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2020.03.13

今天我打算逼令自己,真的接受現下的生活狀態,不是一種短期的例外狀況,而將會是持續很久的日常。我不能再逃避這件事,我需要冷靜下來面對它、接受它,然後想一想在這種情形之下,我該怎麼辦。

寒假開始沒幾天,我就忙著籌備政大USR計畫和公共人類學課程合辦的寫作營。現在回想起來,那忙碌的兩天就像一場夢,我們整日和夥伴坐在一起,看喜歡的人講好聽的話,然後討論、寫作。那時我才剛剛搬到臺北的第三個家不久,結束了長達一年在指南山上獨居的日子(澄清:不是去指南宮做道姑)。那一年的日子唯有貓咪與我常伴,而我去了好多的地方,和老師請假回了兩次香港,心裡好亂。我想要有夥伴的生活,重新回到親密的人群之中,所以我搬家了。搬完家的那天晚上,我在新家的廚房親手做了四菜一湯,請我依賴和信任的人來吃。Food and love. Safety, intimacy.

但是很快,我逃避已久的農曆新年就來了。父母變幻著各種方法催我回家。我本來一直拖著,想著能拖就拖,在家的時間越短越好。這當中的原因除了慣常已有的代際矛盾與政治鴻溝之外,也有安全考量。那時肺炎疫情只不過是一個很minor的考慮因素,朋友勸我不要回家時,拿那時只在武漢有零星確診數據的肺炎出來講,是排得很後的。什麼SARS禽流感豬流感,聽得多了,但是這座城市,從來也沒有怎樣。這座城市最大的醜聞除了貪汙的前市長,就是翻掉的動車,都與疾病無關。拖著拖著,寫作營開始的前一天,媽媽說希望我回去陪她過生日。我不是狠心的人。雖然不情願,但我就回去。

後來的事就是,在短短一個星期內,瘟疫像滾雪球一樣來到我的身邊。距離最近時,樓上有一戶疑似病例,隔壁樓有兩戶接觸者,街對面的社區有確診。然而在這些隔離和封鎖接近我之前,在武漢封城當天,我就已經第二次改簽了機票,把回臺灣的時間提早到了大年初二。此前我還改簽過一次,是回家後三四天,我受不了與父母和親戚相處,覺得快要瘋了,於是把14天的回家之旅改成了10天。第二次改,我改成了7天。武漢封城時,我所在的城市還遠遠沒有成為浙江第一,可是看著武漢封城,那天我對朋友說,我怕疫情擴散會影響我回臺灣。那時我還不知道,原來這兩座看似遙遠的城市,有這麼大量的商貿往來。連義大利和法國多溫州人我都是知道的,但就是不知道武漢多溫州人。自然那些人都會回鄉過年,帶著病毒回來,自知的或不自知的。大年初二的機票,不夠早,我不夠心狠。當日中午臺灣封關。如果我改到大年初一飛,一切就不同了,然而那是大年初一,回來過年哪可能不過完大年初一。我不夠心狠。

那天是1月26日。我的行李箱在那天合上又打開,到今日沒有再移動過位置,始終在書桌下,好像我隨時要走的樣子。各種出逃我都打算過,但都不能成行。我所痛恨的投胎所決定的國籍,凌駕一切也決定一切,所有學術討論和網路論戰對改變當下的命運都毫無意義,我開始相信,這是命數。我設想自己若還在香港,那麼已經是連續居留的第幾年,距離香港護照還剩幾年。我設想自己若仍在工作沒有讀書,假期也不會允許我有寒假回家14天的行程安排。但其實,我應該設想投胎,那才釜底抽薪。怨怒和自戕的願望不斷上升,恨,恨一切。整個2月,直到3月的第一個星期,我都這樣度過。

然後我好轉了。這座城市的疫情也好轉了。我可以買到百香果、芒果乾和無糖的養樂多。漸漸地,連口罩和酒精也能買到了。但我仍舊不出門,厭惡出門。這城市沒有我的氣息,我在這裡水土不服,沒有朋友,沒有聲音,無處可去,無處想去。所以我想,不可以死在這裡。要死在讓我感到自由的地方,死在喜歡的地方,例如海邊,然後想想,是鯨魚還是鯊魚,會慢慢吃了我。

父母已經不太敢對我提出什麼要求,當然,這也是因為我不再與他們爭吵、發難。我累了,也無計可施了。我不再說要出走,因為瘟疫已經蔓延全球。我不再辯駁,任由他們去相信新聞聯播,相信中國是世上最安全的國家,from now and forever。我們達成了一種表面的相安無事,把生活空間區隔成三塊,各自生活著,只是一起吃飯。在這個長年沒有我氣息的房子裡,我徵用了一間儲物室來作為我的書房。然而最讓我感到安全的房間,還是臥室。最自由的時空是在夢裡,昨夜我夢見一個很好的人,我們在臺北重逢,他驚訝地看著我走出房間,走向忠孝復興那條滿是小吃店的街。

我過得忘了日期和星期幾,好像是故意的。我發覺自己在製造一種假象,把這段日子視為一個蟲洞或是什麼,而不讓它屬於原本的生命、時間。或是,不承認它屬於原本的生命和時間。我在一種漫長的例外狀態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雖然仍舊活著,仍在進食、上遠距課程、做作業、洗澡、睡覺,然而那好像是另一個我。從原本的我之中,生生地拔起,丟到一個躲避了十年的地方和家庭,然後困在這裡。

不少人寫文章數算,歷史上曾有什麼瘟疫滅掉了帝國。我卻覺得這場瘟疫,實在是帝國的最大助力。帝國不方便做的事,它全做了。帝國不方便殺的人,它全殺了。多麼省力。到頭來,帝國還可以站出來教全世界要怎麼用數字極權和全方位的人身管控,來進行這唯一正確而古老的隔離,並為之大做文宣,搖身一變為救世主。帝國用瘟疫來提醒我,一首老歌,「黑眼睛黑頭髮黃皮膚,永永遠遠是龍的傳人」。

這種例外狀態,可以持續一個月、兩個月而不拖垮我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精神,但如果是三個月、四個月、五個月、半年、一年呢?我必須承認這種例外,將成為我新的日常了。

不去想疫情何時能真正受控,不去想歸期,什麼都不想,這樣的日子怕是到頭了。我不能再不去想了。我真的可以在這個地方,這個時空,這個房間,這個城市,這個家庭,如此生活下去嗎?到夏天,到秋天,到冬天?起初我會擔心人們遺忘了我。但也許,最後是我遺忘了人們。我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類呢?我可以自洽地活下去嗎?
所以,請與我說說話。請多與我說說話。不要問我怎麼了,只提醒我,我曾經是怎樣的人類,是怎樣的愛人,怎樣的朋友,怎樣的姐姐和妹妹,怎樣的學生,怎樣的同事,怎樣的貓咪飼主,怎樣的寫作者。然後怎麼辦?我要怎麼辦?不知道。

2020.04.10

這是上一次搬家的時候,被洗衣袋騙進籠子,一臉擔心的馬桶蓋。想到可能跟貓咪分離的許多可能,覺得對不起她,自己也無法平靜。昨晚有厲害的會寵物溝通的姐姐去看馬桶蓋,馬桶蓋說她很想我,害怕我的味道越來越少,也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會等我回去跟她睡覺。時代的野種是人類,是我,誤以為世界和人生可以安定的人是我,可是貓咪是無辜的。馬桶蓋是無辜的,我愛她,我愛小貓咪,但我沒想過,有一天我的愛可能會傷害她。

有一位越南戰爭中流離顛沛的報導人,我叫他威哥。他會說法語英語越南語和中文,會彈吉他。十幾歲的時候,他舉家逃難,姐姐帶著兩隻秋田犬,想一起走,可是沒有辦法。狗狗就這樣失散了。今天我總想起這個故事。越南戰爭也不過是幾十年前的事。更何況當今的世界,也依然充滿戰爭。小貓咪,秋田犬,愛。我憑什麼覺得這些離我很遠呢?

或許人生中最好的年頭,都已經過去。本世紀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以後的每一年我們都會渴望回到前一年。

2020.05.17
瘟疫要將我們推向何方呢?如果不是死亡,那麼是家庭的困獸鬥,是粉紅狂潮和瘋狂資本的國,是離散,是滯留?是一個人類學者的「馬林諾斯基時刻」,還是一場無邊無際的、痛苦的,生活的田野?

2020.09.30
昨天出門的時候,馬桶蓋站在客廳門口靜靜地看著我,眼神純真而疑惑。我習慣性地對她說:「馬桶蓋,姐姐出門咯。很快就回來喔!」說完我才意識到,1月16日,那天我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對她說的。她也是這樣看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不回答,好像相信了我。真的很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啊馬桶蓋。我以後再也不騙你了。


2020.10.06

清晨醒來,又在想,到底未來該去往何方。想要安心在一個地方生活,究竟有什麼方法?買那裡的房子嗎?考那裡的駕照嗎?在那裡開一間小店,安靜地生活嗎?找到那裡的愛人,然後結婚嗎?錢,護照,總要有一樣。如果什麼都沒有,那怎麼辦?因為你是這世界的alien,是被故土追殺,而離散的人。

2021.12.23
2021年12月23日凌晨,豎立在香港大學校園24年的「國殤之柱」雕塑被清拆。

香港歷史人類學家蕭鳳霞近年用 place-making來分析跨越海陸的亞洲。一個空間和城市的意義,不是被主流歷史觀定義的,當地人在歷史的關鍵節點和進程中,用自己的方式為space賦予生命力,所以space成為place,被記憶。政治外力的介入,經濟與科技的變化,帝國的殖民與傾覆,會一再改變這個空間,但自下而上的實踐也不會停息,歷史在拉扯中前進。國殤之柱曾經豎立在這裡,即使清拆,夷為平地,那塊空地也已經與其他空地不同。那是「國殤之柱曾經豎立的地方」,我們仍然可以說,「我們約在國殤之柱那裡見」,有記憶的人都會知道那是哪裡。你拆得走一件雕塑,拆不走那塊土地,拆不走歷史和記憶。你們的暴力能做到的事,是有限的。
2022.01.04

2022的密度太高,每一天有一個城邦垮掉,每一天有千萬人在面前跌倒,每一天像歷史上的一百年。還有地震、瘟疫接踵而來,只能祈求它不要再奪走任何人。
昨天去醫院處理自己的健康問題,所幸並無大礙,打了一針類固醇之後,好像鬆了一口氣般,睡了十二個小時。醒來,讓人擔心的事又是沒有停過。這麼長的睡眠,很久都沒有過了,中途醒來一次好像夢遊,回一些訊息,又睡去。夢中去了一個遙遠的屋邨,在巴士尾站,我坐在第一排,像螺旋般滑落隧道,才到站。原來那是一個朋友的家。又去一個小島,島上悶熱,有小女孩給我看地上刻的字,是關於香港的某句英文口號,我說不,現在他們都用廣東話拼音來寫這句了。然後我對小女孩說,我要去寄信了,再見。
訂購的貓砂送來了,於是我醒了,發現父母家中有被防疫措施波及的危險,想起昨天我才寄去的藥不知何時會送到。叮囑他們囤積糧食,給車子加油,然後也不再多話。昨晚地震的時候,媽媽說家裡的燈也晃了起來。我們其實這麼近啊。
馬桶蓋睡得很好,又是該買乾糧的時候了。照顧小貓咪也是照顧生活的一部分。記憶和現實交疊,已經離開這麼久的我,也感覺像再離開了一次。我可以留住一點什麼嗎?哪怕是⋯⋯任何一點?因為我是你們的風箏,你們的線永不會斷的。你們拉扯,我就顫抖和疼痛,這是命中註定的事。要做的事還有那麼多,那麼多,除非我也變成馬桶蓋貓咪,否則以後也不可以再睡那麼久了。

2022.02.24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廈崩塌

保衛她的生活
直到大廈崩塌

最近和一個受訪者聊到,這土地的人們在微小之處,其實生活得十分幸福。但在外人看來,小島像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各種戰爭發生的沙盤推演不斷進行,但也不阻香菜日和貓咪日的到來。於是我向他提起這首歌。
保衛她的生活,需要很多努力,但大廈崩塌只需要幾日。從烏克蘭逃往波蘭的路,也讓人想起在阿富汗機場爬牆的母親。
午餐和兩位來自不同地方的朋友吃飯,戰爭發生時,他們似乎必須參戰,但我只想著逃亡。逃,逃,逃,逃到更安全的地方去,護照、簽證、居留權。幾年前已有一位老師對我說,我總想著避秦,然後又覺得暴政會擴散到全世界,要尋找更安全、最安全的棲身之所,以這樣的推演為底色去想像這個人生與世界⋯⋯他沒有說我應該怎樣,他只覺得我不能總這樣。
昨天,久違地和一位在英國十年的大學同學聊天。因為瘟疫不能剪頭髮,他現在有一根清朝人的小辮子,像某種搶主唱風頭的鼓手。我告訴他我想要的是什麼,我想要自由地去往我想去的任何地方,但要有一個可以隨時回去的安全的地方。他叫我別想了。通話到一半,他家熱水器壞了,來修的人是土耳其裔,那個社區的常見移民。我們身處的世界本來就是如此,為生存而流散並不是什麼新鮮的事。
最近也去學校辦一些行政事務,順便確認出入境隔離手續的安排。我擔憂著情況會否變得比兩年前更壞,對方說不會的,防疫政策正在放寬,但是,除非打仗,那就沒有辦法了。我說,世界大概無法同時承受兩場戰爭,你也看了烏克蘭的新聞嗎?這個安坐在方形格子辦公座位裡的人,這一刻突然好像離我很近,比從前帶著親切笑容關心我的學業、身體健康(醫療保險)的那些時刻都要近。戰爭,是啊,我們還要考慮的是戰爭。
我的受訪者常常是些有大智慧的人,開頭提到的那一位曾推薦我看佛洛姆的《逃避自由》,今天我終於到圖書館借了書。他推薦的時候,給我講了佛洛姆的某一任妻子在逃避納粹德國途中,在西班牙目睹班雅明自殺,而後雖然逃亡,但最後也自殺的故事。那又是二戰時期知識分子流亡的一個歷史切片。今天的世界距離一百年前又有多遠呢?
我帶著書,買了麵包回家,依然看見貓咪在地毯上等我。我們的生活今天仍然和平,貓咪有溫暖的毯子,眼前沒有血。有人說,烏克蘭的戰爭是某種更糟糕的新世界的開始。是嗎?我也問小貓咪,是嗎?

2023.01.05

日記是幫助人記憶的嗎?
還是讓人從審美上疏離地看向過去的自己?

這個真實,這個要花力氣去看到的縫隙,都讓我太累了。

坐公車回家的時候,我想到一個句子。「每個人都傷痕累累,舔不動彼此的傷口。」我又想起,在SY撿到的那個人。我知道我看得到和捕捉得到,sense得到創傷,是因為我自己也傷得很重。我的傷口是一個泥潭,沼澤地,有許多沾黏,癡在一起。我的人生也可能是一個泥灘,像桃園草漯海邊一樣,有白沙,也有泥潭,裡面有積年的濁水,死去的蚵仔。但是在太陽底下,也變得晶瑩。

2023.07.17
最近幾日,放了一張椅子在馬桶蓋的碗盤旁,每天坐著陪她吃飯20分鐘。有時會把下巴靠在她的腳上,有時把臉埋進她的肚子,摸摸她的頭,跟她說,認真吃飯的小貓咪最棒了。

2024.04.09

高粱釀的血

眼前是磚石砌的牢
腳下是高粱釀的血

頭頂是彈殼無眼
手中是抗命無魂

風馬牛不相及之血緣
天海山不相忘之國族

霧,南風帶來的
雨,東方落下的
酒,鮮紅收割的

「那個被槍決的人,我記得。」

(於金門)


2024.06 臺灣文學基地駐村創作
11 2046

2046之後,我才知道時間是沒有意義的
過去不曾到來
未來反覆重演

無數場大雨從不落下
擊穿那把傘的 只是一場場噩夢


2024.12.15

我就是一邊哭一邊把飯吃完的人。所以我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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