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稻田〉【節選】
1
小河橫淌過一片寬廣的田野,當我們決定停下來,凶悍的乾季彷彿將所有的陽光傾倒在這裡。幼稻枯死在田間,稻身歪曲如未墜落的殘香,抓到手裡就碎散。我爸解開擋在船艙底的竹框,鴨群簇擁而出,著急地、迫切地在泛著鐵鏽的混水裡翻滾。一層新的鐵鏽,暗黃膠結在饑餓的鴨子羽毛上,也黏膩地附著在阿田的肩膀,當他沉入水裡釘竿子,掛上網子圈住鴨群。我端起土爐子上岸,升火。
火苗在剛煮熟的米飯鍋下微弱地喘息著,那個女人還躺在船裡,連起身的意念都在長長的呻吟中急速潰散。她的嘴唇腫脹、慘白,在我幫她覆蓋的一件衣服下面,是另一件遭人撕碎,裸露出因遭人擰抓而遍布烏紫瘀青的軀體、手和腳。
而她的髮根也聚積著血漬。他們伸手扯住她的頭髮,將她沿著村路拖行,最後暫停在一間碾米廠前。他們將她拋擲在散布著稻殼的地面。女主角,一個狼狽的婦人,喉嚨沙啞,偶爾還因為妒火中燒而脫力暈厥,但興奮圍觀的群眾鼓舞了她。他們抬腳重重踢向地上的殘破身軀,搭配惡狠狠的、痛快的神情,渾然忘記這個乾枯的稻季與青黃不接的饑荒。狂歡或許會延長,如果不是在興奮當中冒出一縷新意,他們掄起菜刀鋸切她那厚密的頭髮,奮力吁吁的,彷彿是懲罰一叢枯硬的雜草。當髮尾被切斷,重獲自由的女人猛然奮起,以一聲吶喊的速度躍入我們的船,滾過我的腳,滾到阿爸的腳邊,撞倒了幾包阿爸剛裝好的穀渣。
人群楞了幾秒鐘,終於意識到獵物已經逃脫。我用幾秒鐘去興奮,覺得自己如同俠士陸雲仙,我七手八腳將船推離河岸,既害怕又快樂,我拚命撐篙將船推向水中央,目光卻不敢移開岸邊的那群人,他們湧過來,瘋狂吆喝、作勢跳水追船。終於,謾罵聲消失、鴨子呱呱的叫聲消失,只剩下阿田啟動了Koler 4引擎的抖動聲響,以及引擎吐出來的團團焦煙。烏黑的煙往我們身後飄,模糊了人群的絕望身影,不知誰的手還拿著女人的斷髮揮來揮去……
阿爸並沒有在這場逃亡中扮演任何角色,他安靜,船走了一段頗遠的距離以後,他來到船尖接手撐篙。我爬進船艙,取一件上衣蓋在女人身上,想蓋住她破爛的乳房和滲血的大腿。她勉強笑,卻如哭一般,用眼神說謝謝,然後睡去。
一路上,她沒有換過姿勢,寂靜、冷冰如死人。船裡只飄浮著時長時短的呻吟,有時愁苦得要命,有時彷彿哽咽啜泣。
但也因如此,我們才知道她還活著,隨我們幾乎走完整條鴉鵑河,抵達這片荒蕪的田野。她持續呻吟,意味著她餓了,阿田有點擔心,催我趕緊煮飯。阿田有點過意不去,因為船上只剩幾條鹹死人的魚乾,「連我都嚥不下去啦,何況她……」
然而那天下午,以及後天,她不吃。連水都不肯喝,等乾燥的雙唇開始迸裂,她才肯啜飲幾口,好像只夠潤唇而已。又餓又渴,但她更怕痛,他們拿強力膠黏住她的下體……
吃飯時,我向阿爸和阿田提及這個發現,我聽見兩人陷入沉默,竹筷子碰撞碗口的聲響也靜了。阿田看我,而我則在阿爸的眼中讀到湧現的噁心與驚駭。阿田舀水淋飯,囫圇吞棗,然後沿著河邊的土路走進村子,我追聲吩咐,記得到雜貨店買一千五百塊錢砂糖。
大概是風吹散了我的話語,以至於回來的時候,阿田什麼也沒有買,他靜靜在我跟前伸開雙手,他的手黏著一層什麼,滑亮、透明、逐漸乾燥,使他的手指僵挺如石頭。阿田說:「強力膠……」似乎發明人也料想不到這款膠水竟也有那麼多功能。我們姊弟仔細剝除膠膜,阿田手上的嫩皮通紅、滲血。我們一起往船艙望去,聽見隨風散逸的嘆息……
2
這片田野沒有名字。但對我和阿田來說,沒有哪裡是無名的,我們使用各種記憶來為每個地方命名。那裡是我們姊弟種樹的地方,那裡是阿田被蛇咬的地方,那裡是我第一次來月經的地方……而未來若漂泊至其他地方,每當提起有她的名字的這片田,我們大概會感觸良多。
第三天清晨,她能坐起來了,睜眼四望:「天地啊,這裡是哪裡?怎麼會這麼荒涼?」村莊遙遙在綠深深椰子叢的遠方,田野光禿禿,河渠兩岸兀立著幾株木棉樹。兩名頭髮沾滿晨露、正專心攪拌餵鴨飼料的孩子,訝異地望著她,她的聲音沒有絲毫損傷,清澈甜美。
她問:「小乖乖,哪裡可以洗澡?」我指向小河,她看著泛著鐵鏽的黃水,一臉厭棄。阿田說,那邊有個池塘。
那是一個舊的炸彈坑,周圍長滿牛心荔,水空心菜爬滿水面,菜蔓瘦小深紅。在這個地方,昨天,阿田才釣到幾隻柔軟的弓背魚。她泡在水裡很久,沒有擦洗,只是讓冷水緩和灼熱的傷口。她上來以後,我看見血隨著水從她雙腿間滴落,大概她對私處的惡毒膠膜做了什麼吧。然後緩慢地,一拐一拐地,她隨我回到河邊。阿田很開心,因為她肯穿上他那滿是鐵垢的襯衫和皺巴巴的短褲。
只有阿爸繃著臉收拾帳篷周遭的雜草。只有阿爸漫不經心對待我們姊弟的成果。不介意阿爸冷淡的態度,她看著陽光下拱背勞作的男人,迷醉地說:「你們的阿爸好帥啊……」
是這個原因嗎?是因為阿爸,她才留下跟我們一起,留在這片極度荒涼的土地。她的傷口癒合迅速,她笑,「常被打,也就習慣了。」我問她做了什麼才被打,她笑:「做雞。」也許察覺對我們講話太粗俗,她尷尬地揉揉阿田的頭:「你們大概不知道吧……」
阿田看著我笑。我們遇過很多,很多像她一樣的女人。每每在收穫的季節,她們招展遊走在田埂上,晃蕩在眾多割稻夫、顧稻者和趕鴨人的帳篷周遭。她們假裝青春活潑,其實臉和脖子的皮膚已經軟皺,細看會令人想掉淚。夜晚降臨時,在稻稈堆的背後,她們放聲嘻笑,喘息聲漫漫升上雲霄,讓許多正在煮飯、正在帳篷裡哺乳的女人們的心頭緊緊收縮。幫阿爸買酒的夜晚,我們都會經過一對對的人,我們立刻認出她們,即使她們身上沒有一塊布,她們照樣坦然嘻笑,扭動自己的軀體,才不像鄉下女人們那樣害羞、僵硬地承受。天亮,她們悄悄消失,帶走男人們辛勤工作一整天才換得的微薄工錢。
她也跟她們一樣,在城市裡開始凋萎、飢餓才跑來農村,蓋一間小店,假裝買賣些許餅乾糖果,其實是在「幹那一行」。那裡的男人樸實、好說話,她依賴他們夜夜釣魚的錢、賣稻榖、賣乾椰子或香蕉的錢。有時也會意外豐收,她釣住某個男人,連續兩天兩夜跟他玩床第遊戲,賺到了一百二十萬。那是借來張羅日子的一筆錢,當那個男人回到家裡,口袋只剩下八十萬,在斑駁的夕陽下,眼看著老婆和孩子面黃肌瘦地圍著一鍋水煮地瓜,他會怎麼樣地懊惱,怎麼樣地怨恨她呢?
「吃了別人的汗水和眼淚,偶爾被揍一頓也是活該,是吧,小乖乖?」她說著,且笑得東倒西歪,彷彿自己付出的代價並不過分。「好在很幸運能遇見你們,跟你們一起生活,實在太開心了……」
阿爸不開心,因為多了一張吃飯的嘴。鴨群也不開心,每當她經過圍籬,牠們會啄她的腳丫:「妳待在這裡幹嘛,害我們的飼料被削減,盆子裡都是稻穀渣,都吃膩了,還要我們下蛋養妳!」她跳起來,叫嚷嚷的,然後笑(但眼睛瞟向阿爸):「以後這些死鴨子總會喜歡我的,早晚……」
但我和阿田知道,她無論如何都會在絕望中離開,她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因而顯得稀薄易碎。有時候,把鴨子趕去某片田吃剩稻,一想到她會走掉,阿田總是慌張奔跑回來。
「你們真的喜歡我呀?好可憐喔……」她詫異地看著阿田的雙頰掛滿淚水,(但她不知道他從九歲起就患上淚眼症),著實感動,當命運把人揍得七葷八素,卻有兩個孩子如此愛護自己、眷戀自己,因為這樣的理由,她在異常炎熱乾旱的季節裡,留下來跟我們住。
乾季提早到來,所以熱曬十分漫長。才在這之前,我們在一條浩瀚的大河岸邊的小村落停留,諷刺的是,村民沒有水可以用(如同我們在地上走啊走,卻撿不到一塊土來丟擲飛鳥),身上長滿瘡疤,小孩搔癢搔到皮膚冒血。他們划船去買淡水,屏氣凝神地划船以免淡水溢出,畢竟路遙水貴。下午打工回來,他們跳下池塘,用泛酸的鐵鏽水洗澡,僅僅以兩瓢淡水再沖一沖。洗米水拿來洗菜,洗菜好了留著洗魚。三歲孩童已經知道珍惜水,尿急也要趕到院子裡,尿在幾盆青蔥或辣椒上(害葉子掉光)。在那裡,有個男生許願:「希望我媽在死之前,可以痛快地洗一次澡。」這句話讓我好心疼。離開那天,他失神地站在屋廊下,小聲問:「妳想不想留下來跟……我媽住?」我搖頭,你媽媽僅有的兩瓢淡水,我怎能忍心分掉一半?
我催促阿爸快點離開那個凋敗的小村落。我們經過的那些稻田,稻禾才開花就枯死。因為缺水,人們不能種豆、植瓜。小孩們在枯竭的河床裡戲耍。
我們紮營放鴨的地方,水色已經凝結出更暗髒的幽黃,但我們已無處可去。鴉鵑河的另一邊是千層樹林的緩衝帶。這季節,人們抽光從所有小河流、溝渠的水,噴進林子裡防止樹木自燃。我們也沒辦法逆著鴉鵑河前往堅河區,那裡正雷厲風行地進行動物檢疫,聽說禽流感在整個平原區大爆發。
為了不讓整群鴨子被活埋(這等同於斷了下一季的本錢),我們決定仍然將牠們圈養在這裡。牠們在無望中被養著。每天,我趕鴨子去啄食枯死了的稻花,沒有水,牠們行動笨拙、遲緩且無法走遠。下蛋少了,那些蛋沒彈性、沒重量、皮殼粗糙。還能要求這些老鴨什麼呢?牠們已經連著三季下蛋了,絕望地發現愈來愈難在飼料槽裡找得到稻穀和米糠。連牠們洗澡的水也是酸的,因為太多鐵鏽了。
而雨季仍然遙遠。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