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食的聲音迴盪進阿波羅耳裡──他的胃因餓了一季而咕嚕叫──鯨脂又變得跟以前一樣薄──
阿波羅想起夏日的冰涼水域，那兒有一大群活蹦亂跳的磷蝦正召喚著他──他和其他鯨魚在一大群迷你的甲殼類生物的四周吹吐泡泡──繞圈──繞圈──形成獵網──愈來愈近──確定盛宴已備妥──大夥兒動作一致地往上衝──嘴巴張得大大──爆出浪花──塞滿整嘴──閉上嘴巴──肌肉收縮──狼吞虎嚥──
但這狹窄水域裡沒有磷蝦──在這無生命跡象的水域裡不見鹹水才有的浮游生物──
聲音變了──不再是同類──而是殺人鯨！──他聽見他們瘋狂搶食發出的尖銳鳴嘯──那音頻脈衝像利齒再次刺穿他的肌膚──
背上的傷口還在發疼──裸露的嫩肉磨得好痛──
他衝向那股聲音，開始甩尾防衛──但水中不見殺手──只有船隻的緩慢嗡嗡聲──
接著，他見到它懸於水中──掙扎著想浮出水面──他想搜尋眼睛，但沒發現半隻──然後以胸鰭靠近那生物──以身體偎近它──然後翻個身將它舉到他的肚子上─
依莉莎白感覺自己被拋上拋下，翻來覆去。沼澤裂開，褐色的濁水也開始退散，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正趴在鯨魚肚子上。
依莉莎白抬頭，見到高聳的胸鰭。這些重達四百磅的巨大胸鰭輕而易舉就能砸碎她，但她卻能像仔鯨一樣被母鯨牢牢懷抱著。驚魂甫定明白自己不是做夢後，她才聽見堤岸那排群眾所響起的歡呼聲。
依莉莎白緊張地乾笑了一下，因為她知道自己同僚和海巡隊對她這種舉動肯定不像群眾那麼驚喜叫好。在海洋公園或許可以騎在鯨魚身上，但對研究人員來說，騎上野生鯨魚是一種干擾鯨魚的行為，更重要的是，相關執法單位或許會很不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卻瞥見讓她心頭一沉的東西。
鯨魚的肌膚不只起水泡脫皮，上面還有隆起的白斑，就像長在起司上的黴菌，而且這些隆起白斑已經開始流膿。她還見到白色的破皮和痘疤，不禁納悶這些真的是牠來到淡水這段期間迅速出現的嗎？
歡呼聲未歇，依莉莎白微微舉手，對群眾表示感謝，並讓大家知道她平安沒事。大家一見，更加熱烈歡呼。她趕緊滑進水裡，游回船上。
鯨魚游向她，就在牠浮出水面時她見到牠那灰褐色的眼睛。這雙眼睛比冰冷的河水更讓她戰慄。
透過那雲濛的水晶體，她認出那種在她研究的其他鯨魚眼中也曾見到的眼神，這種眼神不是覺察力或智慧，而是乍見某種遺忘許久之物所產生的熟悉感，這種感覺她能意會卻無法言傳。
幾個穿著藍色制服的高大海巡隊員將依莉莎白拉上橘色的船舷。濕答答的衣服不停滴著水。他們將一條粗呢毯子裹上來，磨搓著她的頸部肌膚。她感覺到毛毯帶給身體的溫暖，不由得心生感激。有人從保溫瓶裡倒了一杯熱咖啡給她，一聞到那芬芳的苦味，情不自禁泛起笑臉。在咖啡的裊裊餘煙裡，彷彿一切不順都如煙消失。
中尉詹姆士走向她。「他們同意讓妳成為『海洋哺乳類中心』的共同研究員。妳爭取到一個禮拜了。」
「一個禮拜之後呢？」
「希望別遇到這種狀況。」
依莉莎白一回到岸邊，電視拍攝的工作人員開始蜂擁圍向她。
「妳真的能跟鯨魚說話？」
「就像電影中的怪醫杜立德能與動物溝通？」
「這隻鯨魚怎麼了？」
「我不知道。」她說，想起前一天自己犯下的錯誤。
「牠生病了嗎？」有個記者這麼問，這時一架噴灑農藥的小飛機掠過頭頂。
「我不確定，不過我想我們必須圍出一個區域，禁止這些飛機經過，免得又傷害到牠。」
「妳在鯨魚身上時看見什麼？」
「牠的皮膚起水泡──顯然身體狀況不好。」
「妳認為是什麼讓牠生病？」
「我不知道。」她說，突然想起康妮說的話。「不過我很確定那些小飛機噴灑的農藥對牠很不好。我會強烈建議農民暫時停止噴藥，直到這隻鯨魚安全返回大海。」
「請問在鯨魚肚子上是什麼感覺？」
依莉莎白笑著說︰「我想，應該比在牠肚子裡面好吧。」
趁著大家哄堂大笑，她找機會溜開。依莉莎白擰出髮辮裡的水，慶幸自己綁了辮子，否則出現在電視上的模樣一定像隻落水的老鼠。她暗忖，不知道法蘭克會不會看到電視，真希望自己看起來還算差強人意。
「不好意思，瑪凱小姐……」
依莉莎白轉身，發現是布魯斯‧伍得，《沙加緬度時報》的記者。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臉上的笑容似乎流露挖苦意圖。「我想寫篇報導談談妳，以及跟妳說話的那些鯨魚。」
「你怎麼不去寫噴灑農藥造成的後果？」
「在中央谷地噴灑農藥不是新聞，但讀者對於鯨魚和愛鯨的女人可就充滿興趣。」
「我會記住這點的。」依莉莎白說，正好見到康妮走來，她手裡拿著一臺很小的攝錄影機，就像國際間諜會用的那種。
「我正在拍攝依莉莎白‧杜立德博士的家庭錄影帶。依莉莎白，妳可別相信新聞媒體會寫出什麼正確報導。」然後遞給依莉莎白一張紙條。「我幫妳找了一個人，紙條上面有他的名字和電話，他或許可以阻止農民噴灑農藥。他是谷地青商會的會長，知道誰是帶頭的農民。」
「怎麼是我去，妳才是搞社會運動的啊。」
「他可能比較願意接名人打去的電話嘛。」
「妳在說什麼啊？」依莉莎白不耐煩地說，將毛毯往身上裹得更緊。兩人跨過警方在現場指揮中心四周拉起的封鎖線，穿越仍在堤岸邊圍觀的群眾。
康妮還沒回答，群眾紛紛認出依莉莎白就是剛剛趴在鯨魚身上的那個女人。他們自動讓路給她，沉默地直盯著她。依莉莎白感覺好怪，彷彿自己從外星世界回來。她困窘得全身發燙，感覺像紅疹就快發作。聽見有個人開始鼓掌，其他人紛紛加入，沒多久現場爆出如雷掌聲。依莉莎白走下堤岸時，掌聲持續不斷。她實在搞不懂自己做了什麼而贏得這些掌聲，也搞不懂自己對這些人來說有什麼意義。事實上她的確給了他們渴望已久的東西，而他們為此深深感激。
下午四點
戴維斯鎮
「你不知道吸菸有害健康嗎？」提歐將他那把魚刀架在尼爾森脖子上，自己的胸膛緊緊壓住對方的背。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來自小島的尼爾森──畢竟當初就是他把鯨魚的事情告訴提歐，而且也是他在酒吧打架時砍傷提歐手下的漁工。「說，你為什麼要監視莉莎，不說我就劃開你的喉嚨，看著你抽進去的菸從喉嚨裡直接冒出來。」
尼爾森大喘一口氣，平靜地說︰「你搞錯了。」
「是嗎？」
「我們的目的是要用兩萬五千美元跟你買那包東西。」
「用這些錢買兩公斤的鯨肉也太多了吧。」提歐故意逗弄這傢伙，不過他快速在腦袋裡思索為什麼他們願意用這麼一大筆錢買那包鯨肉。
「反正就是兩萬五千美金。」尼爾森說，這種態度對一個喉嚨隨時會被劃開的人來說顯得出奇地輕鬆。提歐思索著他們開出的條件。這筆錢可以讓他做很多事，不過他跟魔鬼進行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交易啊？他知道尼爾森替那個日本人工作，而這個日本傢伙一心一意要讓商業捕鯨捲土重來。提歐不反對捕鯨──畢竟他們也是漁夫，跟他一樣──但他們會在幾季之內將鯨魚趕盡殺絕。這樣一來再也捕不到鯨魚，不管誰都一樣。
提歐想著依莉莎白冰箱裡那包東西，他得將它拿走，以確保它──和依莉莎白──都能平安無虞。
「這樣吧，我開個條件給你。滾出這裡，別再回來，這樣我就不劃開你的喉嚨。這是我最後開出的條件。」
下午五點
自由沼澤
依莉莎白進車裡時又開始反胃。康妮決定留下來陪鯨魚，並管理那群抗議人士。他們仍舉著牌子要日本人停止「 科學性」的捕鯨行為和聲納實驗。
噴灑農藥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就讓依莉莎白生病，更何況其他在場的群眾也沒人出現跟她一樣的症狀。不過她還是認為最好要將鯨魚的壓力降到最低，不管這壓力是來自農藥或飛機的噪音。她可以跟中尉詹姆士談談暫時劃出禁飛區域，不過她決定先試試康妮給她的那個電話號碼。
她從包包掏出銀色的舊手機，將手機蓋打開，撥下號碼。趁著鈴響，將車開出停放了幾百輛車的空地。
「谷地青商會您好。」總機的親切聲音讓依莉莎白的肩膀頓時放鬆。
「麻煩幫我接喬治‧康立先生。」
「請問哪裡找他？」
「我叫依莉莎白‧瑪凱。」
「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是個海洋生物專家，正跟其他研究員處理那隻受困在沼澤的鯨魚。」
片刻後有個男人以低沉的嗓音說︰「我是喬治‧康立。妳一定就是那個跟鯨魚說悄悄話的人？我剛剛見到妳趴在鯨魚身上。」
「你看見了？」
「我透過網路攝影機盯著一切呢──可不是每天都有鯨魚造訪谷地吧。」
「嗯，我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想請你幫忙，讓靠近沼澤的田地暫停農藥噴灑，直到鯨魚離開。」
「農藥噴灑這種事必須跟時間賽跑欸。」
「只是暫停個一、兩週。」
「我也希望能幫妳，瑪凱小姐，不過沼澤周遭那些農地是G&C食品公司所有，這可是全世界最大的農產品製造商。如果現在不噴，病蟲害很可能讓他們損失數十萬美元，接下來農工就沒作物可採收。妳要我害當地居民沒工作嗎？他們不工作要怎麼賺錢養小孩啊？」
這傢伙果還真有本事把別人的要求說得沒血沒淚，無情無理。
「這隻鯨魚很可能生病了，而且──」
「我們不能因為一隻鯨魚造訪，就停止所有商業活動。」
「我們認為，搞不好沼澤裡的水──」
「瑪凱小姐，我們青商會的成員都是企業主，農產品的老闆要種植作物給人吃，煉油廠的老闆要提供石油給人開車，化學工廠把塑膠製造成奶瓶之類的產品。商業活動提供人們所需的很多東西啊。」
「這點我很同意，康立先生。我們只是希望能設法降低鯨魚暴露在農藥下的程度。」
「瑪凱小姐，我們這一區的所有公司都確實遵守聯邦和州政府的嚴苛法令，而且科學研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證實，農業用殺蟲劑很安全──當然啦，除非妳是害蟲。所以，拜託，如果妳想做些什麼利人利己的事……那一開始就別當害蟲。」
他這段長篇大論裡竟有一種防衛、甚至威脅的語氣，不過依莉莎白沒時間弄清楚，她得立刻掛上電話，因為噁心感又席捲而來。「多謝您的寶貴時間，康立先生。」她的車子停在「停車再開」的標誌前，深呼吸了幾次，免得自己真的嘔吐。在她後面等得不耐煩的十八輪超大卡車按了一聲響亮的喇叭，嚇了她一大跳，她從後照鏡見到卡車玻璃上的鐵窗和亮晶晶的大燈，趕緊踩下油門。依莉莎白駛過一半路程的農業區，冬陽已落到地平線之下。或許對方的語氣對她造成的震撼遠超過她所能想像。
他又嚥下一口胃乳，但胃灼熱的感覺更加劇烈。
「ESC公司您好。」
「我是喬治‧康立，我得立刻跟漢森夫人說話。」
「請稍待。」
「喬治，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艾蔓達‧漢森那種流暢平靜的語氣總讓他莫名地緊張起來。他想像她那隻修整得完美無瑕、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握著話筒的模樣。或許是因為他從兩人所處的商界和慈善社交圈裡聽過她的某些名聲，所以一想到她，他的腦海總是浮現出可怕的「黑寡婦」蜘蛛。聽說，她真的就像蜘蛛擁有八隻腳，會編織策畫可怕的陰謀，而且顯然不在乎吃掉配偶──或任何擋到她路的人。
「真不好意思打擾您，漢森夫人，不過我想您或許想知道依莉莎白‧瑪凱剛剛打電話給我。喔，就是那個跟鯨魚說話的女人。她在沼澤晃來晃去，還跟新聞記者聊天。那隻鯨魚可能會帶給我們麻煩。」
「是嗎？那隻鯨魚？」她的聲音如往常冷淡平靜。
「那個女科學家擔心農藥噴灑會傷到鯨魚，不過她最後會發現還有比幾畝番茄園更大的危險等著牠。」
「多謝你打電話來，喬治。我們一定會正視這個問題的。」
下午五點三十分
康妮一見到手機顯示的來電號碼，心就開始怦怦跳。這通電話得私下講，於是她疾步遠離那群抗議人士。
「田野很緊張。」這通來自日本的國際電話斷斷續續，康妮非得把電話貼近耳朵才能聽得清楚。她看看手錶，東京時間是早上十點半。傑克和田野應該做完最後準備了。
「他當然會緊張，畢竟任務很危險。」康妮壓低聲音對著話筒用力說話。「每次行動都很危險，尤其像這樣的任務。」她聽得出傑克打這通電話還想談其他事。
田野是康妮見過最棒的人︰真誠、熱心又有禮。他跟許多捍衛動物的社運人士不同，他們多半憤世，被人傷害過，想透過愛動物來找尋避風港。田野是日本反捕鯨運動的新希望。他大學時跟生物系一起出海賞鯨，從此就愛上了鯨魚，現在更獻身拯救牠們。他也愛上了康妮。她知道這段感情不可能開花結果，而且愛情只會讓他們分心，無法面對要打的這場硬仗。再說，她和傑克的關係已經夠複雜了。
「我很擔心田野。」傑克說。
「你想，今晚的事可以交給他嗎？」
「我想，應該沒問題。他很忠誠，只是太緊張。我們兩個都很緊張。」傑克試探地說︰「妳應該在這裡陪我們的。」
「我人在這裡，心跟你們同在。」
「我實在不懂妳為什麼非念博士不可。領導這組織所需要的一切，妳都已經具備了啊。」
「如果要做到不一樣，我得就了解科學。」這話沒錯，不過她回家鄉也是為了雙親。他們是谷地的農民，現在卻因呼吸道疾病而跟死神拔河。
「隨妳怎麼說，凱托博士……妳擔心我們嗎？」
「我當然擔心你們。」
「那就還沒結束。」
我怎麼會搞到要去處理隊員愛上我的這種難題？「結束了，傑克。」
「你在跟別人交往？」
「沒有。」
「還沒結束，除非妳跟別人上床，除非妳身上已經有了別人的氣味。」傑克說。康妮真懊悔最近跟史基林度過的那一夜。她想起事後她花了整整一小時沖澡，試圖透過滾燙的熱水來除去他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她知道若傑克知道有其他男人睡了他的女友──甚至是前女友，他一定會發狂的。她很想把這事告訴依莉莎白，但一回想就覺得丟臉，怎樣都提不起勇氣對她告解。
「專心在任務上，傑克。田野人在哪裡？」
「他剛進來。」
「把電話拿給他。」
「他可以直接聽到妳說話。」
「讓我以妳為榮，田野，也讓你父親替你感到驕傲。」
田野的父親，伊東浩司在捕鯨產業工作。自從田野決定不到鯨魚船上工作後，父子就形同陌路。
「妳確定我們該今晚採取行動？康妮？」
「今晚是個好時機──這是委員會投票決定是否重新開放商業捕鯨的前夕，加上現在眾人都很關注阿波羅，所以非得今晚行動不可。」
「對，妳說得沒錯。」傑克說，希望藉此給同志鼓舞打氣。「告訴妳朋友依莉莎白，她在這裡成了大英雄。她真把『日本鯨豚研究中心』那些人給氣炸了。」
「你怎麼知道？」
「妳還記得良吉駭入他們的內部網路系統嗎？嗯，他偷偷看了他們往來的電子郵件，發現依莉莎白成了他們的噩夢，對他們的公關宣傳造成很大的阻礙。」
「他們的噩夢才正要開始呢。你收到我寄去的檔案嗎？」
「收到了。」
「小心一點喔。」
「對田野和我說，妳愛我們。」傑克帶著倉皇不安的笑容提出要求︰「好讓我們有理由支撐下去。」
「愛不是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康妮氣急敗壞地說，隨後懊惱自己這麼說出口。對她來說，恨不是比愛更容易讓人撐下去嗎？「今晚要平安。」她趕緊捕上這一句。
阿波羅想起夏日的冰涼水域，那兒有一大群活蹦亂跳的磷蝦正召喚著他──他和其他鯨魚在一大群迷你的甲殼類生物的四周吹吐泡泡──繞圈──繞圈──形成獵網──愈來愈近──確定盛宴已備妥──大夥兒動作一致地往上衝──嘴巴張得大大──爆出浪花──塞滿整嘴──閉上嘴巴──肌肉收縮──狼吞虎嚥──
但這狹窄水域裡沒有磷蝦──在這無生命跡象的水域裡不見鹹水才有的浮游生物──
聲音變了──不再是同類──而是殺人鯨！──他聽見他們瘋狂搶食發出的尖銳鳴嘯──那音頻脈衝像利齒再次刺穿他的肌膚──
背上的傷口還在發疼──裸露的嫩肉磨得好痛──
他衝向那股聲音，開始甩尾防衛──但水中不見殺手──只有船隻的緩慢嗡嗡聲──
接著，他見到它懸於水中──掙扎著想浮出水面──他想搜尋眼睛，但沒發現半隻──然後以胸鰭靠近那生物──以身體偎近它──然後翻個身將它舉到他的肚子上─
依莉莎白感覺自己被拋上拋下，翻來覆去。沼澤裂開，褐色的濁水也開始退散，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正趴在鯨魚肚子上。
依莉莎白抬頭，見到高聳的胸鰭。這些重達四百磅的巨大胸鰭輕而易舉就能砸碎她，但她卻能像仔鯨一樣被母鯨牢牢懷抱著。驚魂甫定明白自己不是做夢後，她才聽見堤岸那排群眾所響起的歡呼聲。
依莉莎白緊張地乾笑了一下，因為她知道自己同僚和海巡隊對她這種舉動肯定不像群眾那麼驚喜叫好。在海洋公園或許可以騎在鯨魚身上，但對研究人員來說，騎上野生鯨魚是一種干擾鯨魚的行為，更重要的是，相關執法單位或許會很不悅。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卻瞥見讓她心頭一沉的東西。
鯨魚的肌膚不只起水泡脫皮，上面還有隆起的白斑，就像長在起司上的黴菌，而且這些隆起白斑已經開始流膿。她還見到白色的破皮和痘疤，不禁納悶這些真的是牠來到淡水這段期間迅速出現的嗎？
歡呼聲未歇，依莉莎白微微舉手，對群眾表示感謝，並讓大家知道她平安沒事。大家一見，更加熱烈歡呼。她趕緊滑進水裡，游回船上。
鯨魚游向她，就在牠浮出水面時她見到牠那灰褐色的眼睛。這雙眼睛比冰冷的河水更讓她戰慄。
透過那雲濛的水晶體，她認出那種在她研究的其他鯨魚眼中也曾見到的眼神，這種眼神不是覺察力或智慧，而是乍見某種遺忘許久之物所產生的熟悉感，這種感覺她能意會卻無法言傳。
幾個穿著藍色制服的高大海巡隊員將依莉莎白拉上橘色的船舷。濕答答的衣服不停滴著水。他們將一條粗呢毯子裹上來，磨搓著她的頸部肌膚。她感覺到毛毯帶給身體的溫暖，不由得心生感激。有人從保溫瓶裡倒了一杯熱咖啡給她，一聞到那芬芳的苦味，情不自禁泛起笑臉。在咖啡的裊裊餘煙裡，彷彿一切不順都如煙消失。
中尉詹姆士走向她。「他們同意讓妳成為『海洋哺乳類中心』的共同研究員。妳爭取到一個禮拜了。」
「一個禮拜之後呢？」
「希望別遇到這種狀況。」
依莉莎白一回到岸邊，電視拍攝的工作人員開始蜂擁圍向她。
「妳真的能跟鯨魚說話？」
「就像電影中的怪醫杜立德能與動物溝通？」
「這隻鯨魚怎麼了？」
「我不知道。」她說，想起前一天自己犯下的錯誤。
「牠生病了嗎？」有個記者這麼問，這時一架噴灑農藥的小飛機掠過頭頂。
「我不確定，不過我想我們必須圍出一個區域，禁止這些飛機經過，免得又傷害到牠。」
「妳在鯨魚身上時看見什麼？」
「牠的皮膚起水泡──顯然身體狀況不好。」
「妳認為是什麼讓牠生病？」
「我不知道。」她說，突然想起康妮說的話。「不過我很確定那些小飛機噴灑的農藥對牠很不好。我會強烈建議農民暫時停止噴藥，直到這隻鯨魚安全返回大海。」
「請問在鯨魚肚子上是什麼感覺？」
依莉莎白笑著說︰「我想，應該比在牠肚子裡面好吧。」
趁著大家哄堂大笑，她找機會溜開。依莉莎白擰出髮辮裡的水，慶幸自己綁了辮子，否則出現在電視上的模樣一定像隻落水的老鼠。她暗忖，不知道法蘭克會不會看到電視，真希望自己看起來還算差強人意。
「不好意思，瑪凱小姐……」
依莉莎白轉身，發現是布魯斯‧伍得，《沙加緬度時報》的記者。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臉上的笑容似乎流露挖苦意圖。「我想寫篇報導談談妳，以及跟妳說話的那些鯨魚。」
「你怎麼不去寫噴灑農藥造成的後果？」
「在中央谷地噴灑農藥不是新聞，但讀者對於鯨魚和愛鯨的女人可就充滿興趣。」
「我會記住這點的。」依莉莎白說，正好見到康妮走來，她手裡拿著一臺很小的攝錄影機，就像國際間諜會用的那種。
「我正在拍攝依莉莎白‧杜立德博士的家庭錄影帶。依莉莎白，妳可別相信新聞媒體會寫出什麼正確報導。」然後遞給依莉莎白一張紙條。「我幫妳找了一個人，紙條上面有他的名字和電話，他或許可以阻止農民噴灑農藥。他是谷地青商會的會長，知道誰是帶頭的農民。」
「怎麼是我去，妳才是搞社會運動的啊。」
「他可能比較願意接名人打去的電話嘛。」
「妳在說什麼啊？」依莉莎白不耐煩地說，將毛毯往身上裹得更緊。兩人跨過警方在現場指揮中心四周拉起的封鎖線，穿越仍在堤岸邊圍觀的群眾。
康妮還沒回答，群眾紛紛認出依莉莎白就是剛剛趴在鯨魚身上的那個女人。他們自動讓路給她，沉默地直盯著她。依莉莎白感覺好怪，彷彿自己從外星世界回來。她困窘得全身發燙，感覺像紅疹就快發作。聽見有個人開始鼓掌，其他人紛紛加入，沒多久現場爆出如雷掌聲。依莉莎白走下堤岸時，掌聲持續不斷。她實在搞不懂自己做了什麼而贏得這些掌聲，也搞不懂自己對這些人來說有什麼意義。事實上她的確給了他們渴望已久的東西，而他們為此深深感激。
下午四點
戴維斯鎮
「你不知道吸菸有害健康嗎？」提歐將他那把魚刀架在尼爾森脖子上，自己的胸膛緊緊壓住對方的背。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來自小島的尼爾森──畢竟當初就是他把鯨魚的事情告訴提歐，而且也是他在酒吧打架時砍傷提歐手下的漁工。「說，你為什麼要監視莉莎，不說我就劃開你的喉嚨，看著你抽進去的菸從喉嚨裡直接冒出來。」
尼爾森大喘一口氣，平靜地說︰「你搞錯了。」
「是嗎？」
「我們的目的是要用兩萬五千美元跟你買那包東西。」
「用這些錢買兩公斤的鯨肉也太多了吧。」提歐故意逗弄這傢伙，不過他快速在腦袋裡思索為什麼他們願意用這麼一大筆錢買那包鯨肉。
「反正就是兩萬五千美金。」尼爾森說，這種態度對一個喉嚨隨時會被劃開的人來說顯得出奇地輕鬆。提歐思索著他們開出的條件。這筆錢可以讓他做很多事，不過他跟魔鬼進行的會是一種什麼樣的交易啊？他知道尼爾森替那個日本人工作，而這個日本傢伙一心一意要讓商業捕鯨捲土重來。提歐不反對捕鯨──畢竟他們也是漁夫，跟他一樣──但他們會在幾季之內將鯨魚趕盡殺絕。這樣一來再也捕不到鯨魚，不管誰都一樣。
提歐想著依莉莎白冰箱裡那包東西，他得將它拿走，以確保它──和依莉莎白──都能平安無虞。
「這樣吧，我開個條件給你。滾出這裡，別再回來，這樣我就不劃開你的喉嚨。這是我最後開出的條件。」
下午五點
自由沼澤
依莉莎白進車裡時又開始反胃。康妮決定留下來陪鯨魚，並管理那群抗議人士。他們仍舉著牌子要日本人停止「 科學性」的捕鯨行為和聲納實驗。
噴灑農藥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就讓依莉莎白生病，更何況其他在場的群眾也沒人出現跟她一樣的症狀。不過她還是認為最好要將鯨魚的壓力降到最低，不管這壓力是來自農藥或飛機的噪音。她可以跟中尉詹姆士談談暫時劃出禁飛區域，不過她決定先試試康妮給她的那個電話號碼。
她從包包掏出銀色的舊手機，將手機蓋打開，撥下號碼。趁著鈴響，將車開出停放了幾百輛車的空地。
「谷地青商會您好。」總機的親切聲音讓依莉莎白的肩膀頓時放鬆。
「麻煩幫我接喬治‧康立先生。」
「請問哪裡找他？」
「我叫依莉莎白‧瑪凱。」
「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是個海洋生物專家，正跟其他研究員處理那隻受困在沼澤的鯨魚。」
片刻後有個男人以低沉的嗓音說︰「我是喬治‧康立。妳一定就是那個跟鯨魚說悄悄話的人？我剛剛見到妳趴在鯨魚身上。」
「你看見了？」
「我透過網路攝影機盯著一切呢──可不是每天都有鯨魚造訪谷地吧。」
「嗯，我打電話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想請你幫忙，讓靠近沼澤的田地暫停農藥噴灑，直到鯨魚離開。」
「農藥噴灑這種事必須跟時間賽跑欸。」
「只是暫停個一、兩週。」
「我也希望能幫妳，瑪凱小姐，不過沼澤周遭那些農地是G&C食品公司所有，這可是全世界最大的農產品製造商。如果現在不噴，病蟲害很可能讓他們損失數十萬美元，接下來農工就沒作物可採收。妳要我害當地居民沒工作嗎？他們不工作要怎麼賺錢養小孩啊？」
這傢伙果還真有本事把別人的要求說得沒血沒淚，無情無理。
「這隻鯨魚很可能生病了，而且──」
「我們不能因為一隻鯨魚造訪，就停止所有商業活動。」
「我們認為，搞不好沼澤裡的水──」
「瑪凱小姐，我們青商會的成員都是企業主，農產品的老闆要種植作物給人吃，煉油廠的老闆要提供石油給人開車，化學工廠把塑膠製造成奶瓶之類的產品。商業活動提供人們所需的很多東西啊。」
「這點我很同意，康立先生。我們只是希望能設法降低鯨魚暴露在農藥下的程度。」
「瑪凱小姐，我們這一區的所有公司都確實遵守聯邦和州政府的嚴苛法令，而且科學研究也一而再再而三地證實，農業用殺蟲劑很安全──當然啦，除非妳是害蟲。所以，拜託，如果妳想做些什麼利人利己的事……那一開始就別當害蟲。」
他這段長篇大論裡竟有一種防衛、甚至威脅的語氣，不過依莉莎白沒時間弄清楚，她得立刻掛上電話，因為噁心感又席捲而來。「多謝您的寶貴時間，康立先生。」她的車子停在「停車再開」的標誌前，深呼吸了幾次，免得自己真的嘔吐。在她後面等得不耐煩的十八輪超大卡車按了一聲響亮的喇叭，嚇了她一大跳，她從後照鏡見到卡車玻璃上的鐵窗和亮晶晶的大燈，趕緊踩下油門。依莉莎白駛過一半路程的農業區，冬陽已落到地平線之下。或許對方的語氣對她造成的震撼遠超過她所能想像。
他又嚥下一口胃乳，但胃灼熱的感覺更加劇烈。
「ESC公司您好。」
「我是喬治‧康立，我得立刻跟漢森夫人說話。」
「請稍待。」
「喬治，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艾蔓達‧漢森那種流暢平靜的語氣總讓他莫名地緊張起來。他想像她那隻修整得完美無瑕、塗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握著話筒的模樣。或許是因為他從兩人所處的商界和慈善社交圈裡聽過她的某些名聲，所以一想到她，他的腦海總是浮現出可怕的「黑寡婦」蜘蛛。聽說，她真的就像蜘蛛擁有八隻腳，會編織策畫可怕的陰謀，而且顯然不在乎吃掉配偶──或任何擋到她路的人。
「真不好意思打擾您，漢森夫人，不過我想您或許想知道依莉莎白‧瑪凱剛剛打電話給我。喔，就是那個跟鯨魚說話的女人。她在沼澤晃來晃去，還跟新聞記者聊天。那隻鯨魚可能會帶給我們麻煩。」
「是嗎？那隻鯨魚？」她的聲音如往常冷淡平靜。
「那個女科學家擔心農藥噴灑會傷到鯨魚，不過她最後會發現還有比幾畝番茄園更大的危險等著牠。」
「多謝你打電話來，喬治。我們一定會正視這個問題的。」
下午五點三十分
康妮一見到手機顯示的來電號碼，心就開始怦怦跳。這通電話得私下講，於是她疾步遠離那群抗議人士。
「田野很緊張。」這通來自日本的國際電話斷斷續續，康妮非得把電話貼近耳朵才能聽得清楚。她看看手錶，東京時間是早上十點半。傑克和田野應該做完最後準備了。
「他當然會緊張，畢竟任務很危險。」康妮壓低聲音對著話筒用力說話。「每次行動都很危險，尤其像這樣的任務。」她聽得出傑克打這通電話還想談其他事。
田野是康妮見過最棒的人︰真誠、熱心又有禮。他跟許多捍衛動物的社運人士不同，他們多半憤世，被人傷害過，想透過愛動物來找尋避風港。田野是日本反捕鯨運動的新希望。他大學時跟生物系一起出海賞鯨，從此就愛上了鯨魚，現在更獻身拯救牠們。他也愛上了康妮。她知道這段感情不可能開花結果，而且愛情只會讓他們分心，無法面對要打的這場硬仗。再說，她和傑克的關係已經夠複雜了。
「我很擔心田野。」傑克說。
「你想，今晚的事可以交給他嗎？」
「我想，應該沒問題。他很忠誠，只是太緊張。我們兩個都很緊張。」傑克試探地說︰「妳應該在這裡陪我們的。」
「我人在這裡，心跟你們同在。」
「我實在不懂妳為什麼非念博士不可。領導這組織所需要的一切，妳都已經具備了啊。」
「如果要做到不一樣，我得就了解科學。」這話沒錯，不過她回家鄉也是為了雙親。他們是谷地的農民，現在卻因呼吸道疾病而跟死神拔河。
「隨妳怎麼說，凱托博士……妳擔心我們嗎？」
「我當然擔心你們。」
「那就還沒結束。」
我怎麼會搞到要去處理隊員愛上我的這種難題？「結束了，傑克。」
「你在跟別人交往？」
「沒有。」
「還沒結束，除非妳跟別人上床，除非妳身上已經有了別人的氣味。」傑克說。康妮真懊悔最近跟史基林度過的那一夜。她想起事後她花了整整一小時沖澡，試圖透過滾燙的熱水來除去他留在她身上的味道。她知道若傑克知道有其他男人睡了他的女友──甚至是前女友，他一定會發狂的。她很想把這事告訴依莉莎白，但一回想就覺得丟臉，怎樣都提不起勇氣對她告解。
「專心在任務上，傑克。田野人在哪裡？」
「他剛進來。」
「把電話拿給他。」
「他可以直接聽到妳說話。」
「讓我以妳為榮，田野，也讓你父親替你感到驕傲。」
田野的父親，伊東浩司在捕鯨產業工作。自從田野決定不到鯨魚船上工作後，父子就形同陌路。
「妳確定我們該今晚採取行動？康妮？」
「今晚是個好時機──這是委員會投票決定是否重新開放商業捕鯨的前夕，加上現在眾人都很關注阿波羅，所以非得今晚行動不可。」
「對，妳說得沒錯。」傑克說，希望藉此給同志鼓舞打氣。「告訴妳朋友依莉莎白，她在這裡成了大英雄。她真把『日本鯨豚研究中心』那些人給氣炸了。」
「你怎麼知道？」
「妳還記得良吉駭入他們的內部網路系統嗎？嗯，他偷偷看了他們往來的電子郵件，發現依莉莎白成了他們的噩夢，對他們的公關宣傳造成很大的阻礙。」
「他們的噩夢才正要開始呢。你收到我寄去的檔案嗎？」
「收到了。」
「小心一點喔。」
「對田野和我說，妳愛我們。」傑克帶著倉皇不安的笑容提出要求︰「好讓我們有理由支撐下去。」
「愛不是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康妮氣急敗壞地說，隨後懊惱自己這麼說出口。對她來說，恨不是比愛更容易讓人撐下去嗎？「今晚要平安。」她趕緊捕上這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