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兩個星期後，我已經進駐好萊塢。我，貝卡˙布蘭登，住在好萊塢。真的住在好萊塢！我一直對自己大聲說，看感覺會不會真實一點，可是還是覺得很像說自己住在仙境。
我們在好萊塢山丘上的租屋處有很多玻璃窗和好多間衛浴，不知道要那麼多洗手間做什麼。房子裡還有更衣室、戶外廚房和游泳池！還有專門清理游泳池的人！（租約內含，可惜他已經五十三歲還有大肚腩。）
最讓人讚嘆的是景觀。我們每天晚上都坐在陽臺上欣賞好萊塢閃爍的燈光夜景，感覺像是在作夢。洛杉磯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我還不太能理解。這裡和歐洲的城市不一樣，沒有那種走到市中心就有那種置身米蘭／阿姆斯特丹／羅馬的感覺。洛杉磯到處都是漫無盡頭的大馬路，我常看著車窗外心想「到底到了沒？」
然後鄰居也很不敦親睦鄰，幾乎看不到人，大家也不會隔著籬笆聊天，每個人都是開車進出自家的電動門。等我追過去大喊，「嗨！我是貝卡！要不要喝杯茶──」時，人早已消失。
我們只有遇過一名鄰居。他叫艾里，是整型醫師，人似乎很親切，我們聊了一下租屋行情和他的「微整型」專頁。可是他從頭到尾都一直用檢視的眼神盯著我看，想必是在研究如果把我放在手術臺上他要怎麼操刀？除了他，我還沒見過街上其他的鄰居。
沒關係，我一定會認識人的，一定會。
我套上籐編楔型鞋，甩甩頭髮，看著走廊鏡中的自己。鏡子底下是個偌大的雕刻木櫃，對面擺著兩張龐大的沙發椅，地上鋪著墨西哥磁磚。這屋子裡什麼都好大：客廳舒適的L型沙發可以同時坐十個人；我和盧克一躺上主臥室的四柱大床就找不到彼此、遼闊的獨立廚房有三個烤箱和拱形紅磚屋頂；家裡每扇門都好大，都有鑲嵌雕飾，材質都是漂流木，呈現地中海風，而且都可以鎖。門鎖很美，不過全都被我拿起來了，以免被米妮亂玩。我承認，這房子真的很漂亮。
可是，今天我的重點不是這棟房子，而是我的穿著打扮。我仔細檢查，留意任何小瑕疵。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在意自己的外表了。來列個清單：上衣Alice + Olivia，牛仔褲：J Brand，流蘇包：丹尼‧可維茲，時髦的髮帶：古董市場的戰利品。我來回走了幾趟，擺了幾種不同的姿勢，覺得自己打扮得還不錯，但對洛杉磯來說夠好嗎？我拿起一副Oakley的太陽眼鏡試戴，然後又換一副Tom Ford的太陽眼鏡。哪一副比較好？夠炫，還是太炫？
今天是個大日子，我緊張到胃都揪著。因為今天要帶米妮去她的幼稚園。據說我們是非常幸運才能進這家「小葉子幼稚園」，有幾個名人的小孩都唸這家，所以我一定要加入家長會當志工。如果我能打入主流團體，如果我能跟柯特妮˙考克斯或哪個明星一起規劃學校園遊會多好！這種事情確實有可能發生，不是嗎？然後她會把我介紹給《六人行》劇組的其他演員……說不定我們還會一起開船出去或什麼的──
「貝卡？」盧克沿著走廊朝我大步走來，打斷我的思緒。「我剛看到床下──」
「喔，嗨。」我迅速打斷他。「你覺得我戴哪一副好？」
盧克茫然地看著我先試戴那副Oakley，然後又換上Tom Ford，接著又換一副玳瑁花紋的Top Shop太陽眼鏡，這副超好看，而且只要15英鎊，所以我就買了三副。
「這不重要。」他說。「只是送小孩上學而已。」
我驚愕地看著他。只是送小孩上學而已？只是送小孩上學而已？他都沒有看《美國娛樂週刊》嗎？沒有人不知道送小孩上學有多重要！狗仔隊都趁這時偷拍表現得像一般家長的明星。每個家長都趁這時展現自己的休閒時尚風。即使在倫敦，其他媽媽也都是互相打量，皮包掛在手上炫耀。到了每個人都有美齒和腹肌、有一半的人都是名人的洛杉磯，壓力又會有多大？
我決定戴那副Oakley。米妮沿著走廊衝過來。我拉住她的手，檢視鏡中的母女。她穿著可愛的黃色小洋裝搭配白色的太陽眼鏡，用超可愛的小蜜蜂髮圈束起馬尾。這樣應該沒問題，看起來有像洛杉磯的母女檔。(待續)「準備好了嗎？」我對米妮說。「妳一定會很喜歡上學！在學校玩遊戲，說不定還會做可愛的杯子蛋糕，灑上亮片……」
「貝卡。」盧克又試了一次。「我剛在床下找到這個。」他舉起一只購物提袋。「這是妳的嗎？怎麼會在床底下？」
「喔。」
我調整米妮的馬尾，爭取一點時間。可惡，他幹嘛去看床底下？他是洛杉磯的重要人士，怎麼會有時間去看床底下？
「那是買給賽姬的。」
「給賽姬？妳買了一件人工毛皮長外套給賽姬？」他驚愕地望著我。
他根本沒有好好看清楚。這件不是長外套，只能說是中長。
「我覺得很適合她。」我解釋。「剛好襯她的髮色，截然不同的新造型。」
盧克似乎完全說不出話來。「可是妳又不認識她，為什麼要幫她買衣服？」
「現在還不認識。」我糾正。「可是你不是要介紹我們認識嗎？」
「對，有機會的話。」
「那就好了！你知道我想走造型這一行，賽姬就是最好的客戶，我只是幫她做了幾個造型而已。」
「等等。」盧克臉色一變。「床下還有好幾袋，妳的意思該不會是──」
我暗自咒罵自己。以後再也不把東西藏在床底下了。
「妳買的那些全都是給賽姬的嗎？」
他看起來好錯愕，我只想反駁。先是蘇西，接著是盧克，他們怎麼都對創業一無所知？難道他們不知道，要成為造型師要先買衣服？就像沒有網球拍不可能成為網球選手一樣。
「那不是『我買的東西』！那是企業開支，就跟你買迴紋針或影印機一樣，而且我也有用這些衣服拍作品集。」我口氣強硬。「請蘇西拍了一些很棒的照片，很省錢。」
他似乎沒有被我說服。「妳花了多少錢？」他問。
「我們不應該在米妮面前討論錢的事情。」我牽起米妮的手，一本正經地說。
「貝卡……」盧克抿唇挑眉，看著我的眼神彷彿在嘆氣。我很熟悉這個表情。這個意思是，「我該怎麼跟貝卡說，她才不會反應過度。」
（這實在很不公平，我從來不會反應過度。）
「怎麼了？」我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沒有直接回應，而是走到偌大的沙發旁，把玩沙發上的墨西哥條紋薄毯，可以說是刻意用沙發隔開我們倆。
「貝卡，妳聽了不要生氣。」
這種開頭真的很差勁。光是他認為我會生氣這一點就已經讓我生氣。還有，我為什麼會生氣？他想說什麼？
「我當然不會生氣。」我說。
「我聽說有個很不錯的地方……」他遲疑了一下。「叫『靜安中心』。妳有聽過嗎？」
我怎麼可能沒聽過？只要有看過《時人雜誌》的人都一定聽過靜安中心。那裡每個人都戴手環做瑜珈，明星都去那裡戒酒，卻說自己只是去休息。
「當然有，去戒酒的地方。」
「不只有戒酒。」盧克說。「還有各種治療方案，處理各種……失調的行為。有人跟我說他女友有嚴重的囤積症，人生快完蛋，後來她去靜安中心，徹底解決她的問題。我在想那裡對妳會不會也有幫助？」
我過了一會兒才聽出他的意思。
「我？可是我沒有囤積症，也沒有酒癮。」
「妳有……」他摸了摸鼻子。「妳不覺得自己一直有控制開支上的問題嗎？」
我倒抽一口氣。這太傷人了。太太太傷人了。我過去是發生過一些問題，也曾經發生過一兩次財務問題。如果我是一家股票上市公司，這算是「股價修正」，最多就是被塞到財務年報末尾，沒有人會想到、也不會一有機會就拿出來講、更不會提到治療兩個字。
「所以現在是說我成癮了是嗎？真是感謝你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你怎麼可以在小孩面前做這樣的指控。」我大動作緊抱住米妮。「難道你覺得我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不是！」盧克摸著頭說。「只是一個想法。蘇保姆不是也建議過？」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我不想再提蘇保姆的事，再也不要請所謂的「專家」。她的任務是來幫我們解決米妮的行為偏差，結果竟然把焦點轉到我身上，開始談我的行為偏差，好像這才是問題關鍵。(待續)「可是『靜安中心』是美國人去的地方。」我突然想到一個好理由。「但我是英國人。」
盧克一臉困惑。「那又怎樣？」
「所以對我不管用。」我耐心地說。「即使我真的有問題，那也是英國人才有的問題，完全不一樣。」
「可是──」
「想奶奶。」米妮插嘴說。「想奶奶做杯子蛋糕。好不好、好不好。」
我們倆停下來，驚訝地轉頭看米妮。她盤著腿坐在地板上，下唇微顫。「想奶奶做杯子蛋糕。」她很堅持地說，睫毛上閃著一滴眼淚。
米妮都叫我媽「奶奶」。她想家了。
「親愛的！」我伸手緊緊抱住米妮。「親愛的寶貝，我們也很想見到奶奶，很快就會見面了，只是現在我們在這裡，會交很多的新朋友，很多很多的新朋友。」我反覆說，彷彿是在說服自己。
「怎麼會突然這樣？」一旁站著的盧克低聲問。
「不知道。」我聳肩。「可能是我提到灑亮片的杯子蛋糕。她常和媽一起做杯子蛋糕……」
「米妮，親愛的。」盧克也跟著蹲下來，把米妮抱到膝上。「我們來跟奶奶打招呼好不好？」他從櫃子上拿起我的手機，找出手機上的照片。「妳看……這是奶奶！爺爺和奶奶都來了！」他給米妮看一張我爸媽為橋牌社舉辦的佛朗明哥舞之夜而盛裝打扮的照片。「還有威爾菲……」接著又是另一張照片。「還有蘇西阿姨……」
一看到手機上蘇西開朗的模樣，我自己心裡也抽了一下。坦白說，雖然在盧克面前我一直不想承認，可是我在洛杉磯確實有一點寂寞。這裡的人感覺好疏離、沒有鄰居，我又沒有工作……
「跟奶奶打招呼！」盧克哄著米妮。過了一會兒，她對著手機揮揮手，眼淚也消失了。「親愛的，妳知道嗎？一開始可能會有一點可怕，可是很快我們就會認識很多這裡的人。」他輕敲手機螢幕。「手機上很快就會有許多新朋友的照片。一開始總是比較困難，可是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適應。」
他是在對我說還是對米妮說？
「我們該走了。」我對他微笑表示感謝。「米妮要去玩新玩具，我要去交新朋友。」
「加油！」他抱了抱米妮，起身吻我。「迷倒她們！」
米妮的幼稚園在富蘭克林大道上。雖然我有開車來過，可是心裡還是有些慌亂。在洛杉磯開車壓力好大。我到現在還是很不習慣租來的車，操控裝置的位置都好奇怪，害我一直不小心按到喇叭。右駕感覺完全不對，一點都不自然，然後洛杉磯的馬路太大，車道太多。倫敦親切多了，至少知道自己在哪裡。
我終於把車停好。我開的是克萊斯勒，車子太大，很不好停。為什麼不租臺迷你車就好？我鬆口氣，心跳還是很快，轉頭看著坐在安全座椅上的米妮。
「到了！要上幼稚園了！親愛的，有沒有很興奮？」
「笨蛋美國人，不會開車。」米妮平靜地說。我驚愕地看著她。她這句話從哪學來的？我沒說過這種話吧？有嗎？
「米妮，不可以這樣說！這很難聽。媽咪不是故意要這麼說的，我的意思是……美國車真漂亮！」
「笨蛋。」米妮忽略我的話。「笨蛋笨蛋美國人、笨蛋笨蛋美國人……」她套用「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曲唱了起來。「笨蛋笨蛋美國人……」
不能讓米妮第一天上洛杉磯幼稚園就唱這種歌。
「笨蛋笨蛋美國人……」她愈唱愈大聲。「笨蛋笨蛋美國人……」
我可以假裝這是英國童謠嗎？
不行。
可是我也不能呆坐在這。沿路都是體積龐大的休旅車和已經其他帶著小孩下車的媽媽。而且今天還說要早點到。
「米妮，妳等一下去學校路上可以吃塊餅乾！」我提高音量。「可是要像小老鼠一樣很安靜很安靜才可以。不能唱歌。」我特別強調。
「餅乾？」
成功！好險。
（是，我知道賄賂小孩是不對的，之後會多給她吃點四季豆補回來。）
我急忙跳下車，解開她的安全帶，從緊急備用庫存中拿出一片巧克力豆餅乾給她，沿著人行道往學校走去。(待續)對了，我要提醒自己人行道要用美式英文，一定要習慣。
沿途我一直搜尋狗仔隊的蹤跡，可是什麼也沒看到。可能都躲在樹叢裡。幾個媽媽帶著小朋友走進學校，我跟著進去時很快地看了一下她們長什麼樣。
嗯，不像名人，不過身材都很好，古銅色的肌膚，頭髮也都很有光澤。大部分的人都穿著運動服，我也提醒自己明天要穿運動服。我很想融入，也很想米妮融入，希望我們倆都能認識很多朋友。
「麗貝卡！」
是艾芮卡老師。看到熟悉的面孔，我露出微笑，心情放鬆。艾芮卡老師年約五十，有一頭紅色的長直髮，衣著鮮豔，很像兒童電影的演員。她是幼幼班的主任，之前已經寄了很多談分離焦慮、轉換環境、快樂學習與自我探索的文章給我。我覺得自我探索的意思就是扮裝，不過我不太敢問。
「米妮，歡迎來到小葉子幼稚園，今天是妳第一天上學！」她陪我們走進幼幼班教室，基本上就是一間裝滿玩具的房間，跟英國的嬰幼兒學前班很像，只是這裡不說玩具，而是「幼兒發展輔具」。「停車順利嗎？」她邊問邊把米妮的水壺掛到她專屬的掛勾上。「聽說今天早上不太好停車。」
「還好，謝謝。」我說。「沒什麼問題。」
「煞車在哪？」米妮突然對著艾芮卡微笑說。「他媽的這臺爛車的煞車到底在哪？」
我的臉爆紅。
「米妮！」我急忙說。「不可以這樣說！妳從哪裡學的──天啊，我真的不知道──」
「笨蛋笨蛋美國人。」米妮又開始唱〈小星星〉。「笨蛋笨蛋美國人。」
「米妮！」我幾乎是用吼的。「閉嘴！不可以唱歌！」
好想死。我看得出來艾芮卡忍住笑意，一旁有幾名助理正在看。真是太好了。
「米妮的接受力很強。」她禮貌地說。
對，太強了。我再也不會在米妮面前說什麼了。
「沒錯。」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可愛的沙坑，米妮，去玩沙！」
「我跟您提過，本園有一套適應方案。」艾芮卡看著米妮開心地把手伸進沙坑裡。「從此米妮將學習成為獨立的個體，邁出離開您的第一步，這個步調必須由她自己決定。」
「好。」艾芮卡的話吸引了我。聽起來好像是什麼偉大的環球之旅，不是學步兒上幼幼班而已。
「所以我要請妳今天早上先陪著她，在她身邊，讓她安心，觀察她精彩的新發現，從她的角度看世界。一開始她一定會有點害怕。慢慢讓她理解離開媽咪身邊的概念，看著她逐漸發展，她的進步會讓妳驚訝！」
「好。太好了。」我認真地點頭。
一名媽媽帶著金色捲髮的兒子坐在一旁。她身材如紙片人般纖瘦，身上搭了幾件T恤（每一件都要好幾百美元。這種事我媽再過一百年也無法理解），正專注地看著小男孩把顏料塗在畫紙上。
「好有趣的顏色。」她嚴肅地說。「我喜歡你畫裡的世界，艾薩克。」看到他把顏料抹在自己臉上，她不為所動地說，「你這是在身體上表達自我。這是你的選擇，艾薩克，每個人都可以自己選擇。」
我的媽啊。這裡的人把一切都看得好認真。如果我要融入，也得跟她們一樣。
「有事可以找我。」艾芮卡微笑。「請享受第一個妳們一起探索的早晨！」
她朝另一個小朋友走去。我關上手機。艾芮卡的話很有啟發性，我今天早上要全神貫注觀察米妮。
問題是，艾芮卡說要我「陪著米妮」說得很好聽，我真的很想、很想和海豚媽媽一樣陪著小海豚構成美麗的二人組，一起前進探索這個世界。
問題是海豚媽媽不會被積木絆倒，不會被遊戲屋擋住，也不會遇到沒辦法決定走哪個方向的學步兒。米妮才過三秒就覺得沙坑無聊，決定衝去外面騎三輪車。我正準備跟出去時被一盒積木絆倒，然後她又改變主意衝進來抓起一個娃娃，然後又衝出去把娃娃丟下溜滑梯。她已經進出十趟了，我光是跟在她後面就氣喘噓噓。
同時我一直努力要聊天打氣表示安慰，可是米妮完全不感興趣，早上的焦慮似乎已經消失。剛才我想抱她，她還把我甩開一邊大喊，「不要媽咪抱抱！我要玩具！」(待續)「妳發現……呃……地心引力！」我看著她手上的泰迪熊掉到地上。「好棒喔，親愛的！妳這是透過水表達自我嗎？」米妮走向水盤恣意噴灑。「妳決定在自己身上灑水……啊！」米妮把水噴到我臉上，我大叫。「哇！妳決定也要把我弄濕。這真是……有趣的決定。」
米妮根本沒在聽。她跑向遊戲屋。這遊戲屋其實很可愛，很像薑餅小屋。我連忙跟上，差點被彩色的英文字母軟墊絆倒。
「妳走進小屋了！」我絞盡腦汁想要說什麼。「妳發現了……呃……窗戶。我可以進來嗎？」
「不行。」米妮砰一聲在我面前把門關上，皺眉從窗戶看著我。「媽咪不可以進來！米妮的房子！」然後再砰一聲關上窗戶。我蹲下來，累死了。我想不出米妮做了什麼大發現，只想喝咖啡。
我拿起一個木珠迷宮玩具把玩。這其實很好玩，要把不同顏色的珠子沿著各色線路弄進四個角落，聽起來不難，實際上並不簡單。
「麗貝卡？」
我慌忙起身，把玩具丟在地墊上。
「嗨，艾芮卡！」
「米妮還好嗎？」艾芮卡微笑。「有踏出學習獨立的第一步了嗎？」
「她在遊戲屋裡面玩。」我微笑打開窗戶，可是裡面是空的。可惡。「她剛才在這裡……」我四處張望搜尋她的蹤跡。「在那！」
米妮跟另外一名小女孩手牽手，邊走邊唱我爸教她的〈我老爸是清潔工〉。我想跟著她們可是很難，因為地上到處都是玩具卡車和泡棉積木。
「好棒啊，親愛的！」我對她說。「妳這是透過歌曲表達自我！嗯……可以告訴媽咪妳有什麼感覺嗎？」
「不行。」米妮說。我還來不及抓住她，她已經衝到外面，爬到溜滑梯最上面，得意地低頭看我。
我瞥了艾芮卡一眼。她似乎無言以對。
「米妮是個……很有自信的小孩。」過了許久她才說。「好獨立。」
「呃……是。」
我們看著米妮把跳繩當繩索拋，沒多久溜滑梯上其他的小朋友也跟著她一起大唱「我老爸是清潔工！我老爸是清潔工！」雖然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清潔工。這裡大概會講「垃圾清潔員」或「廢棄物處理員」之類的。
「米妮似乎對環境的轉換充滿信心。」最後艾芮卡說。「麗貝卡，也許妳可以去家長休息室稍坐。這是專門給小朋友已經處於轉換過程最後階段的家長使用的設施，提供親密但又獨立的環境，協助小朋友在有安全感的同時培養自我認知。
我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聽到可以去「家長休息室稍坐」，這一定比「跟在我女兒後面跑、被玩具卡車絆倒、覺得自己像白癡」好。
「好。」
「這也是家長交換教養心得和觀點的好地方。相信妳對課程安排和……社交分享……都有很多的問題想提出。」
「沒錯！」我馬上振作。「我正想問，其他媽媽都會約早上喝咖啡、辦派對之類的嗎？」
艾芮卡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是說小朋友的社交分享。」
「是。」我假咳了幾聲。「當然。小朋友。」
走近標示著「家長休息室」的淺色木門時，我突然覺得很興奮。終於有機會交朋友了！我只要全心投入學校生活，報名各種活動的志工，一定會遇到一些好人。
「到了。」艾芮卡打開門，裡頭有幾張色彩鮮豔的泡棉椅，三名穿著運動服的女人坐在椅子上，正熱切地聊著天，看到我們就停下來，露出親切的微笑。我微笑回應，馬上注意到其中有人拿著我不久前才在Fred Segal看到的刺繡包。
「這位是麗貝卡。」艾芮卡說。「麗貝卡剛搬來洛杉磯，她女兒米妮是幼幼班的新生。」
「嗨！」我揮手致意。「很高興認識大家。」
「我是艾琳。」
「我是席德妮。」
「我是卡蘿拉。歡迎來到洛杉磯！」卡蘿拉有著一頭深色捲髮，身上配戴著許多有趣的銀飾。艾芮卡一走，她就靠過來問我。「妳搬來多久了？」
「沒有很久。我們是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來這裡暫住。」
「然後你們就進了小葉子幼稚園？」
「是啊！」我開心地說。「運氣真好！」(待續)卡蘿拉茫然地看著我，然後開始搖頭。「不，妳不明白。沒有人可以就這樣進小葉子幼稚園。從來沒有。」
其他人也跟著用力點頭。「從來沒有。」艾琳附和。
「沒有這麼容易。」席德妮跟著說。
我很想說如果沒有人能進這間幼稚園，那她們的小孩是怎麼進來的？不過她們看起來都好認真，顯然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
「我們沒有『就這樣進來』」。我解釋。「米妮有先做入學測驗，然後我先生好像有捐錢。」我有點尷尬地說。
卡蘿拉瞪著我，好像我什麼都不懂。
「我們都有做入學測驗。」她說。「也都有捐錢。除了這妳還做了什麼？」
「我們寫了五封信。」艾琳嚴肅的說。「五封。」
「我們答應幫學校蓋屋頂花園。」席德妮說。「我和我先生已經找好建築師。」
「我們讓艾莉克莎練空手道。」卡蘿拉說。「她是拿體育獎學金進來的。」
我張大嘴巴看著她們。這些人是神經病嗎？我相信這家幼稚園很棒什麼的，可是這不就只是個小朋友拿黏土互丟的地方嗎？
「不好意思，我們就這麼進來的。」我語帶歉意。
門打開，一名棕髮女子踏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來。她深色的眼眸眼神歡快，時尚的藍色寬鬆上衣搭牛仔褲，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嗨！」她直接朝我走過來。「我是費思。妳是麗貝卡吧？艾芮卡剛才告訴我有新人。」
她講話帶著悅耳的南方口音，聽起來很像是查爾斯頓那一帶的，還是德州，還是……懷俄明州？那算南方嗎？
還是威斯康辛州？
不對。威斯康辛是生產起士的州。懷俄明則是……好吧，坦白說，我根本不知道懷俄明州在哪裡。我應該拿米妮的美國拼圖玩具來記各州州名。
「嗨，費思。」我微笑跟她握手。「很高興認識妳。」
「這幾位小姐有招呼妳嗎？」
她講「妳」的口音好好聽，我好喜歡。我也來學好了。
「有！」我故意加了點鼻音。
「當然有！」
「我們只是想知道她怎麼進來的？」卡蘿拉向費思抱怨。「她直接走進來付錢就進了。為什麼有人就這樣進來了？」
「不是女王幫她推薦的嗎？」費思說。「因為她們都是英國人？我記得艾芮卡有說。」
「原來如此。」卡蘿拉像洩氣的氣球般呼出一口氣。「我懂了。妳運氣真好。」她轉頭看我。「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好運。妳要好好感謝女王，她幫了妳大忙。」
「不好意思，女王是誰？」我跟不上她們的對話。
「家長會主席。」席德妮解釋。「她女兒也唸幼幼班。妳一定會很喜歡她。她超貼心。」
「她很有趣。」費思附和。「她也是英國人！我們都叫她『女王』，因為她講話很像英國女王。」
「她辦的活動都好精彩。」卡蘿拉說。
「她負責每星期三早上的媽咪瑜珈課，讓我們保持好身材。」
「聽起來好棒！」我熱切地說。「我也要去！」
自從來到洛杉磯，我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我終於交到朋友了！她們都好親切又好有趣。這個女王聽起來也好讚。說不定我們會一見如故，可以一起分享在洛杉磯生活點滴和馬麥醬。
「女王在洛杉磯住多久了？」我問。
「沒有很久，兩年多吧？」
「她是閃電式戀愛。」費思說。「她和她先生星期二認識，星期五結婚。」
「真的！」
「是真的。」費思笑。「很精彩。妳自己問她。」她目光轉向窗外的停車場。「她來了。」她對著某人揮手打招呼，我滿懷期盼地直起身子。
「女王！」卡蘿拉對著剛打開的門大喊。「來認識麗貝卡。」
「謝謝妳幫我們──」我才剛開口，看到大開的門卻頓時說不出話來，全身緊縮。不，不。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嗚咽。卡蘿拉狐疑地瞄了我一眼。「麗貝卡，這就是女王，或者應該稱她亞里莎。」
是亞里莎長腿賤人。
在這，在洛杉磯，在米妮的學校。
我太過震驚，無法動彈。如果我沒有坐著應該會腿軟。(待續)「嗨，麗貝卡。」她輕聲說。我抖了一下。好多年沒聽到這個聲音了。
她和以前一樣高挑纖瘦、一頭金髮，但整個風格都變了。身穿垂墜感設計的瑜珈褲搭灰色上衣和Keds帆布休閒鞋。我從來沒看過亞里莎穿高跟鞋以外的衣服。頭髮束成低垂的馬尾，也跟以前不一樣。我目光掃過她身上時，發現她手上有一條金鍊子。那不是靜安中心的手鍊嗎？
「妳們認識嗎？」席德妮好奇地問。
我好想瘋狂大笑。我們認識嗎？我想想看。過去幾年來，亞里莎曾經試圖毀了我的前途和名聲、我先生的事業和我的婚禮。她從不放過任何傷害我、藐視我的機會。光看到她我就壓力大到心跳加快。
「難怪妳會推薦麗貝卡！」卡蘿拉還在糾結這件事。「我才在說，她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入學？」
「我跟艾芮卡打過招呼。」亞里莎說。
我發現她聲音也變了，變得更平靜、更低沉。她整個人的行為舉止都變平靜了，感覺好怪，好像打了心靈肉毒桿菌。
「妳真是貼心。」費思親密地摟著亞里莎的肩膀。「麗貝卡有這樣的朋友真好運！」
「我們剛才在跟麗貝卡提妳的事。」卡蘿拉說。「原來不用介紹！」
「麗貝卡，自從我們上次見面後，我變了很多。」亞里莎輕聲笑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驚訝得倒抽一口氣。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竟然問得出口？怎麼沒有烙印在她腦海中，就像烙印在我腦海中一樣？
「在我的婚禮。」我勉強說。當時妳想破壞我的婚禮，被押著出場時又叫又跳。
我等著她流露出諒解、懊悔、承認等等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神卻帶著詭異的淡然。
「麗貝卡。」她若有所思地說。「是，過去我們曾有過一些不愉快，但我們應該忘卻過去的事。」她輕輕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馬上退縮。「也許可以一起喝杯薄荷茶，兩個人好好談談？」
什麼？她做了那麼多可惡的事，結果只說是有些「不愉快」？
「我不……妳不能就這樣──」我話只說到一半。喉嚨好乾、心跳好快、思緒紛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很想回她，不行。更想說，妳是在開玩笑吧？怎麼可能就這樣忘了？
可是我不能這樣說。這裡不是我的地盤。這裡是洛杉磯幼稚園的父母休息室，我身邊都是認為亞里莎好貼心的陌生人，認為她幫了我一個超大的忙。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這些女人都是亞里莎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她們都是亞里莎的擁護者。
亞里莎向來有辦法讓我感覺自己矮一截，現在也是，即使我知道自己沒有錯，錯的人是她也一樣。我覺得自己氣勢頓消。她是主流小團體裡的一份子，如果我想加入她們，就要跟她當好朋友。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連正眼看她都不想，更不可能去她的「媽咪瑜珈課」。
她們怎麼會全被她騙了？怎麼會說她「好貼心」又「超有趣」？一股失望的感覺油然而生，淹沒了我。前一刻我還那麼興奮，以為自己找到打入社群的方式，結果卻發現長腿賤人亞里莎擋在門口，不讓我進去。
門打開，艾芮卡走進來，色彩繽紛的披肩像風帆一樣在身後飄盪。
「麗貝卡！」她高聲說。「米妮表現得非常好，很快就適應了，已經開始交朋友，簡直是天生的領導者。」艾芮卡微笑看著我。「相信很快就會有一群小朋友跟在她後面。」
「太好了。」我勉強擠出燦爛的微笑。「這真是好消息，非常謝謝妳。」
這的確是。想到米妮已經適應洛杉磯的環境，過得很開心，也已經交到朋友，讓我大大鬆一口氣。我並不意外。米妮向來自信十足，人見人愛，她能順利克服並不奇怪。
可是當我看著亞里莎和她的信徒們，忍不住心想……那我呢？我怎麼辦？
兩個星期後，我已經進駐好萊塢。我，貝卡˙布蘭登，住在好萊塢。真的住在好萊塢！我一直對自己大聲說，看感覺會不會真實一點，可是還是覺得很像說自己住在仙境。
我們在好萊塢山丘上的租屋處有很多玻璃窗和好多間衛浴，不知道要那麼多洗手間做什麼。房子裡還有更衣室、戶外廚房和游泳池！還有專門清理游泳池的人！（租約內含，可惜他已經五十三歲還有大肚腩。）
最讓人讚嘆的是景觀。我們每天晚上都坐在陽臺上欣賞好萊塢閃爍的燈光夜景，感覺像是在作夢。洛杉磯真是個奇怪的地方，我還不太能理解。這裡和歐洲的城市不一樣，沒有那種走到市中心就有那種置身米蘭／阿姆斯特丹／羅馬的感覺。洛杉磯到處都是漫無盡頭的大馬路，我常看著車窗外心想「到底到了沒？」
然後鄰居也很不敦親睦鄰，幾乎看不到人，大家也不會隔著籬笆聊天，每個人都是開車進出自家的電動門。等我追過去大喊，「嗨！我是貝卡！要不要喝杯茶──」時，人早已消失。
我們只有遇過一名鄰居。他叫艾里，是整型醫師，人似乎很親切，我們聊了一下租屋行情和他的「微整型」專頁。可是他從頭到尾都一直用檢視的眼神盯著我看，想必是在研究如果把我放在手術臺上他要怎麼操刀？除了他，我還沒見過街上其他的鄰居。
沒關係，我一定會認識人的，一定會。
我套上籐編楔型鞋，甩甩頭髮，看著走廊鏡中的自己。鏡子底下是個偌大的雕刻木櫃，對面擺著兩張龐大的沙發椅，地上鋪著墨西哥磁磚。這屋子裡什麼都好大：客廳舒適的L型沙發可以同時坐十個人；我和盧克一躺上主臥室的四柱大床就找不到彼此、遼闊的獨立廚房有三個烤箱和拱形紅磚屋頂；家裡每扇門都好大，都有鑲嵌雕飾，材質都是漂流木，呈現地中海風，而且都可以鎖。門鎖很美，不過全都被我拿起來了，以免被米妮亂玩。我承認，這房子真的很漂亮。
可是，今天我的重點不是這棟房子，而是我的穿著打扮。我仔細檢查，留意任何小瑕疵。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在意自己的外表了。來列個清單：上衣Alice + Olivia，牛仔褲：J Brand，流蘇包：丹尼‧可維茲，時髦的髮帶：古董市場的戰利品。我來回走了幾趟，擺了幾種不同的姿勢，覺得自己打扮得還不錯，但對洛杉磯來說夠好嗎？我拿起一副Oakley的太陽眼鏡試戴，然後又換一副Tom Ford的太陽眼鏡。哪一副比較好？夠炫，還是太炫？
今天是個大日子，我緊張到胃都揪著。因為今天要帶米妮去她的幼稚園。據說我們是非常幸運才能進這家「小葉子幼稚園」，有幾個名人的小孩都唸這家，所以我一定要加入家長會當志工。如果我能打入主流團體，如果我能跟柯特妮˙考克斯或哪個明星一起規劃學校園遊會多好！這種事情確實有可能發生，不是嗎？然後她會把我介紹給《六人行》劇組的其他演員……說不定我們還會一起開船出去或什麼的──
「貝卡？」盧克沿著走廊朝我大步走來，打斷我的思緒。「我剛看到床下──」
「喔，嗨。」我迅速打斷他。「你覺得我戴哪一副好？」
盧克茫然地看著我先試戴那副Oakley，然後又換上Tom Ford，接著又換一副玳瑁花紋的Top Shop太陽眼鏡，這副超好看，而且只要15英鎊，所以我就買了三副。
「這不重要。」他說。「只是送小孩上學而已。」
我驚愕地看著他。只是送小孩上學而已？只是送小孩上學而已？他都沒有看《美國娛樂週刊》嗎？沒有人不知道送小孩上學有多重要！狗仔隊都趁這時偷拍表現得像一般家長的明星。每個家長都趁這時展現自己的休閒時尚風。即使在倫敦，其他媽媽也都是互相打量，皮包掛在手上炫耀。到了每個人都有美齒和腹肌、有一半的人都是名人的洛杉磯，壓力又會有多大？
我決定戴那副Oakley。米妮沿著走廊衝過來。我拉住她的手，檢視鏡中的母女。她穿著可愛的黃色小洋裝搭配白色的太陽眼鏡，用超可愛的小蜜蜂髮圈束起馬尾。這樣應該沒問題，看起來有像洛杉磯的母女檔。(待續)「準備好了嗎？」我對米妮說。「妳一定會很喜歡上學！在學校玩遊戲，說不定還會做可愛的杯子蛋糕，灑上亮片……」
「貝卡。」盧克又試了一次。「我剛在床下找到這個。」他舉起一只購物提袋。「這是妳的嗎？怎麼會在床底下？」
「喔。」
我調整米妮的馬尾，爭取一點時間。可惡，他幹嘛去看床底下？他是洛杉磯的重要人士，怎麼會有時間去看床底下？
「那是買給賽姬的。」
「給賽姬？妳買了一件人工毛皮長外套給賽姬？」他驚愕地望著我。
他根本沒有好好看清楚。這件不是長外套，只能說是中長。
「我覺得很適合她。」我解釋。「剛好襯她的髮色，截然不同的新造型。」
盧克似乎完全說不出話來。「可是妳又不認識她，為什麼要幫她買衣服？」
「現在還不認識。」我糾正。「可是你不是要介紹我們認識嗎？」
「對，有機會的話。」
「那就好了！你知道我想走造型這一行，賽姬就是最好的客戶，我只是幫她做了幾個造型而已。」
「等等。」盧克臉色一變。「床下還有好幾袋，妳的意思該不會是──」
我暗自咒罵自己。以後再也不把東西藏在床底下了。
「妳買的那些全都是給賽姬的嗎？」
他看起來好錯愕，我只想反駁。先是蘇西，接著是盧克，他們怎麼都對創業一無所知？難道他們不知道，要成為造型師要先買衣服？就像沒有網球拍不可能成為網球選手一樣。
「那不是『我買的東西』！那是企業開支，就跟你買迴紋針或影印機一樣，而且我也有用這些衣服拍作品集。」我口氣強硬。「請蘇西拍了一些很棒的照片，很省錢。」
他似乎沒有被我說服。「妳花了多少錢？」他問。
「我們不應該在米妮面前討論錢的事情。」我牽起米妮的手，一本正經地說。
「貝卡……」盧克抿唇挑眉，看著我的眼神彷彿在嘆氣。我很熟悉這個表情。這個意思是，「我該怎麼跟貝卡說，她才不會反應過度。」
（這實在很不公平，我從來不會反應過度。）
「怎麼了？」我說。「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沒有直接回應，而是走到偌大的沙發旁，把玩沙發上的墨西哥條紋薄毯，可以說是刻意用沙發隔開我們倆。
「貝卡，妳聽了不要生氣。」
這種開頭真的很差勁。光是他認為我會生氣這一點就已經讓我生氣。還有，我為什麼會生氣？他想說什麼？
「我當然不會生氣。」我說。
「我聽說有個很不錯的地方……」他遲疑了一下。「叫『靜安中心』。妳有聽過嗎？」
我怎麼可能沒聽過？只要有看過《時人雜誌》的人都一定聽過靜安中心。那裡每個人都戴手環做瑜珈，明星都去那裡戒酒，卻說自己只是去休息。
「當然有，去戒酒的地方。」
「不只有戒酒。」盧克說。「還有各種治療方案，處理各種……失調的行為。有人跟我說他女友有嚴重的囤積症，人生快完蛋，後來她去靜安中心，徹底解決她的問題。我在想那裡對妳會不會也有幫助？」
我過了一會兒才聽出他的意思。
「我？可是我沒有囤積症，也沒有酒癮。」
「妳有……」他摸了摸鼻子。「妳不覺得自己一直有控制開支上的問題嗎？」
我倒抽一口氣。這太傷人了。太太太傷人了。我過去是發生過一些問題，也曾經發生過一兩次財務問題。如果我是一家股票上市公司，這算是「股價修正」，最多就是被塞到財務年報末尾，沒有人會想到、也不會一有機會就拿出來講、更不會提到治療兩個字。
「所以現在是說我成癮了是嗎？真是感謝你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
「你怎麼可以在小孩面前做這樣的指控。」我大動作緊抱住米妮。「難道你覺得我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不是！」盧克摸著頭說。「只是一個想法。蘇保姆不是也建議過？」
我惡狠狠地瞪著他。我不想再提蘇保姆的事，再也不要請所謂的「專家」。她的任務是來幫我們解決米妮的行為偏差，結果竟然把焦點轉到我身上，開始談我的行為偏差，好像這才是問題關鍵。(待續)「可是『靜安中心』是美國人去的地方。」我突然想到一個好理由。「但我是英國人。」
盧克一臉困惑。「那又怎樣？」
「所以對我不管用。」我耐心地說。「即使我真的有問題，那也是英國人才有的問題，完全不一樣。」
「可是──」
「想奶奶。」米妮插嘴說。「想奶奶做杯子蛋糕。好不好、好不好。」
我們倆停下來，驚訝地轉頭看米妮。她盤著腿坐在地板上，下唇微顫。「想奶奶做杯子蛋糕。」她很堅持地說，睫毛上閃著一滴眼淚。
米妮都叫我媽「奶奶」。她想家了。
「親愛的！」我伸手緊緊抱住米妮。「親愛的寶貝，我們也很想見到奶奶，很快就會見面了，只是現在我們在這裡，會交很多的新朋友，很多很多的新朋友。」我反覆說，彷彿是在說服自己。
「怎麼會突然這樣？」一旁站著的盧克低聲問。
「不知道。」我聳肩。「可能是我提到灑亮片的杯子蛋糕。她常和媽一起做杯子蛋糕……」
「米妮，親愛的。」盧克也跟著蹲下來，把米妮抱到膝上。「我們來跟奶奶打招呼好不好？」他從櫃子上拿起我的手機，找出手機上的照片。「妳看……這是奶奶！爺爺和奶奶都來了！」他給米妮看一張我爸媽為橋牌社舉辦的佛朗明哥舞之夜而盛裝打扮的照片。「還有威爾菲……」接著又是另一張照片。「還有蘇西阿姨……」
一看到手機上蘇西開朗的模樣，我自己心裡也抽了一下。坦白說，雖然在盧克面前我一直不想承認，可是我在洛杉磯確實有一點寂寞。這裡的人感覺好疏離、沒有鄰居，我又沒有工作……
「跟奶奶打招呼！」盧克哄著米妮。過了一會兒，她對著手機揮揮手，眼淚也消失了。「親愛的，妳知道嗎？一開始可能會有一點可怕，可是很快我們就會認識很多這裡的人。」他輕敲手機螢幕。「手機上很快就會有許多新朋友的照片。一開始總是比較困難，可是我相信我們很快就能適應。」
他是在對我說還是對米妮說？
「我們該走了。」我對他微笑表示感謝。「米妮要去玩新玩具，我要去交新朋友。」
「加油！」他抱了抱米妮，起身吻我。「迷倒她們！」
米妮的幼稚園在富蘭克林大道上。雖然我有開車來過，可是心裡還是有些慌亂。在洛杉磯開車壓力好大。我到現在還是很不習慣租來的車，操控裝置的位置都好奇怪，害我一直不小心按到喇叭。右駕感覺完全不對，一點都不自然，然後洛杉磯的馬路太大，車道太多。倫敦親切多了，至少知道自己在哪裡。
我終於把車停好。我開的是克萊斯勒，車子太大，很不好停。為什麼不租臺迷你車就好？我鬆口氣，心跳還是很快，轉頭看著坐在安全座椅上的米妮。
「到了！要上幼稚園了！親愛的，有沒有很興奮？」
「笨蛋美國人，不會開車。」米妮平靜地說。我驚愕地看著她。她這句話從哪學來的？我沒說過這種話吧？有嗎？
「米妮，不可以這樣說！這很難聽。媽咪不是故意要這麼說的，我的意思是……美國車真漂亮！」
「笨蛋。」米妮忽略我的話。「笨蛋笨蛋美國人、笨蛋笨蛋美國人……」她套用「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曲唱了起來。「笨蛋笨蛋美國人……」
不能讓米妮第一天上洛杉磯幼稚園就唱這種歌。
「笨蛋笨蛋美國人……」她愈唱愈大聲。「笨蛋笨蛋美國人……」
我可以假裝這是英國童謠嗎？
不行。
可是我也不能呆坐在這。沿路都是體積龐大的休旅車和已經其他帶著小孩下車的媽媽。而且今天還說要早點到。
「米妮，妳等一下去學校路上可以吃塊餅乾！」我提高音量。「可是要像小老鼠一樣很安靜很安靜才可以。不能唱歌。」我特別強調。
「餅乾？」
成功！好險。
（是，我知道賄賂小孩是不對的，之後會多給她吃點四季豆補回來。）
我急忙跳下車，解開她的安全帶，從緊急備用庫存中拿出一片巧克力豆餅乾給她，沿著人行道往學校走去。(待續)對了，我要提醒自己人行道要用美式英文，一定要習慣。
沿途我一直搜尋狗仔隊的蹤跡，可是什麼也沒看到。可能都躲在樹叢裡。幾個媽媽帶著小朋友走進學校，我跟著進去時很快地看了一下她們長什麼樣。
嗯，不像名人，不過身材都很好，古銅色的肌膚，頭髮也都很有光澤。大部分的人都穿著運動服，我也提醒自己明天要穿運動服。我很想融入，也很想米妮融入，希望我們倆都能認識很多朋友。
「麗貝卡！」
是艾芮卡老師。看到熟悉的面孔，我露出微笑，心情放鬆。艾芮卡老師年約五十，有一頭紅色的長直髮，衣著鮮豔，很像兒童電影的演員。她是幼幼班的主任，之前已經寄了很多談分離焦慮、轉換環境、快樂學習與自我探索的文章給我。我覺得自我探索的意思就是扮裝，不過我不太敢問。
「米妮，歡迎來到小葉子幼稚園，今天是妳第一天上學！」她陪我們走進幼幼班教室，基本上就是一間裝滿玩具的房間，跟英國的嬰幼兒學前班很像，只是這裡不說玩具，而是「幼兒發展輔具」。「停車順利嗎？」她邊問邊把米妮的水壺掛到她專屬的掛勾上。「聽說今天早上不太好停車。」
「還好，謝謝。」我說。「沒什麼問題。」
「煞車在哪？」米妮突然對著艾芮卡微笑說。「他媽的這臺爛車的煞車到底在哪？」
我的臉爆紅。
「米妮！」我急忙說。「不可以這樣說！妳從哪裡學的──天啊，我真的不知道──」
「笨蛋笨蛋美國人。」米妮又開始唱〈小星星〉。「笨蛋笨蛋美國人。」
「米妮！」我幾乎是用吼的。「閉嘴！不可以唱歌！」
好想死。我看得出來艾芮卡忍住笑意，一旁有幾名助理正在看。真是太好了。
「米妮的接受力很強。」她禮貌地說。
對，太強了。我再也不會在米妮面前說什麼了。
「沒錯。」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好可愛的沙坑，米妮，去玩沙！」
「我跟您提過，本園有一套適應方案。」艾芮卡看著米妮開心地把手伸進沙坑裡。「從此米妮將學習成為獨立的個體，邁出離開您的第一步，這個步調必須由她自己決定。」
「好。」艾芮卡的話吸引了我。聽起來好像是什麼偉大的環球之旅，不是學步兒上幼幼班而已。
「所以我要請妳今天早上先陪著她，在她身邊，讓她安心，觀察她精彩的新發現，從她的角度看世界。一開始她一定會有點害怕。慢慢讓她理解離開媽咪身邊的概念，看著她逐漸發展，她的進步會讓妳驚訝！」
「好。太好了。」我認真地點頭。
一名媽媽帶著金色捲髮的兒子坐在一旁。她身材如紙片人般纖瘦，身上搭了幾件T恤（每一件都要好幾百美元。這種事我媽再過一百年也無法理解），正專注地看著小男孩把顏料塗在畫紙上。
「好有趣的顏色。」她嚴肅地說。「我喜歡你畫裡的世界，艾薩克。」看到他把顏料抹在自己臉上，她不為所動地說，「你這是在身體上表達自我。這是你的選擇，艾薩克，每個人都可以自己選擇。」
我的媽啊。這裡的人把一切都看得好認真。如果我要融入，也得跟她們一樣。
「有事可以找我。」艾芮卡微笑。「請享受第一個妳們一起探索的早晨！」
她朝另一個小朋友走去。我關上手機。艾芮卡的話很有啟發性，我今天早上要全神貫注觀察米妮。
問題是，艾芮卡說要我「陪著米妮」說得很好聽，我真的很想、很想和海豚媽媽一樣陪著小海豚構成美麗的二人組，一起前進探索這個世界。
問題是海豚媽媽不會被積木絆倒，不會被遊戲屋擋住，也不會遇到沒辦法決定走哪個方向的學步兒。米妮才過三秒就覺得沙坑無聊，決定衝去外面騎三輪車。我正準備跟出去時被一盒積木絆倒，然後她又改變主意衝進來抓起一個娃娃，然後又衝出去把娃娃丟下溜滑梯。她已經進出十趟了，我光是跟在她後面就氣喘噓噓。
同時我一直努力要聊天打氣表示安慰，可是米妮完全不感興趣，早上的焦慮似乎已經消失。剛才我想抱她，她還把我甩開一邊大喊，「不要媽咪抱抱！我要玩具！」(待續)「妳發現……呃……地心引力！」我看著她手上的泰迪熊掉到地上。「好棒喔，親愛的！妳這是透過水表達自我嗎？」米妮走向水盤恣意噴灑。「妳決定在自己身上灑水……啊！」米妮把水噴到我臉上，我大叫。「哇！妳決定也要把我弄濕。這真是……有趣的決定。」
米妮根本沒在聽。她跑向遊戲屋。這遊戲屋其實很可愛，很像薑餅小屋。我連忙跟上，差點被彩色的英文字母軟墊絆倒。
「妳走進小屋了！」我絞盡腦汁想要說什麼。「妳發現了……呃……窗戶。我可以進來嗎？」
「不行。」米妮砰一聲在我面前把門關上，皺眉從窗戶看著我。「媽咪不可以進來！米妮的房子！」然後再砰一聲關上窗戶。我蹲下來，累死了。我想不出米妮做了什麼大發現，只想喝咖啡。
我拿起一個木珠迷宮玩具把玩。這其實很好玩，要把不同顏色的珠子沿著各色線路弄進四個角落，聽起來不難，實際上並不簡單。
「麗貝卡？」
我慌忙起身，把玩具丟在地墊上。
「嗨，艾芮卡！」
「米妮還好嗎？」艾芮卡微笑。「有踏出學習獨立的第一步了嗎？」
「她在遊戲屋裡面玩。」我微笑打開窗戶，可是裡面是空的。可惡。「她剛才在這裡……」我四處張望搜尋她的蹤跡。「在那！」
米妮跟另外一名小女孩手牽手，邊走邊唱我爸教她的〈我老爸是清潔工〉。我想跟著她們可是很難，因為地上到處都是玩具卡車和泡棉積木。
「好棒啊，親愛的！」我對她說。「妳這是透過歌曲表達自我！嗯……可以告訴媽咪妳有什麼感覺嗎？」
「不行。」米妮說。我還來不及抓住她，她已經衝到外面，爬到溜滑梯最上面，得意地低頭看我。
我瞥了艾芮卡一眼。她似乎無言以對。
「米妮是個……很有自信的小孩。」過了許久她才說。「好獨立。」
「呃……是。」
我們看著米妮把跳繩當繩索拋，沒多久溜滑梯上其他的小朋友也跟著她一起大唱「我老爸是清潔工！我老爸是清潔工！」雖然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清潔工。這裡大概會講「垃圾清潔員」或「廢棄物處理員」之類的。
「米妮似乎對環境的轉換充滿信心。」最後艾芮卡說。「麗貝卡，也許妳可以去家長休息室稍坐。這是專門給小朋友已經處於轉換過程最後階段的家長使用的設施，提供親密但又獨立的環境，協助小朋友在有安全感的同時培養自我認知。
我一個字都沒聽懂，只聽到可以去「家長休息室稍坐」，這一定比「跟在我女兒後面跑、被玩具卡車絆倒、覺得自己像白癡」好。
「好。」
「這也是家長交換教養心得和觀點的好地方。相信妳對課程安排和……社交分享……都有很多的問題想提出。」
「沒錯！」我馬上振作。「我正想問，其他媽媽都會約早上喝咖啡、辦派對之類的嗎？」
艾芮卡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是說小朋友的社交分享。」
「是。」我假咳了幾聲。「當然。小朋友。」
走近標示著「家長休息室」的淺色木門時，我突然覺得很興奮。終於有機會交朋友了！我只要全心投入學校生活，報名各種活動的志工，一定會遇到一些好人。
「到了。」艾芮卡打開門，裡頭有幾張色彩鮮豔的泡棉椅，三名穿著運動服的女人坐在椅子上，正熱切地聊著天，看到我們就停下來，露出親切的微笑。我微笑回應，馬上注意到其中有人拿著我不久前才在Fred Segal看到的刺繡包。
「這位是麗貝卡。」艾芮卡說。「麗貝卡剛搬來洛杉磯，她女兒米妮是幼幼班的新生。」
「嗨！」我揮手致意。「很高興認識大家。」
「我是艾琳。」
「我是席德妮。」
「我是卡蘿拉。歡迎來到洛杉磯！」卡蘿拉有著一頭深色捲髮，身上配戴著許多有趣的銀飾。艾芮卡一走，她就靠過來問我。「妳搬來多久了？」
「沒有很久。我們是因為先生工作的關係來這裡暫住。」
「然後你們就進了小葉子幼稚園？」
「是啊！」我開心地說。「運氣真好！」(待續)卡蘿拉茫然地看著我，然後開始搖頭。「不，妳不明白。沒有人可以就這樣進小葉子幼稚園。從來沒有。」
其他人也跟著用力點頭。「從來沒有。」艾琳附和。
「沒有這麼容易。」席德妮跟著說。
我很想說如果沒有人能進這間幼稚園，那她們的小孩是怎麼進來的？不過她們看起來都好認真，顯然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
「我們沒有『就這樣進來』」。我解釋。「米妮有先做入學測驗，然後我先生好像有捐錢。」我有點尷尬地說。
卡蘿拉瞪著我，好像我什麼都不懂。
「我們都有做入學測驗。」她說。「也都有捐錢。除了這妳還做了什麼？」
「我們寫了五封信。」艾琳嚴肅的說。「五封。」
「我們答應幫學校蓋屋頂花園。」席德妮說。「我和我先生已經找好建築師。」
「我們讓艾莉克莎練空手道。」卡蘿拉說。「她是拿體育獎學金進來的。」
我張大嘴巴看著她們。這些人是神經病嗎？我相信這家幼稚園很棒什麼的，可是這不就只是個小朋友拿黏土互丟的地方嗎？
「不好意思，我們就這麼進來的。」我語帶歉意。
門打開，一名棕髮女子踏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來。她深色的眼眸眼神歡快，時尚的藍色寬鬆上衣搭牛仔褲，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
「嗨！」她直接朝我走過來。「我是費思。妳是麗貝卡吧？艾芮卡剛才告訴我有新人。」
她講話帶著悅耳的南方口音，聽起來很像是查爾斯頓那一帶的，還是德州，還是……懷俄明州？那算南方嗎？
還是威斯康辛州？
不對。威斯康辛是生產起士的州。懷俄明則是……好吧，坦白說，我根本不知道懷俄明州在哪裡。我應該拿米妮的美國拼圖玩具來記各州州名。
「嗨，費思。」我微笑跟她握手。「很高興認識妳。」
「這幾位小姐有招呼妳嗎？」
她講「妳」的口音好好聽，我好喜歡。我也來學好了。
「有！」我故意加了點鼻音。
「當然有！」
「我們只是想知道她怎麼進來的？」卡蘿拉向費思抱怨。「她直接走進來付錢就進了。為什麼有人就這樣進來了？」
「不是女王幫她推薦的嗎？」費思說。「因為她們都是英國人？我記得艾芮卡有說。」
「原來如此。」卡蘿拉像洩氣的氣球般呼出一口氣。「我懂了。妳運氣真好。」她轉頭看我。「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好運。妳要好好感謝女王，她幫了妳大忙。」
「不好意思，女王是誰？」我跟不上她們的對話。
「家長會主席。」席德妮解釋。「她女兒也唸幼幼班。妳一定會很喜歡她。她超貼心。」
「她很有趣。」費思附和。「她也是英國人！我們都叫她『女王』，因為她講話很像英國女王。」
「她辦的活動都好精彩。」卡蘿拉說。
「她負責每星期三早上的媽咪瑜珈課，讓我們保持好身材。」
「聽起來好棒！」我熱切地說。「我也要去！」
自從來到洛杉磯，我心情從來沒有這麼好過。我終於交到朋友了！她們都好親切又好有趣。這個女王聽起來也好讚。說不定我們會一見如故，可以一起分享在洛杉磯生活點滴和馬麥醬。
「女王在洛杉磯住多久了？」我問。
「沒有很久，兩年多吧？」
「她是閃電式戀愛。」費思說。「她和她先生星期二認識，星期五結婚。」
「真的！」
「是真的。」費思笑。「很精彩。妳自己問她。」她目光轉向窗外的停車場。「她來了。」她對著某人揮手打招呼，我滿懷期盼地直起身子。
「女王！」卡蘿拉對著剛打開的門大喊。「來認識麗貝卡。」
「謝謝妳幫我們──」我才剛開口，看到大開的門卻頓時說不出話來，全身緊縮。不，不。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嗚咽。卡蘿拉狐疑地瞄了我一眼。「麗貝卡，這就是女王，或者應該稱她亞里莎。」
是亞里莎長腿賤人。
在這，在洛杉磯，在米妮的學校。
我太過震驚，無法動彈。如果我沒有坐著應該會腿軟。(待續)「嗨，麗貝卡。」她輕聲說。我抖了一下。好多年沒聽到這個聲音了。
她和以前一樣高挑纖瘦、一頭金髮，但整個風格都變了。身穿垂墜感設計的瑜珈褲搭灰色上衣和Keds帆布休閒鞋。我從來沒看過亞里莎穿高跟鞋以外的衣服。頭髮束成低垂的馬尾，也跟以前不一樣。我目光掃過她身上時，發現她手上有一條金鍊子。那不是靜安中心的手鍊嗎？
「妳們認識嗎？」席德妮好奇地問。
我好想瘋狂大笑。我們認識嗎？我想想看。過去幾年來，亞里莎曾經試圖毀了我的前途和名聲、我先生的事業和我的婚禮。她從不放過任何傷害我、藐視我的機會。光看到她我就壓力大到心跳加快。
「難怪妳會推薦麗貝卡！」卡蘿拉還在糾結這件事。「我才在說，她怎麼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入學？」
「我跟艾芮卡打過招呼。」亞里莎說。
我發現她聲音也變了，變得更平靜、更低沉。她整個人的行為舉止都變平靜了，感覺好怪，好像打了心靈肉毒桿菌。
「妳真是貼心。」費思親密地摟著亞里莎的肩膀。「麗貝卡有這樣的朋友真好運！」
「我們剛才在跟麗貝卡提妳的事。」卡蘿拉說。「原來不用介紹！」
「麗貝卡，自從我們上次見面後，我變了很多。」亞里莎輕聲笑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驚訝得倒抽一口氣。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她竟然問得出口？怎麼沒有烙印在她腦海中，就像烙印在我腦海中一樣？
「在我的婚禮。」我勉強說。當時妳想破壞我的婚禮，被押著出場時又叫又跳。
我等著她流露出諒解、懊悔、承認等等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神卻帶著詭異的淡然。
「麗貝卡。」她若有所思地說。「是，過去我們曾有過一些不愉快，但我們應該忘卻過去的事。」她輕輕把手放在我肩膀上，我馬上退縮。「也許可以一起喝杯薄荷茶，兩個人好好談談？」
什麼？她做了那麼多可惡的事，結果只說是有些「不愉快」？
「我不……妳不能就這樣──」我話只說到一半。喉嚨好乾、心跳好快、思緒紛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很想回她，不行。更想說，妳是在開玩笑吧？怎麼可能就這樣忘了？
可是我不能這樣說。這裡不是我的地盤。這裡是洛杉磯幼稚園的父母休息室，我身邊都是認為亞里莎好貼心的陌生人，認為她幫了我一個超大的忙。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這些女人都是亞里莎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她們都是亞里莎的擁護者。
亞里莎向來有辦法讓我感覺自己矮一截，現在也是，即使我知道自己沒有錯，錯的人是她也一樣。我覺得自己氣勢頓消。她是主流小團體裡的一份子，如果我想加入她們，就要跟她當好朋友。可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連正眼看她都不想，更不可能去她的「媽咪瑜珈課」。
她們怎麼會全被她騙了？怎麼會說她「好貼心」又「超有趣」？一股失望的感覺油然而生，淹沒了我。前一刻我還那麼興奮，以為自己找到打入社群的方式，結果卻發現長腿賤人亞里莎擋在門口，不讓我進去。
門打開，艾芮卡走進來，色彩繽紛的披肩像風帆一樣在身後飄盪。
「麗貝卡！」她高聲說。「米妮表現得非常好，很快就適應了，已經開始交朋友，簡直是天生的領導者。」艾芮卡微笑看著我。「相信很快就會有一群小朋友跟在她後面。」
「太好了。」我勉強擠出燦爛的微笑。「這真是好消息，非常謝謝妳。」
這的確是。想到米妮已經適應洛杉磯的環境，過得很開心，也已經交到朋友，讓我大大鬆一口氣。我並不意外。米妮向來自信十足，人見人愛，她能順利克服並不奇怪。
可是當我看著亞里莎和她的信徒們，忍不住心想……那我呢？我怎麼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