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小說組首獎:洪碩謙〈筆〉

  蔡文興的筆被偷了。
  今天早上起床,他明白了這件事。
  縱使那已經過去六年了。

  那是一支鋼筆,粉色的,他記得。王昶有一天到學校就秀那支鋼筆給全班的人看,王昶矮矮的身軀舉著那支鋼筆卻簡直像自由女神像。讀小學的時候老師說,全班只能用鉛筆或自動鉛筆。上了國中開始用原子筆了,那就成了一種身分象徵:你的筆多好看、多有質感,就是你的地位了,比起多好寫。
  王昶甚至不會用鋼筆,但國中生大概在意這些事。
蔡文興只能用那種白色筆桿、藍色筆夾兼按蓋的廉價原子筆,王昶把那支鋼筆舉在手裡的時候,蔡文興好像看到長長的階梯在他面前展開,他想到母親每天上班前要下的家裡樓梯,他們住四樓,沒有電梯,母親會拉著他的手把他趕在前頭,從後面推搡著他,說上班要遲到了你上學也要遲到了就最好都不要起床,夏天很熱,趕完這一段路之後兩人的頭上都是汗,屁股貼到曬得發燙的老舊PU皮機車坐墊的時候,又好像都蒸乾了,然後蔡文興去上學,他母親去便利商店打工。
  蔡文興坐在教室裡的時候都在想,他要是也能去工作就好了,可以買自己喜歡的鋼筆,當然不限於鋼筆。蟬聲把整個夏天的燠熱烘托成在樹上撒的尿(蔡文興聽鄰居,也是他同學李足美講的,她說蟬都在樹上撒尿,有時候在樹下被滴到的不是雨而是尿,李足美總是會知道這種事情,蔡文興聽她講就記起來了。),於是蔡文興舉手跟老師說他要去廁所,抓一支他的廉價原子筆,開始想他母親現在在做什麼,但怎麼想他都想不出,要怎麼工作才能讓他母親賺到足夠的錢買他想要的筆。
  下一節下課他就找到王昶,問他怎麼能拿到那支鋼筆,王昶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
  「給你我的神奇寶貝卡。」蔡文興說。
  「不要。」
  「給你五十塊。」
  王昶沒有說話。
  「一百塊。」蔡文興從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有一百塊嗎?」

  爸媽不會給他零用錢,所以他只好和母親協商,倒一次垃圾十元,洗一次碗五元,倒垃圾的時候垃圾車後面總是很臭,所有東西都發酸的味道。蔡文興很受不了,每次倒垃圾前都會先洗一次手,下四樓到門口,倒完垃圾再洗一次。老實說,蔡文興忍受不了一切他覺得骯髒的東西,要他覺得,垃圾包在塑膠袋裡也一樣,這些骯髒的東西要被區隔開來,洗手像是個儀式:起始,並且結束。照這麼來說,蔡文興一天洗好幾次手,所以他的手總是乾巴著,連帶形狀也讓人覺得乾癟。學校社會老師說他會看手相,蔡文興就給他看,社會老師就摸摸他的頭叫他要努力,微笑著說。
  現在蔡文興知道,手乾乾癟癟的是勞碌命的意思。
  四個月後,蔡文興從王昶的那隻手中接過那支鋼筆,王昶在他面前點著零錢湊的五百塊點了五分鐘,蔡文興看著那些錢,彷彿還能聞到垃圾的酸臭味。
  隔天蔡文興把筆拿出來寫數學作業,這次教一元二次,他把兩個點點在座標上,嘗試畫線,可是鋼筆斷墨了,在紙上只留下一道刮痕。
  他只好去問王昶,雖然他知道李足美應該會知道答案,但畢竟是從王昶手上拿來的,他想聽到王昶的答覆。
  王昶說把筆尖在水裡點一點就好了,但蔡文興沒有水杯。
這一次,他可以帶著鋼筆去廁所,他把筆蓋拔下來,墨水有一種吸引人的臭味,他的舌尖碰觸銥點,墨水在舌乳頭之間蔓延,蔡文興想王昶是不是也這樣做過,然後銥點頂到了喉頭,蔡文興輕輕地嘔了一下,王昶在他的喉頭書寫。
  蔡文興現在也知道那支自動筆並不是很貴,甚至不好寫,為什麼?他從王昶那裡買來之後一直覺得鋼筆不像他的,那被王昶玷汙過了,可是他一遍又一遍地把鋼筆探入喉嚨裡面,讓自己乾嘔。

  上了高中後自己去書店找,看到一整排,一支三百塊,他買下來,五支。希望在學校打開鉛筆盒的時候,他就能看到六支一模一樣的筆塞滿鉛筆盒的底部,有一支比較舊一些,標籤的邊邊都翹起來了。
  可是那支筆不見了。
  鉛筆盒的底部空出了一個位子,蔡文興還是會去廁所,隨手抓一支鋼筆,探進口內。但他不管如何都嘔不出來了,儘管墨水已經在他嘴裡染黑所有牙齒。

  他告訴老師他的筆不見了,老師低頭改全班的作業簿。
  「你回想一下自己在哪裡用過。」八十二分,紅筆在作業簿上滑動。
  蔡文興很努力地想,他感覺到自己的腦子在轟轟地轉,連他坐在母親機車上的時候都會這樣,明明就一直轉,可是他怎麼都想不起來。
  「想起來了嗎?」老師根本沒有抬頭看蔡文興。五十分,老師皺了個眉頭。
  「謝謝老師。」蔡文興覺得老師幫不上他的忙,或從來都沒有幫上忙過,她只會在蔡文興想事情的時候說他發呆,說他上課不專心,然後叫他罰站而已。他走回位子上,老實說,他自己經過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說了什麼話早就都一條條列在腦袋裡了。做一次搜索,第二次,這時他倒是感覺霧濛濛的,慢慢地看不清了。
  這是第一次,蔡文興承認自己忘記一件事情。
  那天放學,蔡文興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了:一樣他覺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他身邊離去,短暫得到,然後被剝奪,蔡文興的腦子瞬間就轉不過來了。他在母親的機車上沒再做數學題,他盯著機車經過的路面,視線被炙烤得看見空氣中的扭曲,試著找找地面上有沒有那支筆,哈,沒有。瞬間他覺得荒謬至極,蔡文興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麼認定那支筆,他勞動換取不屬於自己的物品,在擁有時抗拒地舔舐,在失去後感到心疼,但那明明是骯髒的,是被玷汙過的,他想到現在身下的機車也是二手的,那豈不是也被玷汙過?自己在這台機車上上過幾次學了?蔡文興身體的重心向後傾倒,手摸在車尾的鐵架上,他驚呼,重重摔在地上,在熱燙的柏油路上翻滾幾圈,他半邊的臉在地上狠狠地擦過,坐在地上,蔡文興笑了,他竟然笑了,半邊臉癱著地笑。
  第二天他告訴母親他要自己上學,長而陡峭的階梯他一個人走了,汗流下來的時候,浸透半邊臉上的紗布。
  一邊走,蔡文興一邊想著有人撿到筆會怎麼做,他們會一樣把筆尖探入喉頭:那等於那支筆被三個人,甚至更多玷汙過了。蔡文興甚至害怕拿回那支筆,他不知道他尋獲那支筆後該怎麼做,他是第二手和第四五六七手的接收者,他和鋼筆之間,和王昶之間的締結將會因為他的失守,意識上的失守與遺漏而加入他人的唾液,在空氣中拉出如蜘蛛網的銀絲,那就不再單純了,他人沒有付出勞力,如何能明白筆尖在喉頭的快感?
  「蔡文興,今天怎麼沒看你拿鋼筆?」
  「我放在家。」
  「是喔?」
  這也是蔡文興第一次說謊。
  蔡文興感覺自己又開始往下掉了,他沒辦法拿著鋼筆,沒辦法擁有同學的羨妒。
  你仔細看,鋼筆不像一隻寄生蟲嗎?
  蔡文興買墨水管來補的時候,計算能寫的日子簡直像計算自己還有多少年月可以活,為了要買墨水管,他還得繼續忍受每家每戶堆砌起來的酸臭。站在垃圾車後面,他倒是想看看,從後車斗爬上車頂俯瞰那些丟垃圾的人是什麼感覺。在今晚,垃圾車會來,蔡文興想著自己是否該去倒垃圾,就今晚。
  但為了什麼?蔡文興手上已經沒有鋼筆了,不用買墨水管,現在也不特別想要什麼。
  在門口拎著垃圾袋等垃圾車的時候,蔡文興再次嘗試喚起那天的回憶,但他做不到,一切仍被霧籠罩著。
  臭氣熏天。

  肯定是王昶偷的,他意識到了。
  王昶賣給我之後後悔,所以又把那支筆偷回去了。只能這麼解釋了。
  蔡文興這時候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半邊臉總是不自然地抽搐。
  蔡文興想,王昶會懂,他會懂為什麼筆尖頂到喉嚨會快樂,因為王昶也曾經在那裡,或者說,王昶本來就在那裡。
  現在最重要的是,他要怎麼找到王昶?要怎麼確認王昶這樣感受他?
  他問李足美,李足美會知道這種事。
李足美說王昶在郵局裡當櫃員,他爸是郵局局長,蔡文興竟然不知道這種事?
  蔡文興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蔡文興走進郵局,郵局的階梯都淺淺的,只有兩三階,他從門口看到王昶坐在六個窗口其中的一號窗口。
  窗口旁總是會立著一支筆,那跟王昶賣給他的那支筆一樣,標籤的邊邊都翹起來了,只是粉色的塑膠殼上有了不少劃痕,塑膠看起來要氧化成脆的了。
  蔡文興的嘴角被提拉成詭異的弧度。
  「先生是2308號嗎?」王昶微笑問他,中午,郵局沒太多人。
  「我蔡文興。」
  王昶想了一下。
  「喔!國中同學嘛!」
  「方不方便出來聊,帶了東西給你。」蔡文興半邊的臉抽搐著。
王昶起身,從櫃檯後繞了出來,蔡文興看著王昶的整個軀體慢慢展開,這才發現王昶已經變得比他還高壯許多。蔡文興這時候把櫃檯邊的那支筆握緊在右手中。
  「好久不見,怎麼突然想到來找我?」王昶笑著說。
  「聽李足美說你在這裡工作,想說經過來找你聊聊。」蔡文興的臉還是緊繃著,他好像還能感受到汗水滲透繃帶敷在傷口上的刺痛。
  「李足美?」
  「跟大家說蟬會尿尿那個。」蔡文興失算了,他沒有想到王昶會忘記李足美是誰,哪怕一丁點也好,他和王昶之間只要出現懷疑,蔡文興都不認為這個理由能被信服。
  「喔,想起來了。」王昶摸了摸自己的寸頭,衝蔡文興微笑。蔡文興這時候想,王昶的頭摸起來是什麼感覺?
  「我能摸你的頭嗎?」
  「什麼?」
  鋼筆的筆蓋不知何時被他打開,筆尖扎進他大拇指的肉裡。
  「這個喔?我去當完兵就一直保持這樣。」
  王昶在蔡文興的面前變得更加高大。
  蔡文興又開始往下掉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王昶總是能高出他一頭。
「  沒事的話我就先回去工作。」
  王昶繞回櫃檯後方,蔡文興在原地呆楞幾秒,然後準備離去。
  「等一下,」王昶叫住他。「別讓大家沒筆可用。」
  什麼意思?大家都能用這支筆,但它就不能在我手上?
  「你不是賣給我了嗎?」蔡文興的聲音沙啞著。
  「賣給你?這支筆嗎?」王昶想了一下。
  「喔,這是那時候買一送一的另外一支。」

  蔡文興一路奔回家,衝了四樓的樓梯,十八年來,他第一次覺得到四樓的階梯如此漫長,好像永遠都走不完一樣,指尖的血滴像是他的鞋印一般跟在他身後,在樓梯接拖成斷墨一般的線。
  蔡文興好像失去了整個座標,一切都建立不起來了,或者說,他建立的一切都不成立了。蔡文興不知道此刻該哭還是該笑,他一邊的嘴角上揚,一邊的嘴角下落,對那個坐在機車上算數學的蔡文興來說就是三次曲線。他可以很容易地將一切化約成等式。但他從王昶那兒買了鋼筆寫不出來,鋼筆丟了他寫不出來,自己買了鋼筆也寫不出來。
  這時候蔡文興發現自己大拇指上的傷口,如果說墨水都已經滲進傷口裡,會不會跟刺青沒兩樣?
  人家說,刺青是有意義的,在他大拇指上的一個點又有什麼意義?紀念自己不曾擁有過的一支鋼筆?
  這甚至不是那支鋼筆留下的。
  它不是。
  他不是。

  蔡文興決定今晚倒垃圾的時候,上後車斗去看看。
  或許進車斗裡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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