發出細碎的聲響，但仔細聽，便可聽見還有一道聲音，與流水聲交織在一起。
阿帝斯停下腳步。
那是嵐音的歌聲，稚嫩而清澈，又如同微風一般地輕盈，溫柔地彷彿是在和溪流低語。
嵐音蹲在溪邊，長髮隨著動作滑落肩側，髮絲因水氣微微貼合在臉頰上，陽光從葉片間隙篩落，經由水面反射，在她小腿的肌膚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轉過頭，看見阿帝斯愣愣地站著，歌聲隨即止歇，接著她的臉頰泛起紅暈，嘴角微微揚起，笑了。
「這首歌我沒聽過。」
阿帝斯來到嵐音身邊坐下，一旁的石板上擺滿了藥草，嵐音正在清除藥草上的泥土，並將乾淨的藥草放入藤籃內。
在嵐音的手掌掌背上，有一道道藍黑色的紋印，紋印一路沿伸至戴著玉石手環的手腕上，這是立誓成為海境祭司的證明。
「是芭黛婆婆今天唱的，我稍微記了一點段落。」
嵐音說著便將手指伸入溪水，輕輕劃過水面，然後低聲哼唱起剛才那首歌，水面隨著音律微微顫動，水在她指間凝聚為一滴水珠，靜靜停在指尖上。
她繼續哼唱，水滴開始隨著旋律移動，沿著她的指節繞行至手背，卻不墜落，就像芋葉上的露珠，輕盈而靈動；光線集中在那顆水珠上，折射出細碎的光點，阿帝斯看得目不轉睛，忍不住向前探身。
「這是怎麼做到的？」他低聲問道，語氣裡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甚至連他要給嵐音看的熊鷹羽毛都忘了。
嵐音一笑，讓水珠重新回到指尖，接著歌聲停止，她手指一彈，水珠隨即落到阿帝斯的鼻頭，將其沾濕。
然後滴落在地。
「芭黛婆婆說，很久以前，每個人都能學會和水對話的方式，並用歌聲的音律起伏讓水活動。」
嵐音笑著用手指抹去沾在阿帝斯鼻頭的水滴。
「真的嗎？」
「而且不只是水喔，能對話的還有火焰、岩石、風⋯⋯總之自然萬物都有自己專屬的語言，其中也有不是依賴聲音對話，而是用身體動作溝通的。」
「用動作溝通？」
「像是影子之類的吧，只是後來能跟萬物對話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非常少的人能擁有這樣的能力，而這些人，就成了第一代的祭司。」
「真可惜，我還以為我也可以像妳那樣操控水。」
「想試試看嗎？」
「妳剛剛不是說只有祭司能夠⋯⋯」
「凡事都有例外嘛，而且祭司其實也沒辦法學會所有的溝通方式，光是學會一種就得花上不少時間，要精通就更久了，所以能增加與萬物溝通的人肯定是件好事。」
「這樣啊，那要怎麼做？」
阿帝斯搔了搔頭，但臉上已經滿是期待。
嵐音看著他，微微一笑。
「對話是從聆聽開始的，如果聽不懂，就什麼也做不了。」
阿帝斯點點頭，便依照著嵐音的指示，閉上眼睛，將耳朵貼近水面，專心聽著溪水流動的聲音，水流輕輕拍打石頭，發出細微的聲響，偶爾有葉片滑落，掉進水面，激起小小的漣漪，他屏氣凝神，想從中找出什麼規律，但除了水流聲，他沒聽見任何特別的聲音。
「呃⋯⋯怎麼樣算是聽懂？」阿帝斯開口問道。
嵐音沒有回話，他皺起眉，偷偷睜開一隻眼睛，發現嵐音正看著他，用手摀住自己的嘴巴，但臉頰正微微抽動，兩眼彎成弦月，似乎在極力克制，避免發出聲音。
阿帝斯愣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
「妳騙我！」
嵐音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
「沒有騙你啦，是真的要聽水流聲，只是自己做還沒什麼，但看到你這麼專心的樣子就覺得很好笑，芭黛婆婆一開始也是這樣捉弄我的。」
「那妳後來真的聽懂水在說什麼了嗎？」
「當然啦！不過是在聽了十一個月亮盈虧的時間之後才聽懂。」
「十一個月亮盈虧⋯⋯要那麼久？」
阿帝斯張大嘴巴，過了好一會才闔上，嘆了一口氣。
「所以真的得從聆聽開始……」
「是啊，你還要繼續聽嗎？」
嵐音忍著笑，阿帝斯瞪了她一眼，悶悶地轉過頭，盯著溪水看了半晌，最後撿起一顆小石子，丟進水裡，水面頓時激起水花。
「它現在是不是在說『好痛』？」
「可能喔。」
3
巨石河從大地山脈深處蜿蜒而來，河道寬闊，即使入冬後水量減少，卻依舊湍急，水流沖刷礫石，發出沉重的轟鳴聲，翻捲的泡沫夾雜砂礫，形成一道道灰色的水紋，彷彿乾枯的樹皮。
開闊的河谷兩岸散落著被河水打磨光滑的圓石，沙洲因為水量下降而裸露，林地依舊蒼翠，但樹葉間已透出少許金黃，落葉隨風飄進水裡，被流水沖走，空氣微寒，強風吹過谷地，夾雜水聲與枝葉顫動的聲響，有如猛獸的低吼。
往上游走，河道拐彎處，水勢更為洶湧，岸邊露出的板岩岩層，層理清晰，棱角因風化而鈍圓，顯露出長年侵蝕的痕跡。
海境部落的採石場就位於這片河岸，岸邊的岩壁被整齊切割，露出嶄新的斷面，四散的石塊間留有剛被鑿斷的碎屑，地面上則排列著去除枝葉的竹筒，用來搬運剛裁切好的巨大石板。
河谷中，傳來一陣吆喝聲。
「喂！你們越來越偏左邊了，想到河裡去游泳嗎？」
狩獵團團長卡修一邊搓揉著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痠痛的肩膀，一邊對著拖曳石板的隊伍發出指令。
「左側的一個人換到右側去，負責放竹筒的小組動作加快，再慢吞吞都要天黑了，但負責拖繩的小組慢一點，左右兩側要配合，穩穩地往前⋯⋯」
話還沒說完，拖繩組左側就有人跌倒了，還順帶絆倒了兩個人，同時間右側的拖繩組卻沒有停下，導致石板整個被拉向右側，直接滑落地面。
「乾脆我自己下去拖算了⋯⋯」卡修嘆了口氣，但馬上搖了搖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