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跟小金的第一次相遇，或許可以稱做一種緣分。當然緣分的範圍很廣、很模糊，但又常常讓人覺得那麼清晰、那麼堅定。總之，我特別喜歡「緣分」這個詞，它讓我在不確定的人生中，彷彿多了那麼一分確定，似乎所有的巧合與偶然，都可以用緣分來形容。
當時的我在台中一間保全公司當業務，我那時剛畢業不久，沒什麼公司上班的經驗，更別說當業務了。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理由而選擇離鄉背井到外地發展，其中有對自己的期許與挑戰，也抱著對這個社會的期待與希望，就像大部分剛入社會的年輕人那樣，希望自己能有一番作為。
當然出發點是好的，但是，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無法判斷當初的這個決定是對是錯，而這也是令我感到痛苦（困惑）的一件事，打心底覺得，對不起自己，無法給自己一個交代，或是一個答案。
當然，我自己內心的某個部分是一直都知道答案的。當你事後會去想這麼做是對是錯時，我想大部分你是覺得自己錯了，但又不願承認，卻試圖找理由來說服自己。
一個人不會去檢討自己身上好的部分或生活上順利的地方，而是會去檢討自己覺得不好的或不順利地方，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失去了一些眼睛看的到、或看不到的一些東西。以此為代價，或許也得到了一些眼睛看的到、或看不到的一些東西。我甚至無法去分辨那些東西對我的人生來說，究竟是好是壞。或許我需要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解釋。
我可以接受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但卻不知道為什麼。當我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那個什麼卻從我手中溜走，而當我想逃離什麼的時候，那個什麼卻像陰暗的影子般，悄無聲息的黏在我的身邊、盤據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
或許比起不斷的往上爬，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是更難的事，或許在我的人生中，充滿了太多或許了，或許。
我們上班主要就是騎車到處巡視，裝潢中的店面或是即將進駐的工廠是我們的重點目標，如果業主需要裝設保全的話，趁還在裝潢的時候配合工程配線是最理想的，不需要事後破壞裝潢或整體的美觀。
我到了一大片蓋有鐵皮工廠的地方，大大的待租、待售看板醒目而招搖的架設在外牆上。緊閉的鐵捲門貼了無數各家保全公司外務的名片。好像在無人島上插滿了各國國旗，有一種很熱鬧的荒涼感。名字與電話毫不避諱的公開，所謂的隱私甚至比不上宣示自己地盤的狗所留下的氣味，在資本主義的池子裡，大家正不斷的往裡面投入許願的硬幣。
這裡有一條河道穿過廠區，河裡的水經常都淺淺的、無色透明，看不到魚蝦貝類生活的痕跡，只有一些青苔順著水流漂著。都市地方的河流，充滿了人工的味道。河面上建造的一座橋倒是頗有設計感，大大的弧形與具有斜度的鐵柱充滿藝術性的交錯著。並不太長的橋，卻在兩側特別鋪設了人行步道，甚至有供行人休息的長椅，椅面和椅背是仿木質紋的塑膠板材質。
我將機車停放於路邊陰涼處，沿著橋邊的人行步道走到橋中央。我望著河面發呆，偶爾看看天空、偶爾看看白雲，我想思考一些事情，卻又不知道從何思考起。在動手之前，我總是花費大量的時間思考，而常常在思考後，依然得不出一個結果。
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工作是這樣，人生也是這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是這樣的日子總讓人感覺很不踏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跟很期待會發生什麼完全是兩回事。
守在這邊是我們的工作，如果遇到要來此地開業的店家，大家就會一窩蜂的湧上前去。這樣的景況讓我想到了鄉下路邊徘徊的流浪犬，時不時可以見到人家餵養的便當盒、塑膠袋與罐頭食品等痕跡。其實我並不討厭那些流浪貓犬，但也不想太過親近牠們，也不太有去餵養的衝動。那是一種責任的問題，我討厭承擔莫名的責任與招惹不必要的麻煩。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幸運的話，可以遇到有意願的業者，爭取到現場規劃報價的機會，這樣就算有所收穫了。即使到最後不一定能簽訂合約，不過至少等待的時間沒有白費，本來我們有的就是時間，而擅於等待是基本的條件。如果能速戰速決當然是最好的，說出公司產品的特色與相對優惠的價格，剩下就讓客戶自己決定。不過這樣是行不通的，太過平板與單調，欠缺說服力與吸引力，就像到不熟的餐廳遇到冷漠的服務生那樣。
這裡是現實的社會──會受傷、會流血的世界。沒人會給你犯錯的機會，也沒有人會因為你的失誤給予寬容。或許我講得太過武斷與負面，但我只是想表達一個事實與當時的無力感。我似乎處在一個非常被動的地位，只能被迫對現實反應而無法改變什麼。
我是為了什麼在努力著？為了買車買房嗎？那似乎過於籠統。為了讓社會更繁榮與進步嗎？那也不切實際。為了讓家人過得更好嗎？我沒有老婆小孩，父母也過著近乎退休的生活。那是為了企業家與資本家嗎？這倒是個合理且實際的理由，而且符合現代大部分人的處境。
我究竟為了什麼而努力？年輕就應該拼命努力嗎？我真的有努力了嗎？我努力對方向嗎？除了努力就沒有別條路走了嗎？有好多好多的疑問在我的頭腦裡，卻都跟努力有關。彷彿除了努力之外，我什麼都不用想；彷彿除了拿出成績之外，我什麼都不用說。
我看著眼前的風景，所有的一切都在消磨著我的靈魂與意志。陰霾的天空、河床的雜草、喧鬧的城市與汙濁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沮喪與厭煩。生活在這裡的自己就像社會底層的生物般，被蹂躪與踐踏、苟延殘喘地活著。
這裡是一座牢籠，看的見的牢籠與看不見的牢籠，都一樣，都一樣的束縛著我們的身體與靈魂。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到這裡，我在追求什麼？我是否能夠逃出去？如果能，又該逃去哪裡？
我看向遠方的天空，有一架噴射客機飛過了藍天白雲，尾端劃出一條長長的白色氣流。好美的景象，平常根本不屑一顧的景象，現在竟然如此美麗、如此讓人感到放鬆與自由。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只是呆呆地望著天空。
（經過了好多年的今天，我終於能描繪出當時的心情並像這樣寫在紙上。當時的我的內心真的是這麼想嗎？我不確定。我只能根據當時的記憶，在旁邊寫下類似註腳的文字。就像在展覽出的作品上，寫出其中的核心思想，剩下的就交給觀眾自己品嘗體會。
我忽然覺得，當時的自己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當時內心的想法，是否有好好保存並流傳下來。我甚至覺得，當時的自己已經離我而去，走上自己的人生；而如今的自己，也過著自己的人生。雖然看起來都是自己，但早就走上不同的道路，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也不能說年齡，該說是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裡，之前做不到的事，現在好像能輕鬆做到了；而之前做得到的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卻變得不敢去做。心態如果可以決定命運，那既然想法與作法都不同了，又怎麼會有一樣的人生呢？）
忽然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嘔吐感從胃裡湧了出來，喉嚨好像有什麼快要衝出來一般。我吃了一驚馬上蹲坐在地上，張開嘴巴卻什麼都吐不出來。討厭的氣味竄入我的鼻子然後沉積在肺裡面，一股寒氣從背脊直衝腦門。頭腦感到一陣陣暈眩，像浪潮往前又往後退去一般。
我勉強站了起來，扶著欄杆吃力的走到長椅上坐下，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癱軟在長椅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閉上眼睛慢慢的深呼吸，等待著腦中浪潮的退去。
過了許久，終於體內的不適感伴隨著輕微的耳鳴逐漸平息下來，耳朵可以開始聽到現實世界的聲音。我慢慢的從鼻子吸入新鮮的空氣，然後再把肺裡汙濁的穢氣從嘴巴傾吐出來。想像把自己重新置換般操作著，等待著身體機能恢復。
「你還好嗎？」
以上內容節錄自《月光奏鳴曲》翁聖傑◎著．白象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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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小金的第一次相遇，或許可以稱做一種緣分。當然緣分的範圍很廣、很模糊，但又常常讓人覺得那麼清晰、那麼堅定。總之，我特別喜歡「緣分」這個詞，它讓我在不確定的人生中，彷彿多了那麼一分確定，似乎所有的巧合與偶然，都可以用緣分來形容。
當時的我在台中一間保全公司當業務，我那時剛畢業不久，沒什麼公司上班的經驗，更別說當業務了。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理由而選擇離鄉背井到外地發展，其中有對自己的期許與挑戰，也抱著對這個社會的期待與希望，就像大部分剛入社會的年輕人那樣，希望自己能有一番作為。
當然出發點是好的，但是，即使經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無法判斷當初的這個決定是對是錯，而這也是令我感到痛苦（困惑）的一件事，打心底覺得，對不起自己，無法給自己一個交代，或是一個答案。
當然，我自己內心的某個部分是一直都知道答案的。當你事後會去想這麼做是對是錯時，我想大部分你是覺得自己錯了，但又不願承認，卻試圖找理由來說服自己。
一個人不會去檢討自己身上好的部分或生活上順利的地方，而是會去檢討自己覺得不好的或不順利地方，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失去了一些眼睛看的到、或看不到的一些東西。以此為代價，或許也得到了一些眼睛看的到、或看不到的一些東西。我甚至無法去分辨那些東西對我的人生來說，究竟是好是壞。或許我需要的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解釋。
我可以接受發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事，但卻不知道為什麼。當我想要抓住什麼的時候，那個什麼卻從我手中溜走，而當我想逃離什麼的時候，那個什麼卻像陰暗的影子般，悄無聲息的黏在我的身邊、盤據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
或許比起不斷的往上爬，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是更難的事，或許在我的人生中，充滿了太多或許了，或許。
我們上班主要就是騎車到處巡視，裝潢中的店面或是即將進駐的工廠是我們的重點目標，如果業主需要裝設保全的話，趁還在裝潢的時候配合工程配線是最理想的，不需要事後破壞裝潢或整體的美觀。
我到了一大片蓋有鐵皮工廠的地方，大大的待租、待售看板醒目而招搖的架設在外牆上。緊閉的鐵捲門貼了無數各家保全公司外務的名片。好像在無人島上插滿了各國國旗，有一種很熱鬧的荒涼感。名字與電話毫不避諱的公開，所謂的隱私甚至比不上宣示自己地盤的狗所留下的氣味，在資本主義的池子裡，大家正不斷的往裡面投入許願的硬幣。
這裡有一條河道穿過廠區，河裡的水經常都淺淺的、無色透明，看不到魚蝦貝類生活的痕跡，只有一些青苔順著水流漂著。都市地方的河流，充滿了人工的味道。河面上建造的一座橋倒是頗有設計感，大大的弧形與具有斜度的鐵柱充滿藝術性的交錯著。並不太長的橋，卻在兩側特別鋪設了人行步道，甚至有供行人休息的長椅，椅面和椅背是仿木質紋的塑膠板材質。
我將機車停放於路邊陰涼處，沿著橋邊的人行步道走到橋中央。我望著河面發呆，偶爾看看天空、偶爾看看白雲，我想思考一些事情，卻又不知道從何思考起。在動手之前，我總是花費大量的時間思考，而常常在思考後，依然得不出一個結果。
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工作是這樣，人生也是這樣，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但是這樣的日子總讓人感覺很不踏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跟很期待會發生什麼完全是兩回事。
守在這邊是我們的工作，如果遇到要來此地開業的店家，大家就會一窩蜂的湧上前去。這樣的景況讓我想到了鄉下路邊徘徊的流浪犬，時不時可以見到人家餵養的便當盒、塑膠袋與罐頭食品等痕跡。其實我並不討厭那些流浪貓犬，但也不想太過親近牠們，也不太有去餵養的衝動。那是一種責任的問題，我討厭承擔莫名的責任與招惹不必要的麻煩。這就是我們的工作。
幸運的話，可以遇到有意願的業者，爭取到現場規劃報價的機會，這樣就算有所收穫了。即使到最後不一定能簽訂合約，不過至少等待的時間沒有白費，本來我們有的就是時間，而擅於等待是基本的條件。如果能速戰速決當然是最好的，說出公司產品的特色與相對優惠的價格，剩下就讓客戶自己決定。不過這樣是行不通的，太過平板與單調，欠缺說服力與吸引力，就像到不熟的餐廳遇到冷漠的服務生那樣。
這裡是現實的社會──會受傷、會流血的世界。沒人會給你犯錯的機會，也沒有人會因為你的失誤給予寬容。或許我講得太過武斷與負面，但我只是想表達一個事實與當時的無力感。我似乎處在一個非常被動的地位，只能被迫對現實反應而無法改變什麼。
我是為了什麼在努力著？為了買車買房嗎？那似乎過於籠統。為了讓社會更繁榮與進步嗎？那也不切實際。為了讓家人過得更好嗎？我沒有老婆小孩，父母也過著近乎退休的生活。那是為了企業家與資本家嗎？這倒是個合理且實際的理由，而且符合現代大部分人的處境。
我究竟為了什麼而努力？年輕就應該拼命努力嗎？我真的有努力了嗎？我努力對方向嗎？除了努力就沒有別條路走了嗎？有好多好多的疑問在我的頭腦裡，卻都跟努力有關。彷彿除了努力之外，我什麼都不用想；彷彿除了拿出成績之外，我什麼都不用說。
我看著眼前的風景，所有的一切都在消磨著我的靈魂與意志。陰霾的天空、河床的雜草、喧鬧的城市與汙濁的空氣，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沮喪與厭煩。生活在這裡的自己就像社會底層的生物般，被蹂躪與踐踏、苟延殘喘地活著。
這裡是一座牢籠，看的見的牢籠與看不見的牢籠，都一樣，都一樣的束縛著我們的身體與靈魂。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到這裡，我在追求什麼？我是否能夠逃出去？如果能，又該逃去哪裡？
我看向遠方的天空，有一架噴射客機飛過了藍天白雲，尾端劃出一條長長的白色氣流。好美的景象，平常根本不屑一顧的景象，現在竟然如此美麗、如此讓人感到放鬆與自由。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只是呆呆地望著天空。
（經過了好多年的今天，我終於能描繪出當時的心情並像這樣寫在紙上。當時的我的內心真的是這麼想嗎？我不確定。我只能根據當時的記憶，在旁邊寫下類似註腳的文字。就像在展覽出的作品上，寫出其中的核心思想，剩下的就交給觀眾自己品嘗體會。
我忽然覺得，當時的自己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當時內心的想法，是否有好好保存並流傳下來。我甚至覺得，當時的自己已經離我而去，走上自己的人生；而如今的自己，也過著自己的人生。雖然看起來都是自己，但早就走上不同的道路，過著不一樣的人生。
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也不能說年齡，該說是在人生的不同階段裡，之前做不到的事，現在好像能輕鬆做到了；而之前做得到的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卻變得不敢去做。心態如果可以決定命運，那既然想法與作法都不同了，又怎麼會有一樣的人生呢？）
忽然間我感到一陣莫名的嘔吐感從胃裡湧了出來，喉嚨好像有什麼快要衝出來一般。我吃了一驚馬上蹲坐在地上，張開嘴巴卻什麼都吐不出來。討厭的氣味竄入我的鼻子然後沉積在肺裡面，一股寒氣從背脊直衝腦門。頭腦感到一陣陣暈眩，像浪潮往前又往後退去一般。
我勉強站了起來，扶著欄杆吃力的走到長椅上坐下，像洩了氣的皮球般癱軟在長椅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閉上眼睛慢慢的深呼吸，等待著腦中浪潮的退去。
過了許久，終於體內的不適感伴隨著輕微的耳鳴逐漸平息下來，耳朵可以開始聽到現實世界的聲音。我慢慢的從鼻子吸入新鮮的空氣，然後再把肺裡汙濁的穢氣從嘴巴傾吐出來。想像把自己重新置換般操作著，等待著身體機能恢復。
「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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