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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越莓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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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日
他,那個怪獸,交了個新女友,名字叫羅什麼的。好像是羅拉,也有可能是羅莉塔。(發「羅」這個音還要不停地彈舌尖,真是羅曼蒂克。羅曼蒂克的羅拉羅莉塔。)每個人都說那個怪獸現在不一樣了。他現在不抽菸(以前抽)、不喝酒(以前喝),也不會在半夜四點半狂按羅小姐家的門鈴(喝醉又滿身煙味),像之前對我那樣。他現在更成熟、更懂事,不會再回到那種我造成的混亂中了。


不過我也變好了。(他說,「我昨天不睡這裡。」其實是指,「我昨晚和弗萊迪在紐約尼克隊的比賽後,隨便找了個人睡。因為我想分手又不知道怎麼告訴妳。」之後,經過三年三個月又五天,我終於復原了。)我現在進步多了,感情更成熟,人也更平靜。(至少我媽、我爸、我的心理治療師芭芭拉、我朋友韋莉、貝絲、我老闆達瑞、同事彼德和瑟琳娜,還有對這件事已經覺得很煩的老哥班都這麼說。)


我在一家「嘟嚕嚕」網路公司上班。我不能告訴你這家公司的名字,否則會違反達瑞訂下的嚴格保密政策。要是違反的話,我可能會被殺;或者更糟,會被送到收容那些不聽話、不知道這世界有多殘酷的科技公司員工所設的魔鬼管訓班。
(OK,我剛剛查了工作手冊,我可以告訴你我在行銷部門工作,同事都是非常優秀的青年男女;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說服所有人,我們公司是世界上最陽光、最優秀的。因為我們是僅有幾間賺錢的網路公司之一,大家也都相信我們,讓我的部門看起來很有效率。)


這是一家非常好的公司。我擁有人人稱羨的股票選擇權、退休金專戶裡金額暴增(至少他們是這樣跟我說)。我父母都健在,我哥快結婚了,而我最好的朋友韋莉也快訂婚了。拜瑪格麗特姑媽所賜,現在我可是吉星高照。姑媽不但是個占星家,也是個靈媒,是那種從你什麼時候會經過一座橋到什麼時候會遇上白馬王子都知道的大師。我對她說的話堅信不疑、照單全收。


據瑪格麗特姑媽說,我已經準備好要進入人生中最棒的三年。


這真是太幸運了,尤其是對明天這個大日子來說。明天我要參加一個婚禮,而且那個怪獸和他的羅小姐也會去。因為我那兩個不懂事的朋友──瑪麗亞和麥克為了鞭策我「擺脫過去的糾纏,進入人生的新頁」,決定邀請他們來參加婚禮。(他們覺得這樣對我有幫助。那不是你的問題,他們說,從來就不是。他們甚至還說,妳這個大紐約區網路企劃專家,一個美麗、智慧又成功的女人,一定一定要重新站起來。「就像戒毒一樣!」瑪麗亞對著我喊。麥克則勸我,「打落牙齒和血吞!」)所以為了參加這個婚禮,我得集中所有能量,包括生理的、心理的和星相的。


明天,我將要讓大家看看什麼叫做優雅的熟女。我要當個「最佳單身來賓」,就像是婚禮上的凱薩琳.赫本(三十三歲的,不是八十歲的)一樣。我要一個人去,而且我完全、絕對不會覺得自己可憐。一分鐘也不會。我會像是《傲慢與偏見》裡的伊莉莎白,或是《彗星美人》裡的貝蒂.戴維斯。我會成為某個人,誰都行,只要不是黛安娜.摩爾──那個棕髮、大腳、粗腿的我。(待續)
明日
我在家。在老家。紐澤西州的普林斯頓,不是紐約州的紐約市。


發生了一件意外。有一輛足足有一棟川普大樓那麼大(不過是灰色不是金色)、滿載棕色瓶裝啤酒的超大巨型卡車,在紐澤西南部的二○六號公路上違規肇事。


在人口過剩的紐澤西,這條公路卻很不合理的只有兩線道。顯然某些當權者相信只要限制道路的寬度,就可以避免紐澤西人口爆炸。這些當權者沒想到,兩線道會造成塞車、讓駕駛人抓狂,還會危及正要前往南澤西吃晚餐的一家三口:我父親、母親和哥哥。就因為這些人不覺得有必要拓寬道路,所以讓一個醉醺醺,喝得伏特加從毛孔裡冒出來的卡車司機,覺得非常、非常的火大。因為他前面那輛休旅車引擎聲響惹毛了他,因為他不爽前面那個綁馬尾的駕駛有輛休旅車而他沒有,因為他不爽自己跑去酒吧而忘記去前妻家接十一歲的兒子偉力。所以他想:去他媽的!我要超過這輛休旅車,就算是總統和他的特勤人員正要從對面車道經過,我也他媽的不甩。我才不需要什麼休旅車,我有這輛大卡車就夠了。


我父親、母親、哥哥出事了。那個卡車司機沒事,只有頭部受一點傷。當然,現在他悔不當初,怒氣全都被恐懼和憂慮取代了。後來當他坐在他姐的車上,還真希望死的是他自己。因為他知道死者的遺族會告他,要他付幾百萬的賠償金,也要啤酒經銷商付幾百萬。他大可乾脆一槍斃了自己。他媽的!他真希望自己才是被大貨車撞上的那一方。他轉頭向後座,看見一個空的啤酒瓶。他想像自己拿酒瓶砸自己的頭,酒瓶在他手上碎裂,褐色酒瓶碎片混著深紅的鮮血和皮肉。等他上床後,他又想起了那個散落的酒瓶,還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現在我在家。瑪格麗特姑媽和一個叫做約翰叔叔的表親也在,還有其他家族友人、神父、醫生和一大堆我不認識的人,在廚房裡進進出出。他們讓我一個人待著。還好,我心想,因為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過也許沒那麼好,因為也許每件事都快分崩離析了。我想起昨天,那時我覺得明天,也就是今天,將會是我人生中的大日子。


就在現在這一刻,也許幾分鐘以前,麥克和瑪麗亞的婚禮已經開始了。他們並肩站在一起,成為一對夫妻。怪獸和羅小姐也會在那兒,還有其他的朋友、雙方家長等等。大家會跳舞、享用牛排、飲料和蛋糕,潔白的花朵映著潔白的桌巾。


今天早上出門前,媽才打過電話給我。她說,「黛安娜,妳就是妳,妳是個很棒的人,是一個好人。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吧!妳還是很漂亮,非常漂亮。妳要有耐心,我知道這不容易。」


我的眼睛濕了。我抬頭看窗外,真慚愧,自己終究還是需要心理建設。
「我會沒事的。」我回答她。


「我愛妳,黛安娜。」媽說。
「我也愛妳,媽。」我把電話掛上。
我人生中的大日子。


「親愛的黛安娜,醫生來了,他覺得妳需要吃點藥什麼的,可以幫助妳入睡。」


我微笑著站起來,我平常是一個愛哭鬼,到現在卻還流不出一滴眼淚。從我小時候,梅醫生就一直是我們的家庭醫生。


「這會有幫助的,孩子,有幫助的。」他說著遞給我藥片。我不喝水就吞了下去。梅醫生的臉上有深刻的皺紋,黑髮光滑地往後梳。他看著我,臉上那雙友善的黑眼睛裡寫著毫無保留的同情。


「妳會,會……」他說不下去,於是用有力的手指抓住我的雙臂,把我拉近他,給我一個深深的擁抱。我把心思集中在感覺他手指的力量、從手腕到手肘的肌肉力量、他的衣袖、他的氣味,種種的一切。


這就是活著,我想,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所有我知道的事,現在都改變了。這些人在這兒走動,空氣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但是從這一刻起,所有的事全都改變了,無可挽回。我還清楚地意識到,就算我將會復原──之前我說我復原了,現在看來非常讓人懷疑──那也將耗費長長久久的年月,長到讓人感覺毫無希望地麻木,長到就像有個笨重的巨人從地底下伸出手來,把我拋到九霄雲外。我就像張毫無重量的錫紙,就這麼永遠地迷失了;而我一點都不在乎。(待續)
第二章
葬禮前一日
蘿拉的姊姊棠和我一起站在廚房裡,眼睜睜地看著我哥的未婚妻,蘿拉,砸爛一堆烤盤和量杯。蘿拉乒乒乓乓地把烘烤器具全砸在一塊;發出來的聲音嚇人的恐怖。我心裡有一半想著,要是我能有任何感覺,一定會覺得像是被人捶打、絞碎,然後被煮熟一樣。蘿拉用力砸碎更多器皿,捲髮在她背後甩動。


「我們還想買房子!」「這下我得找工作了。」「我們買了史普林.史汀演唱會的票,還打算去西雅圖和紐約。才剛剛買了票!」


每樣東西全混在一塊,接著是一片沉默。棠看著我,好像希望我去安慰她妹妹,讓她平靜下來;但她隨即想起我才是最大的受害人:一個突然變成孤兒、被寵愛的(或是被寵壞的,她會想)、有魅力的(也許不再年輕了,她想)、自我陶醉(住在曼哈頓的東村,她想)的女人,突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散發出的同情,就像一塊髒抹布;洗好的盤子被髒抹布擦過又變髒了。我站在我的廚房裡,希望蘿拉再砸碎更多的盤子。


人們這種完全順從的贊同態度讓我迷惑。就在一個星期之前,每個人都心照不宣,認為我的生活方式不僅消極,而且還令人厭惡。而現在大家卻一致認為我應該什麼都不做,這樣不僅很正確、很合宜,要是不這樣還很奇怪。


奇怪的應該是我爸媽和哥哥都死了。在他們留下的房子裡,卻聽不見我爸微微喘氣地走到廚房,拉開椅子坐下,一邊讀貝倫斯財經雜誌,一邊在腦子裡計算他的股票現值,那才叫奇怪。神奇的是,我這一輩子都在看我爸心算,他從小就像「雨人」裡的達斯汀.霍夫曼一樣。他爸爸,也就是我爺爺,從他五歲開始,就會讓他站在凳子上在一班朋友們面前表演。


「六百三十除以廿七?」
「廿七點三三。」我爸回答。


然後那些大人們就會哼哼地表示懷疑,然後邊抽雪茄邊拿他的聰明開玩笑。這時我祖父就會叫我爸爸到廚房裡吃塊餅乾,因為那是他贏來的。


我對數字一點也不在行;我哥遺傳到了這一點,不過他從來不用。我哥,班,什麼都會,而他最厲害的就是逗別人發笑。他就像三十六歲的彼德潘,是那種有六百個人會說,「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那種人。他喜歡捉弄別人也樂意被別人捉弄,就連最無趣的人(例如他的隔壁鄰居莫妮卡)也會覺得他既溫暖又親切,這種能力簡直就是神奇。這一點我也學不來。當我遇到笨的可怕的人─我對朋友們形容這種人是「積極的笨」─就會變得惡劣又尖銳。我會把他們既低能又愚鈍的事實像石頭一樣砸到他們臉上。班和蘿拉是最近才認識的,上次他來紐約的時候跟我說,他從來沒想過,會在三十六歲的時候深深墜入情網。


蘿拉終於停止砸鍋盤了。我站在一旁袖手旁觀。棠已經放棄試圖讓她妹妹安靜下來,到外面和鄰居說話去了。蘿拉轉過頭來面對我。


「我們買了史普林.史汀的票。」
我點點頭。


「我本來要去參加婚禮。」我回答。沒有任何意義的話語,就像落在公路上的雪一樣,轉眼消失不見。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我睜大了眼睛;悲痛的她看來如此美麗,當然她不悲傷時也很美,而且對她來說悲傷並不是什麼好事;不過我還是忍不住地想,要是我哥在這裡,就如他本來應該的,一定會更加地愛她。


稍晚,我開車看看我長大的街區。我從游泳隊練習完,騎腳踏車回家的街道、打曲棍球時練習跑步的足球場、和我媽一起去的教堂、我的小學和中學。我強迫自己想起母親,聽見她說,「我將歸於塵土」,那是我們一起開長途車,去看她的四個兄弟之一的時候。那是我最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時刻,雖然我只記得其中的菁華(這樣更好,我想)。那些時刻給我一種歸屬感,好像熱騰騰的豪華早餐送到床邊。那個和我每天通電話的母親,那個會說,「我也很敏感!」、「喔,他真是個帥哥!」、「我的小女兒,妳儘管走進去,充滿自信地說,那個工作非妳莫屬!」還有,「要有耐心,黛安娜,有耐心。」、「向上帝求助。」以及「我愛妳,黛安娜,一切都會沒事的。」的母親。


我過世的母親。(待續)
葬禮的早晨
夏天,六月時分,是婚禮的季節;對我來說也是喪禮的季節。沒有人想跟我說話,或者說,沒有人知道應該跟我說什麼。但每個人都想摸摸我、看看我,好像我是動物園裡的畸形生物。「她怎麼樣了?」、「現在誰在陪她?」還有,「真該死,現在她正需要有人跟她說說話、問她需要什麼,而我們只會在旁邊躡手躡腳!」(這是瑪格麗特姑媽說的,我猜她馬上就會走進來,拿杯茶給我。)


我坐在客廳裡,這裡裝潢得很優雅。乾淨的窗外是一片草坪(我母親有搭配顏色和養花蒔草的天分,據她說是來自她的義大利血統。去年她才裝設了一套灌溉系統,晚上還會用美妙的燈光打亮我們的家。)一張我父親的肖像掛在壁爐上方,我母親的美麗身影則裝點了另一道牆。(這張在照相館裡掛了好多年呢!她會半帶嬌羞地跟別人說。)我哥的照片、我哥和蘿拉的照片、我的照片、我和怪物被剪掉的照片,散置在房間四周。食物不虞匱乏,因為每個人都帶來了一些自家做的,或是店裡買來但是看起來像自家做的食品。如果我繼續留在這裡的話,接下來的五年我都不用擔心食物的問題。沒有人進來跟我說話,他們只是不停地在客廳外繞圈子,彷彿我陷入昏迷了。這讓我很想笑。


也許我是在昏迷中。
我不動,也不說話。不知道為何我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如此鎮定。我在夜裡哭、我看著天花板哭、看著頭上的燈哭、我在早晨哭、淋浴時哭、打開冰箱時哭、上床時也哭。半夜我會哭著醒來,我在我的臥室裡哭了又哭,直到胃絞成一團,像支夾得緊緊的老虎鉗。我不想吃東西、不想說話、也不想再哭泣;但哭泣是我唯一懂得的反應,也是我唯一的浮木。心理醫師來過,我的心理醫師芭芭拉每天晚上都打電話給我。但是她又能做什麼?除非我忽然死掉,或是自殺,否則我有生之年都注定要獨自活在世上,和我最熟悉、最親近的人之間,所有的連繫都被切斷了。


「黛安娜?」
我回過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韋莉。她有一頭金髮,身材苗條卻又結實。


「嗨。」我說。「有什麼新鮮事嗎?」我笑笑。這句話很蠢,但是我想對著她笑,表現得好像這一切全是個笑話。


「聽說妳今天要上臺演講,」她幽默的語氣和臉上的悲傷形成強烈對比。「我猜妳也許需要一點舞臺指導。做很多次深呼吸、喝很多紅酒。還有香煙,不過這是對我來說啦,妳大概……」


「咳嗽很適合聖壇啊,也許不是壞事。妳猜怎麼著?我可以抽菸。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遭沒人管我。來吧,現在就給我一根菸。我要得肺癌。」


「好啊,我也要。」她和我一起笑。「妳知道嗎?光這樣還不夠。肺癌太花時間了,要不要去找那種被感染的英國牛肉?狂牛症?這樣妳就可以走得很快,它會很快地侵蝕妳的腦。」


「帥呆了。在聖壇上抽菸,或是大腦被吃得一乾二淨。」我暫停一下,接著說出我知道會激怒韋莉的話。「真慘,我爸媽想讓我站上聖壇想了一輩子,最後還得讓自己死掉才能達成心願。」


韋莉退縮了一下。難怪我交不到男友,因為我總是說出很糟糕的話。我總是想些很糟糕的事。我想要耍黑色幽默,結果卻粗魯又不好笑。


「對不起。」我說。「我跳過香菸,直接吸海洛因好了。」


「那我倒幫得上忙。」她牽起我乾燥脫皮的手,讓我又想起了我媽。(妳有沒有看到我留給妳的乳霜?放在流理臺旁邊那罐?拿回去,黛安娜,每天晚上擦。不需要用很貴的,安.提爾斯還用凡士林呢。妳該開始省點錢了。)


「黛安娜?」韋莉打斷我的思緒。「如果妳不想的話,今天可以不用上臺說話。大家都會體諒的。」


該來的終於還是來了。
「嗯,我知道。」


不過我當然得演講,否則就連在這一點上我都失敗了。請翻開你們手上的人生教材,今天我們要講「喪禮上的失敗」,就在「突然孤兒症候群」那一章。我停下來看著窗外。如同以往,我的想法又太極端了。我可以感覺那種不成熟情緒攀附在我身上,我多渴望成為那種成熟穩重的人,即使承受這種難以想像的悲劇,卻還是能保持風度和體貼。我打賭英國人就可以,他們總是可以表現得舉止合宜又有禮貌。


「喔!畢雅翠絲姑媽,」英國黛安娜會說(雖然我沒有一個姑媽叫畢雅翠絲),「您能來真是太好了。真的。這是什麼?喔!不用費心了,我沒事的。真的,您真是太好心了。」


相反地,美國黛安娜卻把悼言說得七零落八落,像在吐西瓜籽一樣。「我的父母和哥哥死於一場車禍,」我聽見自己說,「喝醉的卡車司機。」喔喔,我將在眾人面前結結巴巴,實在非常遺憾。(待續)
葬禮
教堂裡被花海淹沒了。人們開始湧入教堂的走道和長椅。我注意到,不是每個人都穿黑色,連我也不是。諷刺的是,在紐約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穿黑色。站在聖壇上看出去,眼前人山人海,他們都在期盼著,這個孤女要說些什麼?我吸了一口氣。


「我今天終於站上了聖壇,但我父母卻看不到。」我才起了個軟弱無力的頭,馬上就讓聽眾們感覺不自在。我看見了每個我認識的人,看見那些棺材、鮮花。我還是得講話。
「我不能說我曾經擁有全世界最棒的家庭,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不過既然我沒有其他家庭經驗,所以沒辦法比較。正如你們當中很多人都知道的,我是個實事求是的人。」


才怪,我一天到晚說謊;但就某些方面來說,我說謊也是為了追求牢不可破的事實。讓我覺得最驚訝的是,我的聲音聽起來這麼正常,我到底是在參加婚禮還是三個人的葬禮?接著我說,「所以,我沒辦法說些我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事。但我可以很確定的是,我父親非常聰明、我哥哥充滿魅力,而我母親充滿了無盡的愛。曾經。」我停下來。「曾經。為什麼會變這樣?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當心,黛安娜,別脫稿演出,妳知道妳該說些什麼。可是我的嘴張開,更多話溜了出來。
「我很高興你們都在這。除了你,溫斯頓.麥修,因為我還沒原諒你當年拒絕跟我一起參加舞會。」


終於有笑聲了。可是我應該談的是他們,不是我。


「我很高興你們在這,但我卻希望你們不在這兒。我希望你們現在在家裡。例如妳,安,應該正在計劃明早六點,在我父親起床之前,和我母親一起喝咖啡。還有妳,史蒂芬妮,我希望妳明天可以對我父親大吼大叫,問他為什麼不早點完成公共空間的規劃。而我多麼希望妳,蘿拉,正和我哥一起開車去聽史普林.史汀演唱會的路上。


我沒辦法就這樣封存三個人的人生,也沒辦法在我心中留下他們的精神,即使這樣說很詩意。我的父母,還有我哥,是我現有的一切、一切。我知道在教堂的聖壇上這樣說並不恰當,但是你們應該知道我的感覺。我恨那個殺了他們的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們,更不知道如何面對不能再和我母親說話的事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我可以殺人,我要殺了那個卡車司機,我要讓他活著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讓我殺他更多更多更多次;這樣也許會有用,會有用……」


沉默。沒有笑聲。我已經瘋了。誰都看得出來。我甚至不記得剛剛說了什麼。我把眼光從教堂的座位移開,轉向教堂後方。那兒有一位身穿黑色西裝,滿頭黑髮的英俊中年男士,一個人靠在牆上。他向我點頭,但我不認識他。


「我很抱歉。很感謝你們來,很感謝大家對我的幫忙。如果我母親還在的話會覺得很感激。」我在顫抖。我用一隻手抓住另一手的手腕,想讓脈博停下來。我一個人低著頭坐下,不想看任何人。後來有更多的人上臺講話,然後放音樂,最後則是葬禮的例行程序。我不想去墓園,我想回紐約。


十二天後
這真是最糟的。昨天糟透了。真不敢相信我還能沖澡、擦體香劑。我不敢相信自己還能做這些動作、這些例行公事,不敢相信我已經沒有歷史、沒有親人,什麼都沒有了。


我想起了一些老生常談。什麼人本來就是孤單的,在浩瀚的宇宙和時間的長河中,我們是孤單的,我們的人生只是源遠流長的生命環節的一小部分,諸如此類的。


溫斯頓.麥修在葬禮之後跟我說,他當初沒有意會到我是在邀請他參加舞會。他現在是個庭園設計師,一個園丁。而且沒有頭也禿了。(待續)
三十一天後
今天我在慢跑的時候看見一隻鳥。一隻奇怪的鳥,有緋紅的頭和爬蟲類的尾巴。


我邊跑邊哭。時間還很早,我睡不著,所以就戴著運動錶出門,到曼哈頓西南緣的貝特利公園跑步。現在是七月末,清晨五點的空氣中依然瀰漫著濃濁的紐約氣味、哈德遜河的氣味,還有蓄滿昨天的熱氣、壓得低低的灰色雲層的氣味。公園的長凳上有些遊民在睡覺,身上蓋了好幾層綠色的工作服。


沒有別人在慢跑。我突然想到,就在幾個月前,在發生意外之前,這樣寧靜(而又沉重)的氣氛,會讓我陷入一片愁雲慘霧,沉溺在被怪獸甩了的悲劇氣氛當中。然而現在,那不過就是天空而已;想到這裡,我又開始熱淚盈眶。


我的父母!我的父母!再也……再也不會……再、也、不、會,我順著這個節奏跑,一邊跑一邊唸,「接受、事實、黛安娜、妳的、爸媽、已經、死了。」我好像一個練拳皮袋,一個縮成像足球那麼大的女人,被看不見的邪惡力量一次又一次的重擊。每次我彈回去,就又被我的剋星打中,一次比一次用力;我束手無策。「不要、這麼、幼稚。想想、大屠殺。想想、那些、比妳、更糟、的人。」我從喪禮過後一星期就沒再見到蘿拉了。她在班的葬禮過後,就回家去參加一個盛宴。她住的地方在紐澤西州南部,那兒到處充斥著蘋果派、牛腩還有野菇燉飯。


我不相信這會是我的人生。我曾是個萬中選一的孩子,長相端正、家庭富裕,個性又好。我和我母親每天通電話。而現在已經過了三十一天,只有我一人。孤孤單單、一個人。


韋莉每天都打電話給我,她和她男友克里斯多弗三天兩頭就邀我到他們家吃晚餐。(之前他們不邀我,因為我老是在抱怨被前男友怪獸拋棄。他們說我不適合表現得這麼失意。除了我之外,每個人好像都知道怪獸不是我期待的那種人。『妳自己也知道,』他們說,『如果妳仔細想的話。』克里斯多弗有次說,『假設他是輛車好了,假裝他是一輛全世界最棒的車(當然他不是),但是這輛車卻沒有煞車!妳怎麼能開一輛沒有煞車的車?』還有那些最讓人生氣的反應是,『真遺憾妳這麼覺得。』聽到這種話,感覺好像拆開一個包裝最精美的聖誕禮物,卻發現裡面裝滿了泥巴一樣。奉勸那些有朋友正遭受打擊的人,不管他們是親人死亡、失戀心碎或只是今天很背;不管在任何情況下,請千萬不要說,『真遺憾你這麼覺得。』如非你希望他們更難過。)


現在沒有人會跟我說這些了。現在我可做任何事,譬如說朋友壞話、把繼承的遺產揮霍在搖頭丸、保時捷上,或是參加那種「喔!看我多酷又有深度」的泰國之旅。沒有人敢說一句話,我是完全無辜的。
但要是我母親還在,她絕對不會贊成我這種放縱輕浮的行為。她會大聲地說,「妳想證明什麼?」還有,(用她最愛的感歎詞)「乖乖隆地咚!我不是這樣教妳的!妳不是這麼差勁的人!黛安娜,和上帝說話,不然就去尋求協助吧。妳才不是這麼膚淺的人,黛安娜,這不像妳。」


我幾乎整天都待在公寓裡。公司給我放長假。不過反正我現在也不缺錢了,只要我不做蠢事,這輩子都可以不愁吃穿了。電話響起我也不接,只是躺在床上,有時哭到乾嘔。大家為什麼放任我這樣哭?為什麼沒有人發現我的慘狀,趕來安慰我?要是我媽就會,如果她看到我這麼傷心,她會幫我做水煮蛋、讓我舒服一點,告訴我我有多珍貴。


但是對其他人來說,我的悲劇已經介於「現在式」和「過去式」之間,像是放在桌上已經歸檔,但還沒放進檔案櫃的文件一樣。所以我慢跑。這是我唯一的活動,我覺得一種更高層次的力量,上帝要我這麼做,所以我才會連續三天都看到「神鳥」。


我是唯一看得見這隻鳥的人。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類似的動物。牠的亮橘色雙腳分得很開,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棕色和綠色的球根狀身體,支撐著火焰般鮮紅色的頭和頸。最神奇的是牠的尾巴,扁平狀像爬蟲類的尾巴,上面鋪滿了鮮綠色的羽毛。這是隻特別的鳥,一隻獨特的鳥,是我一個人的鳥。


我很確定,如果這時有其他跑者接近,上帝就會把牠咻地從公園裡移走,移到某個正在哭泣的慢跑者身邊,當作某種情緒救濟。是上帝特別把這隻鳥送來,告訴我一切都會沒事。我心中失去三個人的尖銳痛苦,將會自我收斂,密封在某個角落,讓剩下的我不再難過。


我還是會哭,但我在心中記住了那隻鳥在寬闊綠地上搖搖擺擺走路的景象,就在公園裡唯一開闊、可以看見自由女神像的地方。(待續)
四十天後
八月。麥克和瑪麗亞邀請我到瑪莎葡萄園和他們共度假期,但是就和許多其他的邀請一樣,我拒絕了。我已經回到公司上班,假裝一切安好,但每到晚上就為了他們竟然相信我而勃然大怒。他們是白癡嗎?還是他們根本不在乎?他們是不是有太多事要煩惱,沒時間關心我這個最需要的人?


今天在公司,我看到一個黑髮濃密、英俊的中年男子快步走過。我馬上認出來,他就是那個出現在葬禮上,鬼鬼祟祟的人。我決定跟蹤他。他邁向通往大廳的走道,我把背緊貼在大廳牆上,採用「霹靂嬌娃」的姿勢,雙手握緊,雖然沒有槍卻有決心。那人沒看見我,繼續往前走。好不容易他停了下來,敲門後直接走進(完全沒停頓,可見他是個沒耐心的人)我老闆達瑞.派瑞堤的辦公室。


我偷偷摸摸地站在達瑞辦公室的不透明玻璃窗外。達瑞是個穿緊身褲和閃亮皮鞋,浮誇的小個子男人。剛認識他時,他會表現得非常親切,清晰的嗓音更強調他給人的這種印象。但這都只是開始而已。他是個工於心計的人。他要是知道他在大家心中的形象並不像他自以為的那樣清高,一定會深感驚恐。要是他知道大家背後怎麼說他,更會崩潰。


我站在門外,準備突襲那個陌生人,卻突然被打斷了。我的同事彼德.柯林剛好走過,挑了挑眉毛。
「不要告訴我。」他說。正當我準備慢慢把手放回身體兩側,回復正常黛安娜狀態的時候,他注意到我擺出的預備攻擊姿勢。「我不想知道。我會跟大家說我沒看到妳。」


「我,呃……在練習。」我說。等著彼德再度提出詰問。彼德是少數幾個風趣的同事之一,戴著無框眼鏡,總是穿著一件舊燈心絨夾克。
「我可以想像。」他說。彼德也被我「悲劇專家」的地位影響了,否則從前他才不會輕易放過我。不過我現在倒希望他多問一點。「不管他們要給妳什麼,想辦法討價還價。」他準備走開。


我站在外面,越來越多人經過,我只好走回座位。不久達瑞走過來打招呼的時候,我抓住機會問他剛剛那個人是誰。


達瑞做出一副逗我的表情。「誰啊?我今天沒有任何會議啊。」
「你有。」我說。「我看見他了。高個子、頭髮濃密、有點年紀……」
達瑞搖頭。「沒。我已經跟妳說過了。妳或許是……」


我不知道他接下來要講什麼。我或許是想像力太豐富?我或許是吃了太多鎮靜劑?還是我或許應該為公司最近的合夥案想出最佳平面宣傳,而不是在走廊上亂逛?


達瑞轉身,在所有的隔間前面拍拍手。他拍手。我沒騙你,他真的拍手來引起大家注意;就像有人說,「嘿?喲呼?」來引起注意一樣。和我同一個行銷小組的瑟琳娜.畢曲看看我。她大概只有六磅重,而且大部分集中在她的頭。我瑟縮了一下。我通常不太喜歡她,因為她吃達瑞那一套。不過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她有可能已經發現達瑞的白痴行徑。達瑞正在宣布他的老闆的老闆的老闆──鮑伯.佩考斯基下星期會來公司視察。


「每個人必須穿著正式服裝,而且要看起來很忙。要表現得像正在參與一個有生以來最讓人興奮的專案。」
我偷看瑟琳娜,她正猛盯著達瑞。我猜她大概還是沒發現。


鮑伯.佩特考斯基可以炒達瑞魷魚,如果他想的話。這一點是我們不應該知道的。相反地,我們應該乖乖臣服在達瑞腳下。在我的立場看來,達瑞的憂慮看來滑稽可笑、虛有其表。不是我超然,而是當你的爸媽和唯一的哥哥都死了,你也會覺得像達瑞這樣,整天擔心鮑伯.佩考斯基來的時候會把他從他的高位上,像拍灰塵一樣地趕走,就好像他只是隻塵螨──就像T.S.艾略特說的,整天在一根針尖上鑽營的人──讓人怎麼想都想不透。(2008.10.31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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