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通往星星的地圖
我一直想當星星獵人。
雖然其他人稱他們為「天文學家」,但我認為「星星獵人」聽起來好多了,所以我打算這樣稱呼自己。可是我不想當那種發覺古老星星的獵人,我想找的是剛誕生不久,還在尋找被他們留下的人的全新星星。我曾經在圖書館的書中讀到,星星可以燃燒數百萬、數十億,甚至好幾兆年。我希望那是真的,因為世界上有一顆我想要它永遠燃燒的星星。我還不知道它在哪裡,但我知道它就在那兒,等著我找到它。
在我和爸媽一起住的房子裡,我的臥室有滿滿三個書架的書,其中超過一半都是關於星星和太空旅行的。牆壁和天花板貼滿了海報,還有我拜託爸媽買給我,可以在黑暗中發光的星星,不過房間裡最棒的還是放在我床邊的特殊星球儀。
從遠處看,你會以為它是個普通的地球儀,但事實並非如此。它是夜空地球儀,上面標示的不是國家和海洋,點亮之後,會看到所有你想得到的各個星座。每次切換開關都會出現一個不同的星座,我將每一個都記在腦海裡。這就是為什麼等我成為星星獵人時,發現新的星星對我來說顯得很容易的原因──如果你對一張圖片熟悉得不得了,自然很輕易就能看出它的不同。
我真希望當初媽媽沒有忘記帶走我的星球儀,有時候我會非常想念它,想到我都懷疑自己會有不再想它的一天嗎?尤其在我和諾亞(Noah)不得不搬到現在的陌生新住所之後,我就更想念它了。
我們已經在這兒待了兩天,儘管這間房子比我們之前和媽媽躲藏的上一間更好,我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裡。它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噪音──即使沒人走動,地板也會嘎吱作響;黑夜裡,看不見的東西敲擊著窗戶,彷彿試圖鑽進來似的;牆壁後面不時傳來微弱的吱吱聲和摩擦聲。
我弟弟諾亞認為這房子鬧鬼。他在睡覺時怕得不得了,我只好讓他用棉被蓋住頭,再緊緊抱著他,直到他睡著。諾亞才五歲,這年紀的孩子怕鬼是正常的,但十歲的孩子相信有鬼就太傻了,所以我不相信。即使那些聲音讓我非常想和他一起躲在被窩裡,我也不相信。
不過,這房子奇怪的地方可不只噪音,還有住在裡頭的人。
有個叫特拉維斯(Travis)的男孩一直都不說話。他十一歲,又高又瘦,有如一條繃得太緊的橡皮筋。他的牙齒套著大大的銀色牙套,導致上下嘴脣不太能閉合,看起來很像有個建築工不小心塞入過多的金屬鷹架,又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停下來似的。大多時候,他只是用如乒乓球般凸出的灰褐色大眼睛瞪著我。我很不喜歡被人盯著看,這會讓我臉紅,想要逃跑,但他老是這麼做,即使我回瞪他也沒用。
班(Ben)則有一頭碩大而蓬鬆的黑髮,彷彿是用巨型冰淇淋勺放到他頭頂上似的。他十歲,和我一樣大,一雙明亮的棕色眼睛看起來總像在問你成千上百個問題。當他以為沒人在看時,便會一直戳自己左臉上那顆又大又圓的痘痘。他老是把紐卡索聯足球俱樂部的連帽棉衫反著穿,還將連身帽當成容器,在裡頭放爆米花和洋芋片。班喜歡說一些奇怪的話,問我很多問題,彷彿他是電視影集裡的警探,而我是嫌犯。
他會問一些像是「嘿!你們為什麼會來這裡」、「你們也是等著被收養嗎」,還有「我的天啊!阿妮亞(Aniyah),你居然不喜歡炸魚條?那我可不可以幫你吃掉」之類的問題。我討厭有人問我問題,就像我討厭被人盯著看一樣,尤其是在我不知道答案並且發不出聲音的時候。所以不管他問什麼,我都只是聳聳肩,看著地板。
最後還有蘇菲,她十三歲,是我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但她比特拉維斯還矮。蘇菲有一頭又長又直的紅髮,鼻子上有整整二十七顆棕色雀斑。因為我很喜歡雀斑,所以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就認真數過了。我覺得雀斑和星星看起來差不多,都像小小的火焰,而且也都能讓我發揮想像力,串聯出不同的形狀,非常有趣。我希望自己也有雀斑,可惜沒有,連一個都沒有。
如果蘇菲是我的朋友,我會告訴她,隨著連接方式的不同,她的雀斑可以連成藍鯨或三桅帆船的形狀。然而,蘇菲不喜歡我和諾亞,所以我想我大概永遠沒有機會告訴她了。我知道她不喜歡我們,因為每當伊烏江瓦太太沒在看的時候,她就會瞇起眼睛,咬牙切齒的以仇視的目光瞪著我們,而被這種目光盯視總會讓我的手腳發冷。
伊烏江瓦太太是我們住的房子的屋主,她是我見過的大人當中最奇怪的一個。她總是戴著很多很多的項鍊、串珠和手鐲,導致她移動時會發出像彈珠在袋子裡互相碰撞的聲響。她臉上一直掛著微笑,讓我覺得她笑得太多,臉頰一定很痠疼。我從未見過任何人像她那樣老是在微笑。大多時候,我不得不環顧四周,看看她到底為什麼在微笑,因為正常人沒有理由是不會笑的,可是伊烏江瓦太太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還以為她是班的媽媽,因為他們都有著碩大而蓬鬆的頭髮,膚色也一模一樣。她的嘴脣是閃亮亮的粉紅色,深棕色的眼睛周圍擦了大量帶有亮粉的眼影,說話的口音讓她聽起來既像在唱歌,又像在訴說。我還不知道自己和諾亞喜不喜歡伊烏江瓦太太,但我們必須努力去喜歡她,也必須努力讓她喜歡我們,因為在目前其他人都不見蹤影的情況下,她是唯一有能力讓我和諾亞待在一起的人了。這正是寄養媽媽的工作──在孩子的父母失蹤時,負責照顧像我和諾亞這樣的孩子。
直到兩天前,我才知道什麼是寄養媽媽。我原本有個真正的媽媽,所以我猜我之前並不需要知道,但是在媽媽離開後,來了一個穿黑色套裝的高個子女士和兩名警察,他們說我和諾亞必須搬去寄養家庭,和新的寄養媽媽碰面。我不喜歡「寄養」這兩個字,聽起來就像在假裝,試圖讓你相信某些東西是你的,即使明明不是。我猜諾亞也不喜歡「寄養」的發音,所以他一聽到就開始哭泣、尖叫、打嗝。
諾亞只有在真的很害怕的時候才會打嗝或大哭。媽媽說照顧他是我一輩子的責任,所以當他在警察和套裝女士面前又哭又打嗝時,我試著用眼神告訴他別怕,因為我會保護他。可是我不認為他看到了我眼裡的暗示,因為在我們坐上警車後座和接下來的整個夜晚,他都在不停的哭泣、打嗝。我真希望自己能開口安慰他,而不只是用難以察覺的視線,但是我的聲音在聽到媽媽離開我們時就不見了,到現在仍沒有回來。我相信一旦我確定媽媽在哪裡時,聲音就會回來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不能等到長大後再當星星獵人,因為我必須立刻當上星星獵人,才能找出媽媽現在到底在星空中的哪裡。天空中的每一顆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故事,而超級特別的星星則會變成星座的一部分,在更偉大的故事裡擔任主角或配角。我知道的,因為在我們一起看了《獅子王》之後,媽媽將星星的真相告訴了我。
《獅子王》是我最喜歡的動畫電影。每當爸爸下班回家,需要搬動屋裡的家具時,媽媽就會讓我和諾亞看《獅子王》。媽媽會對我們眨眨眼並鎖上門,拿著遙控器指向電視機說:「讓我們用聲音淹沒整個世界吧!」有時爸爸會大力敲門叫她,她不得不讓我們兩個自己待著,不過我們也不介意她不陪我們看就是了。諾亞最喜歡彭彭和丁滿,只要他們一上場,他總是一邊咯咯笑,一邊手舞足蹈。
我最喜歡的一段則是辛巴的爸爸告訴他,過去那些偉大的獅王都從星星上俯視著他,因為有他們在,他永遠不需要感到孤單。第一次聽辛巴的爸爸這麼說時,我問媽媽是不是只有國王才能變成星星,皇后不能也變成星星似乎很不公平,而且如果你不認識任何原先是國王或皇后的人,是否就注定只能一個人,沒有任何人會在星空陪伴你?
媽媽皺著眉頭,低頭用深棕色的眼睛看著我,想了一下我的問題後說,皇后當然也可以變成星星,不僅如此,擁有超級閃亮心靈的普通人也有機會成為天上最大的星星──甚至比國王和皇后的星星更亮!所以每個人至少會認識一顆在天上守護著他們的星星。
我很高興她告訴我這些,因為如果她沒有這麼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我聽到媽媽離開我們變成星星時的那些聲響意味著什麼。
等到諾亞睡著,手臂放鬆到不再緊抓著我時,我就要起床畫一張星空圖,將我們的窗戶外可以看到的所有星星都畫下來。我會每晚都畫,直到天空中所有新的星星都被我找完。我必須試著找到上方最亮、最新的那一顆,因為那一定就是我的媽媽。只要我一看到,就會知道那是屬於她的,因為在我認識的人之中,媽媽的心是最寬廣、最明亮的。而擁有最寬廣、最明亮之心的人,絕不會墜落地面,一定會升上天空,閃耀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