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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那家唱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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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那兒有家唱片行。

從外頭看上去,它就和任何一條荒街僻巷上的店鋪沒兩樣,門上沒有店名,櫥窗內也沒有展示唱片,只有玻璃上貼了張手繪海報,寫著:任何音樂應有盡有!!!歡迎入內!!僅售黑膠唱片!!若無營業,請電——但號碼多少就憑個人想像了,因為除了更多歡樂的驚嘆號外,唯一能辨識的數字可能是「3」,也可能是「8」,還有兩個像是三角形的玩意兒。

店裡擠得水洩不通,到處都是裝著各種轉速、尺寸、顏色唱片的紙箱,而且沒有一張唱片貼有標籤。老舊的櫃檯矗立店門右側,唱機擺在後方,兩側各占據著一間試聽間,只是它們看起來比較像會出現在臥室裡的衣櫃,而非一般的包廂。唱片行老闆坐在唱盤後,名叫法蘭克,身材魁梧,像熊一般溫柔高大,一面抽著菸,一面播放唱片。這家店時常開到深夜——可以想見,很多時候早晨沒有開張——樂聲繚繞、繽紛的燈光流轉盤旋,形形色色的人們在此尋找唱片。

無論是古典、搖滾、爵士、藍調、龐克、重金屬,只要有出黑膠唱片,這間唱片行通通來者不拒。只要告訴法蘭克你想找什麼類型的音樂,或直接告訴他你那天的心情,他就能當場替你找出最合適的唱片。這是他的專長,他的天賦。他知道別人需要什麼,即便對方自己毫無所覺。

「要不要試試這個?」他將凌亂的棕髮往後一撥,說,「我有預感,你會喜歡的——」

那兒有家唱片行。

A面:一九八八年一月

1 只喜歡蕭邦的男人

法蘭克一如往常坐在唱盤後,一面抽菸,一面凝視窗外。午後,天色卻已近全黑。白晝幾乎稱不上白晝,氣溫驟降,屋外結起了冰霜,在街燈的照耀下,聯合街顯得晶瑩燦亮,空氣中有種憂鬱的藍調氛圍。

街上的另外四間店都已打烊,但他打開了熔岩燈和電子壁爐。刺青師茉德站在櫃檯邊翻閱同人雜誌,安東尼神父摺了朵紙花。工讀生基特先前將店裡所有愛美蘿.哈里斯的唱片通通收集了起來,現在趁著法蘭克不注意,悄悄按照字母順序排好。

「我那都沒客人上門了。」茉德提高音量大喊。雖然法蘭克坐在後方,她人在前頭,但其實沒必要大呼小叫,聯合街上的商店都不過只有前廳大小。「你有在聽嗎?」

「有啊。」

「看起來不像。」

法蘭克摘下耳機,揚起嘴角,感到笑紋爬滿面頰,眼角也起了褶皺。「看,我都有在聽啊。」

茉德像是「哼」了聲後又說:「有個男人打電話進來,但不是要刺青,只是要問怎麼去新城區。」

安東尼神父表示,他的禮品店賣出了一個紙鎮以及一枚印有主禱文的皮製書籤,臉上神情看起來相當心滿意足。

「再這樣下去,我到夏天就要關門大吉了。」

「不會的,茉德,妳的店不會有事的。」同樣的對話兩人已不知重複多少次——她會抱怨生意多差多冷清,而法蘭克總會回答,別擔心,茉德,情況沒這麼糟。你們倆像跳針一樣,基特說;若不是每晚都得聽上一遍,這話還挺幽默的。此外,他們兩人也不是情侶,法蘭克是個徹徹底底的單身漢。

「你知道葬儀社那經手了多少場喪禮嗎?」

「不知道,茉德。」

「兩場;聖誕節之後就兩場。現代人是怎樣啊?」

「可能是因為大家都還活得好好的。」基特插話。

「少來,快死的人還是很多,只是大家都不來這了,他們只愛主街上那些垃圾。」

花店上個月才收掉,空蕩蕩的店鋪如今像顆爛牙般矗立在街道一頭。幾晚前,另一頭的麵包店櫥窗還被人亂噴標語。法蘭克打了桶肥皂水,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刷乾淨。

「聯合街上一直有這些店。」安東尼神父說,「我們是一個社區共同體。我們屬於這裡。」

工讀生基特抱著一箱十二吋的新單曲經過,差點撞翻一只熔岩燈,看來他是打算撇下愛美蘿.哈里斯不管了。「今天又有人偷東西。」他忽然天外飛來一筆說,「他一開始還很不知所措,因為我們沒賣CD,然後說想看張唱片,結果抓了就跑。」

「他偷了哪張?」

「創世紀合唱團的《無形的接觸》。」

「所以你怎麼辦,法蘭克?」

「老樣子啊。」基特回答。

沒錯,法蘭克碰上這種事永遠只有一種反應,就是抓起他的麂皮舊夾克追出去,最後在公車站逮到那年輕人。(世上有哪種賊會乖乖等十一號公車?)他一面深呼吸平緩氣息,一面對那小夥子說,除非他肯回店裡聽些新東西,要不然他就要報警。若他真那麼想要創世紀那張唱片就留著吧,法蘭克只是傷心他挑錯唱片偷——他們早期的作品好太多了。他想要那張唱片的話大可免費帶走,連封套都可以奉送。「只要聽聽《芬加爾岩洞》就好。相信我,如果你喜歡創世紀,就一定會愛孟德爾頌。」

「我真的希望你能考慮一下賣那些新式的CD。」安東尼神父說。
「你在開玩笑嗎,神父?」基特哈哈大笑,「要他賣CD還不如要他死了算了。」

「叮咚」一聲,店門打開。是位新客。法蘭克心頭一陣雀躍。

一名外表乾淨整齊的中年男子循著一路鋪至唱盤前的長形波斯地毯前進。無論從哪方面看上去,這名男子都再平凡不過——外套、髮型,甚至是耳朵——就像他是刻意把自己裝扮成這模樣,以免引人注目。他垂著頭,默默經過安東尼神父與基特所在的右方櫃檯,兩人身後堆著一片又一片存放在紙板套內的唱片。接著,他又經過左方的老木架、通往法蘭克二樓公寓的房門、中央的大桌,以及塞滿多餘存貨的塑膠箱。基特用圖釘在牆上釘滿了唱片封套和手繪海報,但他瞄也沒瞄上一眼。最後,他停在唱盤前,掏出手帕。

法蘭克盤起魁梧的雙臂,俯身向前,用他那低沉響亮的聲音問:「你還好嗎?有什麼可以為你效勞的?」

「其實呢,我只喜歡蕭邦。」

法蘭克想起來了。這名男子幾個月前也來過,說是想找張能平穩婚禮前緊張心情的唱片。

「你之前買了《夜曲》。」他說。

男人抿動雙脣,似乎不習慣有人記得他。「我又遇上麻煩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推薦我些唱片?」他下巴有塊鬍子沒刮乾淨,看上去怪寂寞的,彷彿那些扎人的鬍碴就這麼被孤伶伶地遺忘在那。

法蘭克微微一笑。每當有客人請他推薦音樂時,他總是會露出同樣的笑容,也總會提出相同的問題。你知道自己想找哪方面的音樂嗎?(知道,蕭邦。)有聽過其他喜歡的曲子嗎?(有,蕭邦。)可以哼出旋律來嗎?(不,他不知道要怎麼哼。)

男人回頭瞥了一眼,想確定沒人在聽他們談話。實際上也沒有。這麼多年來,他們在唱片行裡什麼事沒見過。來找新唱片的常客就不用說了,但有時候,人們要的不只是這樣。法蘭克會挑選音樂,幫助客人捱過病痛、悲傷、失業、低潮,或是其他一般日常生活的瑣事,像是天氣或美式足球的比賽結果。這些東西他也不全都真的了解,但重點在於傾聽,而他有的就是耐心。小時候,他可以手裡捏著麵包,一站就是好幾小時,只為求得能招隻鳥兒前來。

但男人只是看著法蘭克,默默等待。

「只要推薦合適的唱片就好嗎?你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但只要是蕭邦的就好,是嗎?」

「對、對,沒錯。」男人回答;正是如此。

好吧,所以他需要什麼?法蘭克撥開瀏海——但髮絲又像有自己意志般,立刻落回原位——托著腮,側耳聆聽,彷彿在空氣中尋找什麼無線電信號。是該挑個優美的呢?還是慢節奏的?他坐在位子上,不動如山。

是了!法蘭克猶如醍醐灌頂,不由屏息。當然了,這位先生需要的不是蕭邦,甚至不是夜曲。他需要的是——

「等等!」法蘭克站了起來。

他拖著高大的身子穿過店面,在唱片間東翻西找,繞過基特,又低頭閃過一盞燈飾。他只需要找到一張符合從這位只喜歡蕭邦的男人身上聽到的音樂就好。鋼琴,沒錯,他是聽到了鋼琴,但不僅如此,他還需要些別的;某種既溫柔又包容的旋律。要去哪裡找呢?貝多芬?不,那太強烈了。男子這樣的人可能承受不了貝多芬,他需要的是個好朋友。

「需要幫忙嗎,法蘭克?」基特問——實際上,他說的是「要幫昂嗎?」,因為他那張十八歲的嘴裡此刻正塞滿了巧克力餅乾。雖然人們有時會那麼暗示,但其實基特的智商很正常,甚至沒有任何遲緩的問題,只是不擅交際,偏偏又常熱情過頭。他從小在郊區的一間獨棟小屋長大,母親有失智症,父親又只會看電視。過去幾年來,法蘭克對基特培養出濃厚的感情,就像對他過去那輛破箱型車和他母親的唱片機一樣。他發現,只要把基特當成一條幼齡獵犬,固定讓他出去散散步、交辦些簡單的工作給他,就不太會造成什麼嚴重的破壞。

但他要找的是哪種音樂呢?究竟是什麼呢?

法蘭克想找的是一首能如小木筏般平安將這名男子送回家的樂曲。

鋼琴,對。銅管樂器?也可以。歌唱?或許。他需要某種熱情、震撼,聽起來既複雜卻又單純到——

有了,他想到了,他知道這位先生需要什麼了。他大步走至櫃檯後方,拿出合適的唱片。等他趕回唱盤前、嘴裡嘟噥著「第二面第五首。就是它了。沒錯,就是它!」時,男人卻嘆了口氣,聽起來幾乎像哽咽,充滿了絕望。

「不不不,這是誰?艾瑞莎.富蘭克林?」

「〈喔不,那人不會是我寶貝〉;就是它了,就是這首歌。」

「我說過了,我只想要蕭邦。流行音樂沒有用。」

「艾瑞莎是靈魂歌手。你無法對艾瑞莎說不的。」

「《黑暗心靈》?不,我不想聽這個,這不是我要的。」

高大的法蘭克低下頭,看著男人不停擰絞他的手帕。「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但相信我,這正是你今天需要的。聽聽又有什麼關係,能有什麼損失呢?」
男人又朝店門方向望了最後一眼。安東尼神父同情地聳聳肩,彷彿在說:有何不可?我們都這樣過。「好吧,那就放吧。」只喜歡蕭邦的男人說。

基特飛快跑上前,帶他前往試聽間。他沒真拉住男人的手,只是張開雙臂領在前頭,彷彿男人隨時有倒地的危險。熔岩燈綻放繽紛的光芒,粉色、青蘋果色與金色的光華流轉變幻,這裡的試聽間和沃爾沃斯超市的截然不同——在沃爾沃斯試聽音樂,簡直就像站在美容院的直立式烘罩下,而且茉德說耳機還油到聽完後得沖個澡才行。不,這裡的試聽間是法蘭克親手用一對維多利亞式衣櫥改造而成。他無意間發現了這對大到出奇的衣櫥,買回來後把櫃腳給鋸了,也拆了櫃裡的吊桿和抽屜,並鑽了幾個小孔連接唱盤的電線。之後又找到兩把剛好能放進去、坐起來又舒服的安樂椅。他甚至還將木頭表面打磨到像黑色亮光漆般閃閃發亮,露出門上用珍珠母貝鑲嵌而成的精巧花鳥紋飾。只要細看,你就會發現這兩間試聽間有多麼美麗。

男人走進試聽間,側身挪動腳步——裡頭的空間很小,畢竟它本該是放在臥房的家具。他坐了下來,法蘭克幫他戴好耳機,關上門。

「你在裡頭還好嗎?」

「沒用的,」男人回答,「我只喜歡蕭邦。」

法蘭克回到唱盤前,從封套裡輕輕取出唱片,抬起唱針。喀、滋,唱針沿著溝槽遊走。他打開揚聲器,讓整間店都能聽到樂曲。喀、滋——

黑膠唱片是有生命的。你只能等待。

2 〈喔不,那人不會是我寶貝〉

喀、滋。試聽間裡很黑,就像躲在櫥櫃般,有種必須噤聲的氛圍。靜默滋滋蔓延。

所有人都警告過他。小心點,他們說,但他就是不聽。所以他求婚了。聽到她答應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她是如此美麗,他卻是如此平凡。婚宴結束後,他拿了瓶香檳要給她。而她就在那,頭下腳上地躺在蜜月套房裡。他起初並不明白,還得定睛多看幾眼。只見一件禮服如黏答答的蛋白霜攤在那,底下露出了四條腿,兩隻腳上穿著黑襪,一條腿上套著吊襪帶。他明白了,是他的新婚妻子和男儐相。他將香檳和兩只玻璃酒杯留在地上,關上房門。

他無法將那畫面驅離腦海。他聽蕭邦、吞醫師開的藥方,但通通沒用。他開始足不出戶,動不動就哭,情緒低落到必須向公司請病假。

喀、滋——

歌曲開始了。吉他弦動,小號聲響。輕快的「親愛的——親愛的——寶貝」的歌聲響起,接著是咚、咚、咚的打擊樂。

法蘭克在想什麼?這不是他要的音樂。他正要把耳機摘掉時——

「朋友告訴我你身旁出現其他人,」那名叫做艾瑞莎的歌手開始演唱,歌聲清澈沉穩,「但我一個字也不信。」

那感覺就像在黑暗中遇見一名陌生人。你說:「嘿,你知道嗎?」而那名陌生人回答:「嗨,我也正想這麼說。」

他不再去想他的妻子、他的悲傷,只是聽著艾瑞莎,彷彿她是他腦海中的一個聲音。

她對他敘說自己的故事——感覺就像那樣。所有人都說她的男人是騙子,就連她母親也這麼想。但艾瑞莎不相信,他才不像其他男孩,滿口花言巧語、滿口謊話。「喔不,那人不會是我寶貝!」歌曲開始時她的口氣還相當鎮定,但到了副歌就幾乎可說是嘶吼吶喊著。她的歌聲宛如一葉扁舟,而歌曲旋律就是浮世繪中的驚濤駭浪。但艾瑞莎只是堅定地乘著船,隨著浪潮沉浮起落。她對他那麼死心塌地,簡直就是冥頑不靈。琴弦聲、吉他的錚鏦聲、小號的重複短樂句、打擊樂器,在在告訴她她錯了——喔喔喔!合音尖聲吟唱,有如希臘戲劇中的女歌隊——但是不,她堅守自己的信念。歌聲跌宕起伏,一下拔入雲霄,一下又筆直墜跌。艾瑞莎明白,她明白愛上一個騙子是多麼地孤獨,多麼地絕望。

他坐著,動也不動,只是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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