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慢條斯理慢走進辦公室。有個人伸手指向一張椅子,於是他坐下來,不吭一聲。這陣子,他一頭霧水,總是一臉困惑,到現在已經有點受不了,很想把事情搞清楚。
有個大塊頭把他從阿拉斯加一路帶到這裡,而此刻,那大塊頭走了,輕輕關上門,辦公室裡就只剩他和那個人。那人坐在辦公桌後面打量著他,桌上有個小牌子,上面印著「威廉沃爾夫」,顯然就是那人的名字。沃爾夫的意思是狼,但那人看起來反而比較像駝鹿。
沃爾夫開口說話了,聲音沒半點起伏,口氣冰冷無情。「莫瑞先生,應該要有人向你說明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他停了一下又繼續說:「放心,我會解釋。」說完又繼續盯著莫瑞,眼睛眨也不眨。
沃爾夫就這樣目不轉睛打量著他,盯了足足一分鐘,詹姆斯莫瑞被盯得得渾身不自在,感覺那一分鐘無比漫長,最後終於開口問:「什麼時候?」
「很快。」
說完沃爾夫又繼續盯著他,凌厲的眼神咄咄逼人,一張臉像硬梆梆的岩石一樣冰冷無表情,令他感覺很不舒服。
後來沃爾夫終於開口說:「請站起來好嗎?」
莫瑞乖乖站起來。
「向後轉。」
莫瑞向後轉,一臉厭煩。
「走到辦公室另一頭,再走回來。」
莫瑞乖乖走過去。
「嘖嘖!」沃爾夫咕噥了兩聲,聽不出來是高興,還是受不了。「莫瑞先生,走路的時候要弓著腿。相信我,我要求你這樣做,是鄭重其事,不是鬧著玩的。」
莫瑞儘可能分開膝蓋,走過去又走回來,那模樣彷彿在騎一匹看不見的馬。後來他坐回椅子上,口氣尖酸的說:「幹這種事,最好要有錢拿。我千里迢迢到這裡來,可不是為了要無緣無故被人當成小丑一樣擺弄。」
「拿不到錢的,一毛都沒有。」沃爾夫說。「不過,要是運氣好,你倒是可以保住小命。」
「萬一運氣不好呢?」
「那就死定了。」
「這方面,你倒是坦白得讓人受不了。」莫瑞說。
「職責所在,我非坦白不可。」說完沃爾夫又咄咄逼人的盯著他。「你可以辦得到。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勝任這項任務。」
「什麼任務?」
「等一下就會告訴你。」沃爾夫拉開抽屜,拿出一疊文件,隔著桌子遞給莫瑞。「看看這些,你就會比較明白自己面對什麼狀況。從頭到尾看一遍,這些東西和接下來的任務有關。」
莫瑞瞄瞄文件。那是打字的文稿,內容是某些新聞報導。他往後靠到椅背上,小心翼翼、慢慢看那些文件。
第一篇報導的內容是發生在羅馬尼亞的一件惡作劇。有個傢伙站在馬路上,出神的看著天空。他什麼也沒做,就只是站在那裡看天空,偶爾發出驚嘆,大聲說:「藍色的火焰!」很多人感到好奇,也站到他旁邊抬頭盯著天空。於是,人群越聚越多,最後變成人山人海,而且人越多,聚集的速度就越快。
沒多久,人群就把街道擠得水洩不通,甚至蔓延到周邊的小路上。警察拚命想驅散人群,但結果卻適得其反。有些蠢蛋甚至把消防隊叫來。人群中有些是極端歇斯底里的人,他們信誓旦旦的宣稱他們看得到、或是真的看到雲層上方有某種東西。記者和攝影師急忙趕到現場,謠言像野火燎原一樣擴散。政府甚至出動空軍去近距離觀察。恐慌蔓延的範圍高達五百平方公里,但最初引發事件那傢伙卻很識相,早就悄悄溜走了。
「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就只是還算有趣吧。」莫瑞說。
「你繼續看。」
第二篇報導的內容是兩個惡名昭彰的殺人犯冒險逃獄。他們偷了一輛車,開了將近一千公里之後就被逮捕,重獲自由的時間只有短短十四個小時。
第三篇報導詳細描述了一場車禍,三人當場死亡,唯一的倖存者身受重傷,九個小時後也死了。
莫瑞把文件遞還給沃爾夫問:「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就根據你看的順序來說明。」沃爾夫說:「這些報導證明了某種現象。我們早就意識到這種現象,不過也許你還沒留意到。在第一篇報導裡,那個羅馬尼亞人什麼都沒做,根本沒有。他就只是盯著天空喃喃自語。結果呢,政府當局竟然被他搞得雞飛狗跳,簡直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這顯示了一件事: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某個行動就足以造成巨大到完全不成比例的影響。另外,這也顯示了,只要條件時機恰當,就算你做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夠獲取巨大的成果,遠遠超過你付出的努力。」
「這我同意。」莫瑞說。
「至於那兩個逃犯,他們也沒做什麼。他們只不過是翻過圍牆,搶了一輛車,發了瘋似的拚命開,一直開到沒油,最後被逮捕。」這時他忽然彎腰湊向前,加重口氣繼續說:「不過,在那十四個小時裡,為了追捕他們,警方的動員非常驚人,包括六架飛機,十架直升機,一百二十輛警車,十八部電話交換機,還有數不清的電話和無線電通話。至於耗費的人力,那就更不用說了,除了警察,還有大批志願協助的民眾、獵人、追蹤專家、森林巡守員和國民警衛隊,加起來總共兩萬七千人,範圍遍及三個州。」
「哇!」莫瑞不由得揚起眉毛。
「最後,我們來看看這場車禍。我們知道車禍是怎麼發生的。是那個受重傷的人還沒斷氣之前及時告訴我們的。他說,車子高速行駛的時候,有一隻黃蜂從窗口飛進來,在開車的人面前飛來飛去,他伸手想去打,結果車子就失控了。」
「我自己也碰到過這種狀況,差點出事。」
沃爾夫沒理他,繼續說:「一隻黃蜂的重量還不到十五公克,比起人類,牠形體非常渺小,力量更是微不足道,唯一的武器,是一根能夠釋出蟻酸毒液的細針,而在這場車禍裡,牠甚至沒用上牠的毒針。然而,牠卻害死了四個人,把一輛形體巨大馬力強勁的汽車變成一堆廢鐵。」
「我知道你的意思。」莫瑞說:「只不過,這和我有什麼關聯?」
「關聯就是……」沃爾夫說:「我們希望你變成一隻黃蜂。」
莫瑞往後靠到椅背上,若有所思的盯著沃爾夫,然後說:「帶我來這裡的那大個子並沒有跟我說太多。我只知道,他確實是個特工,這裡是政府的情報機關,而你是高階官員。不過就算是這樣,我還是要說,你瘋了。」
「也許吧。」沃爾夫面無表情的回答:「不過我並不覺得自己瘋了。」
「你要我去做某件事?」
「是的。」
「非常特別的事?」
「沒錯。」
「要冒生命危險?」
「恐怕是。」
「而且拿不到半點好處?」
正確。
莫瑞站起來,伸手去拿帽子。「跟你一樣,我也不是瘋子。」
「如果你想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天狼星人把我們徹底消滅。」沃爾夫依然口氣平淡。「那才叫瘋了。」
莫瑞又坐下來,放下帽子。「這話什麼意思?」
「目前我們正在打仗。」
「這我知道。有誰不知道嗎?」他擺出一個不屑的手勢。「我們正在和天狼星聯盟打仗,打了十個月。報上是這麼說的,廣播和電視是這麼說的,政府也是這麼說的。我很容易相信別人的,所以他們說的我大概都相信。」
「既然你很容易相信別人,那我就再多告訴你一些事,說不定你也會相信。」
「說來聽聽。」
「地球共和國政府很得意,因為到目前為止,戰火並沒有燒到我們這裡。他們已經知道,敵人全力對太陽系發動了兩次攻擊,但兩次都被打退。共和國政府對保衛地球充滿自信,而他們確實有理由自信,因為天狼星人永遠進不了太陽系。」
「哦,那我們有什麼好擔心的?」
「戰爭,不是贏就是輸,沒有第三種結果。光是把敵人擋在門外,永遠贏不了戰爭。一直無法徹底打敗敵人,就永遠得不到勝利。」說著他忽然掄起拳頭重重捶了一下桌子,一支鋼筆被震得彈起來將近半公尺高。「我們一定要有更進一步的行動。我們一定要主動出擊,把敵人打得稀巴爛,打到他們爬不起來。」
「不過,等時候到了,他們終究會被我們打敗的,不是嗎?」
「或許吧。」沃爾夫說。「不過也未必。要看情形。」
「看什麼情形?」
「看我們是否能夠徹底的、明智的運用我們的資源,特別是人力資源──像你這樣的人。」
「你可以說得更明確一點嗎?」莫瑞說。
「告訴你,在科技方面,我們比天狼星聯盟更先進,某些科技只先進一點,某些科技遙遙領先,也就是說,我們的武器比較好,裝備比較精良。這是科技賦予我們的優勢。不過,有一件事,是一般民眾不知道的,因為政府覺得最好別讓他們知道,那就是──天狼星人也有他們的優勢。他們人口比我們多十二倍,資源也多十二倍。」
「真的嗎?」
「很不幸,是真的,只是我們的宣傳部門不太想提這件事。在潛在戰力方面,我們有品質上的優勢,而天狼星人有數量上的優勢。這對我們是非常不利的。我們一定要用我們所知道的最有效的方法來扭轉這種劣勢。那麼,我們是不是該像蒼蠅繁殖一樣拚命生孩子,藉此扭轉劣勢?沒用的,我們沒那麼多時間。」
「我明白了。」莫瑞咬著下唇,看起來若有所思。
「不過……」沃爾夫又繼續說。「別忘了,一個人就能夠顛覆一整個政府,兩個人就能夠把兩萬五千人耍得團團轉,或者,一隻小小的黃蜂就搞死了四個相對巨大的人類,連帶毀掉一台龐大的機器。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面對的難題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嚴重。」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意味深長的看著莫瑞,然後繼續說:「也就是說,只要我們找對了人,而那個人在恰當的時機、恰當的地點,在牆上寫下恰當的字眼,那麼,光是用一支小小的粉筆就足以癱瘓一整個師的部隊。」
「看樣子,你發明了一種很離經叛道的戰爭型態。」
「這樣比較好。」
「我這人天生就喜歡跟別人過不去,你叫我往東,我就偏要往西,所以呢,我喜歡你這種戰法。很有意思。」
「這我們知道。」沃爾夫說。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檔案,用大姆指隨意翻翻。「十四歲生日那天,你被罰了一百元天狼星幣,因為你在一面牆上塗了一堆斗大的字母,批評一位天狼星官員,每個字母的長寬足足有五十公分。你父親代替你向官員陪罪求情,說你只是太年輕一時衝動。天狼星人很不高興,但最後還是放過你了。」
「拉薩魯斯那傢伙本來就一肚子壞水,滿嘴謊話,肚子大得像水桶。有機會的話,我很樂意再罵一次。」莫瑞瞄了檔案一眼。「看樣子,我生平的豐功偉業全在你手上了,對吧?」
「沒錯。」
「你們還真是吃飽飯沒事幹,打聽得也太多了。」
「不這樣不行。這麼說吧,想活下去,就得付出代價,而這就是一部分代價。」沃爾夫把檔案丟到一邊,又繼續說。「針對現存的每個地球人,我們都建立了打孔資料卡。誰裝假牙,誰穿十一號的鞋子,誰的媽媽是紅頭髮,誰有本事幫人逃避兵役,我們瞬間就可以用計算機整理出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從數不清的一大群山羊綿羊裡找出某隻特定類型的羊。」
「這麼說,我就是那隻特定類型的羊囉。」
「當然,只是打個比方,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他的臉抽搐了一下,那表情似笑非笑。「一開始我們篩選出一萬六千個人,他們都能夠把幾種天狼星方言說得很流利。接下來,我們剔除了女人和小孩,人數就減少到九千。然後我們一步又一步繼續篩選,排除了年老的,體弱多病的,意志薄弱的,靠不住的,性格不適合的,太矮的,太高的,太胖的,太瘦的,太衝動莽撞的,太瞻前顧後的,依此類推。到最後,名單上就剩沒幾個人了。我們想找的是適合當黃蜂的人。」
「黃蜂應該要是什麼樣子?」
「有幾個條件──不過,最主要的是,個子要矮一點,要能夠微微弓著腿走路,耳朵要往後平貼,臉要染成紫色。換句話說,那個人必須能夠假扮成土生土長的天狼星人,而且要扮得惟妙惟肖,騙得過他們。」
「老天!差太遠了吧!」莫瑞大喊一聲。「你看我這樣子,跟你的標準差了大概有十萬八千里!我有智齒,而且還是招風耳。」
「多出來的牙齒可以拔掉。另外,動個小手術,拿掉一小片軟骨,你的耳朵就會往後平貼,服服貼貼,看不到半點手術的痕跡。手術很簡單,而且不會痛,兩個星期就會徹底痊癒。這是有醫學根據的,不要跟我辯。」說到這裡,他臉上又出現抽搐的表情。「至於紫色的臉嘛,那倒不是什麼問題。有些地球人的臉甚至比天狼星人還紫。看看那些整天泡在酒缸裡的酒鬼,哪個臉不是紫的?我們可以把你的臉染成紫色,染料的效力保證可以持續四個月,而且你還可以把染色工具帶在身上,看你需要在那邊待多久就可以維持多久。」
「可是──」
「別急,先聽我說。你是在德瑞塔星的首都馬夏姆出生的,德瑞塔星是天狼星人的母星。當時你父親在那裡做生意。你一直住在德瑞塔星,十七歲才跟父母回到地球。恰好,你個子很矮,體型身高和天狼星人差不多。你今年二十六歲,但天狼星語還是說得很流利,而且馬夏姆腔很重,這可以算是一種優勢,讓你假冒的身分顯得更有說服力。天狼星人當中,大約有五千萬人說話帶著馬夏姆腔。你天生就很適合執行我們構想中的任務。」
「要是我勸你打消念頭,別再想找我執行什麼任務,會怎麼樣?」莫瑞一臉興味盎然的表情。
「那會很可惜。」沃爾夫冷冷的說。「因為在戰爭時期,有一句老話說得很有道理:一名志願軍抵得上一千個徵召的士兵。」
「你什麼意思,我早晚都會收到徵召令嗎?」莫瑞比了個手勢,顯得很不高興。「媽的!要我做什麼事,得要我心甘情願,強迫就沒意思了。」
「檔案裡就是這麼說的。」沃爾夫伸手指著檔案。「詹姆斯莫瑞,二十六歲,天性橫衝直撞,打死不退,無論交付他什麼任務,他都會蠻幹到底──當然啦,前提是實在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選。」
「奇怪,怎麼聽起來像我老頭的口氣。是他告訴你的嗎?」
「我們部門不會洩露消息來源。」
「哼!」他考慮了一下,然後問:「要是我志願接受,那接下來呢?」
「我們會把你送進一所學校,那裡開了一門專業課程,速成班,很嚴格,要花六到八個星期。所有可能派得上用場的技能,他們都會教你,你會被人像填鴨一樣塞得滿滿的:武器、炸藥、破壞、文宣、心理戰、地圖判讀、指南針判讀、偽裝、柔道、無線電通訊技術,或許還有另外十幾種技能。等他們把你完全教會了,你就合格了,徹底成為讓敵人頭痛的人物,痛死他們。」
「然後呢?」
「我們會偷偷把你丟到天狼星人控制的一顆行星上,讓你在那裡火力全開,製造麻煩。」
兩人沈默了好一會兒,然後莫瑞說話了,口氣有點埋怨。「有一次我老頭被我徹底惹毛了,他說:『小子,你天生就是個蠢蛋,而且會一路蠢到死。』」說著他深深嘆了口氣。「知道嗎,我老頭完全說中了。好吧,我志願接受徵召。」
「我就知道你會志願。」沃爾夫口氣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