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所能瞭解的雷霆俠
如果這是電影，開場畫面就會是一道黑色高速公路如捲毯般朝平坦地平線的遠端鋪開，彷彿將要迎接重要訪客。幾團羊毛狀的雲朵由左至右匆匆越過中西部的藍色天際，一陣強風吹過，現身在麥克風所收到的斷續呼嘯，以及畫面前景角落急速揮舞的麥草桿特寫中。遠處有引擎發出憤怒的蟲鳴，不一會兒，車身便出現在精心構圖的畫面中央，彷彿一顆逐漸膨脹的銀灰圓珠。
遠離漫畫六個月後，丹．溫斯此刻正在摸索活著是怎樣的感覺。他坐在方向盤前，降下貼了隔熱紙的車窗，穿著無須圖案授權的大人風格衣服，行駛在風與陽光之中，一如從前的時光一樣快樂。他猜一部分是因為他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州，不過主要還是因為終於擺脫工作所帶來的隱形重負。在此之前，他並不曉得這份工作對他有何影響，但是當他停下腳步，便立刻震驚那種彷彿重生的感覺。他覺得在過去幾十年裡，自己彷彿生活在有如煉獄的監獄星球，重力龐大，大氣中充滿氰化物和甲烷，發現自己能夠呼吸且輕盈行動，令人欣喜若狂。
他放慢車速，等一隻受驚的兔子讓出路來。野生動物不習慣有車流出現在此處，這是個好兆頭，他想。如果能找到前一週開車閒晃經過時看到的那棟待售屋，那就更好。那麼從今天開始，他就能日日享受這樣風光明媚的午後：隱居在這兒，創作那本已經開了頭關於童年的小說，唯一作伴的便是兔子與這片無窮無盡的天空。
令他震驚的不只是沒有漫畫的生活能過得多好，還包括身處其外看到的漫畫產業竟是那樣，多麼狹隘、殘酷、荒謬。那些扭曲的個性要不是受這一行吸引而來，便是被產業出於自私理由而折彎、塑造的粉絲，天真地以為自己的命運能夠有所不同。他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明明可以，卻沒有早幾年退出這一行。一部分答案只是平凡的懶惰人性，另一部分則是因為，身處其中時，漫畫界的人與他們的怪異行為看起來是那麼接近正常。他們阻絕外界的聯繫，傾向和同領域的其他人在一起，因為那些人和他們同樣甚至更加古怪，遂令他們相信自己處於正常、滿意的現實之中。但是這種行為通常會令他們更為怪異。
丹很慶幸自己及時逃了出來，不過他也承認連逃脫本身也有其限制。畢竟，離開漫畫界是一回事，不再想著漫畫則是另一回事。這份職業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座堆滿冷門知識的垃圾掩埋場，隨時散落腐敗的碎片，雖然極不情願，但他經常發現自己的思緒會去注意到某些碎片。例如，當電視新聞提到國家守護者，他會一下子以為他們說的是漫畫角色，而不是實際上的國民警衛隊組織 ；如果有人提到黃金，他也會反射性覺得他們在討論喬．高德 。他早該料到自己會有這種反應——無論在什麼領域待上三十幾年，都會在一個人心裡留下許多牽掛，特別是像漫畫這種為了使人迷戀而生的產業。可是丹希望自己可以不再這麼做，至少別在別人面前。因為那有些丟臉。例如當他去銀行通知自己可能要變更住址，接待的行員名牌上寫著「A．貝爾」，丹開玩笑地問有沒有很多人問他是不是雷霆俠 ，但是對方只是一臉茫然地回答「什麼意思？」
他注意到天空此刻的色調正好是被自己稱為「野蠻獸藍」的顏色，接著便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距離完全復原還有一段路要走。他想起以前從米爾頓．細指那裡聽到的一件事。年輕時的米爾頓要比丹更抗拒主流文化。米爾頓曾說，吸毒者在戒掉毒癮後——無論時間多久——通常都會自願成為戒毒輔導員，為此博得社會的讚賞不過是種掩護的假象，真正的目的是要繼續維持與毒品世界的聯繫，因為他們心裡想的、嘴上講的全是那個世界的事，無法自抑。丹知道，要是他哪天發現自己在幫助五十歲的中年人抵抗參加《復仇聯幫》馬拉松放映會，那他的麻煩就大了。
照地平線上令人偏頭痛的微弱閃光來看，今天應該會是炎熱的一天。他只希望那塊待售中的牌子不是自己幻想出來，也沒有記錯路或做出其他蠢事。他夢想擠身文學作者的行列，像沙林傑或品瓊那樣住在渺無人煙的荒郊，避開任何採訪。在過去幾個月，這種想法已經從白日夢凝結成了心理上的需求。自從在布蘭登．恰夫葬禮上搞出那場可怕奇觀，他便嚴格保持靜默，沒有和業界裡的任何人連絡。他把自己的告別檔案 連同那份雷霆俠劇本、維沃斯的訪問和其他東西全都發表在《收藏家賦格》，雖然並未引起太多回響或共鳴，不過對丹最重要的是自己寫了這些東西。他的嘴脣好多了，能夠再次正常說話。離開漫畫界之後，他便不再想把自己的嘴脣吞下肚。他切斷所有後路，處理好所有要務，從紐約的公寓暫時搬到南本德的租屋處，直到找到自己的永久住所為止。現在的丹打定主意要開始新的生活，沒有任何動搖空間。不是改變就是死，他只有這兩種選擇。
他都忘了自己有多喜歡印第安納州，特別是在伸手就能摸到密西根湖的北部。他現在就能看到湖，在右手遠處那片樹林的後方閃閃發光，在移動的視差下顯得靜止。丹在南本德長大，直到他在一九六九年愚蠢地參加了蜂會1，讓媽媽萌生想和丹的布蘭達阿姨一樣搬到紐約的念頭。帶著懷舊金色濾鏡的他本來以為自己會在南本德找房子，好重溫童年時光或者滿足類似的無腦衝動，不過，回到南本德只是證明了為什麼他不會住在這裡。現在的南本德和過去已經非常不同，丹．溫斯自己也是，如果再加上各自變化的速度，便會讓疏遠而陌生的碰撞變得更加激烈。南本德並未變得衰敗破舊，至少沒有其他地方那麼糟糕，但這裡已經不是他長大的地方，他也不再是在這裡長大的人。對他來說，每個角落都是一段日益失望的重建過程，永遠都往錯誤的方向發展。他最好在附近找新的地方，這樣就不必疊加套印所有珍貴的回憶。
不過前提是所謂的「新地方」真的存在且等待出售，不只是某座因為迅速飛逝而遭到誤解的廢棄加油站。他越來越接近後者的可能；要是那個地方真的存在，他應該早該看到了才是。該死，再開下去就要進入芝加哥了。這時丹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一陣子沒有發作的漫畫書大腦便又開始提醒他芝加哥就是橫幅漫畫社的大本營，並開始列出那間公司令人起疑的成功。他感到一陣火大——火大自己沒辦法停止尋找每件事物與漫畫的關聯，火大自己竟然開這麼遠來尋找一間好像曾經看過的夢想之屋，火大所有關於「新生活」的鬼話。正當他灰心喪志地打算迴轉開回南本德，突然之間，那個地方便出現在他面前。
確切來說，那是兩棟並肩緊鄰的房子，一棟白一棟粉紅，在晴朗日子裡看起來就像草莓與香草的雙球冰淇淋。但這一定就是那個地方。他現在終於看到，待售的是香草那棟，粉紅色那棟的前院裡則站了個老人正在澆花，手裡水管設成了細緻水花，灑得到處都是迷你彩虹。丹之前沒有意識到這兩棟房子所在的位置有多美，至少從剛才來的方向看不到。房子基本上就蓋在湖畔。他駛近那兩棟美好如畫的小屋，放慢車速停下，老人關掉水龍頭，抹去了所有彩虹，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丹，雙眼和五月的天空是同樣顏色。
老園丁看起來大約五十六、七歲，精瘦結實，肌肉彷彿牛肉乾，一頭白髮，皮膚有如飽富歲月痕跡的皮質書包。男人的外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除了腳上那雙對比鮮明的條紋襪子，一隻霓虹綠一隻螢光橘。丹關上引擎，老人仍凍在原地，眨也不眨地直盯著他。他有諾曼．洛克威爾 筆下人物那種老派風格的面容，典型的美國人，令你不自覺以為自己曾在電視上看過他。他靜止不動的身形中隱約有種緊張感，外加幾乎難以察覺的憂慮，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這幾個月甚至幾年來第一位造訪此地的外人。老人眼中的丹可能是國稅局專員、討債公司人士，或是某個以DNA尋找親生父母的組織派來的工作人員。丹急切地想安撫自己未來的可能鄰居，便將車鑰匙留在鎖孔上，踏出車外，舉起手表示抱歉。
「抱歉嚇到你了，我只是剛好開車經過，注意到你把這裡照顧得很好，很漂亮。我以前在印第安納長大，在南本德，現在退休了就想要回來這裡定居。我叫丹．溫斯。」
丹伸出手。老人盯著丹的手看了一會兒，彷彿那是某種外星文物，接著便也伸出手握了握丹，手勁意外扎實。他抬起藍色眼眸，對丹露出寬宏笑容，那笑點亮裂縫般的五官，像是掛在鐵鏽色荒漠上空的象牙色太陽。
「我叫查理．墨瑞利。剛才你突然開過來，我還在想你到底是誰咧。你前陣子是不是也有經過這裡？大概上星期還是十天之前？」
老人的布魯克林口音不容錯認，而他的問題剛好凸顯了樹林這一端的車流有多麼稀疏，以至於丹開車經過成為大事，讓他銘記至今。丹現在想起來了——剛才來的路上，整整四十五分鐘他都沒有追過任何一輛車。在這種荒郊野外想你做什麼都行。
「對，沒錯，你看到的應該是我。我應該就是在那天發現這裡，後來一直在想確切位置到底在哪裡。那個，你的紐約口音滿明顯的。」
墨瑞利和善地點了點頭，輕笑起來。
「故事說來話長。我一九二九年生於羅德島州的普羅維登斯，父母叫喬和艾琳，家裡開烘焙坊，所以高中因成績不好退學後便回家工作。我老爸在一九五一年把店搬到紐約，我也跟去了，所以才有紐約口音。後來，我在一九六三年娶了一位美女，瓊安．桑默斯，我告訴你，那真的是我這輩子最錯誤的決定。我曾經在康乃狄克州開過一間披薩店，但是那臭女人決定在一九七○的時候拋棄我。我只能說，謝天謝地我們沒有小孩。後來我搬到克里夫蘭，在一間吸塵器經銷商擔任經理直到二○○五年退休搬來這裡。我很喜歡園藝，還是辛納屈的死忠歌迷。」
丹微笑點頭，但其實心裡莫名其妙。當然了，這整段故事平淡無奇而且過於詳細，不過這畢竟是他的人生，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之處。蜜蜂四處遊蕩，在玫瑰叢中嗅來嗅去，發出遙遠飛機引擎般的聲音。這位友善的老人或許平時就是這種親暱態度。丹試圖重新開啟對話。
「很棒的故事。嗯，你說二○○五年搬過來，所以在這裡住十年了？那你應該認識隔壁的屋主囉？」
查理．墨瑞利瞥了一眼隔壁那棟有著凌亂花園的白色屋子。
「我不認識隔壁的人。那間房子從我搬來就空到現在。」他轉過頭來，瞇著雙眼打量著丹，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彷彿木紋。「你剛才說想要回到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定居，我猜應該是看到那邊院子裡的待售牌才會停下來，是嗎？」
丹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他沒想過墨瑞利不想要鄰居的可能性，只希望自己沒造成任何嫌隙，不會影響他住在這裡的可能。
「呃，對，我的確想過。你先前自己住在這裡不必受人打擾，我很理解你喜歡那種感覺。如果我說想買下來，會讓你不高興嗎？」
查理手上的水管已經關起，他低頭看著草坪，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後頸。此時的他更讓丹有種曾在某處看過的感覺，或許是某齣老電視劇裡被激怒的資深醫師。老人疲憊地吐了口氣，態度介於輕蔑的鼻息與嘆氣之間，然後抬頭皺眉，以矛盾的神情看著丹。
「老實跟你說吧，如果我是在上個星期你開車經過這裡之前聽到這個問題，我可能會叫你走開。你看起來人還不錯，但是我已經很習慣這裡只有我自己。但是那天你開車經過這裡之後我就一直在思考，我也不年輕了，住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要是哪天突然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而且醫生也說，要是有人能聊聊天，就算只是偶一為之也有助於神經和心理健康。畢竟一直獨居在這裡也是有可能發瘋，看著自己的行為越來越奇怪，我有時候也滿擔心的。別的不說，你就看我這些襪子吧！哪個正常的成年人會穿成這樣？所以，去吧，去打電話給牌子上的人，你搬來的話對我也有好處。」
現在，兩個男人都看著彼此露出笑容，丹．溫斯放下心中大石。他知道自己還是得經歷購屋過程中那些複雜的折磨，不過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做到了：他成功逃離了漫畫產業，哪怕是穿越了大半個美國才躲過追捕。查理和丹像多年老友般聊了起來，彼此都很期待未來成為鄰居相伴的日子。墨瑞利表示非常高興丹出現在他家門前。
「當然，如果你是個巨乳美眉的話就更好，不過嘛，總要留給天堂一點期待，你說是不是？」老人笑著說道。雖然丹對這樣低俗的黃色笑話有些不自在，不過更引他注意的是查理的笑容及老人面對陽光瞇著眼的神情。在這樣的陽光下，他看起來就像……丹因為突然想到什麼而張大了嘴巴，接著便因為自己幼稚的思考邏輯爆笑出聲，覺得自己竟蠢得如此荒謬。
墨瑞利還是看著他笑，不過現在多了一點不解的困惑。
「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丹花了一會兒才壓下自己自嘲的笑意，然後擦擦眼睛，向老人解釋並道歉。
「是在笑我自己，我很好笑。說真的，如果你知道我個性多糟糕，就不會想讓我住到你家隔壁了。我剛才想到的是，我還是會常常想到上一份工作，就是六個月前退休的那份工作。我好像不管看到什麼事情都會想到它，會一直想到以前生活中的小細節，完全沒辦法控制。」
墨瑞利理解似地點點頭。「嗯，我對我以前的工作也會這樣，我是指在克里夫蘭當經銷商經理。我猜，某些工作就是會這樣，糾纏著你不放。」
丹再次咯咯笑了起來。
「哈哈，真的。我剛才看著你就突然笑起來，是因為我發現你長得好像我在那份愚蠢工作裡認識的某個人，某個叫法蘭克．賈汀諾的傢伙。我真的應該去做一下催眠治療，好把這些沒用的資訊都忘掉。」
墨瑞利依然在笑。也許他在紐約幫他爸的烘焙坊工作時也曾經見過幾個這樣的精神病患。
「這樣啊。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人跟我一樣帥囉？」
丹大笑起來，馬上向新朋友保證他絕對是比較帥的那一個，帥很多。丹很喜歡老人說話直來直往、充滿活力的個性，覺得兩人能夠像這樣開玩笑是個好兆頭。查理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平靜笑容，彷彿也有同樣的感受。他心不在焉地看著丹的車，然後瞥向剛才車子沿著湖畔行駛而來的那條馬路。老人點點頭，彷彿在贊同自己邀請丹成為隔壁鄰居是個很好的決定。突然間，他似乎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握著水管，便把水管扔在草坪上。水管觸地後懶散地盤繞成圈，彷彿正在晒太陽的毒蛇。墨瑞利轉向丹，朝他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這樣吧，我們都是文明人，不應該在太陽底下像動物一樣搞得滿頭大汗。我們進去喝杯啤酒，彼此認識一下，你覺得怎樣？」
他們的確這麼做了。如果這是電影，那麼結尾鏡頭就會從陽光普照的花園望向屋子褪粉紅色的外觀。黃玫瑰在比較低的前景中鼓勵似地點著頭，一隻雄蜂在此探查，幹練得彷彿工程師。在比較近的背景中，我們看見丹和查理正搭著彼此肩膀，有說有笑地走入屋子大門，門在兩人身後關上。背景音樂裡間歇的蜂鳴鳥叫彷彿詠嘆調，鏡頭在關起的大門上停留約十五秒，接著聽見像是有人咳嗽的聲音。
再持續五秒，然後切至黑幕。
如果這是電影，開場畫面就會是一道黑色高速公路如捲毯般朝平坦地平線的遠端鋪開，彷彿將要迎接重要訪客。幾團羊毛狀的雲朵由左至右匆匆越過中西部的藍色天際，一陣強風吹過，現身在麥克風所收到的斷續呼嘯，以及畫面前景角落急速揮舞的麥草桿特寫中。遠處有引擎發出憤怒的蟲鳴，不一會兒，車身便出現在精心構圖的畫面中央，彷彿一顆逐漸膨脹的銀灰圓珠。
遠離漫畫六個月後，丹．溫斯此刻正在摸索活著是怎樣的感覺。他坐在方向盤前，降下貼了隔熱紙的車窗，穿著無須圖案授權的大人風格衣服，行駛在風與陽光之中，一如從前的時光一樣快樂。他猜一部分是因為他回到了自己長大的州，不過主要還是因為終於擺脫工作所帶來的隱形重負。在此之前，他並不曉得這份工作對他有何影響，但是當他停下腳步，便立刻震驚那種彷彿重生的感覺。他覺得在過去幾十年裡，自己彷彿生活在有如煉獄的監獄星球，重力龐大，大氣中充滿氰化物和甲烷，發現自己能夠呼吸且輕盈行動，令人欣喜若狂。
他放慢車速，等一隻受驚的兔子讓出路來。野生動物不習慣有車流出現在此處，這是個好兆頭，他想。如果能找到前一週開車閒晃經過時看到的那棟待售屋，那就更好。那麼從今天開始，他就能日日享受這樣風光明媚的午後：隱居在這兒，創作那本已經開了頭關於童年的小說，唯一作伴的便是兔子與這片無窮無盡的天空。
令他震驚的不只是沒有漫畫的生活能過得多好，還包括身處其外看到的漫畫產業竟是那樣，多麼狹隘、殘酷、荒謬。那些扭曲的個性要不是受這一行吸引而來，便是被產業出於自私理由而折彎、塑造的粉絲，天真地以為自己的命運能夠有所不同。他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明明可以，卻沒有早幾年退出這一行。一部分答案只是平凡的懶惰人性，另一部分則是因為，身處其中時，漫畫界的人與他們的怪異行為看起來是那麼接近正常。他們阻絕外界的聯繫，傾向和同領域的其他人在一起，因為那些人和他們同樣甚至更加古怪，遂令他們相信自己處於正常、滿意的現實之中。但是這種行為通常會令他們更為怪異。
丹很慶幸自己及時逃了出來，不過他也承認連逃脫本身也有其限制。畢竟，離開漫畫界是一回事，不再想著漫畫則是另一回事。這份職業在他心中留下了一座堆滿冷門知識的垃圾掩埋場，隨時散落腐敗的碎片，雖然極不情願，但他經常發現自己的思緒會去注意到某些碎片。例如，當電視新聞提到國家守護者，他會一下子以為他們說的是漫畫角色，而不是實際上的國民警衛隊組織 ；如果有人提到黃金，他也會反射性覺得他們在討論喬．高德 。他早該料到自己會有這種反應——無論在什麼領域待上三十幾年，都會在一個人心裡留下許多牽掛，特別是像漫畫這種為了使人迷戀而生的產業。可是丹希望自己可以不再這麼做，至少別在別人面前。因為那有些丟臉。例如當他去銀行通知自己可能要變更住址，接待的行員名牌上寫著「A．貝爾」，丹開玩笑地問有沒有很多人問他是不是雷霆俠 ，但是對方只是一臉茫然地回答「什麼意思？」
他注意到天空此刻的色調正好是被自己稱為「野蠻獸藍」的顏色，接著便嘆了口氣，知道自己距離完全復原還有一段路要走。他想起以前從米爾頓．細指那裡聽到的一件事。年輕時的米爾頓要比丹更抗拒主流文化。米爾頓曾說，吸毒者在戒掉毒癮後——無論時間多久——通常都會自願成為戒毒輔導員，為此博得社會的讚賞不過是種掩護的假象，真正的目的是要繼續維持與毒品世界的聯繫，因為他們心裡想的、嘴上講的全是那個世界的事，無法自抑。丹知道，要是他哪天發現自己在幫助五十歲的中年人抵抗參加《復仇聯幫》馬拉松放映會，那他的麻煩就大了。
照地平線上令人偏頭痛的微弱閃光來看，今天應該會是炎熱的一天。他只希望那塊待售中的牌子不是自己幻想出來，也沒有記錯路或做出其他蠢事。他夢想擠身文學作者的行列，像沙林傑或品瓊那樣住在渺無人煙的荒郊，避開任何採訪。在過去幾個月，這種想法已經從白日夢凝結成了心理上的需求。自從在布蘭登．恰夫葬禮上搞出那場可怕奇觀，他便嚴格保持靜默，沒有和業界裡的任何人連絡。他把自己的告別檔案 連同那份雷霆俠劇本、維沃斯的訪問和其他東西全都發表在《收藏家賦格》，雖然並未引起太多回響或共鳴，不過對丹最重要的是自己寫了這些東西。他的嘴脣好多了，能夠再次正常說話。離開漫畫界之後，他便不再想把自己的嘴脣吞下肚。他切斷所有後路，處理好所有要務，從紐約的公寓暫時搬到南本德的租屋處，直到找到自己的永久住所為止。現在的丹打定主意要開始新的生活，沒有任何動搖空間。不是改變就是死，他只有這兩種選擇。
他都忘了自己有多喜歡印第安納州，特別是在伸手就能摸到密西根湖的北部。他現在就能看到湖，在右手遠處那片樹林的後方閃閃發光，在移動的視差下顯得靜止。丹在南本德長大，直到他在一九六九年愚蠢地參加了蜂會1，讓媽媽萌生想和丹的布蘭達阿姨一樣搬到紐約的念頭。帶著懷舊金色濾鏡的他本來以為自己會在南本德找房子，好重溫童年時光或者滿足類似的無腦衝動，不過，回到南本德只是證明了為什麼他不會住在這裡。現在的南本德和過去已經非常不同，丹．溫斯自己也是，如果再加上各自變化的速度，便會讓疏遠而陌生的碰撞變得更加激烈。南本德並未變得衰敗破舊，至少沒有其他地方那麼糟糕，但這裡已經不是他長大的地方，他也不再是在這裡長大的人。對他來說，每個角落都是一段日益失望的重建過程，永遠都往錯誤的方向發展。他最好在附近找新的地方，這樣就不必疊加套印所有珍貴的回憶。
不過前提是所謂的「新地方」真的存在且等待出售，不只是某座因為迅速飛逝而遭到誤解的廢棄加油站。他越來越接近後者的可能；要是那個地方真的存在，他應該早該看到了才是。該死，再開下去就要進入芝加哥了。這時丹還來不及阻止自己，一陣子沒有發作的漫畫書大腦便又開始提醒他芝加哥就是橫幅漫畫社的大本營，並開始列出那間公司令人起疑的成功。他感到一陣火大——火大自己沒辦法停止尋找每件事物與漫畫的關聯，火大自己竟然開這麼遠來尋找一間好像曾經看過的夢想之屋，火大所有關於「新生活」的鬼話。正當他灰心喪志地打算迴轉開回南本德，突然之間，那個地方便出現在他面前。
確切來說，那是兩棟並肩緊鄰的房子，一棟白一棟粉紅，在晴朗日子裡看起來就像草莓與香草的雙球冰淇淋。但這一定就是那個地方。他現在終於看到，待售的是香草那棟，粉紅色那棟的前院裡則站了個老人正在澆花，手裡水管設成了細緻水花，灑得到處都是迷你彩虹。丹之前沒有意識到這兩棟房子所在的位置有多美，至少從剛才來的方向看不到。房子基本上就蓋在湖畔。他駛近那兩棟美好如畫的小屋，放慢車速停下，老人關掉水龍頭，抹去了所有彩虹，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丹，雙眼和五月的天空是同樣顏色。
老園丁看起來大約五十六、七歲，精瘦結實，肌肉彷彿牛肉乾，一頭白髮，皮膚有如飽富歲月痕跡的皮質書包。男人的外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除了腳上那雙對比鮮明的條紋襪子，一隻霓虹綠一隻螢光橘。丹關上引擎，老人仍凍在原地，眨也不眨地直盯著他。他有諾曼．洛克威爾 筆下人物那種老派風格的面容，典型的美國人，令你不自覺以為自己曾在電視上看過他。他靜止不動的身形中隱約有種緊張感，外加幾乎難以察覺的憂慮，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這幾個月甚至幾年來第一位造訪此地的外人。老人眼中的丹可能是國稅局專員、討債公司人士，或是某個以DNA尋找親生父母的組織派來的工作人員。丹急切地想安撫自己未來的可能鄰居，便將車鑰匙留在鎖孔上，踏出車外，舉起手表示抱歉。
「抱歉嚇到你了，我只是剛好開車經過，注意到你把這裡照顧得很好，很漂亮。我以前在印第安納長大，在南本德，現在退休了就想要回來這裡定居。我叫丹．溫斯。」
丹伸出手。老人盯著丹的手看了一會兒，彷彿那是某種外星文物，接著便也伸出手握了握丹，手勁意外扎實。他抬起藍色眼眸，對丹露出寬宏笑容，那笑點亮裂縫般的五官，像是掛在鐵鏽色荒漠上空的象牙色太陽。
「我叫查理．墨瑞利。剛才你突然開過來，我還在想你到底是誰咧。你前陣子是不是也有經過這裡？大概上星期還是十天之前？」
老人的布魯克林口音不容錯認，而他的問題剛好凸顯了樹林這一端的車流有多麼稀疏，以至於丹開車經過成為大事，讓他銘記至今。丹現在想起來了——剛才來的路上，整整四十五分鐘他都沒有追過任何一輛車。在這種荒郊野外想你做什麼都行。
「對，沒錯，你看到的應該是我。我應該就是在那天發現這裡，後來一直在想確切位置到底在哪裡。那個，你的紐約口音滿明顯的。」
墨瑞利和善地點了點頭，輕笑起來。
「故事說來話長。我一九二九年生於羅德島州的普羅維登斯，父母叫喬和艾琳，家裡開烘焙坊，所以高中因成績不好退學後便回家工作。我老爸在一九五一年把店搬到紐約，我也跟去了，所以才有紐約口音。後來，我在一九六三年娶了一位美女，瓊安．桑默斯，我告訴你，那真的是我這輩子最錯誤的決定。我曾經在康乃狄克州開過一間披薩店，但是那臭女人決定在一九七○的時候拋棄我。我只能說，謝天謝地我們沒有小孩。後來我搬到克里夫蘭，在一間吸塵器經銷商擔任經理直到二○○五年退休搬來這裡。我很喜歡園藝，還是辛納屈的死忠歌迷。」
丹微笑點頭，但其實心裡莫名其妙。當然了，這整段故事平淡無奇而且過於詳細，不過這畢竟是他的人生，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笑之處。蜜蜂四處遊蕩，在玫瑰叢中嗅來嗅去，發出遙遠飛機引擎般的聲音。這位友善的老人或許平時就是這種親暱態度。丹試圖重新開啟對話。
「很棒的故事。嗯，你說二○○五年搬過來，所以在這裡住十年了？那你應該認識隔壁的屋主囉？」
查理．墨瑞利瞥了一眼隔壁那棟有著凌亂花園的白色屋子。
「我不認識隔壁的人。那間房子從我搬來就空到現在。」他轉過頭來，瞇著雙眼打量著丹，臉上的皺紋看起來彷彿木紋。「你剛才說想要回到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定居，我猜應該是看到那邊院子裡的待售牌才會停下來，是嗎？」
丹緊張地吞了口口水。他沒想過墨瑞利不想要鄰居的可能性，只希望自己沒造成任何嫌隙，不會影響他住在這裡的可能。
「呃，對，我的確想過。你先前自己住在這裡不必受人打擾，我很理解你喜歡那種感覺。如果我說想買下來，會讓你不高興嗎？」
查理手上的水管已經關起，他低頭看著草坪，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後頸。此時的他更讓丹有種曾在某處看過的感覺，或許是某齣老電視劇裡被激怒的資深醫師。老人疲憊地吐了口氣，態度介於輕蔑的鼻息與嘆氣之間，然後抬頭皺眉，以矛盾的神情看著丹。
「老實跟你說吧，如果我是在上個星期你開車經過這裡之前聽到這個問題，我可能會叫你走開。你看起來人還不錯，但是我已經很習慣這裡只有我自己。但是那天你開車經過這裡之後我就一直在思考，我也不年輕了，住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要是哪天突然出了什麼事該怎麼辦？而且醫生也說，要是有人能聊聊天，就算只是偶一為之也有助於神經和心理健康。畢竟一直獨居在這裡也是有可能發瘋，看著自己的行為越來越奇怪，我有時候也滿擔心的。別的不說，你就看我這些襪子吧！哪個正常的成年人會穿成這樣？所以，去吧，去打電話給牌子上的人，你搬來的話對我也有好處。」
現在，兩個男人都看著彼此露出笑容，丹．溫斯放下心中大石。他知道自己還是得經歷購屋過程中那些複雜的折磨，不過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做到了：他成功逃離了漫畫產業，哪怕是穿越了大半個美國才躲過追捕。查理和丹像多年老友般聊了起來，彼此都很期待未來成為鄰居相伴的日子。墨瑞利表示非常高興丹出現在他家門前。
「當然，如果你是個巨乳美眉的話就更好，不過嘛，總要留給天堂一點期待，你說是不是？」老人笑著說道。雖然丹對這樣低俗的黃色笑話有些不自在，不過更引他注意的是查理的笑容及老人面對陽光瞇著眼的神情。在這樣的陽光下，他看起來就像……丹因為突然想到什麼而張大了嘴巴，接著便因為自己幼稚的思考邏輯爆笑出聲，覺得自己竟蠢得如此荒謬。
墨瑞利還是看著他笑，不過現在多了一點不解的困惑。
「什麼事情這麼好笑？」
丹花了一會兒才壓下自己自嘲的笑意，然後擦擦眼睛，向老人解釋並道歉。
「是在笑我自己，我很好笑。說真的，如果你知道我個性多糟糕，就不會想讓我住到你家隔壁了。我剛才想到的是，我還是會常常想到上一份工作，就是六個月前退休的那份工作。我好像不管看到什麼事情都會想到它，會一直想到以前生活中的小細節，完全沒辦法控制。」
墨瑞利理解似地點點頭。「嗯，我對我以前的工作也會這樣，我是指在克里夫蘭當經銷商經理。我猜，某些工作就是會這樣，糾纏著你不放。」
丹再次咯咯笑了起來。
「哈哈，真的。我剛才看著你就突然笑起來，是因為我發現你長得好像我在那份愚蠢工作裡認識的某個人，某個叫法蘭克．賈汀諾的傢伙。我真的應該去做一下催眠治療，好把這些沒用的資訊都忘掉。」
墨瑞利依然在笑。也許他在紐約幫他爸的烘焙坊工作時也曾經見過幾個這樣的精神病患。
「這樣啊。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人跟我一樣帥囉？」
丹大笑起來，馬上向新朋友保證他絕對是比較帥的那一個，帥很多。丹很喜歡老人說話直來直往、充滿活力的個性，覺得兩人能夠像這樣開玩笑是個好兆頭。查理臉上掛著若有所思的平靜笑容，彷彿也有同樣的感受。他心不在焉地看著丹的車，然後瞥向剛才車子沿著湖畔行駛而來的那條馬路。老人點點頭，彷彿在贊同自己邀請丹成為隔壁鄰居是個很好的決定。突然間，他似乎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握著水管，便把水管扔在草坪上。水管觸地後懶散地盤繞成圈，彷彿正在晒太陽的毒蛇。墨瑞利轉向丹，朝他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這樣吧，我們都是文明人，不應該在太陽底下像動物一樣搞得滿頭大汗。我們進去喝杯啤酒，彼此認識一下，你覺得怎樣？」
他們的確這麼做了。如果這是電影，那麼結尾鏡頭就會從陽光普照的花園望向屋子褪粉紅色的外觀。黃玫瑰在比較低的前景中鼓勵似地點著頭，一隻雄蜂在此探查，幹練得彷彿工程師。在比較近的背景中，我們看見丹和查理正搭著彼此肩膀，有說有笑地走入屋子大門，門在兩人身後關上。背景音樂裡間歇的蜂鳴鳥叫彷彿詠嘆調，鏡頭在關起的大門上停留約十五秒，接著聽見像是有人咳嗽的聲音。
再持續五秒，然後切至黑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