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患
「我做了什麼？」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飛馳而過，燒灼著、削弱著我的身體。奔湧的腎上腺素充斥在我的肌肉中，讓我衝動地想跑、想逃，但我無處可去。我顫抖而虛弱地讓自己滑到門邊，背後靠著冰冷的磁磚牆，成為我唯一的支撐。一時之間，我瞪視著自己的手，幾乎不再認得這雙手，彷彿我不曾看過它們包在沾滿血的醫用手套裡。它們對我而言感覺如同異物：有個陌生人的手因為無可解釋的錯誤被接到了我的身體上。
隔著空調持續的氣流聲，有一陣微弱而穩定的嗶嗶響不停傳來。我但願能擠出力氣叫人把那聲音關掉。整個手術室靜止下來，每個人的眼睛在口罩上方睜得又大又緊張，全都牢牢盯著我看。
只有一雙眼睛帶著怒視的目光，只要有機會就直勾勾射進我眼裡，在面罩和厚厚的鏡片後方，鋼藍色的虹膜如死亡般冰冷。羅勃‧柏格醫師仍坐在麻醉裝置旁的座位，一句話也不需要說。我們已經把需要對彼此說的所有話都說完了。甚至已經說得太多。
「把那東西關掉！」玫迪森悄聲說。陳禮按了個鈕，那個陰森的聲音便停止了。接著，她走近我，在我旁邊蹲下。她的手伸向我的肩膀，但是在碰觸到我之前打住。「懷利醫師？」她悄悄說，手還懸在空中。「安妮？來，我們起來吧。」
我緩緩搖頭，眼睛瞪著地板。我無比精確地回想起所有手術室地板上的聚合物塗層的屬性。這些只是無端佔用我腦內空間的無用資訊，因為我是個外科醫師，是這片藍色拼磚地板的終端使用者，而不是負責決定地板該用什麼塗料的人。
「安妮？」玫迪森又喊了一次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充滿暖意，令人安心。
「不，」我悄聲回應。「我辦不到。」
一塊浸血的腹部墊從手術檯上掉下來，弄髒了光可鑑人的地板，離我的右腳尖只有幾吋遠。我把腿彎到身下，盯著那塊海綿墊，彷彿上面的鮮血會朝我襲來。
玫迪森在柏格醫師的憤然怒視下退到一旁。
他嘆了口氣，關掉他的裝置，讓氣氛緊繃的室內更沉默。「嗯，我想我們的事辦完了。」他發出一聲挫敗的悶哼，站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看了負責心臟超音波的迪恩醫師一眼。「我們去喝杯咖啡，把這場災難沖個乾淨吧。」
迪恩醫師速速瞄了我一眼，像在徵詢我的同意。他可能因為被柏格單獨點名而心生內疚。但我幾乎沒注意到他。
我沒有反應。我無法。
我的心思還在別處，一刻接一刻重溫這天早上所發生的種種。
＊
對我而言，這一天的開始相當順利，接下來的事件在當時毫無徵兆。那是個天氣多變、風力強勁的春天早晨，讓我的每日慢跑與其說是體力耐受度的考驗，更像是意志力的鍛鍊。芝加哥這個城市對居民展現出一種嚴厲的愛，用冰寒的冷風切割進他們的骨頭──但這說的不是手術，只是天氣和它帶給人的觀感。
一如過去兩週，我照常繞林肯公園跑三英哩，看著榆樹和沙棘，心中再度充滿新希望，相信自己發現了萌芽的新葉，儘管極其微小也無妨。我已準備好迎接春天、繁花盛開的庭園與更溫暖的陽光。我心中別無旁鶩，這一天在清晨六點半看起來只是個平凡的星期四。這只是引人上當的假象。
七點左右，我開車進醫院的員工停車場，停入我專屬編號的車位。前一天晚上，我在舒適的居家辦公室裡將當日手術的相關細節複習了最後一次，這是我的另一項例行公事。
時程表上排定的是一檯升主動脈瘤手術。病患是五十九歲的男性，姓名是卡列柏‧多納吉。我們排定於十點整開始。
此前，我見過卡列柏‧多納吉兩次。第一次是諮詢門診，他的心血管科醫師發現一個大型動脈瘤，於是將他轉診給我們以手術處理。我對那次諮詢門診記憶猶新。可以理解，病患被檢查結果嚇得不輕，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讓他更加懼怕。他的雙臂緊緊交疊在胸前，彷彿要保護心臟不受我的手術刀染指。他雜亂的鬍鬚參雜著幾絲帶黃的灰色，從他拒絕摘下的棒球帽底下，我也看到左右太陽穴處點綴著同樣的灰髮。我任由他繼續戴著帽子。
有一段期間，他乖戾又好辯，我講的每句話他都要反駁。他做了什麼才會得到動脈瘤？他的父母不久前才過世，死因都和心臟問題無關。花了足足十五分鐘應對他的焦慮之後，我才能夠對他做評估。
然後，我昨晚再度見到他，是在和我的團隊完成手術規畫之後。卡列柏‧多納吉兩天前已經入院，並重新做了完整的抽血檢查。我進病房時，他在病床上坐直，頭上戴著髒髒的小熊隊棒球帽，雙臂交抱，靠著枕頭，完全無所事事。電視是關著的，病床上沒有雜誌，他的手機面朝下擺在床頭桌。病房裡聞起來依稀有陳腐的菸草味，和帶有酒意的汗味。他陰沉、可悲又孤獨。而且他很不爽。他剛剛得知術前必須刮鬍、刮胸毛。還有個醫院行政人員跑來問他是否曾註冊為器官捐贈者，形同對他再補一刀。在漫長的七分鐘裡，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告訴我他不會讓自己被拆成零件販售。他知道我們醫生是怎麼對待他這種沒有家人會提告、也沒錢沒地位的人。我們會奪走他們的器官，移植到最高出價者身上。要不然，我們醫院怎麼會有一整棟大樓是用芝加哥首富的名字來命名？
我向他保證實情不是那樣的。他不肯聽。我接著告訴他，他只要開口說不，器官移植就絕不會是手術結果不良時的可能選項。手術結果不良，就是外科醫師用來表示「死在手術檯上」的行話。
病患
「我做了什麼？」
這個念頭在我腦中飛馳而過，燒灼著、削弱著我的身體。奔湧的腎上腺素充斥在我的肌肉中，讓我衝動地想跑、想逃，但我無處可去。我顫抖而虛弱地讓自己滑到門邊，背後靠著冰冷的磁磚牆，成為我唯一的支撐。一時之間，我瞪視著自己的手，幾乎不再認得這雙手，彷彿我不曾看過它們包在沾滿血的醫用手套裡。它們對我而言感覺如同異物：有個陌生人的手因為無可解釋的錯誤被接到了我的身體上。
隔著空調持續的氣流聲，有一陣微弱而穩定的嗶嗶響不停傳來。我但願能擠出力氣叫人把那聲音關掉。整個手術室靜止下來，每個人的眼睛在口罩上方睜得又大又緊張，全都牢牢盯著我看。
只有一雙眼睛帶著怒視的目光，只要有機會就直勾勾射進我眼裡，在面罩和厚厚的鏡片後方，鋼藍色的虹膜如死亡般冰冷。羅勃‧柏格醫師仍坐在麻醉裝置旁的座位，一句話也不需要說。我們已經把需要對彼此說的所有話都說完了。甚至已經說得太多。
「把那東西關掉！」玫迪森悄聲說。陳禮按了個鈕，那個陰森的聲音便停止了。接著，她走近我，在我旁邊蹲下。她的手伸向我的肩膀，但是在碰觸到我之前打住。「懷利醫師？」她悄悄說，手還懸在空中。「安妮？來，我們起來吧。」
我緩緩搖頭，眼睛瞪著地板。我無比精確地回想起所有手術室地板上的聚合物塗層的屬性。這些只是無端佔用我腦內空間的無用資訊，因為我是個外科醫師，是這片藍色拼磚地板的終端使用者，而不是負責決定地板該用什麼塗料的人。
「安妮？」玫迪森又喊了一次我的名字，她的聲音充滿暖意，令人安心。
「不，」我悄聲回應。「我辦不到。」
一塊浸血的腹部墊從手術檯上掉下來，弄髒了光可鑑人的地板，離我的右腳尖只有幾吋遠。我把腿彎到身下，盯著那塊海綿墊，彷彿上面的鮮血會朝我襲來。
玫迪森在柏格醫師的憤然怒視下退到一旁。
他嘆了口氣，關掉他的裝置，讓氣氛緊繃的室內更沉默。「嗯，我想我們的事辦完了。」他發出一聲挫敗的悶哼，站了起來，意味深長地看了負責心臟超音波的迪恩醫師一眼。「我們去喝杯咖啡，把這場災難沖個乾淨吧。」
迪恩醫師速速瞄了我一眼，像在徵詢我的同意。他可能因為被柏格單獨點名而心生內疚。但我幾乎沒注意到他。
我沒有反應。我無法。
我的心思還在別處，一刻接一刻重溫這天早上所發生的種種。
＊
對我而言，這一天的開始相當順利，接下來的事件在當時毫無徵兆。那是個天氣多變、風力強勁的春天早晨，讓我的每日慢跑與其說是體力耐受度的考驗，更像是意志力的鍛鍊。芝加哥這個城市對居民展現出一種嚴厲的愛，用冰寒的冷風切割進他們的骨頭──但這說的不是手術，只是天氣和它帶給人的觀感。
一如過去兩週，我照常繞林肯公園跑三英哩，看著榆樹和沙棘，心中再度充滿新希望，相信自己發現了萌芽的新葉，儘管極其微小也無妨。我已準備好迎接春天、繁花盛開的庭園與更溫暖的陽光。我心中別無旁鶩，這一天在清晨六點半看起來只是個平凡的星期四。這只是引人上當的假象。
七點左右，我開車進醫院的員工停車場，停入我專屬編號的車位。前一天晚上，我在舒適的居家辦公室裡將當日手術的相關細節複習了最後一次，這是我的另一項例行公事。
時程表上排定的是一檯升主動脈瘤手術。病患是五十九歲的男性，姓名是卡列柏‧多納吉。我們排定於十點整開始。
此前，我見過卡列柏‧多納吉兩次。第一次是諮詢門診，他的心血管科醫師發現一個大型動脈瘤，於是將他轉診給我們以手術處理。我對那次諮詢門診記憶猶新。可以理解，病患被檢查結果嚇得不輕，我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讓他更加懼怕。他的雙臂緊緊交疊在胸前，彷彿要保護心臟不受我的手術刀染指。他雜亂的鬍鬚參雜著幾絲帶黃的灰色，從他拒絕摘下的棒球帽底下，我也看到左右太陽穴處點綴著同樣的灰髮。我任由他繼續戴著帽子。
有一段期間，他乖戾又好辯，我講的每句話他都要反駁。他做了什麼才會得到動脈瘤？他的父母不久前才過世，死因都和心臟問題無關。花了足足十五分鐘應對他的焦慮之後，我才能夠對他做評估。
然後，我昨晚再度見到他，是在和我的團隊完成手術規畫之後。卡列柏‧多納吉兩天前已經入院，並重新做了完整的抽血檢查。我進病房時，他在病床上坐直，頭上戴著髒髒的小熊隊棒球帽，雙臂交抱，靠著枕頭，完全無所事事。電視是關著的，病床上沒有雜誌，他的手機面朝下擺在床頭桌。病房裡聞起來依稀有陳腐的菸草味，和帶有酒意的汗味。他陰沉、可悲又孤獨。而且他很不爽。他剛剛得知術前必須刮鬍、刮胸毛。還有個醫院行政人員跑來問他是否曾註冊為器官捐贈者，形同對他再補一刀。在漫長的七分鐘裡，他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告訴我他不會讓自己被拆成零件販售。他知道我們醫生是怎麼對待他這種沒有家人會提告、也沒錢沒地位的人。我們會奪走他們的器官，移植到最高出價者身上。要不然，我們醫院怎麼會有一整棟大樓是用芝加哥首富的名字來命名？
我向他保證實情不是那樣的。他不肯聽。我接著告訴他，他只要開口說不，器官移植就絕不會是手術結果不良時的可能選項。手術結果不良，就是外科醫師用來表示「死在手術檯上」的行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