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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月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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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世上
I. C
她在與朋友對話時,被一件事情所敲擊。她到現在都思之不盡。像在一個無人建造的迷宮裡。
朋友在描述與先生的對話。朋友是個年近四十的女性。朋友的美貌如香氣,長期駐留在朋友身上衣內。她注視朋友濃密的頭髮,衣服掩蓋的潤澤肌膚,如海邊礁石忽隱忽現的眼神。如波光。如琉璃。
她再喝了一口南瓜湯。朋友便細心的將話題停頓。那些話就如液體流入她的耳朵,體內。
「於是他就整夜的沒有聯絡。」
這是朋友的最後一句話。
她於是聽完了事情的全貌。那也許原本是完整的,在她耳前撞擊而破碎,像沙粒一樣滲進來,又在她裡面聚集。
她得到的籠統的概念是這樣。朋友的先生到南邊的城市出差,在飯店巧遇一共同的女性友人,當晚便相約用餐。吃的是總匯三明治,羅西尼牛排,分食龍蝦沙拉,一瓶夏多內。朋友之後再打先生的電話,一夜未接。
總匯三明治,她重複。
朋友解釋說先生去哪個飯店,都會點總匯三明治來吃,三層薄的烤過吐司,生菜,煎過的蛋,堅硬如殼的培根和柔軟的雞肉。用刀對角切一半,再切一半。配著炸得剛好的薯條送過來。
薯條。她說。
朋友說,薯條是個配角,然而也很重要。因為烤過的三明治,已經具有三個堅硬的角,咀嚼之間對唇齒已經磨損強烈,相較於細而脆的薯條,她先生傾向於粗的薯條。裡面有濕潤的薯泥做為休息。
她於是發覺自己注視朋友先生咀嚼著食物的唇齒內裡。異物進來,被船一樣的大臼齒擊沉,再度擊沉,磨得粉碎。
朋友說,酒的話,她先生一向是喜歡先喝啤酒,可以輕易的喝下兩大杯。她接著就想像起浪花。帶著泡沫的海浪,一股股的衝激著朋友先生的牙床。
喝完啤酒,就喝了紅酒。她先生不喜歡淡而無味的新酒,只喜歡濃郁的酒體。皮革,菸草,巧克力。他喜歡粗獷而明亮的氣味。她的想像裡便加入了礁石。傾斜的,冷峻如切片,厚實執著如地表。
羅西尼牛排,朋友說,是她先生的最愛。他在家的時候,朋友會做給先生吃。朋友會在城裡的進口超市買得菲力牛排,鴨肝和松露泥。用鐵盤將牛排煎至三分熟,再用那肉汁來煎熟鴨肝。松露泥若用炒的香味會盡失,因此用熱水隔罐加熱著,用肉汁加入波特酒,牛骨高湯,一球奶油靜靜的熬煮成醬汁,澆注在牛排,鴨肝,松露泥築成的高塔之上。朋友在廚房裡低頭調理著豐美的額頭泌出汗來。朋友的先生在羅西尼歌劇,威廉泰爾序曲,破曉裡半瞇著眼。彷彿忘了下個序曲是暴風雨。
她的腦中有了船,築起了高聳的船桅。她從下面瞇起眼睛看,看到玫瑰色的雲,深藍的夜很裡面。船桅的頂端幾乎刺破了天空,沒有星星從裡面露出來。她的目光盯著一個幾乎不見的點。
那家飯店是一家日系連鎖飯店的系列頂端。由於朋友的先生每次出差都會入住這個品牌的各式飯店,已經成為頂級會員。每次都會被升等到較大的行政套房。入住後他將西裝脫下,待服務人員收去乾洗後,就會到健身房的機器上慢跑二十分鐘,做一些重量訓練,之後在蒸氣室裡。待他換好飯店準備好的休閒服後,便輕鬆的搭乘電梯到十七樓的行政酒廊去。這裡是行政套房的住客專屬,因此非常清幽。寥寥幾個人在這裡就著落地窗的樹景處理工作,或談生意上的事情。或盯著某一處,慢悠悠的喝下一杯。朋友的先生在一處背著窗的單人沙發坐著,邊翻閱著一本《經濟學人》,慢慢喝一杯余市。余市冷冽中帶著炭香的滋味,在他舌間泌開。這時候天空中所有的光都收斂,露出灰黑昏黯的樣子,像是一艘大船正緩緩轉過身來。這個時候,他看到旁邊的人。是朋友L。
等等,她說,我以為是剛才在樓下遇到的。結果是上來才遇到的?
朋友說,是上來才遇到的,聲音中有濕紙張,彷彿被灰黑的液體沾濕。那是更巧了,因為樓下遇見的話,比較平常,如果到了樓上需要某種身分才能進來的地方才遇到,不就是說明這是一個必然嗎?
什麼樣的必然?
朋友輕輕呼了一口氣,似微風,或嘆氣。說,接下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他的話說到這裡,之後我再怎麼打電話都沒有接。直到第二天早上傳了一個訊息,說前天晚上喝多了,頭痛就早睡了。
於是他就整夜的沒有聯絡。她說。
朋友說,對。於是她們就像很遺憾的看著什麼掉落一樣,注視著桌上的某一個點。一個黑點。發覺那個動起來,長出腳來。不知道是什麼的黑色小蟲子。她們就眼睜睜的看著牠爬開。
要不要走了,她說。
朋友很快的摸出一張卡來。我來吧,害你大熱天還出來。
她推辭了一下後來說,下次我請吧。之後收拾起彼此的包包走出去。外面可怕的熱。並且越走越熱。像在一個燒著什麼的外圍行走,裡面一直颳著詭異的熱風,像粥那麼有顆粒一樣。她們咬牙在外面走了幾步。在幾棵樹躲避。櫥窗前照看自己熱氣朦朧的影子。她看著朋友衣服的背後被汗水所濡濕。透出裡面的白色蕾絲背心。她在大暑中如在水中張頭仰望。看到一家咖啡店,透著玻璃看到裡面的人的輕盈。透著清涼的感覺。
她推門說我們進去坐一下吧,太熱了。她期待涼風從門裡吹送出來,像一個無言的允許。朋友也推著,直到她們發現,門把不在那裡。而是在玻璃的另一端。
她們坐下之後還在笑。朋友想到這事就笑,露出眼睛旁邊的皺摺來。咖啡上來了,她們點的兩杯一樣的拿鐵,一杯熱的,一杯冰的。熱的是咖啡的底,用白色泡沫拉成一朵花鋪在上面。冰的裡面是載浮載沉的冰塊。同樣的飲料,因為溫度的不同,被裝置在完全不同的環境裡,顯示出完全不同的樣子。她們兩個共同看著那個,體會到某些事情的不可避免。再過一會,朋友的笑容隱斂。如同在咖啡上的白色。朋友的眼光閃閃爍爍,如同內部正經歷複雜的搭景與調光。
朋友說,昨天他打來的時候,聲音是有點奇特。
怎麼說?
朋友不語。她只好靠自己細想,在海浪,礁石,船桅和夜空之間,召喚來濃密的大霧。那霧濕冷而乳白,凡碰到之物都變得潮濕而陰惻惻的。又像隻手一樣,有意無意的去掩飾,去覆蓋。
好像有什麼不方便說,又像被什麼催促的。朋友皺著眉頭說。
然後是風,照理來說,傍晚的時間不會出現這樣的風。不是那種懶洋洋的南風,而是讓溫度驟減的寒冷的,風。
朋友攪動飲料,是冰的那杯,因此發出輕微鏘啷的聲音。海面被強風急速的冷凍。先是薄的,然後浮片的薄冰結起,敲擊船身,發出磨擦的聲響。
朋友搖晃杯子。發出鈴鈴的聲音。她也低頭,剛好遇見自己咖啡上奶泡倒塌下來。
她聽到,遠方傳來敲擊聲,像被布包裹住,悶悶的雷聲。太陽熄滅,遠方瘀斑,有什麼朦朧的威脅正迅速的築起來,築起來。
她開口說,也許真的沒有什麼。他累了就睡著了。就是這樣。
朋友說,是啊。他最近工作是挺累的。
你也知道L就是這樣的人。我們很熟悉了。我不會想多。
是啊。
是啊。
她感覺到,朋友聲音裡鐵皮般的戒備升起。她就明白了。窗外的雨形成布幕,在窗玻璃上均勻的流下,每片玻璃都成小規模的瀑布。剛才使她們發笑的那扇門,打開, 她走出去,撐開傘,走進雨裡。
朋友的家她去過,如果是現在剛吃完了飯。朋友就會站在中島,洗著碗盤。水幾乎不會噴濺出來在他們霧黑色的檯面上。
朋友的先生在電視前。
她無法從這樣的畫面中脫離。她站起來,又去幫自己多倒一點威士忌。她不愛日本的,而恰好喜歡蘇格蘭。她喜愛北方。冷冽。極端的氣候。她喜愛陡峭冰河崩落的冰塊。
她想像著朋友的先生。那是一個棕熊般的男人。高大,懶洋洋的,似乎無害而無聊。然而可以非常有力量。近乎殘暴。她與朋友認識多年,從沒有聽聞過任何的暴力事件,但這個男人在意隱私,在意祕密,如同棕熊護著那罐蜂蜜。
朋友用在狹窄的道路中行走的方法,左閃右避,儘量從容的前進,在不損及丈夫形象的原則下說了事情。
她猜想朋友與她講述的理由。可能她是個獨居未婚的女人,與朋友那樣已婚的日子有所阻隔。她短髮而瘦削,雙眼晶亮。看起來對女性的感情彷彿不那麼有興致。然而她所從事的文史工作使她樂於傾聽,善於揣測。這幾天她在工作之餘,心思起伏。
她注視酒杯裡浮冰上水淋淋的光澤。書桌的檯燈下。一座島。或一條船。
有時候是這樣的,人們覺得事情過了,早就不該在意的事情,場景,人,卻活生生的留在心裡。像沉船的現場一樣被人保存著。
她在洗杯子的時候將沒喝完的冰倒出。不是什麼厲害的手鑿圓冰,是冰箱裡的碎冰塊。它們散落在水槽裡,那樣靜謐的。到了明天,便不著痕跡的消失。
她突然伸手,拿起一塊冰來。用手指捏住。她把它拿近眼前。仔細注視。好像要用眼睛的注視,將它融化。冰在手指中,不勝握力,漸漸軟了下來。化為液體逃出了她的掌握。她把手用布擦乾。它的溫度還留在她的手上。冰涼到了極點後,就有灼熱的感覺。她觀察著自己的手。那感覺不像她的。
她必須要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什麼事,她突然便決定。她必須知道真相與真實。去討論原因將是種汙辱。只因為那裡有真相,而她碰巧聽聞了。她便必須去將它鑿開挖出來。
她在腦中想著,輕易便排除了與朋友先生,與L詢問的可能性。她明白那種對話的無能。那只能建立防守與攻禦。她站起來在屋裡逡巡。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

她並不習慣早起,或在早班的車流中和上班的人逆向而行。那會給她一種怪異的違逆感覺。她想像自己像一個必然的點一樣,朝縱線前進,而橫線是時間,從久遠的之前,也許這一切便醞釀著,而導致了現在的結果。她在她現在所在的地方,而成為了現在的樣子。有時候這想法讓她戰慄。有時候不會。
她直視前方,而車子正高速移動,窗外的景象掃過她的臉側。她轉過來,讓光與影在臉上活動。在視線還未伸出前,樓房,田野和河川便輕快的掃過,近乎輕率的。她便轉回到自己的小空間裡,拿出書讀著,覺得哪裡也不需要去。不一會便感覺到睡眠的叩擊。動中的睡眠極濃稠,她在模糊中一直感到急迫,在她的站到時及時醒來,像降落在一個略新的自己身上。
旅館在一個離車站四十分鐘車程的地方,三層而小巧,外觀像黑曜岩那樣光滑無縫。她在旅館辦完入住手續,還未到入住時間,她便寄放了行李,在大廳裡的咖啡座等待。
她喜歡住旅館,尤其是高級的旅館。它流露出的奢華,對比背後嚴絲合縫的縝密,使她有種步入宮殿那種愉快的顫慄。每個經過計算的流程,空氣中上漿的衣服和空調的氣味。走廊間行李車滑過地毯的聲音。到處是欲迎還留的痕跡。
她坐在那裡觀賞著從上而下的三層樓書牆。面前是漂浮著檸檬的氣泡水。她心中有種隱隱像浮動的感覺,一時不相信自己真實的在這裡了。
不一會櫃檯人員在她耳邊說,您的行館客房準備好了。她便起身,搭乘金屬的電梯,滑溜的到達二十五樓。不動聲色的走過由燈點亮的無聲走廊,到達門口,刷開房門。她簡易的鐵製行李箱在房內等待,與房間已經融為一體。
窗外在午後發出刺目的眩光,像在激烈的反擊著。然而他們都知道,那即將被壓扁,剝離。她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把箱裡的物品一一拿出來,浴室的歸浴室,衣櫃的歸衣櫃。房間的邊角就吸附了她的氣味而軟了下來。她先去了浴室,腳印在冰涼的大理石地上,像均勻的呵氣。乳白色的洗手台上是襯著黃光的鏡子,她看著自己。
這面鏡子光滑而質地鬆軟。像用軟的肥皂。她的影像因此染上暈軟的邊緣,像月暈。她感覺她的注視也像被孔洞撐開,變得稀稀疏疏的。然而這畢竟是個要辦事的白天,不宜採取這樣疏漏的眼光。她就在窗邊的桌子坐下來,用桌上的筆和便條紙做起工作來。在完全的寂靜中迅速進入了狀況。窗外的白光平息,可以看到不遠是靜謐的樹林。她眼睛邊覷著遠端的樹梢。她恍悟過來旅館的用意,在外是濃濃的生機,對比著室內強烈控制中的片草不生。
她就在空調的操作聲中進行著工作。
遠方有些暗下來的徵兆,像著火的紙張一樣。邊緣發黑暈紅。她沒有停下來看,然後發現天暗藍下來,必須要打開檯燈。
她的便條紙已經記錄殆盡,她於是在桌上,電視下到處摸索,卻遍尋不著。她把抽屜打開,看到一本厚重黑色封面的書,竟是《聖經》。現在飯店裡還會擺著《聖經》嗎?她很意外,把《聖經》拿出來在手裡。用手輕輕撫過封面的燙金十字架,旁邊的暗紅色書繩。
她便出了房門,擦擦的走到電梯處。像想起什麼,按了行政酒廊的樓層。
她行走,入座,行政走廊的窗外滿是綠意,使得面對窗前的位子,發散著奇異的綠光。她坐下來,在靠窗的條紋卡座裡,覺得非常安適。彷彿自己一向在這裡生長。她喚來服務生,想要一杯紅酒。夏多內有嗎?
她像對密碼的人一樣加疊上,還要總匯三明治,羅西尼牛排。龍蝦沙拉。
服務生露出擔心的表情。小姐是一個人用餐嗎?這樣餐點可能偏多了喔。
她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說,沒關心的,我可以外帶。
服務生走開後她才意識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她環顧四周,時間還早,餐廳裡目前只有她一個人。環境靜謐,溫度濕度適當,而他們正製作著她將食用的食物。她感覺自己就像在魚缸裡。
他們兩人當時極可能就坐在這裡。朋友的先生便坐在她的位子。L坐在對面。她像是一個事實那樣接受了下來。坐好。
她想到自己在做的事情,感到羞愧而茫然。她正根據那些已知,來重建一個人,從他的內裡,從此來做為根據,來推斷他的行為。然而,不然又能如何呢?
她將剛才帶上的《聖經》放到桌面上,便翻開它漆黑的面。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
她感到屋裡的光線有些變異,抬起頭來發現送來了食物,便移開書,酒與三明治被送上來。
她轉動酒杯。酒就在玻璃上留下雨後的痕跡,她又拿了一根薯條吃,外表焦脆。內裡泌出鬆軟的薯泥。她便轉回書上。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她每次讀到這裡,內部就有被照亮之感。她按住書頁,薄薄的紙頁上被手指的油膩所滲透。
要如何了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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