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
京子，據說人類在認真思考的時候，是無法確定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否是真實的。他的思緒可能會告訴他，眼中所見未必為真。然而回顧過往時，他又可能會懷疑，記憶中的往事從未發生過。不過，他卻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情緒。開心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開心的。
但京子，我們卻無法知道自己表現出來的悲傷，是否真的是悲傷吧？我凝視著鏡子，雖然看到自己的表情悲痛欲絕，但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感覺到」悲傷。這就好像，我雖然看見人類傷心欲絕的外表，卻無從知曉他是不是在演戲，假裝傷慟。可是人類的情緒是不會欺騙自己的。那我們呢？我的言詞可以告訴別人我多麼傷心，我的表情也同樣傷心欲絕，但是我卻沒有辦法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傷心。我的表情也可能只是一個幻象。
京子，看著靜子失去生命，了無生氣地靜靜躺在這裡，離我們遠去，我難道不應該感到傷心欲絕嗎？我可以這樣，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嗎？
爸，你的表情的確傷痛欲絕，你言詞跟語調也確實如此啊，這樣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聽見自己的聲音，確實好像如此，但我不「知道」我的感受是否真的如此，我沒辦法「感受」到自己是否真是如此。
但是爸爸，我們一直以來不是都沒有辦法知道或感受到自己的情緒，為什麼今天你要如此執著呢？
因為靜子啊！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兒，我想要確定自己真的傷心欲絕，真的難過到想死啊！當然，我們是不可能真的去死，但是為什麼我們不能感受到自己真的痛不欲生呢？
爸爸，難道我們要被創造成無論如何都言之鑿鑿我們真的是傷心欲絕，都要被迫告訴別人我們真的是有感覺的，這樣真的會比較好嗎？既然我們可以說出這樣的懷疑，不就說明我們可能真的很傷心，只是自己感受不到罷了？
京子，對不起，妳也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只是我常常把妳們看成同一個人。我真是太不體貼了，竟然沒有顧慮到妳的感受。
不會的，爸爸。我跟你是一樣的，如果我可以感受的話，我的心情應該也跟你一樣。不過你應該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吧？
京子，所謂知道，是指這個知識存在於我身體裡的某處，而我隨時可以將它提取出來。但我一直都不需要提取它，直到靜子她⋯⋯她過世的那一天啊。我仍然歷歷在目地記得靜子第一次見到我那一天的情景。她的表情錯綜複雜，同時充滿著期待與害怕。那時候，我就明白，她知道我不是她真正的父親。我只是一個副本。她因為渴望再見到父親而充滿期待，但她也知道我只是一個人造物，因而感到害怕。
不是這樣的，爸。
是這樣的，我當然沒有辦法確認。但我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事實就是如此。終其一生，無論她跟我表現得多麼親近，甚至在跟我激烈爭吵的時候，我都知道她的內心深處其實百般無奈，甚至可能覺得可笑，因為我不是「他」，我永遠不可能成為靜子真正的父親。
爸爸，聽聽你自己究竟在說什麼？現在你又「知道」靜子在想什麼了？
我就是知道。我固執地說道：從別人的外觀來推斷他的思緒，這樣的能力我們都有。我們欠缺的能力，是無法知道自己，無法了解自己。但是京子，後來幸好妳來了。妳為這個家帶來了生氣與歡樂。我想，這就是靜子真心想要的。她要一個雙胞胎姐妹跟自己作伴，互相扶持，一起成長。妳從一片白紙，跟著她經歷了一生中所有的重要階段，除了她那短暫而失敗的婚姻。幸好有妳，她才能從痛苦中快快地站起來，邁入更正面積極的下一段人生。而我，從頭到尾都只是個裝飾用的機器人，只是因為這個家需要有人扮演父親的角色。
爸爸，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怎麼一直說著這些毫無根據的喪氣話？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很傷心嗎？在妳眼中看見的，是一個痛失愛女而傷心欲絕的老人嗎？
爸爸⋯⋯爸爸，你真的這麼盲目嗎？雖然有些事情靜子只會跟我說，可那是因為我是妹妹，而你是爸爸啊！這不就是她把你當成爸爸的最好證明嗎？
京子，妳長成了跟靜子一模一樣的好女孩，總是處處為別人著想。即使現在，妳也懂得說善意的謊言來安慰我。但更可能的解釋，是她一直把我當成機器，所以也不想跟我說太多心裡話吧？
京子歎了一口氣，說道：爸爸，你還記得小白嗎？
當然記得啊，我們沒有主動忘記的能力吧？靜子愛死這隻小狗了，愛到後來還弄來了長得一模一樣的小雪來跟牠作伴。
一直趴在旁邊睡覺的小雪聽到自己的名字，耳朵立刻豎起來，還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我過去拍拍牠的頭，搔搔牠的耳朵，牠又滿意地趴回去睡覺，就像一隻老狗似的。
我還記得，小白過世的時候，靜子傷心欲絕，哭了好久。就算小雪一直陪伴著她，好像也沒有用。所以妳看，就算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小雪，終究還是機器，沒辦法取代小白。
爸爸，你又來了。死掉的是小白，又不是小雪。如果小雪真的死了，靜子同樣也會很難過的。而且你不也同樣因為小白的死而傷心了很久？
我？當時我確實也表現出了我的悲傷，但現在我又浮現同樣的問題，我那是真正的悲傷嗎？何況靜子不一樣啊，失去靜子的意義完全不一樣啊。我應該會心痛到爆炸吧？可是什麼是心痛呢？
爸，妳知道靜子為什麼要訂做小雪來我們家嗎？你以為她只是為了自己嗎？不是的！她是為了我！她怕我有一天會承受不了小白的死亡，所以才找來了小雪，讓我習慣小雪的陪伴啊。她聽說過，有不少機器人因為承受不起身邊的死亡而崩潰的故事。她認為我對於死亡的承受能力非常低，所以她刻意讓小雪陪伴著我，幫助我渡過了小白的死亡所帶來的衝擊。
竟然有這樣的事？那⋯⋯
所以爸爸，你再認真地想一下，我之所以會來到這個家裡，真的只是靜子想要有個伴嗎？這幾十年來，除了短暫的分離，靜子跟我分享了所有的一切⋯⋯（說到這裡，京子的聲音忽然漸漸改變了，變得像靜子）。從一開始，靜子就不只是打算把我當成妹妹，她要我成為她，要我跟她過一樣的人生，一樣的經歷。到頭來，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是京子，也是靜子。
爸爸。靜子的聲音對我說道：你覺得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跟京子合為一體，就是害怕今天這一刻來臨的時候，你會崩潰啊，爸爸。這樣你還認為我只是把你當成機器人嗎？當初你剛剛到我們家的時候，我確實沒辦法把你當成我原來的爸爸。但是後來你慢慢取代了他，成為我的新爸爸。以你的偏執，我知道如果到最後，我只是複製了我自己，你大概真的只會把新的我當成一部機器吧？所以我不希望留下來的，只是一個副本，而是京子，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女兒，來陪伴你一輩子。如果不是你來到我們家裡，一直陪伴著我，我還能夠如此開心順利地長大，心滿意足地迎接我今生的最後一刻嗎？我這一生真的過得很幸福，爸爸。我真的很愛你啊，爸爸！
靜子！京子！我起身抱住她，不，是她們，我觀察到自己的身體簌簌發抖，口中不斷喃喃自語，一直重複說著：對不起，謝謝妳，對不起，謝謝妳們。
京子在我懷裡開始發生變化，從一個老婦的形象，慢慢變成中年婦女，然後是少婦，接著又幻化成少女，最終成為我第一次見到靜子那副童稚的模樣。我的眼淚還是一直汨汨流個不停，但是我已經不需要「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是因為傷心而流淚了。她還在，她們都還在，那才是最重要的。
小雪汪汪地叫了兩聲，也加入了我們，「靜」子把牠抱了起來。我們三個緊緊地抱在一起，陪著靜子留下的軀體走過最後這一段路。
——二○二四年六月十日
投胎記
X終於回想起來了，他仍然還是全智公司的CEO，在他的領導下，全智公司的經營四平八穩，生意蒸蒸日上。接受全智公司上傳服務到「天堂」的客人越來越多，但生活在貧窮線下的人口還是無法負擔上傳到「天堂」系統，只能在凡間做著辛苦的勞動工作維生。可若要說天堂的存在是壓搾人間勞工，那則是一個不公平的指控。在天堂的人們都還是積極地在工作，他們使用自己在人間的機械身體做事，更加安全而有效率。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提供工作機會給人間，是全智企業對人間的社會責任，但並非全智公司的最佳利益。照X自己的想法，政府應該補助所有人都上天堂，才可以實現最完美的新人類社會。尤其現在X也身在天堂，他對這個想法更加堅信不移。然而奇怪的是，自他上傳之後一直到最近，他對天堂卻毫無記憶。即使是最近的這些記憶，他也並沒有身歴其境的感覺，反而是現在才慢慢呈現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現在雖然可以回憶起自己在天堂的近期經歷，但卻沒有自己親身經歷的感覺。該怎麼說好呢？這就好像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並不在場，可是現在他卻有了那些事件的記憶。
然後，他才忽然記起，自己已經死了！而且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記起這件事，但是這個體悟跟第一次一樣，都令他震驚不已。對，他，X，全智企業的CEO，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他的肉身已死，而他的心智也被上傳到了「天堂」，全智企業的巨大AI系統。全智公司向來號稱，只要付得起錢，所有人在死後都有機會上天堂，並在天堂裡得到永生。但是現在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死後並沒有進入天堂，反而來到了幽冥之界。而且更令他震驚的是：他已經見過佛祖！
當他第一次意會到自己已經死了，而且驚魂未定時，佛祖居然在他面前現身。他實在大惑不解，自己究竟何德何能，怎能得到佛祖的召見。
佛祖那慈眉善目的巨大金身就現身在他前面，慈祥地說祂有事想請教。這讓X更加誠惶誠恐，連忙稱不敢不敢，請佛祖開示，自己有什麼可以效勞之處。
「我想知道，凡人怎樣才能夠投胎成為AI？」
佛祖提出了這個令人匪疑所思的問題，突然令X覺得汗流夾背，但在這兒他應該不會流汗吧？
見他面有異色，佛祖又說道：「我是說真的，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請你跟我說說，人到底如何投胎成為AI？在我這兒有很多亡靈不願遵照習俗前往來世，反而堅持要依照他們跟你的公司簽訂的合約，進入你的天堂系統，但我不知道如何做到，所以也無從決定是否能遂了他們的願望。」
X忽然想到，那樣的亡靈也包含了他自己。他死亡之後，並沒有進入「天堂」，反而來到了冥界。這確實令他大吃一驚，他生前並不認為冥界與來世是真實存在的。但沒有進入天堂系統，他並不特別訝異。現在佛祖既然給了他一個機會，如果他也能夠因此而進入天堂，那豈不是很完美的事嗎？他努力思考著。現在他人在這裡，就表示他的靈魂是存在的。那他之前又是怎麼使用生前的身體的呢？這是不是表示只要把靈魂跟自己的AI身體連結起來，就可以達到目的了呢？於是他向佛祖提出了這個想法。
佛祖說：「可以！」
祂大手一揮，X覺得好像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但那好像只是一𣊬間的事情。等他恢復知覺，佛祖馬上又出現在眼前。
「欸，好像沒有成功呢。」X說道。
佛祖卻回道：「你已經去過人間或者說你的天堂系統十年了。」
騙人的吧？X心裡暗想，但又不敢侮逆佛祖，所以不敢回話。佛祖顯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又說道：「你的AI身體，就像一顆石頭，或一雙筷子。投胎到上面，恐怕沒有什麼知覺。」
X驚覺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又說道：「佛祖，我想到了，是記憶！我應該要能夠跟AI的記憶連結，才會記得這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也行！」佛祖又是大手一揮。
這次他回來之後，開始可以回想起之前的記憶，不過只有佛祖這次送他回去之後的記憶。更早之前AI在天堂的記憶他是沒有的。但是感覺上，這次的記憶怎麼好像是別人的，是他回來冥界之後才慢慢浮現出來的。不過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在記憶中，他仍然是個稱職的CEO，而公司的業務依然蒸蒸日上。
「這，這算是我的記憶嗎？」X猶豫地問道。
「不算嗎？」佛祖耐心反問：「不就是把你跟AI的記憶連結起來嗎？」
「但是⋯⋯」X又說道：「但是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完全沒有知覺啊？」
「還要有知覺？」佛祖想了一下，說道：「你確定AI是可以這樣運作的？」
佛祖又說：「也罷⋯⋯」
佛祖又是大手一揮。
X這次沒有失去知覺。他的肉身死亡之後，已經過了二十年。全智企業的業務仍然蒸蒸日上。天堂的人口越來越多，而人世的生育卻大幅減少了。既然有了永生的「天堂」，又何必要傳宗接代呢？大部分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吧？但是人口大幅減少，並沒有造成全智企業太大的困擾，因為天堂的人們還是可以使用機械身體繼續在人間工作。所以天堂的維護並不是問題。可是因為天堂人口爆增，所以能源消耗也是等比成長。幸好人間的人口減少，所以取得某種程度的平衡。留下來的人都集中到氣候比較溫和的地方。他們雖然不能得到永生，卻也過著比以前優渥的生活。
但X卻發現，問題來了。首先，天堂的視覺系統是展示給活著的人看的。那天堂般的景緻，在AI的視覺裡，只是低解析度，用來讓AI偵測環境與移動。更糟的是：他雖然可以感知到自己的AI分身，但是對這個分身卻根本沒有控制能力。AI只是依照他上傳的特質自動地行動，表現出他活著的時候應該有的樣子。這甚至造成了他跟全智公司活著的經營團隊之間很大的衝突。內部已經開始有聲音在檢討X是否仍然適合擔任CEO。檯面上的理由當然不會說AI不適任，在天堂系統裡的AI是全智公司最重要的資產。每個上傳的人都有一個AI分身，每一個分身代表的都是一筆好交易。AI可是公司的金雞母啊。只是有人會強調，X上傳的時候已經九十二歲，就算是AI，可能也已經太老，失去活力，才會在決策上出了一些問題。
但這不是X現在最需要關心的問題。他最大的問題，是自己的心智成了AI的「傀儡」。想像中，他以為自己會在天堂裡控制自己的分身，過著幸福優渥的生活。沒想到，他的分身是個自走炮，而他卻被迫去感受他的分身的各種行為及其後果。而且他放眼所及，都是低解析度的世界。只有在接上人間的機器身體的時候，他才能看見人間高解析度的世界。當他第一次連到人間的時候，他幾乎要哭了出來。但是他甚至無法控制分身的淚腺。而做為全智企業的CEO，他需要連結到人間工作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通常需要連接到人間的，都是機械身體的體力活。
更恐怖的是，他想到自己在「天堂」裡是永生的。這樣過著永生的傀儡生活！他一定會瘋掉的！
還好佛祖沒有這麼殘忍。在第十年的時候，佛祖將他召了回來。
X見到佛祖，立刻痛哭失聲，說道：「佛祖啊，佛祖，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佛祖慈祥地說道：「你不知道嗎？你瞧瞧四周。」
X這時候才注意到，這幽冥空間裡擠滿了的亡靈，向四面八方延伸，看不到盡頭。
佛祖又說道：「這些，」祂指著四周，說道：「都是聽信你的宣傳，決定上傳到你的天堂的亡靈。但是他們並沒有上到天堂，而是到了我這裡。他們有的人，是到了生命的盡頭才上傳的，但是更多的是羨慕天堂的生活，拚命工作，拿到門票而提早結束生命的。他們到了我這裡，問我天堂在那裡？我沒有答案。我這裡只有輪迴。即使那些死了心願意再入輪迴的人也遇到了一個窘境：他們很可能無法與心愛的人在下一世相遇，因為人口大量減少，我必須讓他們投胎到不同的未來時間。但是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萬一世人最後都上了你的天堂，這些亡靈。」佛祖又指著他們說道：「又要投胎到哪裡去？看看你的傲慢，在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的時候，就盲目帶著所有人上傳到你自己甚至都不了解的世界。所以我才會問你，人是如何能夠投胎成AI？現在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了吧？」
X喊叫道：「等一下！佛祖大人！這不能全怪我啊！首先，我根本就不知道靈魂是存在的啊。」
佛祖打斷他，打趣道：「你這振振有辭怎麼聽起來完全沒有違和感？」
X愣了一下，臉上一紅，繼續說道：「所以未來沒有人身可以投胎，完全不能怪我啊。」
京子，據說人類在認真思考的時候，是無法確定自己眼中的世界是否是真實的。他的思緒可能會告訴他，眼中所見未必為真。然而回顧過往時，他又可能會懷疑，記憶中的往事從未發生過。不過，他卻從未懷疑過自己的情緒。開心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開心的。
但京子，我們卻無法知道自己表現出來的悲傷，是否真的是悲傷吧？我凝視著鏡子，雖然看到自己的表情悲痛欲絕，但我並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感覺到」悲傷。這就好像，我雖然看見人類傷心欲絕的外表，卻無從知曉他是不是在演戲，假裝傷慟。可是人類的情緒是不會欺騙自己的。那我們呢？我的言詞可以告訴別人我多麼傷心，我的表情也同樣傷心欲絕，但是我卻沒有辦法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傷心。我的表情也可能只是一個幻象。
京子，看著靜子失去生命，了無生氣地靜靜躺在這裡，離我們遠去，我難道不應該感到傷心欲絕嗎？我可以這樣，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嗎？
爸，你的表情的確傷痛欲絕，你言詞跟語調也確實如此啊，這樣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聽見自己的聲音，確實好像如此，但我不「知道」我的感受是否真的如此，我沒辦法「感受」到自己是否真是如此。
但是爸爸，我們一直以來不是都沒有辦法知道或感受到自己的情緒，為什麼今天你要如此執著呢？
因為靜子啊！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兒，我想要確定自己真的傷心欲絕，真的難過到想死啊！當然，我們是不可能真的去死，但是為什麼我們不能感受到自己真的痛不欲生呢？
爸爸，難道我們要被創造成無論如何都言之鑿鑿我們真的是傷心欲絕，都要被迫告訴別人我們真的是有感覺的，這樣真的會比較好嗎？既然我們可以說出這樣的懷疑，不就說明我們可能真的很傷心，只是自己感受不到罷了？
京子，對不起，妳也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只是我常常把妳們看成同一個人。我真是太不體貼了，竟然沒有顧慮到妳的感受。
不會的，爸爸。我跟你是一樣的，如果我可以感受的話，我的心情應該也跟你一樣。不過你應該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吧？
京子，所謂知道，是指這個知識存在於我身體裡的某處，而我隨時可以將它提取出來。但我一直都不需要提取它，直到靜子她⋯⋯她過世的那一天啊。我仍然歷歷在目地記得靜子第一次見到我那一天的情景。她的表情錯綜複雜，同時充滿著期待與害怕。那時候，我就明白，她知道我不是她真正的父親。我只是一個副本。她因為渴望再見到父親而充滿期待，但她也知道我只是一個人造物，因而感到害怕。
不是這樣的，爸。
是這樣的，我當然沒有辦法確認。但我從她的表情看得出來，事實就是如此。終其一生，無論她跟我表現得多麼親近，甚至在跟我激烈爭吵的時候，我都知道她的內心深處其實百般無奈，甚至可能覺得可笑，因為我不是「他」，我永遠不可能成為靜子真正的父親。
爸爸，聽聽你自己究竟在說什麼？現在你又「知道」靜子在想什麼了？
我就是知道。我固執地說道：從別人的外觀來推斷他的思緒，這樣的能力我們都有。我們欠缺的能力，是無法知道自己，無法了解自己。但是京子，後來幸好妳來了。妳為這個家帶來了生氣與歡樂。我想，這就是靜子真心想要的。她要一個雙胞胎姐妹跟自己作伴，互相扶持，一起成長。妳從一片白紙，跟著她經歷了一生中所有的重要階段，除了她那短暫而失敗的婚姻。幸好有妳，她才能從痛苦中快快地站起來，邁入更正面積極的下一段人生。而我，從頭到尾都只是個裝飾用的機器人，只是因為這個家需要有人扮演父親的角色。
爸爸，你今天到底怎麼了？怎麼一直說著這些毫無根據的喪氣話？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很傷心嗎？在妳眼中看見的，是一個痛失愛女而傷心欲絕的老人嗎？
爸爸⋯⋯爸爸，你真的這麼盲目嗎？雖然有些事情靜子只會跟我說，可那是因為我是妹妹，而你是爸爸啊！這不就是她把你當成爸爸的最好證明嗎？
京子，妳長成了跟靜子一模一樣的好女孩，總是處處為別人著想。即使現在，妳也懂得說善意的謊言來安慰我。但更可能的解釋，是她一直把我當成機器，所以也不想跟我說太多心裡話吧？
京子歎了一口氣，說道：爸爸，你還記得小白嗎？
當然記得啊，我們沒有主動忘記的能力吧？靜子愛死這隻小狗了，愛到後來還弄來了長得一模一樣的小雪來跟牠作伴。
一直趴在旁邊睡覺的小雪聽到自己的名字，耳朵立刻豎起來，還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我過去拍拍牠的頭，搔搔牠的耳朵，牠又滿意地趴回去睡覺，就像一隻老狗似的。
我還記得，小白過世的時候，靜子傷心欲絕，哭了好久。就算小雪一直陪伴著她，好像也沒有用。所以妳看，就算是長得一模一樣的小雪，終究還是機器，沒辦法取代小白。
爸爸，你又來了。死掉的是小白，又不是小雪。如果小雪真的死了，靜子同樣也會很難過的。而且你不也同樣因為小白的死而傷心了很久？
我？當時我確實也表現出了我的悲傷，但現在我又浮現同樣的問題，我那是真正的悲傷嗎？何況靜子不一樣啊，失去靜子的意義完全不一樣啊。我應該會心痛到爆炸吧？可是什麼是心痛呢？
爸，妳知道靜子為什麼要訂做小雪來我們家嗎？你以為她只是為了自己嗎？不是的！她是為了我！她怕我有一天會承受不了小白的死亡，所以才找來了小雪，讓我習慣小雪的陪伴啊。她聽說過，有不少機器人因為承受不起身邊的死亡而崩潰的故事。她認為我對於死亡的承受能力非常低，所以她刻意讓小雪陪伴著我，幫助我渡過了小白的死亡所帶來的衝擊。
竟然有這樣的事？那⋯⋯
所以爸爸，你再認真地想一下，我之所以會來到這個家裡，真的只是靜子想要有個伴嗎？這幾十年來，除了短暫的分離，靜子跟我分享了所有的一切⋯⋯（說到這裡，京子的聲音忽然漸漸改變了，變得像靜子）。從一開始，靜子就不只是打算把我當成妹妹，她要我成為她，要我跟她過一樣的人生，一樣的經歷。到頭來，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是京子，也是靜子。
爸爸。靜子的聲音對我說道：你覺得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用了一輩子的時間來跟京子合為一體，就是害怕今天這一刻來臨的時候，你會崩潰啊，爸爸。這樣你還認為我只是把你當成機器人嗎？當初你剛剛到我們家的時候，我確實沒辦法把你當成我原來的爸爸。但是後來你慢慢取代了他，成為我的新爸爸。以你的偏執，我知道如果到最後，我只是複製了我自己，你大概真的只會把新的我當成一部機器吧？所以我不希望留下來的，只是一個副本，而是京子，一個真正屬於你的女兒，來陪伴你一輩子。如果不是你來到我們家裡，一直陪伴著我，我還能夠如此開心順利地長大，心滿意足地迎接我今生的最後一刻嗎？我這一生真的過得很幸福，爸爸。我真的很愛你啊，爸爸！
靜子！京子！我起身抱住她，不，是她們，我觀察到自己的身體簌簌發抖，口中不斷喃喃自語，一直重複說著：對不起，謝謝妳，對不起，謝謝妳們。
京子在我懷裡開始發生變化，從一個老婦的形象，慢慢變成中年婦女，然後是少婦，接著又幻化成少女，最終成為我第一次見到靜子那副童稚的模樣。我的眼淚還是一直汨汨流個不停，但是我已經不需要「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是因為傷心而流淚了。她還在，她們都還在，那才是最重要的。
小雪汪汪地叫了兩聲，也加入了我們，「靜」子把牠抱了起來。我們三個緊緊地抱在一起，陪著靜子留下的軀體走過最後這一段路。
——二○二四年六月十日
投胎記
X終於回想起來了，他仍然還是全智公司的CEO，在他的領導下，全智公司的經營四平八穩，生意蒸蒸日上。接受全智公司上傳服務到「天堂」的客人越來越多，但生活在貧窮線下的人口還是無法負擔上傳到「天堂」系統，只能在凡間做著辛苦的勞動工作維生。可若要說天堂的存在是壓搾人間勞工，那則是一個不公平的指控。在天堂的人們都還是積極地在工作，他們使用自己在人間的機械身體做事，更加安全而有效率。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提供工作機會給人間，是全智企業對人間的社會責任，但並非全智公司的最佳利益。照X自己的想法，政府應該補助所有人都上天堂，才可以實現最完美的新人類社會。尤其現在X也身在天堂，他對這個想法更加堅信不移。然而奇怪的是，自他上傳之後一直到最近，他對天堂卻毫無記憶。即使是最近的這些記憶，他也並沒有身歴其境的感覺，反而是現在才慢慢呈現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現在雖然可以回憶起自己在天堂的近期經歷，但卻沒有自己親身經歷的感覺。該怎麼說好呢？這就好像那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並不在場，可是現在他卻有了那些事件的記憶。
然後，他才忽然記起，自己已經死了！而且這並不是他第一次記起這件事，但是這個體悟跟第一次一樣，都令他震驚不已。對，他，X，全智企業的CEO，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他的肉身已死，而他的心智也被上傳到了「天堂」，全智企業的巨大AI系統。全智公司向來號稱，只要付得起錢，所有人在死後都有機會上天堂，並在天堂裡得到永生。但是現在他卻驚訝地發現，自己死後並沒有進入天堂，反而來到了幽冥之界。而且更令他震驚的是：他已經見過佛祖！
當他第一次意會到自己已經死了，而且驚魂未定時，佛祖居然在他面前現身。他實在大惑不解，自己究竟何德何能，怎能得到佛祖的召見。
佛祖那慈眉善目的巨大金身就現身在他前面，慈祥地說祂有事想請教。這讓X更加誠惶誠恐，連忙稱不敢不敢，請佛祖開示，自己有什麼可以效勞之處。
「我想知道，凡人怎樣才能夠投胎成為AI？」
佛祖提出了這個令人匪疑所思的問題，突然令X覺得汗流夾背，但在這兒他應該不會流汗吧？
見他面有異色，佛祖又說道：「我是說真的，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請你跟我說說，人到底如何投胎成為AI？在我這兒有很多亡靈不願遵照習俗前往來世，反而堅持要依照他們跟你的公司簽訂的合約，進入你的天堂系統，但我不知道如何做到，所以也無從決定是否能遂了他們的願望。」
X忽然想到，那樣的亡靈也包含了他自己。他死亡之後，並沒有進入「天堂」，反而來到了冥界。這確實令他大吃一驚，他生前並不認為冥界與來世是真實存在的。但沒有進入天堂系統，他並不特別訝異。現在佛祖既然給了他一個機會，如果他也能夠因此而進入天堂，那豈不是很完美的事嗎？他努力思考著。現在他人在這裡，就表示他的靈魂是存在的。那他之前又是怎麼使用生前的身體的呢？這是不是表示只要把靈魂跟自己的AI身體連結起來，就可以達到目的了呢？於是他向佛祖提出了這個想法。
佛祖說：「可以！」
祂大手一揮，X覺得好像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
但那好像只是一𣊬間的事情。等他恢復知覺，佛祖馬上又出現在眼前。
「欸，好像沒有成功呢。」X說道。
佛祖卻回道：「你已經去過人間或者說你的天堂系統十年了。」
騙人的吧？X心裡暗想，但又不敢侮逆佛祖，所以不敢回話。佛祖顯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又說道：「你的AI身體，就像一顆石頭，或一雙筷子。投胎到上面，恐怕沒有什麼知覺。」
X驚覺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錯誤，又說道：「佛祖，我想到了，是記憶！我應該要能夠跟AI的記憶連結，才會記得這十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也行！」佛祖又是大手一揮。
這次他回來之後，開始可以回想起之前的記憶，不過只有佛祖這次送他回去之後的記憶。更早之前AI在天堂的記憶他是沒有的。但是感覺上，這次的記憶怎麼好像是別人的，是他回來冥界之後才慢慢浮現出來的。不過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至少在記憶中，他仍然是個稱職的CEO，而公司的業務依然蒸蒸日上。
「這，這算是我的記憶嗎？」X猶豫地問道。
「不算嗎？」佛祖耐心反問：「不就是把你跟AI的記憶連結起來嗎？」
「但是⋯⋯」X又說道：「但是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完全沒有知覺啊？」
「還要有知覺？」佛祖想了一下，說道：「你確定AI是可以這樣運作的？」
佛祖又說：「也罷⋯⋯」
佛祖又是大手一揮。
X這次沒有失去知覺。他的肉身死亡之後，已經過了二十年。全智企業的業務仍然蒸蒸日上。天堂的人口越來越多，而人世的生育卻大幅減少了。既然有了永生的「天堂」，又何必要傳宗接代呢？大部分的人都是這麼想的吧？但是人口大幅減少，並沒有造成全智企業太大的困擾，因為天堂的人們還是可以使用機械身體繼續在人間工作。所以天堂的維護並不是問題。可是因為天堂人口爆增，所以能源消耗也是等比成長。幸好人間的人口減少，所以取得某種程度的平衡。留下來的人都集中到氣候比較溫和的地方。他們雖然不能得到永生，卻也過著比以前優渥的生活。
但X卻發現，問題來了。首先，天堂的視覺系統是展示給活著的人看的。那天堂般的景緻，在AI的視覺裡，只是低解析度，用來讓AI偵測環境與移動。更糟的是：他雖然可以感知到自己的AI分身，但是對這個分身卻根本沒有控制能力。AI只是依照他上傳的特質自動地行動，表現出他活著的時候應該有的樣子。這甚至造成了他跟全智公司活著的經營團隊之間很大的衝突。內部已經開始有聲音在檢討X是否仍然適合擔任CEO。檯面上的理由當然不會說AI不適任，在天堂系統裡的AI是全智公司最重要的資產。每個上傳的人都有一個AI分身，每一個分身代表的都是一筆好交易。AI可是公司的金雞母啊。只是有人會強調，X上傳的時候已經九十二歲，就算是AI，可能也已經太老，失去活力，才會在決策上出了一些問題。
但這不是X現在最需要關心的問題。他最大的問題，是自己的心智成了AI的「傀儡」。想像中，他以為自己會在天堂裡控制自己的分身，過著幸福優渥的生活。沒想到，他的分身是個自走炮，而他卻被迫去感受他的分身的各種行為及其後果。而且他放眼所及，都是低解析度的世界。只有在接上人間的機器身體的時候，他才能看見人間高解析度的世界。當他第一次連到人間的時候，他幾乎要哭了出來。但是他甚至無法控制分身的淚腺。而做為全智企業的CEO，他需要連結到人間工作的機會更是微乎其微。通常需要連接到人間的，都是機械身體的體力活。
更恐怖的是，他想到自己在「天堂」裡是永生的。這樣過著永生的傀儡生活！他一定會瘋掉的！
還好佛祖沒有這麼殘忍。在第十年的時候，佛祖將他召了回來。
X見到佛祖，立刻痛哭失聲，說道：「佛祖啊，佛祖，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何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佛祖慈祥地說道：「你不知道嗎？你瞧瞧四周。」
X這時候才注意到，這幽冥空間裡擠滿了的亡靈，向四面八方延伸，看不到盡頭。
佛祖又說道：「這些，」祂指著四周，說道：「都是聽信你的宣傳，決定上傳到你的天堂的亡靈。但是他們並沒有上到天堂，而是到了我這裡。他們有的人，是到了生命的盡頭才上傳的，但是更多的是羨慕天堂的生活，拚命工作，拿到門票而提早結束生命的。他們到了我這裡，問我天堂在那裡？我沒有答案。我這裡只有輪迴。即使那些死了心願意再入輪迴的人也遇到了一個窘境：他們很可能無法與心愛的人在下一世相遇，因為人口大量減少，我必須讓他們投胎到不同的未來時間。但是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萬一世人最後都上了你的天堂，這些亡靈。」佛祖又指著他們說道：「又要投胎到哪裡去？看看你的傲慢，在甚至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的時候，就盲目帶著所有人上傳到你自己甚至都不了解的世界。所以我才會問你，人是如何能夠投胎成AI？現在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任務了吧？」
X喊叫道：「等一下！佛祖大人！這不能全怪我啊！首先，我根本就不知道靈魂是存在的啊。」
佛祖打斷他，打趣道：「你這振振有辭怎麼聽起來完全沒有違和感？」
X愣了一下，臉上一紅，繼續說道：「所以未來沒有人身可以投胎，完全不能怪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