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要泡茶呢。」帕維爾說。窗邊一個櫃子上,放著一個電動俄式茶爐,一個托盤、茶杯和茶匙、一個黑鏽了的鐵罐,這些都是之前這間辦公室的人留下來的,這人現在不在這裡。辦公桌後方原先掛著一排照片的牆面灰泥顏色明顯的比較淺,現在只剩下釘子還在。「你要不要坐下?」
過了一會兒,彷彿帕維爾的聲音這時候才傳到一樣,巴別爾點點頭,坐了下來。他鬍鬚未刮。右眼下方一塊瘀青正在慢慢變淡,嘴唇上有一層淺淺的膜,像是乾了的鹽。他那縐縐的襯衫領子歪歪扭扭的翻出在他縐縮的外套翻領上。最後還有這件事,讓帕維爾覺得最不安的:這位作家的眼鏡不見了。他本來預期巴別爾會以他在書皮上照片裡的模樣出現。
帕維爾拿起空空的茶壺。「我去裝水。」
起先,在門外守候的年輕警衛只是呆瞪著茶壺,好像他從沒看過茶壺一樣。他頂多二十歲,有一雙農夫那種惺忪睡眼。可能是某個流離失所的農夫之子,來到莫斯科找尋好前途呢。不管他是什麼人,他臉上的表情夠熟悉了。「水。」帕維爾嘆口氣,把水壺交給他。他還不如重回基洛夫學院,站在一教室不比這守衛年輕的男孩子面前,唸著托爾斯泰作品裡的句子算了。伊凡.依里西的生活最為簡單、平凡,也因此最為可怕。不論貴賤子弟,全都生在革命陰影下,如今,加入集體進步大旗下邁步向前的無數軍隊的,都是他昔日學生那個世代的人,而他們從前的師長則安於寂靜。從他被派來處理特別檔案到現在,已經有兩年半的時間,而庫提瑞夫是今年五月才來到這裡的,在這段時間中,帕維爾已經痛苦的發現自己曾經多麼幸運、多麼幸福。只要他能夠再度手裡拿著書站在學生前面,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隨著雨水而來的是一片假的暮色。整個星期的天氣都像這樣。帕維爾坐著,把燈的銅鍊子拉了拉,鍊子喀拉一聲磨擦著綠色的玻璃燈罩。「我一直希望能快點出些陽光,」他說,想要掩飾他的緊張。遇見一個像巴別爾這樣負盛名的作家,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他問,「你餓不餓?我可以叫人送些吃食上來,如果你願意的話。」
「謝謝你。不用。」
這是一個高而幾乎帶著氣音的聲音:巴別爾甚至眼光都不正視他。帕維爾直直盯著巴別爾臉頰上的瘀青,再把目光移開。警衛拿著茶壺回來了。(待續)
帕維爾又在窗邊把茶爐裝了水。隔壁房間電話響了一聲,被人接起來聽了。一片濛濛的淡淡亮光罩住正加熱的茶爐的圓邊,也蒙上正在打開鐵罐的帕維爾的雙手。罐子裡只剩下一點點茶,是一些黑黑的粉狀茶渣,像是某種沙子一樣,他把茶渣倒進正在等著的茶壺裡。帕維爾把鐵罐斜斜對著光,看到罐子裡他自己模糊的影子。然後他走回辦公桌旁。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督察同志?」
「我不是督察,」帕維爾連忙說。「我在檔案室做事。」他傾身向前,用手指抹了抹巴別爾檔案夾的綠色紙板。一條粉紅色緞帶整整齊齊綁住檔案。「其實,」他加上一句,「信不信由你,我原來是老師。我還教過你的故事哩。」
「我的故事。」
「《紅色騎兵軍》裡的故事。」是在你可以教這些故事的時候,帕維爾想道。是在教這些故事是可以的、是安全的時候。「還有你一些後來的作品。〈莫泊桑〉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一篇。」巴別爾故事的開頭幾行文字,他從來也看不厭的,這時候回到他腦中:
一九一六年冬天,我人在聖彼得堡,帶著一個假護照,一個子兒也沒有。一個教俄國文學的老師亞列克西.卡山瑟夫,把我帶到他家。
一個教俄國文學的老師──這種諷刺此刻很教人感傷。
巴別爾以一種呆滯、多少有些困惑的表情瞇眼看著綠色檔案夾,好像帕維爾是變了什麼戲法,把它憑空變出來了一樣。然後他那雙黑眼睛又轉為空洞了。
「我可不可以請問,」終於巴別爾說了,「今天星期幾?」
「星期二。」
「現在還是六月嗎?」
「七月。」
「都已經──」至少這是帕維爾認為他聽到巴別爾這麼喃喃說的。已經。巴別爾被捕幾乎還不到兩個月,也就是說從那輛慣例的、沒有單位名稱的車子在拂曉時分戴著他穿過樓下院子那扇巨大的黑色門之後到現在。他已經失去了時間感嗎?或者,帕維爾想像,巴別爾只是單純的、默默地感到震驚:驚於自己竟然如此快速、全然的被打擊。才兩個月的時間裡,他竟然就變成了這個受盡修理、飽受驚嚇的人形軀殼,此刻坐在這間幾乎是荒廢了的辦公室裡。帕維爾想起他自己在魯比揚卡監獄的頭幾個月,那段時間本身就是赤裸裸的啟示,雖然拿他的經驗和巴別爾的相比其實是很不堪的。巴別爾可能受到的折磨,他連十分之一都沒有受到,那是沒有睡眠和飲水、食物,只有威脅、毆打的日子。
帕維爾說,「我受到請託──奉命──要弄清楚你的檔案中的一項不符之處。這只是個形式。」
「什麼樣的不符?」
「是一份手稿,我的長官在檢查你的檔案時看到的。是個故事。很不錯的故事。在證物單上沒有記錄,這就是說它無法正式被歸到某人名下,包括你自己。這也就是說,正式說起來──」帕維爾不自在的聳聳肩。「──它並不存在。我說過了,這只是個形式。如果你可以看一下,告訴我你認不認得這份稿子。你可以不戴眼鏡看字嗎?」
「根本不行。他們告訴我說眼鏡可以還給我,」巴別爾說。「如果我合作的話。」
合作。認罪,他的意思是──而在認罪的時候,他很可能會牽連到別人。這年頭,一個人不可能單純的認罪,還必須要揭發別人。點頭之交、同事、朋友,甚至自己家人。巴別爾會把誰拖進此刻籠罩住他生命的網子裡,如果有這麼個人的話?愛森斯坦吧,也許,還是愛倫堡?巴斯特納克?像巴別爾這麼重要的人物,應該舉發至少要和他同等知名的人吧?
我的早晨都待在太平間和警察局。(待續)
茶爐的水已經開始滾了,帕維爾再次走到窗邊時,〈莫泊桑〉裡的另一句話在他腦中迴響著。水汽在玻璃上閃著光亮。「恐怕我們只好不放糖了。」他一邊把茶倒進茶壺一邊道歉。就在這時候,一輛轎車停進樓下院子裡一個停車位,雨刷輕快有勁地把雨水刷開。雨刷停止擺動,駕駛座旁的門打開來。出現一把雨傘,傘面撐開來:一朵黑牡丹。太平間和警察局,帕維爾心想──這個時代未來被記得的就是這個,這就是我們的遺產。「糖?」巴別爾問,好像這個詞對他來說是個新鮮東西。
「泡茶用的。」
巴別爾沈默不語。
「我可以要人拿一些來。」帕維爾說,雖然想到要再次面對那個警衛就讓他疲累。讓他心灰意冷的,無疑還有庫提瑞夫交待的這個可怕而且沒道理的差事。幾個月以來,這個初級官員幾乎是把握每個機會展現對帕維爾的權威,就像隻狗會在花園最荒僻的角落抬腳撒尿一樣,要劃定牠的勢力範圍。帕維爾不只一次幾乎要告訴庫提瑞夫說他用不著麻煩了。歡迎他來弄這些檔案,直到最後一個檔案。帕維爾把茶杯拿給巴別爾。「小心,很燙。」
巴別爾把冒著熱氣的玻璃茶杯捧在胸口。「你原本是老師。」過段時間後他說。
「是的,教文學。」
「文學。」這話說得不帶嘲諷、不帶挖苦。他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了。也許,帕維爾心想,這茶讓他重新恢復了精神。「你喜歡教書嗎?」巴別爾問道。
「非常喜歡。」帕維爾說。
雨點打在窗子上。帕維爾心不在焉地把頭髮往後撥,卻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他的手指搔下半個種子殼:一定是他今天早晨往巴士站走去時從他住處附近那些菩提樹上掉下來的。他把它放在桌上。
「你的《紅色騎兵軍》故事,」他告訴巴別爾,「我的學生們一直都很喜歡。男孩子嘛,你知道。他們很容易被戰爭吸引。你的那些故事讓他們著迷。」
二十九冊的莫泊桑文集立在書桌上方的書架上。有著消溶力量的手指的陽光,碰觸著羊皮書背──這些書是人類心靈的華麗墳墓。
他無法把巴別爾的故事逐出腦海。他注意到巴別爾那隻張開來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手指很輕微地抽動著,像是一股微小的電流通過手指。突然間帕維爾被一個發現嚇了一跳,那就是在他腦中浮現的故事裡的文句,一度就是從這隻手、這些手指中流出來的。他猜想,托爾斯泰死在阿斯塔波佛火車站的時候,少數幾個幸運的火車乘客看到他之時,必定也感受到類似的混合著敬畏和不敢置信的感覺。
外面走廊上傳來微微的有節奏的鑰匙碰撞聲。魯比揚卡規定,押著犯人的警衛要讓人知道他們的到來──不是用這種方式,就是用舌頭發出「喀啦」的聲音──如此犯人就絕不會湊巧遇見彼此。這是個在隱密之上用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機構,一個只對自己開放的世界。不過,雖然帕維爾盡量避開這些故事,它們卻依然點點滴滴流向他,像是水從一座下了毒的井裡滲出來一樣。曼德斯坦在遭受幾個月的凌虐後,用一把剃刀割腕,而當警衛衝進他的牢房時,虛弱的他還喃喃對著警衛們唸著他自己的片斷詩句。皮涅克被行刑者拿槍身碰到他後頸背時,像個小孩子般的啜泣,癱靠在冰冷的地牢牆上。等一下,等一下。
帕維爾問,「你還要不要茶?」他注意到這作家的手指已經沒有抽動了。
「好的。」(待續)
帕維爾把茶倒進作家的玻璃杯時,巴別爾遲疑地說,「我在想,不知道可不可以准我寫封信。給我太太。」
一些茶液不小心濺出了玻璃杯緣。「抱歉。」帕維爾說。
「拜託。這可以讓她安心。」
「我想這是不可能的。」過了一會兒帕維爾說。糾纏了他整個早晨的疲累突然間逼上心頭。「就算能夠准許──」他把茶壺「啦」一聲放回茶爐上,幾乎要濺出更多的茶。「很抱歉,同志。」這個詞──在這個情況下是不可原諒的──在帕維爾還來不及制止自己之前就脫口說出了。同志。他緊張的加上一句,「請了解,這不是我願不願意幫你的問題。我是很願意的。我自己也結了婚。」
他的話突地中斷了,他低頭望著漂在茶液表面的油漬,油讓他想到了冰,這一點相當教他不解。春天的河水,克里明斯基橋下方的髒污浮冰大塊大塊斷裂,被水沖走。他想起一月那個下午,他妻子艾蓮娜前往雅爾達之前,他們沿著列寧丘下面的荒涼河岸走著。想起她告訴他說她不能等到四月、河冰終於溶化以後。「我討厭死了冬天。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永遠都不用再回來這裡,那該有多好。」後來在車站,兩人擁抱時,艾蓮娜用嘴唇輕觸他的耳朵,低聲說,「跟我走嘛,帕夏,求求你。」她大衣的兔毛領子拂過帕維爾的頸子,輕得像是呼吸一樣。不可能的,當然:他倆都知道帕維爾那時候是無法離開莫斯科的,沒有他長官的許可,他不能離開。不過她依然開口,她用她的方式嘗試。
帕維爾感覺到巴別爾在看著他,等著。「我的意思是,我之前是結婚的。」他現在才告訴巴別爾。「我妻子去年一月過世了。」
巴別爾沈默以對。
帕維爾深吸了一口氣,解開粉紅色緞帶,打開巴別爾的檔案夾。檔案夾裡是一疊面朝上、沒有裝訂也沒有畫線的紙,上面是密密而整齊的字體:這是巴別爾的未完成手稿──如果他的確是這些文字的作者的話,而帕維爾有充份理由相信他是。即使不完整,這作品依然和帕維爾讀過的任何作品一樣的美麗而且鮮活。這是一部難得之作,或許是巴別爾最優秀的作品之一。帕維爾清了清喉嚨。「我猜我們應該開始了。」他說。他抬起頭來,看到巴別爾已經轉頭望向窗外。
「現在還在下雨嗎?」
「是的,一點點雨。」帕維爾說。
一陣寂靜籠罩著兩人,而帕維爾發現自己竟然很不願意打破它。然後,他幾乎是溫柔的問了巴別爾,「你妻子叫什麼名字?」
「安東妮娜。」
巴別爾心不在焉地把一根手指抬到嘴邊,若有所思地揉著他的下唇。窗外的光停在他大衣肩膀上,像灑了細雪在上頭,從他被捕後,他無疑是穿著這大衣睡覺。唇形飽滿,幾乎是肉感的嘴;那一雙暗色眼睛、高闊的額頭和那一條明顯的抬頭紋:帕維爾突然被此刻這單純的奇蹟感到震驚,這奇蹟是他生命中未嘗料到的。正在冷卻的茶爐滴答作響,像個節拍器,而節拍和帕維爾看見在巴別爾喉間微微跳動的脈搏大體上一致。
「我答應她說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巴別爾說。「他們會准她來探訪我嗎,你想?」
「我不知道。」
「我不希望我對她說的最後一些話是騙人的。」
「當然。」跟我走嘛,帕夏。求求你。帕維爾當時的回答是:我會很快就見到你了。(待續)
這是他對艾蓮娜說的最後一句話。這回憶已經足夠讓帕維爾離開椅子──他無法面對巴別爾。他把茶杯放在公文櫃上,然後想,我真希望我也在那班火車上。
巴別爾像是發現了他的心事,問道,「你妻子是怎麼過世的?」
「她要去雅爾達,火車出軌。」
「那是意外了。」
「警方懷疑是有人為破壞。有東西放在鐵軌上。」帕維爾必須振作精神,才能繼續下去,「據我所知,她是在車廂斷裂的時候被摔出去的。」像個南瓜,帕維爾想:這幕景象在這些個漫長的可怕月份一直跟著他;那一列火車,車廂無辜綻開、像摔在雪地上的南瓜。想像這個畫面要比實際面對帕維爾一再想逐出腦海的那些畫面容易。艾蓮娜被摔出車廂到田野;艾蓮娜用被單包著、放在一輛貨車後面;艾蓮娜在火化場入口、火化場人員把她推進火場時,她躺著的有腳輪的推架抖動著。
「我無法想像有人會故意做這種事,」他說。「你能想像嗎?」
巴別爾陰沈地低頭看著杯內。「你看過我的故事,」終於他說了,他抬頭看著帕維爾。「你的同事們,他們到我的鄉間別墅逮捕我的時候,他們帶著我妻子去。你知道這件事嗎?他們逼她敲門,以免我拒捕。你能夠想像她必須要去做這件事,心裡會有什麼感覺嗎?」巴別爾聲音中悄悄有了一絲恨意。「你不是唯一失去妻子的人。」
帕維爾轉過頭。他喉嚨裡升起一聲啜泣,他還沒來得及壓住,哀泣聲已經發出來。有片刻時間,他整個人幾乎想把茶爐揮倒到地上、把空茶杯和茶葉罐丟了──這陣誘惑強烈到帕維爾必須兩隻手緊緊握住、硬是壓抑了。
「他們不該把你的眼鏡拿走的。」他靜靜說。
我把書看完,下了床。霧已逼近窗戶,世界掩藏起來了。某個重要真相的預感用輕柔的手指碰觸著我時,我的心收縮著。
掩藏的世界,帕維爾心不在焉地想著。這間辦公室,這間監獄。他希望自己永遠不要來到這裡。他一邊從桌上拿起這疊紙,一邊問巴別爾,「這是你寫的嗎?」他把手稿遞出去,身體也往巴別爾移過去,直到兩人膝蓋碰到一起。
「我的。」巴別爾終於說了。他整個身體似乎都鬆垂了。「這是我的。」
如此接近,帕維爾可以聽見這位作家的呼吸,這又是一個單純的奇蹟,只有他自己親眼見識到。托爾斯泰死在荒涼的雅斯塔波瓦──有一段時間,全俄國、全世界都把目光注視在這個地方──帕維爾忍不住要把這個時刻拿來相比,但卻發現無法相提並論。他看過很多記載,說火車機師出於對這個垂死者的敬意而不鳴笛,以免打擾到他。村裡唯一一間電報局被徵用來每小時發佈托爾斯泰的體溫和心跳的報告。載滿記者、特使、神父、工廠老板、便衣官員、農人的火車,從距離月台幾百公尺處就放慢速度,緩慢而安靜地駛進車站。車廂裡,不論是好奇或是忠實的乘客,全都擠到窗邊,一陣充滿敬意的肅靜籠罩著。我仍然在寫作,托爾斯泰在臨終的喘息之間告訴兒子塞吉,我仍然在寫。(待續)
2
第四處的文學檔案室佔了地下一樓的一整個房間。這裡從前是貯藏室,放著清潔用品和不要的辦公設備,如今那許多排高高的黑色鐵架,全在從地上堆到了天花板的無數個綠色檔案夾和紙箱的重量下壓彎了。小說、故事、詩、劇本、電影腳本──第四處的責任就是游過這片文字大海,就像帕維爾的職責是把每個送到他辦公桌上的箱子和綁著的檔案夾記錄存檔一樣。他的辦公桌和庫提瑞夫的桌子並排,正在書架的陰影中。在發霉紙張那種鮮明而微微帶點甜味的氣味下,還有一種氣味流連其中,那是幾十年前魯比揚卡仍然是「羅西亞保險公司」全國總部時殘存的東西。「漂白水。」帕維爾的前任者歐姆瑞.亞歷西葉維區.丹尼金在兩年半前他倆第一次見面打招呼時咕噥著。「從前他們都在這裡放一桶一桶的漂白水,你知道。清潔用。」
「我猜,」帕維爾當時回答,「你習慣了。這味道。」
「想當然囉。」
這丹尼金是個不好相處的老頭兒。六十多,接近七十歲,身體結實,一頭令人過目難忘的濃密粗硬頭髮,白得像鹽。過了整整一個星期,他才對帕維爾的出現展現了熱絡之情,而把這裡的工作情形透露出來,雖然也是散漫的說出來。「夠簡單了,」他摸順一邊眉毛解釋著。「檔案進來以後,你就把它和證物單核對──逮捕的官員會給你這個單子──確定內容符合。」之後這工作就只是把那些鼓鼓的檔案夾和箱子裝上手推車,到那片擁擠的書架上找地方堆放。要說有什麼建檔系統,這裡是沒有的。帕維爾很快就發現,某一個作者的檔案有可能要花上好多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去找出來。「大半時間這裡就只有我們自己。」丹尼金告訴他。帕維爾注意到他有一種心不在焉的跟人說話的方式,就是不太看著對方,就像一個心思在別處的神父或教授那樣。事實上,帕維爾後來才知道,這個老頭兒曾經在列寧格勒和波昂和柏林的大學教過俄國文學。
「你有沒有看過這些?」有一天帕維爾問道,當然,他指的是這些手稿。
「有時候看個一兩行,我盡量不去看。這是一扇我希望它就一直關著的門。你會在這裡發現。」
「發現什麼?」
帕維爾想起來,當時丹尼金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你不想打開的那些門。」他說。
此刻,帕維爾坐在辦公桌前,打開他的午餐,卻發現早上這場會面過後他已毫無胃口。他從家裡帶來的厚實的冷香腸和黑麵包讓他的胃一陣翻攪。庫提瑞夫從員工餐廳回來時,他仍然坐在那裡,午餐原封不動的擺在面前。
「一切進行得如何?」
「事情辦好了。」帕維爾說。
庫提瑞夫含糊的點點頭,坐下。這位年輕中尉從燙過的制服口袋裡掏出一根工廠捲的香煙,很快就開始把煙撕成碎片,這是他的儀式。從他來到這裡的兩個月期間,庫提瑞夫一次也沒抽過煙。他是當前蘇俄十分盛行的嚴格、沾沾自喜的苦修狂熱的明顯的奉行者。每天早晨天還沒亮,不論天氣如何,這名年輕軍官都會在住家附近一個湖裡游一趟,然後搭擁擠的巴士穿過莫斯科。帕維爾到辦公室時,庫提瑞夫通常已經坐在桌前,厚重的雙頰清清楚楚露出一塊塊的粉紅色,像是茶玫瑰,綠色的制服上衣被他日益稀疏的黑髮滴下的汗水染成了暗色。到了六點,就像鐘一樣準時,這位年輕軍官就會關上他的燈,再次坐巴士穿過這個城市,回到他和妻子瓦倫蒂娜──她那張照得不怎麼樣的照片裝飾著庫提瑞夫的辦公桌──和另一對夫妻合住的公社公寓。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很以妻子那種單純的醜陋為榮、以他有一天會生下的同樣醜陋的孩子為榮,那些子女有一天也會要忍受日常生活的艱辛。(待續)
撕碎香煙的儀式之後,庫提瑞夫把注意力轉到巴別爾的檔案上。「你看過他的作品,是吧?寫得好不好呢?」
帕維爾盯著他。「你從沒有看過巴別爾的作品?」
「沒有。」庫提瑞夫翻翻這一堆手稿。「這些究竟是什麼啊?」
「是些故事。」這個年輕軍官的無知、他的漠不關心,可把帕維爾嚇壞了。「這些都是故事。」
「兒童故事嗎?」
「不是,」帕維爾告訴他,「不是兒童看的。」
可憐的丹尼金。即使他對他在自己四周建造出的灰撲撲的文字堡壘有如此的信心,即使在狂風暴雨──公審和秘密的軍事法庭、越演越烈的整肅行動:那集體的、永無終止的流血狂熱──吹打著堡壘四壁之時。他相信自己在這裡很安全:沒有人注意、沒有人看見。他們一起工作了三個月,但是丹尼金一次也沒有提過裝滿在他們桌前書架上的成千上萬的手稿,或是每個箱子、每個檔案夾所代表的那些如今已經都沈默了的作家們。就連他們過去作過老師的這個話題,也都小心翼翼的避開來,這一點帕維爾十分感激。只有一次,丹尼金讓他自己被埋葬的部份過往浮現,那是在他失蹤前不久一個三月底的下雪的午後。當時他們正在穿大衣,準備要離開了,剛好在後面書架當中一個燈泡在鐵絲罩中滅了,使得狹窄的走道陷在黑暗中。「『死者的復活,兄弟,』」丹尼金背誦起來,目光穿過書架中。「『先是在記憶中,之後是在精神中。』」他轉過頭。「安德烈.貝里,你知道。我個人很喜歡他。你有沒有看過《銀鴿》?」
「沒有。」
「幾乎再也沒有什麼人看過了。他也是檔案管理員。還是老師,作了一段時間。」他淡淡一笑。「像我們一樣。」
這是個玩笑,帕維爾知道,或者說以丹尼金肯讓自己表現的程度而言,接近是個笑話了:沒有人像他們一樣。
庫提瑞夫說,「對了,焚化爐可以用了。你最好是趁它再壞掉以前下去那裡吧。」他用靴子推了推辦公桌旁邊的盒子。「這個可以燒了。」
焚化爐。這是在庫提瑞夫來到以前,帕維爾避開的魯比揚卡的另一面。如今,每隔幾個星期,帕維爾就得處理掉這名年輕軍官從檔案室中淘汰出的任何檔案。古舊的案件、多年前已經結案並且遺忘的調查。「去蕪汰莠」,庫提瑞夫漫不經心的這麼稱呼它。彷彿檔案室是一處冷落已久的花園。帕維爾不甚情願地把這箱手稿搬上推車,推到走廊盡頭的工作電梯裡,下樓。
在地下二樓一個角落的焚化室外頭,隊伍已經排起來了。秘書、低階官員、檔案管理員:帕維爾數了數,幾乎有十幾個男男女女,全都是像他一樣的小職員,一陣肅殺的沈默籠罩著這些人。只有幾個穿制服、高統黑靴、態度懶散傲慢的軍官彼此低聲交談、說著黑色笑話,偷偷打量女人。
這裡有兩個焚化爐,都是龐大的煤油爐。舊的爐子老是故障,是二十世紀初期的東西。新的爐子是一年前才裝的,到現在都還沒燒過──至少那個經常在換這個或那個活門的年長工程師是這麼告訴帕維爾的。帕維爾守著推車在那裡等著的時候,工程師從焚化室走出來,用一塊髒破布揩著他那滿是痘疤的臉。
「隨時都會好了,同志們。」他歡愉地宣佈。
「你老是這麼說,」一名年輕官員抱怨。「我們真該把你丟進那個臭東西裡。你這個老頭子。」
「要有耐心,有耐心。」(待續)
挺快的──太快了──就輪到帕維爾了。雙排的爐火熱氣往他身上灌,火舌跳動閃爍,把亮光投到水泥地面上。焚燒的油味立刻衝進帕維爾的鼻子,讓他作嘔。站在打開的焚化爐前面實在太熱,他必須把臉擋住,可是他仍然感覺眼窩裡的眼睛像是都縮小了。箱子裡他發現有六個檔案夾──證物單已經被庫提瑞夫拿出來,送往樓上第四處的主要辦公室永久保存了。帕維爾匆忙把一個檔案丟進焚化爐時,綁著檔案的粉紅色緞帶鬆開了,紙張散出來,一張又一張,上頭是詩,帕維爾看到,成百上千首的詩。在其中一張紙頁上──這紙是蔥皮紙,透過它可以看到下方的火光──好多畫得漂亮的小鳥素描擠在頁緣上。帕維爾想像這些鳥必定是立在詩人窗外的窗台上。紙頁紛紛捲起,火花在它們之間奔逐。不要一會兒,每樣東西──詩人、詩作、鳥兒──都沒了。之後,在嘎啦嘎啦作響的往上升的工作電梯裡,帕維爾兩手抖著。
「你聞起來有煤油的味道。」庫提瑞夫告訴他。
帕維爾把推車推靠到牆邊,坐了下來。
「我可以給你一點友善的勸告嗎?」
帕維爾只需要這個:庫提瑞夫給友善的勸告。「好哇!」他說。
「你應該多去走,運動一下。時不時要出點汗,對你有好處。我注意到你甚至連午餐都沒吃。」
「我不餓。」
「我就是這個意思。像你這樣瘦的人需要吃東西的。如果你能多走動走動,或許可以幫助你的胃口。」
「告訴我,中尉同志,」過了一會兒,帕維爾說,「我只是在納悶。既然我們談起我。你看得多嗎?」
「你是說書嗎?」
「是的。」
庫提瑞夫皺眉頭。「一點點。我喜歡高爾基。說實話,我書看得不算多。」
所以他們才派你到這下面嗎?帕維爾心想。是因為這些作品全都讓你無動於衷嗎?他的目光落在巴別爾的檔案、找到的故事上,這年輕軍官還沒有把它放回箱子裡。帕維爾想像有一天早晨他到他的辦公桌時,發現巴別爾所有的檔案──手稿、筆記──都在等他。
帕維爾說,「你起先問我我認為巴別爾是個什麼樣的作家。問我他是不是個好的作家。」
「他是嗎?」
「他是個偉大的作家。」
庫提瑞夫無動於衷。「如果這是真的,那為什麼我沒有更常聽說過他?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就會讓我們在學校裡讀他的作品了,就像要我們唸高爾基一樣。你看過巴別爾的檔案。裡頭東西多到夠讓人得疝氣了。那些故事。如果他那麼偉大,為什麼書店或是圖書館裡沒有那些?」
「大體上說來,他是不再出版了。幾年前。『沈默類大師』──巴別爾不是曾經這樣開玩笑的稱自己嗎?」
「顯然他仍然在寫。」
「是的,」帕維爾說。「顯然。」
「寫給誰(who)看呢?」
應該是whom,帕維爾機械式地更正。「給他自己看吧,我想。」
帕維爾從沒有忘記丹尼金在那個冬日注視暗黑的書架時眼中的兇猛神情──那似乎已經是一輩子以前的事了。「死者的復活,兄弟。先是在記憶中,之後是精神中。」這些字眼──貝里的字句──具有咒語、祈禱的那種肅穆的力量。之後,兩人一起出了辦公室,走到忙碌的澤津斯基廣場上時,一陣乾而刺骨的雪花拍打他們的臉。狂風吹打丹尼金的領子,他連點個頭也沒點就離開帕維爾,閃進人行道上的匆忙人潮中,然後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