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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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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人物全屬虛構。決定其活動的歷史環境則是真實的。N‧S‧魯巴修夫此人的一生,乃是所謂「莫斯科大審判」中許多犧牲者的綜合。筆者認識其中幾位。謹以此書紀念他們。
柯斯勒
一九三八年十月─一九四○年四月,巴黎


第一審
「無人能清白無愧地施行統治。」

聖茹斯特
(Saint-Just,一七六七─一七九四,法國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領導人之一,
死於斷頭台。譯註)

1
囚房的門在魯巴修夫身後砰然關閉。
他靠著門站了幾秒鐘,然後點了一支菸。他右邊的床上鋪著兩條還算乾淨的毯子,床墊內的乾草看似新近填塞的。左邊的那個洗臉槽沒有止水塞,但水龍頭還管用。旁邊的便桶新消毒過,沒有味道。兩邊的牆壁是磚砌的,敲擊的聲音無法透出來,但是壁內安裝暖氣管和水管的地方用灰泥塗糊,回音相當清楚,而且,暖氣管本身似乎也能傳音。窗戶開在眼睛的高度處,人無須攀著窗框即能望見外面的院子。到目前為止,一切尚可。
他打了一個呵欠,脫下外衣,把它捲起來放在床上當枕頭。他向外看著院子。在月亮與電燈的雙重光線下,雪泛著黃色。院子四周,沿著牆,清理出了一道狹窄的小徑,好讓每天可以放封運動。天還沒亮,星星在燈光中依然清清冷冷地閃爍著。魯巴修夫囚房對面的一道作為堡壘的外牆上面,一名士兵斜荷著槍,來回走一百步;他重重踏下每一步,猶如在接受校閱。幽黃的燈光偶而使他的刺刀閃閃發亮。
魯巴修夫脫下鞋子,人則照樣站在窗前。他捻熄香菸,把菸蒂放在床尾的地板上,然後在床上坐了幾分鐘。他再回到窗前。院子裡一片寂靜;衞兵正在向後轉;他看到銀河就在機槍塔的上方。
魯巴修夫在床上躺了下來,用床上的毯子裹著身體。時間才五點,而在冬季裡,這裡的人可能不必在七點以前起床。他覺得很睏,想了一想之後,認定自己在三、四天內不太可能會被提審。他取下夾鼻眼鏡,放在石磚地板上那截菸蒂的旁邊,然後微微一笑,閉上眼睛。他暖和地裹在毯子裡,覺得受到了保護;幾個月來,這是他初次不必害怕作夢。
幾分鐘後,獄卒從外面把燈關了,從窺視孔看進囚房。這時,魯巴修夫這位前人民委員已經睡著了;他背對著牆,左手僵硬地伸出床外,腦袋擱在手臂上,手掌鬆垂下來,在睡夢中還在抽搐著。
2
一小時前,內務人民委員部的兩位官員擂動著魯巴修夫的房間門,準備逮捕他的時候,他正夢見自己被逮捕的事。
敲門聲越來越響,魯巴修夫努力掙扎著要醒過來。若干年來,他週期性地一再作著被抓的夢,夢境的出現過程有如鐘表的走動一樣富於規律,所以,他對於如何擺脫這種惡夢頗有經驗。有時候,他以強烈的意志力阻止發條裝置的走動,努力使自己掙出夢境,但這一次,他並沒有成功;過去的幾個星期已使他筋疲力竭了;他在睡夢中渾身流汗,氣喘吁吁;發條裝置嗡嗡叫著,夢繼續作著。
他總是像以前一樣,夢見敲門聲,夢見三個人站在外面,等著要抓他。他看見這三個人站在緊閉的門外捶打著門框。他們身穿簇新的制服—德國獨裁政權禁衞軍的合身制服;帽子和衣袖上佩戴著具有侵犯意味的帶鈎的十字徽章;手上拿著式樣古怪的大手槍;皮帶和飾物發出新皮革的味道。現在,他們進入了他的房間,來到床邊。其中兩個是長得高大粗壯的鄉下青年,嘴唇厚厚的,帶著懷疑的眼光;第三個又矮又胖。他們站在床邊,手裡拿著槍,對他吐著粗氣。除了那個矮胖的傢伙所發出的哮喘病似的喘息聲之外,四下相當安靜。然後,樓上的某個人拔起了止水塞,水從牆壁內的水管順暢地流了下來。
發條的走動逐漸減弱。捶門聲變得更大了;外面的那兩位真正要來抓他的人,輪流在敲門,並對著凍僵的手呵氣。魯巴修夫卻醒不過來,雖然他曉得現在接下去的將是極為痛苦的一幕夢境。夢中的三個人仍然站在床邊,他努力要穿上睡袍,但袖子翻了面,手伸不進去。他徒然掙扎著,直到全身變得有些麻痺;雖然一切取決於他得先趕快穿上袖子,他卻動彈不得。這種折磨人的無助感持續了幾秒鐘,這期間,魯巴修夫一直呻吟著,太陽穴上感到濕冷,敲門聲則像遙遠的鼓聲那樣傳入他的睡夢裡;他那隻放在枕頭底下的手臂,因急於要找到睡袍的袖子而抽搐著;然後,手槍槍柄在耳朵上的重重一擊,才終於使他脫離了夢境……。
這最初的一次重擊—他的耳聾就是從此造成的—後來曾上百次出現在他的夢裡,因此他通常會在這一擊的熟悉感中從夢裡驚醒過來。但他還是會全身哆嗦一陣子,壓在枕頭下的手也還會繼續努力著想要伸進袖子裡;因為,規律似的,在他完全清醒之前,他還得經歷最後也是最糟糕的一個階段。這個階段包括:他會有一種昏昏沉沉、無形無狀的感覺,以為這醒來其實是一種夢境,以為自己仍然躺在暗牢潮濕的石板上,腳邊放著一個小便用的鐵罐子,腦袋旁有一罐水和一些麵包屑……。
這一次,這種茫然的情況也發生了幾秒鐘,他無法確定他這隻在摸索著東西的手是否會碰到罐子或床頭燈的開關。接著,燈光大亮,迷霧消散。魯巴修夫深深呼吸了幾次,像個大病初癒的患者,把雙手交疊胸前,享受著自由與安全的美好感覺。他用床單擦乾前額和後腦勺上一片光禿的部分,然後用又已回復的揶揄態度對著黨魁老大的彩色肖像眨眨眼睛;肖像掛在他房間床頭上方的牆壁上—也掛在他隔壁、樓上或樓下每個房間的牆壁上,掛在這棟樓、這個城市、這整個廣大國家所有的牆壁上。他曾為這個國家打過仗、受過苦,現在則再度被納入了它那具有保護作用的廣大幅員內。他現在已完全醒來了,但捶門聲繼續。
3
那兩位要來逮捕魯巴修夫的人站在樓梯外黑暗的平台上,互相商量著。門房華西里引導他們上樓後,正站在敞開的樓梯口,恐懼地喘著大氣。他是個瘦小的老人;他在睡衣上披了一件領子已經破損的軍服大衣,領子上方露出一道寬寬的紅色疤痕。這道疤痕使他看起來像是患了瘰癧症。這是他在內戰中頸部受傷的結果;在整個戰爭中,他一直在魯巴修夫的游擊大隊中打仗。後來,魯巴修夫奉命出國,華西里只偶而在晚上的時候,從女兒唸給他聽的報紙中得知他的消息。她把魯巴修夫在黨大會中的講話讀給他聽;講詞又長又難懂,華西里從中根本聽不出這位個子矮小,滿臉鬍鬚的游擊大隊指揮官說話的口氣;他講出來的那些漂亮話,連聖母聽了都會微笑。通常,華西里聽到一半就睡著了。但是等到他女兒莊嚴地提高聲量讀到最後幾句然後呼口號時,他一定會醒過來。在每一次以高呼「國際萬歲!革命萬歲!老大萬歲!」作為正式結束之後,華西里因怕女兒聽到,都會壓低聲音,真心真意地說一聲「阿門」;接著他便脫掉外套,深感慚愧地偷偷在胸前劃個十字,然後上床睡覺。他的床頭上也掛著老大的肖像,旁邊則是魯巴修夫當革命軍指揮官時的照片。這張照片如果被發現,他可能也會被抓走的。
樓梯間寒冷陰暗,極為安靜。內務人民委員部的那兩個人當中較年輕的一位,提議射碎門鎖。華西里靠著電梯門;他來不及穿好鞋子,他的兩手抖得無法繫鞋帶。兩個人之中較年長的一位不贊成開槍;逮捕行動必須謹慎進行。他們兩人對僵硬的手呵了呵氣之後,又開始敲門;年輕的那位是用槍托敲的。幾層樓下的一位女人發出尖叫的聲音。「叫她閉嘴。」年輕人對華西里說。「安靜,」華西里叫著說:「這是當局的人。」那個女人馬上靜了下來。年輕人改用長筒靴踢門。回聲響徹整個樓梯間;最後,門倒下來了。
他們三個人站在魯巴修夫床前,年輕的那位手裡拿著手槍,年長的一位僵直地站著。華西里站在他們身後幾步之外,身體靠著牆壁。魯巴修夫還在擦後腦上的汗;他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們。「尼古拉斯‧沙爾曼諾維奇‧魯巴修夫公民,我們依法逮捕你。」年輕人說。魯巴修夫在枕頭底下摸索眼鏡,並稍微直起身體。他戴上眼鏡之後,他的眼神又讓華西里和那位年長的軍官想起了舊照片和彩色複印畫上的表情。年長的軍官站得更為挺直;年輕的那位是在新一代英雄的教育下長大的。他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床邊;其餘的兩個人都看得出,他即將說出什麼粗鄙的話或動粗,以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把槍拿開,同志,」魯巴修夫對他說。「你到底想對我怎樣?」
「你已聽到你被捕了,」年輕人說:「把衣服穿上,別大驚小怪。」
「你有什麼證件嗎?」魯巴修夫問說。
年長的軍官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把它交給魯巴修夫,然後又筆直地站著。
魯巴修夫專注地看了一遍。「好吧,」他說。「任何人看了這些東西之後,也不會更了解。見鬼了。」
「穿上衣服,快,」年輕人說。看得出他的粗魯態度極其自然,不是故意裝出來的。魯巴修夫想,我們已製造出可愛的一代了。他想起宣傳海報上的年輕人總是被畫成面帶笑容。他感到極為疲倦。「把睡袍拿給我,別只耍弄你的手槍,」他對年輕人說。年輕人臉紅了起來,但沒說話。年長的那位軍官把睡袍交給魯巴修夫。魯巴修夫把手伸進衣袖。「至少這一次是穿進去了。」他勉強地笑笑說。其他三個人聽不懂這句話,所以沒答腔。他們看著他慢慢下床,把一些皺衣服收在一起。
在那個女人的尖叫聲之後,房子一直安安靜靜的,但他們卻覺得樓房內的每個人都已醒過來,躺在床上,屏著大氣。
然後,他們聽到樓上有人拔起了止水塞,水順暢地流下水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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