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番外篇:夜草
  康熙五十六年,歲在丁酉。
  「照的,換娘泡茶的手路,步頻是袂䆀。」
  「這茶是我泡的,我拄才佇遮烘茶鈷,閣斟茶佇你的茶甌,你攏無看著?目睭有夠金呢有影!」
  「啊……按呢乎,哈哈,歹勢,看我這記性……」
  「晝的,你踮遮坐規半晡矣,到底是有啥事誌,你毋著緊講?」
  薛夕照的娘家是楓樹腳庄,父親薛卯是當地大頭人,三不五時會派長子薛晝來探訪薛夕照,平時薛晝是個有什麼說什麼的人,絲毫藏不住話語跟心情,今日不知道為什麼,支支吾吾半天,正經話都沒有交辦一句。
  「唉呀,就是乎……我這改專工乎,欲送一个人過來蹛遮,勞煩你共顏頭家講一聲。」薛晝稱薛夕照的丈夫『顏頭家』,主要因為顏克軍的年齡與父親薛卯相仿,當時薛夕照嫁來顏家時未及十八,當時顏克軍卻已三十七歲;若按輩分,薛晝可以稱顏克軍一聲「妹婿」,但礙於年歲,薛晝覺得難以啟齒。
  「咱阿爹是閣咧擉啥物算盤,想欲監視阮官人?」薛夕照眼角一抬,撥弄起雙手的手指,「到底是按怎?阿爹伊敢是對換娘抑是暉的……」
  「無、無、無!毋是、毋是,毋是彼號啦!」薛晝連忙揮手否認,音量洪亮到又令薛夕照蹙眉,催促道:「毋是?曷毋著緊講?我足無閒的,閬一个縫過來,你毋好予我看你干焦咧哈茶爾爾。」
  「好啦,我呔會毋知你勥跤啦?今仔日是按呢啦……庄內的曹敏先生你會記得無?咱阿爹按算講,予伊的細漢後生孟冬仔,伊嘛出師啦,想講乎……日後予伊蹛恁遮,阮較放心。」
  「無分無會(無緣無故),一个大夫綴我這个後岫(續絃妻)創啥?徛算講會使,你家己去共阮官人講,我才無愛出這个喙。」薛夕照忽然覺得頭好疼,真想大手一揮,把他哥哥給趕走。
  「吼……恁阿兄就無你會曉講話,唉唷,毋是愛講這啦……」薛晝語氣煩躁,接著像漱口似吞飲薛夕照的茶,哈了一口氣,續道:「照的,阿爹是咧煩惱……毋是干焦阿爹啦,你看我,我四冬前娶某,囝兒攏生兩个,這馬細姨腹肚內面閣有一个……你看你,你攏嫁來顏家偌濟冬?七冬、七冬的呢!歹勢啦,一粒卵猶未孵出來,按呢阮敢袂使替你操煩?」
  「我……你呔會……唉!」是生平第一次,薛夕照被薛晝說的啞口無言,薛夕照索性嘆口長氣,不去回應薛晝。
   薛晝固然性子粗,這話題仍是頗感尷尬,站起身轉了兩圈,仍是道:「橫、橫直乎,曹孟冬踮遮徛起的份額,阮遐會擔啦!伊會替你調養,你若袂曉生,阮腹肚彼个生出來,若是查甫,規氣分予恁……」
  「袂曉生的毋是我!」薛夕照拍桌,語氣激動。
  「…………」薛晝抓了抓頭,嚅聲道:「橫直,我、我事誌交代煞矣,欲按怎發落,攏據在你!」語畢,薛晝臉上帶一絲苦窘,匆匆推門,叫道:「冬的,是換娘?共冬的叫過來!」
  「好啦,毋免嚷啦,阮聽甲清清楚楚……」辜換娘碎嘴一下,把曹孟冬給召來,那曹孟冬其貌不揚,真讓他替薛夕照侯脈,兩指在薛夕照的脈門上來回半日,掛著耐人尋味的表情,遲遲沒有說個所以然。
  「按怎啦、按怎啦?節一个脈節規晡,曷毋緊講?」薛晝有些不耐。
  「小姐才二十六,猶閣少年……身軀頂無啥問題啦,我想乎……囝兒的事誌,愛有緣啦,無法度勉強。」曹孟冬吞吞吐吐地說,這個回應,令薛晝面上不甚愉悅,卻也無可奈何,久久才嘆了口氣,苦笑道:「照的,自細漢……咱兄弟姊妹仔,你是傷𠢕的,總講一句,上天是公平的,總是有你無才調的事誌乎?袂要緊啦,咱娘生囝生到四十幾歲,你嘛是伊的查某囝,我對咱薛家的查某人有信心,你穩當啦、袂予咱薛家落氣!」這番話固然是寬慰之語,憑他的性子,或許永遠不會知道,這幾句無心之詞,深深傷害到薛夕照的心。

  是夜,薛夕照跟顏克軍說起薛家想讓曹孟冬在張鎮庄久住的事,顏克軍僅是點頭,沒表示什麼,權當無事一般。
  薛夕照如常與顏克軍臥床而眠,在漆黑無光的臥房之中,薛夕照雙眼直直盯視床頂,忽然一股自骨髓滲透出的惆悵,無聲地在他眼角刮下一道清痕。
  薛夕照暗暗悔恨,自己作為女兒身,十七歲入門以來,田戶獵戶有幾位,哪個租戶有幾丁幾口幾畝地,欠過幾次糧餉,借過多少資金,長什麼樣子,家裏狀況如何,他都記得一清二楚;至於內部記帳,家裏的吃穿用度,朝廷官員所需要的支應和火耗,他估算從來沒有錯誤,顏克軍兩個大兒子還沒有這個本事,只怕連顏克軍也未必有……
  到頭來,娘家的兄弟姊妹根本不看重這些,最念茲在茲的,依然是自己尚未替顏家生下一兒半女,好像若非如此,便不算真正替薛家爭光?薛夕照抽了抽鼻子。
  「夫人……猶未睏矣?」顏克軍忽道。
  「啊……失禮啦,敢是吵著你啦?」薛夕照一驚。
  顏克軍沒出聲,先吁了口氣,才道:「藍良玉欲倒轉來,是廷珍老爺的意思。」 薛夕照眨了眨眼,壓下狐疑,望向顏克軍,由於藍良玉曾與自己有婚約,不能確定此時接話是否恰當?顏克軍沉默半晌,續道:「丈人過往的時,伊嘛無倒轉來送,藍家的人嘛是愛共伊鋪排,講烏日庄後擺就是伊去扞。」
  「所以伊這改倒來,是愛交辦烏日庄遐……接船、接風、接人的事誌?」薛夕照試探性問一句。
  「…………」顏克軍翻身,背對薛夕照,薛夕照盯著顏克軍的背影,低聲道:「咱就毋是姓藍的,雖然講是『棚頂做甲流汗』,上少,是無人共咱嫌甲流瀾……官人,你放心啦,伊若來,我會好好看咧辦!」

  藍良玉來了,頭兩日顏克軍推託諸事繁忙,也不太見他,藍良玉被晾了兩日,卻也不見藍良玉哪裏不悅,成天泡在他的舊部裏頭,還和何祖年和他的養子打打鬧鬧,薛夕照瞄到的時候,不禁偷偷好笑,三十出頭的男子,還跟小孩拍干樂(陀螺)、拍鳥擗仔(彈弓)拍得那麼認真?
  第三日上,顏克軍臨時說要前往府城(今臺南),須乘船落南,一來一回約莫要十日,那日下午,薛夕照無意中看見曹孟冬與藍良玉聊得有說有笑,顯是非常起勁,稍晚,便叫了曹孟冬問話。
  曹孟冬拼命誇藍良玉醫理高明,針灸的手法比自己高明許多,只有呵咾甲會觸舌(讚美到舌頭會嘖嘖嘖)的份,薛夕照不禁暗暗詫異,沒想到看似凡事無可無不可的男子,竟然也有這麼一手?
  不久之後,余暉回報,西營頭的方位對薛家特別有利,當時討論要搭建的草寮,已經差不多完工了,頭家娘要去看看嗎?薛夕照眼尾一瞇,抿了抿唇。

  薛夕照枕在藍良玉胸膛上,凝視著藍良玉的側臉,任他的氣息滲入自己的五臟六腑。
  「你咧看啥?」藍良玉懶懶地問。
  「敢有需要閣問?我會當看啥人?」薛夕照戳了藍良玉臉頰,甜甜笑著。
  「我若早知你的好,無的確我就袂走矣……」藍良玉在薛夕照額頭上啄一口。
  「這世間上無早知影這款事誌,這馬講這攏是加講的。」薛夕照還未宣之於口,「啊!」一聲驚呼傳來,薛夕照一怔,一陣慌亂急促的腳步聲入了他的耳,他挺起身子,外幔隨著身子褪了一半,一邊的乳房完全敞開,懸空在外,但薛夕照顧不得衣衫不整,散髮赤足追了上去。
  那是婦人的背影,追沒幾步,對方被地上的樹枝給絆倒,撲倒在地,薛夕照心情不禁為之一鬆,那人是自家灶房的粗𡢃,夫家姓黎,原本是廣東籍的兵員,早些年在械鬥中喪命,他一個寡婦,便帶著一子一女來投靠顏家,他的名字是-
  「方鏡!」薛夕照不知哪來生出的暴戾之氣,順手抄起一塊石頭,跨坐在方鏡身上,凶暴地朝方鏡的額頭一砸,兩下、三下、四下……血花四濺,熱漿瞇了他的左眼。薛夕照隨意亂抹,右臂再度高舉,石塊上溫熱的血液滴答滴答,薛夕照還欲再砸,直到藍良玉從後頭叫喚一聲:「夕照,好矣啦!你……你予伊錢,趕伊走毋就好矣,是按怎定著愛伊死啦?」
  藍良玉瞥了方鏡血肉模糊的頭顱,語氣帶有怨懟,薛夕照才像是回過神,先往後一跳,鬆開沾滿血漿的石塊,雙足接著發軟,向後仰倒,坐倒在地上,盯著滿是鮮血的雙手,顫聲道:「啊啊?我、我……啊……」
  藍良玉見薛夕照失神,不忍再責備,替薛夕照順了順髮絲,重新批上外衫,緊緊將薛夕照摟入懷中,陰翳的晚風拂來,西營頭外揚起落葉紛飛,瑟瑟婆娑,薛夕照恢復鎮定,腦中開始盤旋方鏡的身後事:
  「良玉,你替我去揣余暉過來,叫伊會記鬥提黜仔(鏟子),遮我會曉處理。」
  「你處理?你愛按怎處理?」
  「袂共你牽拖啦!也毋免勞煩……橫直、橫直我會曉處理……」
  「夕照,我毋是彼款人,咱、咱閣按怎講,嘛是一夜夫妻……我呔會袂共你掛慮?」
  「良玉!」薛夕照大吼一聲,藍良玉錯愕無語,薛夕照拉了拉領口,長嘆道:「各人造業各人擔!我是顏家的頭家娘,顏克軍若無佇的,所有事誌就是我來發落的,你、你聽有無?」藍良玉面色一頹,不再與薛夕照辯駁,事實上天色將明,也不容許他多做遲疑。

  余暉是薛夕照娘家帶來的人,他出力讓方鏡草草下葬,然後又要求曹孟冬,他是薛晝帶的人,那就是自家的人,又是個大夫,對外宣稱方鏡染上風寒得急病而死,顏克軍若返張鎮庄,薛夕照非常明白,他是斷無可能對一名奴籍婦人的死……探究到底,這件事就這麼了了。

  本故事啟發自賴和短篇小說〈富戶人的歷史〉,篇名借託俗諺:「馬無夜草袂肥,人無橫財袂富。」暗喻薛家發跡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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