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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坎貝爾先生不在嗎?」查理這樣問著。

「他去瑞士了——坎貝爾先生一向身體不好,威爾斯先生。」

「我很遺憾聽到這件事。那麼喬治‧哈代呢?」查理繼續詢問。

「他已經回美國工作去了。」

「那麼史諾‧博德呢?」

「他在這裡只待到上個禮拜而已;不過,他的朋友薛佛先生倒還留在巴黎就是了。」

兩個熟悉的名字,從記憶裡那份長長的名單中浮現出來——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查理草草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了一行地址,然後撕下有地址的這一頁:

「如果你看見薛佛先生的話,麻煩把這個交給他,」查理說,「這是我連襟家的地址——我還沒有選定落腳的旅館。」

查理並沒有因為發現巴黎竟是如此空蕩而感到失望;然而,籠罩在麗池飯店酒吧中的寂寥氣息,對他來說卻是如此的驚異與陌生。這裡不再是一間能讓他感到殷勤有禮的美式酒吧,也不再像是他過去曾歸屬其中的那個樣子了——麗池酒吧,已經變回法國式的調調了。從查理走下計程車,見到看門人在這個理應忙碌奔走的時刻卻和侍應生在僕人出入口聊著花邊新聞的那一刻起,那種寂寥的感覺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穿過迴廊,曾經熱鬧的女仕包廂中,只剩一個孤單而煩躁的聲音在查理的耳邊迴響著。當踏入酒吧時,查理一如往昔的,用筆直而堅定的目光向前掃視著二十呎長的綠色地毯;接著,踏著堅實平穩的腳步,他轉過身,開始觀察整個房間,然而,舉目所見的,只剩下一雙從房間角落的報紙底下,不安地探望著的眼睛。查理找尋著酒保領班保羅的身影;這傢伙在前一陣子股票大漲的時候,可是開著特製的豪華汽車來上班的——不過為了表示對應有禮儀的重視,他總會在最近的街角下車。不巧的是,保羅今天不在酒吧,而是在他的鄉間別墅裡;於是,和他聊天的人換成了酒保亞歷斯。

「不,我不能再多喝了,」查理說,「最近我喝的少多了。」

亞歷斯不無讚譽意味地說著:「記得您兩三年前可是酒量很好的呢!」

「我可是下定決心要和這該死的酒精奮戰到底的,」查理對他信誓旦旦地說,「到現在,我已經堅持超過一年半了。」

「您看美國的情況如何?」

「我幾個月以前就已經不在美國工作了。我在布拉格經商,擔任兩、三家公司的代表——在那裡,沒有什麼人認得出我。」

亞歷斯不禁笑了。

「還記得喬治‧哈代在這裡舉行單身派對的那晚嗎?」查理說,「順便一問,克勞德‧費森登後來變成怎樣了?」

亞歷斯神密地壓低了聲音說:「他人還在巴黎,可是大概不可能再出現在這裡了。保羅不允許他進來。他總共積欠了快三千法郎的帳,所有的酒、午餐、有時也包括晚餐的費用,都已經賒欠超過一年了;最後,當保羅催促他該還錢的時候,他開出來的是一張壞帳的支票。」

說罷,亞歷斯有點傷感的搖了搖頭,

「我真不懂,一個那麼時髦帥氣的人,現在怎會變得那麼臃腫不堪——」他用雙手比了個大蘋果的樣子。

查理瞥見一群打扮很女性化的男同志們正一邊高聲談笑著,一邊選了角落的位子擠成了一堆。

「還真是沒什麼事能影響到他們」,查理在內心思忖著,「不管股票上漲或下跌,人們偷懶或辛勤工作,這些人永遠都是這個老樣子。」酒吧的空間讓查理感覺到壓抑。他點了一些蔬菜和肉塊,然後禁不起亞歷斯的勸誘,還是點了一杯酒。

「您打算在這裡待多久呢,威爾斯先生?」

「我是來探望我的小女兒的,可能會留在這裡四到五天吧。」

「噢!您有女兒?」

窗外,如火燄般鮮紅、如煤氣般青藍、如幽魂般慘綠的各式店招,煙氣騰騰地在寧靜的雨中散發著光芒。此刻已是傍晚時分,街道上的人群川流不息,小酒館的燈火正一明一滅的閃爍著。在卡布西諾大道的街角,查理搭上了一輛計程車。將協和廣場粉紅色的莊嚴影子拋在身後,當他們穿越了橫跨塞納河的橋樑時,查理心中所感受到的左岸,卻是出乎意料的狹小。

偏離了原本計畫的路線,查理指示計程車前往歌劇大街。他期盼見到薄暮的微光在壯麗的宮殿盪漾開來的景象,並且在心中將彷彿永無止盡奏著前奏曲的某幾小節般的汽車喇叭,想像成第二帝國時代悠揚的號角聲。他們靠近了布倫塔諾書店前的鐵製燒烤架;聚在杜瓦商店整齊的、有點小布爾喬亞風味的圍籬後面,許多的人們已經開始享用他們的晚餐了。在巴黎,查理從來沒有吃過一頓真正的便宜晚餐——五道菜只花四塊五又十八分法郎還附酒;然而,出於某些奇特的理由,此刻他卻很希望自己曾經吃過這樣的一頓晚餐。

當他在左岸漫遊,並感覺到它出乎意料的狹小的時候,查理心裡不禁想著,「我實在是糟蹋了這個城市。我不曾真正理解過它,但是日子仍然一天天的流逝,接著,兩年過去了,然後,每一件事都逝去了,而我也不再是當初的自己了……」

查理今年三十五歲,儀態看起來十分端正;眉宇之間那道深刻的皺紋,讓他那愛爾蘭裔的善感表情顯得十分嚴肅。當他按了他的連襟位於帕拉丁街的大門門鈴時,那道皺紋變得更深了,簡直就像是要直陷入他的額頭當中一般,同時,他也感覺自己的胃像是被什麼束縛住了一樣似的,沒來由地一陣陣抽緊。在前來應門的女僕身後,一個甜美的九歲小女孩飛奔了出來,她一邊高喊著「爸爸!」,一邊飛撲到他的臂彎裡,像游魚一般的掙扎扭動著。她把查理的側臉拉到了她的耳邊,然後用自己的小臉頰不斷磨蹭著他的臉。

「我的小甜心,」查理呢喃著。

「噢,爸爸,爸爸,爸爸!!!」

她牽著查理進入了客廳,在那裡有一家人正等著他——一對和他女兒年紀相當的男孩和女孩,他的小姨子瑪莉安,以及她的丈夫林肯。他盡可能的以謹慎平穩的語氣招呼著瑪莉安,生怕展現出任何一絲虛假的熱情或不悅;但是,儘管她並沒有把自己對查理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轉移到他女兒的身上,對於查理的招呼,瑪莉安還是報以極為明顯的冷漠。相較之下,兩個男人倒是友善的握了手,林肯‧彼得斯還輕輕拍了拍查理的肩膀。

彼得斯家的客廳是溫暖而舒適的美國風格。三個孩子親密的聚在一起,在通往其他房間的橢圓型黃色通道上嬉戲著;廚房裡熱烈燃燒、劈啪作響的爐火,與烹煮法國料理的炒菜聲,為六點整的晚餐做出了最好的預告。但是,查理仍然無法放鬆下來;他整個人僵硬的坐著,連身體裡面的心臟也跟著擺出了一樣的姿勢;此刻,他只能將信心寄託於自己的女兒身上——她在懷裡緊抱著查理以前送給她的玩偶,一次又一次的貼近他。

「真是好到不能再好了,」查理像是在大聲宣告似地回答林肯的問題,「那裡的確有很多停滯蕭條的企業,但是我們在那裡的生意卻做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事實上,簡直是好到不行。下個月,我打算要把我住在美國的姐姐找來替我照料房子。我去年的收入比我過去最有錢的時候還要多。你知道的,那些捷克人——」

查理的誇耀當然是別有用心的;但是過了一陣子之後,當看見林肯眼中隱約顯出的焦躁與不耐時,他連忙轉換了話題:

「您的這兩個孩子真是好孩子,不只教養很好,也很有禮貌。」

「我們覺得荷諾莉雅也是個很優秀的小女孩。」

瑪莉安‧彼得斯從廚房回到了客廳。她過去曾經是個洋溢著美國風情的清秀佳人,但如今卻只是個有著煩惱眼神的高瘦婦人而已。查理對於這方面一向不怎麼敏感,因此每當有人談起瑪莉安過去的美麗時,他總是驚訝不已。事實上,打從認識的一開始,他們兩人就從心底直覺地討厭著對方。

「嗯……你覺得荷諾莉雅看起來好嗎?」

「看得出來她很好;令我驚訝的是,過去十個月裡面她長大了好多。您家中的孩子看起來都非常健康。」

「我們家已經有一整年沒有看過醫生了呢!這趟回來巴黎,你有什麼感受?」

「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這附近能看見的美國人竟然如此的少。」

「我倒是很開心,」瑪莉安語氣激烈的說著,「至少你走進商店購物的時候,不會再有人假設你是個百萬富翁了。我們雖然和每一個人一樣受苦,但是整體而言,是比以前愉快得多了。」

「但是當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下去,那可就糟糕了;」查理說著。「我們本來可是頗為尊貴的;說得更精確一點,不管我們走到哪,身上可都帶著一圈魔法的光環哪!今天下午我到麗池酒吧的時候,」——省覺到自己話語中的錯誤,查理躊躇了一下——,「那裡連一個我認識的人也沒有。」

瑪莉安用尖銳的眼神看著他,「我想,你在酒吧裡一定喝了不少。」

「不,事實上我只停留了一會兒。我現在只有每個下午會喝一杯,不會再喝更多了。」

「那,晚餐前你要來杯雞尾酒嗎?」林肯問。

「不了;我真的只有每天下午小酌一杯,而且我今天已經喝過了。」

「我希望你能夠堅持下去。」瑪莉安說。

她對查理的厭惡很明顯地表現在話語的冷淡當中,但查理卻只是微笑以對;他有著更遠大的企圖。她的猛烈挑釁給了他一個有利的契機;他很清楚,現在必須要等待。彼得斯夫婦很明白,是什麼事情吸引他回到巴黎;而他也打從心裡期盼著,期盼他們開始關於這件事情的討論。

在晚餐之中,查理還是無法斷定荷諾莉雅到底是比較像爸爸還是像媽媽一些;唯一稍可釋懷的地方是,如果她完全沒遺傳到他們兩人的特徵的話,那麼在他們之間早就已經掀起一場更大的風暴了。想保護荷諾莉雅的情感,波濤洶湧地淹沒了查理。他想,他知道自己應該為她做些什麼,而且打從心底對此深信不疑。查理多麼期盼時光能倒流回到一個世代以前,那樣就可以再次從心底仰賴那些曾被視為永恆不變的珍貴事物;然而,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不再……

晚餐之後,查理很快的離開了彼得斯家,但是他並不打算馬上回旅館。他渴望著用比起過去更加清晰與明智的目光來欣賞巴黎的夜景。他買了一張賭場飯店的特別座門票,觀賞了約瑟芬‧貝克宛如巧克力般風味濃郁的芭蕾舞姿。

(譯註:約瑟芬‧貝克,美裔法籍的著名黑人女舞者、爵士歌手,有「黑色維納斯」之稱,也是作者費茲傑羅的好友)

一小時之後,查理離開了那裡,向著蒙馬特的方向漫步前行;他走過了皮蓋爾路,來到了布蘭奇廣場。雨已經停了,穿著晚禮服的人們正零零星星的從停在夜總會門前的計程車上走下來;高級妓女們或一人獨行,或成雙成對的出現;同時出現的,還包括了為數眾多的黑人。當查理經過一扇閃動著微光,從中流瀉出音樂的門時,伴隨著熟悉而親密的感覺,他停下了腳步。那是「磚頂酒店」,一間他曾在那兒消磨過無數時光與金錢的店。在過去幾扇門遠的地方,他發現了另一家以前經常聚會的場所,於是不經意的探頭往裡望了望。幾乎是馬上的,一陣熱情的交響樂聲在他的耳邊炸開,一對職業舞者躍了起來,然後帶位的侍者向他飛撲過來,嘴裡還一邊大喊:「不好意思,裡面有點擠,先生!」但查理只是望了一眼,又迅速的退了出去。

「你真是該破戒喝個該死的一杯。」他這樣想著。

塞利餐廳已經關門了,環繞著它的那些荒涼陰暗的廉價旅館此刻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登上布蘭奇路,迎面的燈光變得更明亮,操著法國口音的本地人也越來越多。「詩人之墓」咖啡座已經不復存在了,但是「天堂咖啡座」與「地獄咖啡座」的兩個巨大出入口依然敞開著;當查理看著它的時候,它甚至吞下了一整輛觀光巴士裡面所有那些少得可憐的東西——一位德國人、一位日本人,以及一對正用驚異的眼光打量著他的美國人夫婦。

蒙馬特是如此的巧奪天工;所有一切對邪惡與浪費的迎合,在它面前都顯得像是徹頭徹尾的孩童把戲而已。到了這裡,查理忽然理解了「消散」這個字的意思——猶如晨霧一般,消散在稀薄的空氣之中,不曾產生任何有意義的事物。在這個夜晚短短的數小時當中,他從一個地方移動到另一個地方,每一步都像是使盡全力的跳躍,也像是為了自己越來越沉重的步履償付更多的代價。

他想起那些為了請交響樂團演奏一曲而揮灑出去的千元法郎大鈔,也想起那些為了叫一輛計程車而塞給看門人的百元紙幣;

然而,那些東西對他來說,已不再有任何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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