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的餘燼》
那段日子,我們都想像自己是被關在一個臨時的牢籠裡,等著被釋放,過自己的人生。一旦被釋放,我們的人生乃至時間本身都會加速起來。我們怎麼可能會知道,無論如何,我們的人生其實早已開始,已經撈到某些好處或受到了某些傷害?況且,我們又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們將要前往的只是一個更大的籠子,唯一差別只在於,它的邊界起初是難以辨識的?
那時我們是菁英,是無政府主義者,對書本如飢似渴,對性也如飢似渴。所有政治和社會體系在我們眼中都是腐敗的,但我們又拒絕考慮其他方案,樂於在一個無秩序狀態的社會裡過著享樂主義的生活。不過,艾居恩卻一直想說服我們相信,人應該把思想應用在生活上,應該用原則來指導行為。還是三人幫時,阿歷斯是我們當中的哲學家。他讀過我和科林沒讀過的東東,有時會突如其來迸出一句,例如:「凡不能言說之處,吾人須保持沉默。」聽了這話以後,我和科林沉默地思考了一下,繼而咧嘴一笑,然後又高談闊論起來。但艾居恩的出現卻讓阿歷斯從哲學家的位子掉了下來,至少是讓我們多了一個哲學家可以選擇。每次阿歷斯談到羅素和維根斯坦,艾居恩就會談卡繆與尼采。我讀過歐威爾和赫胥黎,科林讀過波特萊爾和杜斯妥也夫斯基。但都是有讀沒有懂。
對,我們當然都喜歡賣弄——不然年輕歲月還有什麼事好做?我們把Weltanschauung(世界觀)和Sturm und Drang(狂飆運動)之類的術語掛在嘴邊,把「這是哲學上不證自明的(self-evident)」當口頭禪,又向彼此保證,想像力的首要職責是踰越界限。但我們的父母卻不這麼想,認定他們天真純潔的子女已經暴露在具有毒害的影響力之下。所以,科林媽媽把我稱作他兒子的「黑暗天使」,我爸發現我在讀《共產主義宣言》的時候歸咎於阿歷斯,而阿歷斯父母逮到他讀美國犯罪小說時則怪到科林頭上,諸如此類。性這件事也一樣。我們的父母都擔心我們會被朋友帶壞,變成最可怕的一類人:無可救藥的自瀆者、搔首弄姿的同性戀者或不斷搞大女人肚子的花花公子。他們害怕我們的少年友誼太親密、害怕我們在火車上會遇到色瞇瞇的陌生人,害怕我們會被壞女孩勾引。這些焦慮與我們的真實閱歷有夠天差地遠。
《時代的噪音》
一:電梯前
他只知道,這是最糟的時代。
他已經在電梯前站了三個小時。這是他第五根菸,他思緒飄蕩。
臉孔、姓名、回憶。切割下的泥炭在他手裡沉甸甸的。瑞典水鳥從他頭頂飛過。向日葵田。康乃馨乳液的氣味。妮塔離開網球場時,身上溫暖甜蜜的香氣。寡婦乳峰滲出的汗水。臉孔、姓名。
還有,死者的臉孔和姓名。
他是可以從公寓裡拿張椅子來,但神經緊張只會讓他坐不住。而且坐在椅子上等電梯只會讓他看起來很古怪。
他的處境來得突然,卻又完全合理。人生其他事情也一樣,例如性欲。性欲也是來得突然,卻又完全合理。
*
他試著專心想著妮塔,但心就是不聽話,像隻綠頭蒼蠅嗡嗡亂飛,結果自然又落在塔妮婭身上。然後又嗡嗡飛向另一個女孩,那個羅莎莉婭。他想起她時會臉紅嗎?或者他會偷偷為了那次反常的事件而自豪嗎?
元帥的贊助——那也是來得突然,卻又完全合理。元帥的命運也能那樣說嗎?
尤根森滿臉鬍鬚的和藹臉孔;隨之而來的,還有記憶中他母親氣狠狠地捉住他手腕的手指。還有他父親,他那心地善良、討人喜歡又不切實際的父親,站在鋼琴邊唱著〈園裡的菊花早已凋零〉 。
各種聲音在他腦中喧嘩。父親的聲音、他追求妮塔時彈奏的華爾滋與波卡舞曲、升F大調的四響工廠警報聲、狗對著缺乏自信的低音管樂手狂吠、以鋼板加固的官員包廂下方喧騰的打擊樂器與銅管樂器。
這些聲響被一個來自現實世界的聲音給打斷:電梯忽然啟動的吱嘎轟鳴。現在換成他的腳在輕抖,不停敲著靠在他小腿上的小提箱。他等待著,腦中忽然一片空白,只充滿恐懼。電梯停在較低樓層,他回過神來。他拎起提箱,感覺裡頭的東西微微滑動,讓他的思緒瞬間跳到了普羅高菲夫睡衣的故事。
不對,不像綠頭蒼蠅,更是像阿納帕的蚊子。拖畫著血,到處停。
他原以為,站在那裡就能掌控自己的心。但夜裡獨自一人時,感覺是心主掌了他。唉,就像詩人告誡過的,人逃不過自己的命運。人還逃不過自己的心。
他想起那晚他們要切除他的闌尾前的痛苦。他吐了廿二次,朝護士罵光自己知道的所有髒話,然後哀求朋友找個民兵過來一槍斃了他好了結痛苦。你叫他來把我殺了,別再讓我痛苦,他哀求道。但朋友拒絕協助。
他現在不需要朋友或民兵了。志願者多得是。
他告訴自己的心,一切的一切,恰恰都是從一九三六年元月廿八日早上,從阿爾漢格爾斯克車站開始的。不對,他的心回答,沒有事情是那樣的,沒有事情是從某個日期、某個地點開始的。所有事情都是從許多地方、許多日期起頭,有些甚至早在你出生之前、在國外、在其他人心裡就開始了。
*
而後,不論將會發生什麼,一切都會以同樣的方式,在其他地方、在其他人心裡繼續下去。
他想起香菸:整包整包的卡茲別克、貝拉莫爾、赫塞哥維納弗洛。想起那個男人將半打紙捲菸裡的菸草弄碎塞進菸斗,留下滿桌紙管和碎紙片。
即使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有可能彌補、恢復與反轉嗎?他已經知道答案:醫生對修復鼻子是怎麼說的。「我當然可以把它擺回去,但我向你保證,你只會變得更糟。」
他想起扎克列夫斯基,想起大房子,還有誰可能接替那裡的扎克列夫斯基。反正一定有人。這個世界照它現在的模樣,永遠不會短缺扎克列夫斯基的。或許等到天堂降臨時吧,那大概是兩千億年後,就不再需要扎克列夫斯基了。
有時,他的心拒絕相信正在發生的一切。就像少校見到長頸鹿時說的那樣,不可能,因為根本不可能。但就是可能,而且就是發生了。
命運。那只是冠冕堂皇的說詞,用來掩飾你的無能為力。當人生告訴你「就這樣」,你點點頭,然後稱之為命運。就這樣,命運給了他狄米屈.狄米屈耶維奇這個名字。對此他無能為力。他當然不記得大人是怎麼幫他取名的,也沒有理由懷疑故事的真實性。那天家人齊聚在他父親的書房裡,圍在領洗盆前。神父來了,問他父母想給新生兒取什麼名字。雅羅斯拉夫,他們說。雅羅斯拉夫?神父不是很喜歡。他說這名字太不尋常了。小孩名字與眾不同,在學校會被取笑和捉弄的。不,不行,他們不能叫這男孩雅羅斯拉夫。他父母沒想到神父如此直率地反對,一時不知所措,但又不想冒犯對方。那您有什麼建議?他們問。幫他取個普通名字,神父回答,例如狄米屈。他父親指出,他自己就叫狄米屈了,而且雅羅斯拉夫.狄米屈耶維奇比狄米屈.狄米屈耶維奇好聽得多。但神父不贊同,於是他就成了狄米屈.狄米屈耶維奇。
名字有什麼要緊嗎?就像他在聖彼得堡出生,在彼得格勒長大,在列寧格勒成年——或他有時也叫它聖列寧堡。名字有什麼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