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花農之子

79特價237
上市通知我
下次再買
花農之子
成為了什麼,有時候都只是選擇。
我是家裡的長子,父母親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我爸二十六我媽二十四,一個是造船廠的員工,一個是藥廠的職員,那時我還不是花農之子。
我曾經問媽,當年我抓週抓了什麼?媽回答的是我週歲時是做「度晬」,我們的文化裡沒有抓週。多年以後,當我的小孩週歲,我爸媽為他做度晬,我為他辦了抓週,這也是我與他們第一次參加,在孩子緩緩爬向前時,我突然在想三十幾歲的我,會想要抓什麼呢?抓週的物品裡我並沒有放入原本有想到的小鋤頭或小花朵,我想我的爸媽不會想看到這些,對於我這個兒子他們曾這麼想,我想對孫子仍然是。
畢竟他們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但終究成為了花農。
那得從我兩歲,民國八十二年時說起。
在家種田的阿公一天中午突然倒下,送去醫院時才知道他中風,那年他六十三歲。
爸的兄弟姐妹間的各種討論持續了一段時間,主要有兩個討論點:一是將阿公送去安養院照顧,畢竟每個人都有工作。
「大概只能再活六個月。」阿公有高血壓與糖尿病,當時他的主治醫生曾那麼說。最後我爸辭去工作,回家與他媽,我阿媽一起照顧阿公,怎麼看都是合情的選擇,但當時我爸已經有兩個孩子與身懷六甲的我媽,巨大的經濟壓力在他們身上,也許放棄的另一邊更加合理。另一個平行時空會比較好嗎?即使如今我仍不知道,但再選一次我想他們仍會一樣。
第二個討論是在前者之後,在當時的情況,很多人勸媽將孩子拿掉,畢竟那已經是第三個孩子,也許已經不是必須,畢竟那時這個家已超負荷。
在考量了很久,甚至去求卦問事,後來他們將第二個想法也否決了。
弟弟出生那年,我媽也辭去工作,回家育兒與照顧阿公。
弟弟滿週歲時,阿公雖然還沒辦法站立,但也還活著,那時,已經超過六個月很多。

爸在家中舊豬舍養起了豬,同時在離家三十分鐘車程的東海豐找了一份照顧豬的工作,早起處理完豬舍工作,趕往下一個豬舍的工作,下班時滿是味道。那是他努力的樣子。
他很努力,也許太過努力了,他想賭一把,將家裡的老豬舍整修,蓋一個新的,養豬,養出新的美好人生。
他的決定並沒有獲得家裡的人支持,包括家中供奉的神明。
「就一個人很『狡怪』,怎麼博怎麼凹都沒有三個一正一反的象桮(siūnn-pue),還不敢跟我和你阿媽講。」媽後來說的時候笑了,我爸也笑了,好像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即使所有人,包括神都反對,硬骨的爸還是改建了豬舍,貸款五百萬,他怎麼也沒想到後續。
豬舍興建完成,開始養豬,母豬產下下一批種豬時,口蹄疫爆發了。
一輛輛的車將豬隻送出撲殺,留給我爸媽的只剩下空蕩蕩的負債。

這是個巨大的打擊,但他們沒有倒下。
阿公當時已經復原到可以撐著拐杖走路,我們家的三個孩子又大了些,爸媽撐著所有需要照顧的人,即使他們當時也許才是最脆弱的,他們改行種菜。
在被我們暱稱為「大路腳」,萬丹路的那塊地種下的是玉米,生長期九十天,玉米即將成熟時有個生意人過來田裡,開口要跟我爸媽談採收整片地的價格:「七千。」那是一塊兩分四的地,連工錢都很不夠的價格。
「我們那時看起來就很生,他就吃定我們是第一次種,沒有盤商可以賣。」我媽後來說。
「看你怎麼賣得掉。」被拒絕的生意人說。
將玉米從株上,以我們稱為「剉」的方式切下,開始收成了。
一大清早,天微微看得見的時候開始採收,那是玉米採收後最甜的狀態。
八九點,他們開著載滿新鮮玉米的貨車前往屏東市。
在當時的中山公園(後改名為屏東公園)路邊開賣,總是有個警察會來,他總是指著圍在車前的一圈客人說:「賣完這圈就要走了喔,不然等一下回來我要開單。」他的「等一下」總是沒那麼快,直到整塊地的玉米賣完時,我爸媽一張罰單也沒接過。
另一個地點是仁愛路素食餐館的門口,老闆跟我爸媽說可以擺:「十一點我客人開始多你們要在那之前走。」他附上但書。
「我們的玉米哪有那麼差,都嘛十點就賣完了。」我爸說。

那些是那個年代不一定正確,卻記得的風景。
那片玉米田最終收成了五萬八,還不包含那陣子親戚朋友家中餐桌上幾乎都有出現玉米。
送玉米去給四丈公,阿媽妹妹的丈夫時,他跟我爸說:「你不要再種菜了,來跟我學種花。」
後來才知道,他的決定被很多身邊的人反對。那是個還沒有手機還沒有網路,訊息仰賴人際關係的年代,我爸媽還不知道這一行當時的祕辛。
但四丈公沒有被影響,他一開始教的是劍蘭,他把劍蘭種子、器材、肥料及各種必需品的廠商電話給了我爸媽。
爸媽在大路腳種下劍蘭,為了怕長草,跟一個木工廠要到了木屑,鋪在了劍蘭的田畦上。
慢慢長起的劍蘭,配上夕陽下的木屑,閃著金黃色的,那是未來的樣子。

只是那年夏天的雨沒有放過夏天。那時劍蘭剛長到第四或第五個花苞。
雨直接把道路都淹滿了,大路腳被水覆蓋。
四丈公身穿雨衣,拿著抽水馬達,拚命地抽,直到放棄,根本不可能。
「我不知道這塊地原來在低窪區。」他後來懊悔地跟我爸媽說。
那本來就不是他的錯。
然而在那之後,他叫爸媽來田裡拿子,夜來香的種子。
夜來香是球根植物,花農在收成後,會用鋤頭或用牛犁地,將種子翻起,重新挑選過成為新的種子。
四丈公一塊錢也不收,要我爸媽將那些帶回去,他只有一個條件:「這些種子,不可以賣人。」
那時他們才慢慢知道這一行的秘密:多一個人「分」這塊種花的餅,就多一個競爭者,多一個可能賣得比你好的價格。所以愈少人懂愈好。
四丈公從沒有說過這些。
我爸媽在土地上種下一批批的夜來香以及劍蘭。

小學的某天,經過的導師停下了機車,看著我們,跟爸媽說:「他真孝順,會幫忙家裡。」
我記得的卻是從小到大爸媽總是告訴我的:「要好好讀書,以後才不用像我們這樣。」
小學的志願上,我寫的是:「老師。」
即使從小到大我學的都是「行行出狀元」,我爸媽仍不停地對我說。
也許身為還沒天亮就起來,一直忙到晚上的他們才是最了解的人。行行出狀元,但也許不用選擇這一行。

劍蘭、夜來香、大菊、小菊、卡斯比亞。我們種過許多的切花,花卉拍賣的代碼至今仍舊記得。
高中時我家已經從像是賭一波的這些花卉,轉型為比較耐得住天災的電信蘭、百合竹、黃椰心葉等,雖然不會一次收成就賺進大筆的錢,但屬於更穩定的葉材類。那是經過這幾年熬過來的家,年紀已經步入中年的爸媽,人生的體悟與轉變。
但我進入了青春期的叛逆,開始拒絕下田,晚上、假日總是逃離,一個週末下午,正逢農曆年前價格好,本已答應媽要幫忙。
「我等等要跟同學出去。」下午幫忙把電信蘭依據大小分類,才過了一個小時,我接完電話說。
「整個家都在這裡。」爸指著媽,指著我的弟弟妹妹說。
我不講話。然而本該差不多大小才能分在一起的葉子,開始走鐘,一片片相疊,像被亂堆在一起的積木,那是我的任性。
「你就讓他去嘛。」那天偶然來家裡的父親朋友笑著說。
我們都不講話。
直到我忍不住,站起,走進屋內,梳洗,出門。他就這樣一言不發看著我去坐公車。
繃著一張臉,那時愈來愈常看到了。
「你就生到你爸的個性。」每次被他罵,或想要做什麼他不同意,幾天不跟他講話,他也是。媽總是跟我說。
只是通常最後妥協的常是我爸。
「他這輩子大概唯一讓的就是你。」媽總是這麼說。

青春期的我,曾覺得那是對我的補償,畢竟我為他們下田工作那麼多年了。
大學時我參加了各種社團,讀了各種書,到了臺北,遠離了家鄉,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文青,一個與眾不同,與他們不同的人。
過年總是拖到除夕才回家,清明掃墓不是必須。
「一直跋桮(pua̍h-pue)都沒有象桮,後來你爸問,是不是大的沒回來?」有年掃墓後來媽說,你爸跟祂們盧了好久,才給了象桮。
那些當時的我一點也不在乎。
當時的我在乎村上春樹,在乎吉本芭娜娜,在乎吳明益。
那時我都相信著我爸媽的那句話:「以後才不用像我們這樣。」
誰要這樣呢,至少我不願意。

大學延畢那年我爸病倒。「肺泡蛋白沉積症」,那是個連醫學百科上都只有一小格的罕見疾病。愈來愈吸不到空氣,肺部的功能逐漸退化,爸從無法下田工作,到連去門口信箱拿信都無法做到。
回家,總是看著他戴著連著氧氣機的呼吸面罩,努力,努力地展現他還活著的一面。
但入院好幾次是騙不了人的。
那時我想起了好幾年前的故事。 那是民國八十二年,我阿公病倒那年。
身懷六甲的媽在猶豫要不要拿掉孩子(我的弟弟),他們一起去了屏東歸來一座私壇問事,那是個非常有名的米卦半仙。
踏入壇內,還沒說話,還沒捏任何米,半仙就開口了:「一枝草,一點露。」
我媽的眼淚當場落了下來。
我從沒問我爸當時有沒有哭,但我想那句話他一定也聽進去了,就像想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想著重病的他,也想到了當年的他,應該也想到了他重病的父親,我阿公。
那些日子無論過的好壞,都是能活下去的露。

「我畢業後就回去。」媽在電話裡問,畢業後要做什麼時我回答。
南下的客運上,想著這趟去程已經不會再返回臺北,是真的回家了。窗戶的倒影上映著我的臉,突然想不起來爸變成什麼樣子,只知道爸的情況一天比一天更糟。腦中浮現的是已經好久沒有想起的阿公,曾經被說只能活六個月的他,最後活了十二年,二十倍的餘生。
我猜想當時的爸也是如此,但也怕不能如此,成為了什麼,有時候都只是選擇,不是因為不得不選,只是害怕一個後悔的決定。所以我也如同當年的他們,返回了花農的家。

當我再次踏上土地,仍是花農之子,但也成為了花農。
那之後我媽跟我說了太多次,多麼不希望會是如此,我總回不要想太多,我知道她有多難過。
青春期早已結束,回到家的我與爸卻仍有著當時的隔閡,不怎麼有話說,出門時說我去工作了,回家時說我回來了,他總會隔著氧氣面罩,用沙啞的聲音說;「嗯。」每次,從沒有少說過一次。也許只是太愛了,卻因為太像了,就只能如此。
而我媽無論再累,總是比我早起,即使後來我爸進了加護病房,甚至到裝了葉克膜,發了病危通知,她總沒有在我眼前掉過任何一滴眼淚。她知道,她得撐著這個家。
身為花農,他們始終都不想要我們走上同樣的道路,只是這個家的兩場大病,彷彿宿命般的人生。
但身為花農之子,我只想要他們好好,好好地活下去就好了。
三十二歲,第一個孩子出生後,我想了很多事,例如,將屬於我,花農之子的部分好好寫下來,更多的是,該記得下來的,身為花農,身為父母,他們的這些。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