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我說:「人有可能完全無視於別人的觀感嗎?」此言的對象與其說是他,倒不如說針對我自己。「社會是靠人類相互依存建立起來的,想獨自求生,只追求私利不顧他人,簡直是痴人說夢話。遲早你會生病、疲倦、變老,到時候只得爬回人群裡。當你心裡如果渴望安慰和同情,你難道不會慚愧嗎?你想做的事是不會成功的。你內心裡的凡人遲早會渴求人類之間的共同情誼。」
  「一起去我家看我的畫吧。」
  「死的事,你有沒有想過?」
  「有什麼好想的?又不重要。」
  我凝視著他。他站在我面前,毫無動作,眼神含有嘲諷的笑意。然而,儘管如此,我一時之間感應到他有著一顆志向高遠的心,理想超出肉體能體會的界限,而那顆心火熱而飽受煎熬。我看著我眼前的他,見他衣裝襤褸,看到他的大鼻子、炯亮的眼睛、紅鬍鬚、凌亂的頭髮,頓時興起異樣的感受:他的外表僅是一具封套,眼前的他是一個出竅的靈魂。
  「好吧,一起去看你的畫。」我說。
  史崔克蘭忽然願意讓我看畫,我無法參透理由何在。我認為機不可失。作品能顯示作者的心性。在社交場合,作者戴著面具,希望外界能接受,你僅能從作者無意間的小言行推論他的心,僅能從他無意間一閃即逝的表情加以研判。有時候,人戴面具戴得太完美了,時日一久,假面具竟然反客為主,成了他的本性。然而,在作者的書畫中,真實的作者毫不設防,原原本本呈現你眼前,再忸怩作態也只會暴露他虛有其表。機器被塗上一層銀漆,表面像銀,人眼仍看得出它是機器一臺。俗人的言行裝得再怎麼奇特,也無法掩飾傖俗的心。對於觀察力敏銳的人而言,再單純的作品也能揭露作者最深沉的天機。
  來到史崔克蘭住處的樓房,我跟著上樓,爬著無限多的樓梯,心裡其實有點興奮。感覺上,新鮮事即將來臨。我好奇在他房間裡東張西望。這房間比我印象來得更小也更寒酸。我的畫匠朋友當中不乏有人要求畫室應該大而寬敞,更表示除非工作環境符合所有其他要求,否則他們無法作畫。
  「你最好站那邊。」史崔克蘭指向一處,想必是認為我從那角度最能鑑賞他即將展示的作品。
  「你大概不希望我下評論吧。」我說。
  「去你的,對。我要你閉嘴。」
  他將一幅畫擺上畫架子,讓我審視一兩分鐘,然後以另一幅取代。他大約展示了三十幅油畫吧。這是他苦畫六年的成果。他一幅畫也不曾賣出。他的油畫大小不一,小幅的是靜物寫生,大幅的是風景畫。肖像畫有六七幅。
  「就這幾幅。」他最後說。
  但願我能說,當時我一眼便能看出這些畫深具創意,美感十足。如今其中多幅我已再見過幾次,其餘我也見過複製品,已熟悉他的作品。但回首當年,我赫然發現,我當時的第一印象是失望透頂。藝術品的特性是給人心一份奇特的亢奮,我當時卻無感。在當時,史崔克蘭的油畫給我的印象可用「令人惶恐」一詞形容。此外,令我自責至今的是,當時竟毫無買畫的念頭。我痛失一個大好機會。他的油畫多數已成美術館的瑰寶,其餘受富貴業餘人士珍藏。現在的我試圖為自己找藉口。我自認品味不俗,但我也自知,我的品味受到外界的影響,並非自我開創的品味。我對繪畫的涉獵甚淺,總踏著前人開拓的步道前進。在當年,我最看重印象派畫家,渴望擁有一幅西斯萊與一幅竇加,而且我崇拜馬奈。在我看來,馬奈的〈奧林匹亞〉(Olympia)是現代最偉大的一幅畫,〈草地上的午餐〉(Le Dejeuner sur l’Herbe)也深深打動我的心。當年我認為,這些油畫是繪畫界的極品。
  在此,我不願描述史崔克蘭展示的油畫。繪畫的描述讀來總嫌枯燥,更何況,精於此道者無不早已熟悉這幾幅。如今,史崔克蘭對現代繪畫的影響無遠弗屆,世人也認識了他搶先探索的島國,知道應如何看待他,但他當年展示的油畫並沒有前人鋪路。此外也請記得,我從未見識過這一型的作品。首先,令我不敢恭維的是,他的技巧顯得笨拙。由於我習於欣賞經典大師的名畫,認定安格爾是晚近無人能出其右的名家,所以我第一眼的想法是史崔克蘭畫得很差勁。他追求的是簡單化,我當時對這風格一無所知。記得我當時見到一幅靜物寫生,畫裡有個盤子上面盛著幾顆柳橙,我看了覺得礙眼,因為盤子不圓,柳橙也畫得歪曲。他的肖像畫超出真人比例,把人臉畫成醜八怪。在我眼裡,他筆下的人臉宛如滑稽圖樣,是我從未見識過的筆法。他的風景畫更令我疑惑不解,其中有兩三幅的主題是楓丹白露的森林以及巴黎市街:我的第一感想是,該不會是某個醉醺醺的計程車司機畫的吧。我當時是看得徹底迷糊。我認為他的配色粗野到極點。當時,有個念頭飄過我腦海──我走進了一個無法理解的滔天大鬧劇。如今回首當年,我更加欽佩施卓瓦的先知灼見。打從一開始,施卓瓦看得出一場美術革命就此展開,而他在革命萌芽的階段,便以慧眼認出後世爭相擁戴的奇才。
  儘管第一印象是困惑加惶恐,我其實不無佩服之意。當時,即使我狗眼不識鬼才,我卻也忍不住意識到,這幾幅想自我表達的是一股實際的作用力。我既亢奮又感興趣。我覺得,這幾幅油畫對我有話要說,想傳達我非知不可的大道理,奈何當時的我聽不出它們想講什麼。在我眼裡,它們是醜畫,藏著一個天大的祕密,對我隱而不宣,逗得我無由來心癢。它們給我一份我無從分析的情緒。它們的訴求,文字無力闡述。現在我想像著,在史崔克蘭眼中,現實物體隱約透露著某種心靈意涵,詭異至極,他僅能藉由斷斷續續的符號來暗示,彷彿他在宇宙混沌裡釐清一道新脈絡,彷彿苦在心中的他試圖以拙筆去描摹。首次見到他的畫時,我能想見一個吃盡苦頭的心靈想掙脫桎梏,想表達自我。
  我轉向他。
  「你該不會用錯材料了吧?」我說。
  「你這話什麼鬼意思?」
  「你想表達什麼,我不清楚,只知道你想傳達什麼想法。不過我認為,以繪畫表達,可能不是最好的方式。」
  我原以為,見到他的畫之後,他的奇特性格應該能在我眼前攤開,可惜我料錯了。這批油畫僅令我對他的錯愕有增無減。見了畫之後,我更加宛如置身汪洋之中。唯一明朗化的是──或許連這一點領悟皆屬臆測──受制於某種力量的他,拼命想脫身求解放。至於「力量」是何種力量,「解放」是何種解放,我仍摸不著頭緒。世人各個皆孤單。他閉鎖在銅製的高塔內,僅能以訊號與同胞互通聲息,而他用的訊號並無既定的內涵,因此蘊意捉摸不定。我們心中有寶物,苦心想分享,奈何同胞無力接下寶物,於是我們寂寥終生,與同胞平行而進,無交集,無法認識同胞,同胞也無法認識我們。我們宛如活在語言不通的國家的人,含義優美深遠的語句再多也有口難言,註定僅能照著對話指南講些陳腔濫調。滿腦子是活蹦亂跳的想法,口語卻僅限於「園丁之姨媽的雨傘放在屋內」。
  我最後有個印象:他費了極大的心血,想表達心靈裡的某種境界。而我認為,謎底正埋在這份「心血」裡。顯而易見的是,對於史崔克蘭而言,色彩與形狀具有特定神髓。他非得表達心裡的感受不可,而且僅能以創作來體現他的意念。若能再靠近他追求的未知一些,他不惜簡化或扭曲筆下的事物。他視事實為無物,因為在眾多瑣事底下,他尋找著他認為有意義的東西,彷彿他體認到了宇宙的真諦,非表達出來不可。
  儘管這批油畫令我困惑難解,油畫裡有一份明顯的感情,我無法不為所動。冥冥之中,我對史崔克蘭產生一種最不可能對他產生的心理──排山倒海而來的同情心。
  「現在,我總算能了解你為什麼在感情上對白蘭琪投降。」我對史崔克蘭說。
  「為什麼?」
  「我認為,你的勇氣流失了。你的肉體向心靈示弱。我不知道你陷入什麼無盡的渴望無法自拔,以至於你被迫走上孤獨的險路,你以為一到終點站能獲得解放,不再受心靈折騰。我認為,你一輩子想去某座也許不存在的神殿朝聖。我不清楚你追求的是什麼高深莫測的涅槃。你自己清楚嗎?也許你追尋的是『真理』和『自由』,而你一度誤以為能在『愛』裡獲得解放。我認為,你的心靈累了,躺進女人的懷裡,想休息卻得不到安詳,於是恨她。你對她沒有憐憫心,因為你不憐憫自己。最後你怕了,於是宰了她,因為你九死一生之後仍心有餘悸。」
  他冷冷微笑,扯一扯鬍鬚。
  「可憐的朋友啊,你多愁善感透頂了。」
  事隔一週,我無意間聽說,史崔克蘭已前往馬賽。我再也無緣與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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