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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彗星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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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家房子在陸色荷街底,伊利諾州開羅鎮這邊的密西西比河岸。這條沙土路上種著整排的黑雲杉,看見爸爸大步踏著掉落的松針走回家時,我的心怦怦打著。在他肩膀上上下下跳著的,是一個紅色的箱子,上頭印著:萊諾公司,紐約羅徹斯特。箱裡是我的生日禮物,藍色彗星。藍色彗星是所有火車中的女皇。


我在陽臺燈光下等他,頭上這盞四十瓦特的黃色燈泡簡直就是拍翅飛蛾和吱吱吵著的金甲蟲的中央車站。廚房裡,晚餐熱騰騰、香噴噴的滾在爐火上。
這棟座落在陸色荷街底的房子曾是媽媽極大的驕傲。在我還是小娃娃時,媽媽將房子整理得非常漂亮,全黃的窗簾,配上亮白色的窗緣。牆上掛著我們唯一一張全家福,邊緣都捲起來了,有我、爸爸和媽媽。在那張用布朗尼照相機拍出來的照片裡,我還只是個瘦巴巴、滿臉雀斑的三歲小男孩,頭頂上方有一綹怎麼梳都不聽話的鬈髮直直指向天空。


媽媽原本是陸色荷煙火工廠的簿記,沒想到有一天,一道閃電居然就正正的打進了郵寄組的窗戶,擊壞了時鐘,也引燃了媽媽椅子旁的一箱羅馬炮燭。事後每個人都這樣說,在那半秒鐘的爆炸裡,至少她還來不及知道,什麼都還沒感覺就沒了。我所有記得的只有一個畫面,就是廚房窗外的那部救火車,以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卡梅姑媽,用手摀住了我眼睛。


僅剩的陸色荷工廠,後來被認定不再安全,很快就關門了。也許你會以為我爸爸一定想趕快搬離陸色荷這條街,搬離這會提醒他這樁悲慘意外的出事地。但最終是,他不願忍受離開這些黃色窗簾,還有媽媽親自漆上的白色窗緣。他更不想的是,搬到卡梅姑媽建議的莊園公寓村裡。卡梅姑媽老是想指揮爸爸該怎麼做。


「讓生活回到正軌,找個好女人,奧斯卡,」每回只要逮到一丁點機會,她就用不知道什麼叫做低語的音量在爸爸耳邊唸著:「這孩子需要個媽,你也需要一個太太幫你剪頭髮,幫你烤鍋晚餐。」
「彼此彼此,卡梅。」爸爸總是這樣回嘴。卡梅姑媽獨自住在一間擺滿陶瓷娃娃的小房子裡,活動遮板上還雕刻了有松鼠剪影。我聽說卡梅姑媽從沒結過婚,太多年輕男子在大戰中犧牲了,這附近單身漢不多。


「一個好男人比一個好女人難找多了。」卡梅姑媽對爸爸的回嘴都如此嗤之以鼻。
經常我腦裡會閃過卡梅姑媽為我們描繪的那個太太的畫面。她看起來像可口可樂月曆上的女郎,黑髮旁分,身穿鑽石形狀線條的洋裝,鮮紅的嘴脣炫耀著潔白的牙齒。
「不可能那麼幸運再找到一個像你媽媽那樣的女人,」爸會說:「新太太只會惹麻煩,礙手礙腳。」他意思是指在地下室我們的火車之間礙手礙腳。


所以,爸爸和我過著平靜的生活。在我搆得到爐子後,就由我,小奧斯卡,掌廚。才二年級,站在堅固的凳子上,我就夠高了,可以在星期天煎蛋餅、油炸早餐的香腸。我們每週的菜單裡,沒有出現卡梅姑媽口中的烤鍋菜。


這是菜單:
星期一:羊排、炸馬鈴薯
星期二:炸雞、罐頭四季豆、炸馬鈴薯
星期三:漢堡、炸馬鈴薯、番茄
星期四:熱狗、豆子
星期五:牛排、紅蘿蔔
星期六:豬排、包心菜
星期天:火腿以及加了鳳梨圈的醬汁


我們的菜單從來不變,因為爸爸和我非常滿意。菜色剛好多到不會讓我們覺得老是吃一樣的東西,卻又沒有像肝啊、菠菜那種足以倒胃口的東西。
雜貨都是放學後由我到魯賓市場買的,直接先記帳。我就提著菜回家,放在流理臺上,開始準備晚餐。


我們過得很好,爸爸和我。爸爸在約翰迪爾公司有份穩定的工作,推銷耕耘機給農人。甚至在家裡前廳,還安裝了電話,當然這是卡梅姑媽所不樂見的。至於我這邊,我的皮鞋擦得晶亮,功課總是準時完成。爸爸和我有共識:我們根本不缺什麼新太太。也因此,那個太太從沒出現。這樣很好,有太太的話,就只會猛擦口紅,然後逼我吃魚肝油。(待續)
最初,爸爸會動手開始佈局,其實只是為了讓自己走出鰥夫的消沉。開頭就只是很簡單的一圈軌道,火車站還是用菩提樹材自己做的,爸將它漆成了南瓜黃,就像開羅鎮真正火車站的顏色。他裁了八個小路標,白底藍字寫著「開羅」,跟真正的路標一樣,我用黃鉻鑰匙環將這些路名掛在火車站木瓦屋頂的屋緣下。接著我們又擺上了往東、往西的鐵軌,路軌枕下先搽上一層木匠用的膠,再小心翼翼的將細砂礫灑上去。


然後爸爸從萊諾目錄上,訂了一組路燈和電動柵欄,來搭配我們的第一部火車,一部標準型工程車。爸爸拿了一枝大約只有六根深褐色毛的小毛筆,用紅漆在火車頭的一邊寫上「蘇線快樂戰士」,完全和真正的蘇線一模一樣。我們的快樂戰士有一節載木頭的車廂,上面的木頭都和小雪茄一樣長;兩節牛車廂、一節運煤車、一節廚車,以及一節冷凍車廂;冷凍車廂裡頭有玻璃小冰塊,每個都比我的印度巴棋戲的骰子還小。


戰士後頭跟著的,是一部通勤火車,我們叫它南岸特別線,讓它在芝加哥和印第安那的沙丘之間來回跑著。這些乘客車廂裡面裝備有真的電燈,我們給這線特快通勤車設了三個車站,是艾伍士公司出品的,他們做的車站最精緻細膩。


後來爸爸又買了這本目錄裡最大的蒸汽引擎車頭,是260系列的,帶著側燈在兩旁,一紅、一綠。汽鍋下方有一盞紅燈,讓那些煤炭看起來像燒紅的。火車頭的線條鑲著紅銅和黃銅;車輪本身呈輻射狀,上有驅動器,外圈則包了一層鎳。這車頭拖著貨車廂以及三節臥鋪,我們為它命名為岩石島鐵路公司的巧克陶火箭。第一期的桌上模型這時已經擺不下了,因為西部造山工程開始了。我們用硬掉的窗紗拱出了山丘形狀,糊上熟石膏,再漆成灰色花崗岩。之後上頭塗上膠、撒上碎石,以及一層由開羅藥商賀普.舒威提供的綠色神祕藥粉。


「你不會把這些東西吞進肚吧,奧斯卡?」賀普.舒威這樣問我爸爸,邊把一整盒的綠色藥粉推過藥局櫃臺。
「跟你想的剛好相反,賀普,」爸爸回他:「我們是要拿來建橫貫鐵路的。」我們後來真的做到了。


工作臺上的高山、峽谷和之間的橋樑都是用橫樑木柱做出來的,像雲霄飛車十字交錯的支撐架。有個山洞貫穿群山之間,蜿蜒在高架橋下的河流是上了藍色漆的鋁箔紙,河上的漣漪則是用模型飛機的膠水畫出的透明線條。這些軌道佔據了地下室很大的長度和位置。很快的,我們添了兩張桌子、三個隧道。


「你根本十足的發神經,奧斯卡。」卡梅姑媽感恩節來我們家用餐,問地下室濃濃的膠水味是怎麼一回事時,這樣跟爸爸說。我表妹,那個比我小了一大截的葦書,不可思議的瞪著大眼瞧著這些擺設。
「別亂碰,葦書,會觸電。」卡梅姑媽說。


「我可以給妳看火車是怎麼跑的。」即使我不是很喜歡葦書,我還是帶著鼓勵的口吻對她說。葦書是卡梅姑媽從一個大家從不敢提起的姊姊那邊領來的孩子,有一次我不小心聽到他們說,也許葦書的親生媽媽會重新振作,回到她身邊來,但這一天從沒來到。葦書打從一開始就喊卡梅姑媽「媽媽」,她有張嘟嘟嘴,有一隻手整天拉著卡梅姑媽的裙子,另一隻手的拇指則流連在嘴巴旁邊。卡梅姑媽動作迅速得如同一隻抓老鼠的貓,逮住那根拇指,把它拍下來。


「把妳的手留在該放的地方,葦書小乖。」卡梅姑媽會這樣說。
「女生又不喜歡火車。」葦書這樣吵,然後那根拇指快速奔回拱形紅脣裡,
這回居然停留了整整三十秒鐘。因為卡梅姑媽正在教訓爸爸,說買這些電動火車跟把錢丟進水裡沒兩樣,好好的錢就這樣亂買一大堆電動火車。
「妳講的可是橫跨美洲的鐵路啊,卡梅。」爸爸聲音裡帶著笑,一隻手暖暖穩穩的放在我襯衫領子上。接著爸爸點燃一根繆瑞兒細雪茄,這樣卡梅姑媽和葦書就會自動上樓去了。(待續)
我個人無法決定最喜歡的是夏天傍晚還是冬天傍晚,應該是很高興能擁有兩者。
四月到九月,收音機裡可以接收到小熊隊和紅雀隊的每場比賽。火車在涼快的陰暗處跑著固定路線時,我們就在地下室聽過一場又一場的比賽。
假如你抬頭看過去高高牆上的那兩扇窗戶,可以看到夏日長長的黃昏慢慢的褪去。需要空氣時,我們會將窗戶打開,中央大草原的熱風便會灌進來。


「風裡,你都能聞到從堪薩斯吹來苜蓿的味道。」爸爸會這樣說,我們兩個就在那裡裝開關、修軌道,加上新的設備。
一九二八年,爸爸賣了很多耕耘機,幾乎沒有一週沒有從紐約羅徹斯特萊諾公司送來的紅箱子,有時甚至兩箱。在火車箱子裡,總會附著一頂藍白條紋的硬紙工人帽,和一組配著這套火車路線的萊諾車票。我從沒戴過那種帽子,因為感覺像給娃娃戴的,但那些車票以彩色印刷,看起來跟真的一樣。我會收集這些車票,皮夾裡至少用橡皮筋捆著十二張。


冬天傍晚,太陽早在我放學回家、爸爸從約翰迪爾下班前就下了山。我們會邊吃晚餐,邊討論當晚該做的工作,然後就關上屋內所有的燈,下樓去。在沒有月亮的晚上,站在陸色荷街上,也許你根本看不見我們家房子。冬風會吹過寂寞的黑雲杉,我想像,阿拉斯加來的風也會這樣吹。在地下室的深處,爸爸和我站在一起,四周是呼嘯而來、疾駛過去的火車,火車煙囪裡的小彈丸會冒著煙,車頭燈會照出前頭的鐵軌。


「聽那哨笛聲,」爸爸跟我提過好多次:「跟我在農場上聽到的一模一樣。農夫收割麥草時聽的也是這聲音,這聲音直穿過大草原,一直傳到林肯還有更過去的地方。好人壞人在教堂裡、監獄裡聽到的都同樣是這聲音,狼嚎一樣。」
「狼嚎在說些什麼?」我問他。
爸爸沒回答。


我們的萊諾火車和真實大世界裡的是相對一致的。它們都是照著真正的火車頭、貨車和臥鋪做出來的,每個該停的火車站我們都設計讓它停了再開,沿路會越過洛磯山脊,跑過科羅拉多河,然後穿過山洞回到芝加哥南邊來。在無風的地下室夜晚,我們橫跨美洲的金山州特快火車橫過草原,來回跑在洛杉磯和芝加哥之間。每部火車過來時,車站的燈光都會閃起來,條紋的柵欄也會在平交道自動放下來。


到了一九二九年,我們已經擁有十條完整的火車線了。所有之中,我最愛的就是藍色彗星號。爸爸也認為,這是所有萊諾火車中的極品。彗星的火車頭是寶藍色的,後頭還拖著一節放置煤炭及水的藍色貨車節。它的幾節乘客車廂用銅牌寫著著名天文學者像威斯特哈普、法葉和巴納德的名字。如果你要,車廂的屋頂可以掀開,裡頭有帶著門栓的門、內部照亮裝備、旋轉椅和有挑高天花板的廁所。


爸爸和我在火車最後,又加了一節瞭望車廂。爸爸用鑷子將兩張在拱形玻璃屋頂下的藍色座位轉了向,成為欣賞風景的最佳位置。「有一天,小奧,」爸爸這樣說:「我們會上紐約市去搭豪華藍色彗星號,這兩個座位就是特別為我們保留的。整條大西洋海岸線會展現在我們眼前,從頭到尾。我們會在亞特蘭大城下車,讓人家把我們的畫像畫在甲板上,然後就在海邊吃土耳其太妃糖,也許這會是你下個生日禮物喔!」


我下個生日來了又走,爸爸和我從沒離開過開羅,但想像力帶著我們在美洲大陸上上下下的馳騁,這樣對我就夠了。有時我會把頭側放,一隻耳朵貼在模型草皮上。「想睡覺了嗎,小奧?」爸爸總是這樣問。
「不是,只是在看,」我也總是這樣回答:「只是在看。」


其實我真正在做的,是閉上貼著草皮的那隻眼睛,用上方那隻眼瞇進去乘客車廂裡。這些車廂裡都完整的附有剪出來的小人,像剪影似的坐在每張窗口下。這邊有兩個戴著帽子的袖珍錫剪女人,手舉得高高的,面對面看著對方,開心的在聊天;那邊有個錫製男人在看報紙;有個小小錫男孩完全沒理會站在他上方捧著餐盤的服務員,用他臉上那兩顆小小的眼睛在回瞪著我。用這方法,模型裡的所有人、事都成了真,我也不再比眼前這些小人、小火車、小建築物大;我真心相信,只要我想,我可以直接走上人工草皮,走進火車裡。我可以直接衝上藍色彗星號的階梯,疾駛過夜色下的麥原,往前方的洛磯山前進。


知道這一切都可能成真,我簡直就是全開羅城裡最快樂的男孩了,甚至是全伊利諾州最快樂的男孩。我,小奧斯卡.歐吉維,在這巡迴火車安全的幽暗處;我,跟著身旁比我大很多的爸爸在一起,安裝和汽車電池差不多大的中央控制和節流閥,這個讓火車能夠呼嘯而過、讓交通號誌能一紅一綠的閃著,這個讓世界所有東西都能成真的主腦。(待續)
第二章


一九二九年秋天,狼嘯哀號在東方一千六百公里外的地方。紐約市出事了,人們稱之為大崩盤。我不懂是什麼東西倒了還是碎了,因為那時我才九歲。
爸爸大聲唸著開羅先驅報給我聽。「百萬富翁絕望的從大廈窗戶跳下來,」他這樣報導:「一些華爾街鉅子廉價售出鑽石襯衫綴飾,現在在街角擺攤子賣蘋果。」
「為什麼?」我問。
「他們的錢全賠光了。」爸爸回答。


收音機也不願閉嘴,老是在講這個崩盤。大人跟我解釋的字句,像雨滴那樣的掉在耳朵上,沒滴進去。
「像老千那樣在股市裡賭博,」卡梅姑媽曾這樣說:「這是魔鬼的傑作,信貸、融資追繳,是信貸毀了大家的日子!華爾街每一個金融鉅子,都像賭馬場裡的算命仙!」


關於這件事,我沒問什麼是老千,什麼是融資追繳,我自己麻煩已經夠多了,是數學,一九二九年那年的數學題目搞得我七葷八素。老師把題目寫在黑板上時,我的心根本到處飛,飛到窗上的小蟲身上,飛到滴答滴答的大時鐘上。老師從沒揍過我們,不過常將她那把尺打在小朋友桌上。每個給了錯誤答案的學生桌上,都會換來一聲啪啦!那年我拿了很多呸哩和啪啦,結果當然是數學不及格。


爸爸試著要教我快速解題法,對於分數運算,他有祕訣,可惜我不能將爸爸的方法帶進教室,因為老師不允許任何捷徑。


大崩盤之後的那一年,爸爸耕耘機的訂單開始下滑了,約翰迪爾傳出了裁員的風聲。爸爸擔心倘若一個月賣不出十部的話,會被解聘。
一九三○年過了,環境卻更惡化。一九三一年夏天,爸爸跟我解釋,全國的錢全像肥皂泡沫般的被沖進水管了。胡佛總統沒比羅馬皇帝尼祿好,羅馬城快燒成灰燼了,尼祿還在那裡拉小提琴。工人、農人口袋裡找不到錢,存款變成了沒價值的東西。
農產品跌價了,農人不再訂購耕耘機。


到了八月,我們的菜單改了,從牛肉跌到罐裝地瓜,從羊排沉淪成火腿條。不再有繆瑞兒細雪茄,也不再有從紐約羅徹斯特來的箱子。萊諾的目錄仍持續寄來,但現在看到那些最新型、最光亮的火車照片只會給我們帶來折磨。
夏末的一個夜晚,爸爸看到我正著迷的翻著目錄,那一頁是「聖誕送禮的最新模型!」照片上是一個男孩和抽著煙斗的爸爸,聖誕節清晨他們感情洋溢的看著全新火車。把煙斗換成雪茄,這根本就是爸爸和我的寫照。


爸爸站在我後方看著目錄上的廣告。「真是美啊!」他歎著氣說:「總統號。」那是一輛全新銀色的模型火車,火箭般的流線造型,每節車廂都以一位總統命名。價錢是其他火車的至少三倍。
「哇,爸爸,這若能跑在我們的陳列裡就太完美了!你看,瞭望車裡還有個女孩呢。」
這是非常不尋常的,萊諾模型火車裡裡外外、上上下下擺的幾乎全是男孩,和他們抽著煙斗的爸爸。從沒放過女孩。
「這組火車很貴,看看明年能不能。」爸爸說。
「沒關係,爸爸,」我嘗試要讓他放心:「我們火車夠多了!」
但即使躲在地下室,這個遠離上頭世界的地方,爸爸也不斷的把弄指頭,卡卡作響,直皺著眉頭,根本無法專注在火車上。


「小奧,」有天晚上他跟我說:「他們要收走這房子。」
「房子?」我問:「什麼房子?」
「我們房子。」爸爸看著我身後的牆這樣回答。
「但這是我們的房子啊,」我跟他爭:「這是自由國家,沒有人可以搶走別人的房子。」
「這房子還在繳貸款,小奧。」他這樣說,眼睛像病人一樣張得大大的。
「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我們還欠開羅第一國際銀行的錢。銀行經理賽門.裴帝選今天在你上學時開著他的大班特利車來過。這週末,銀行就要把房子收回去了。」


「可是……」我的心怦怦的兜著圈子。
「卡梅姑媽連喝杯咖啡的餘錢都沒有,」他說:「一點辦法也沒有。小奧,我們完了。」
「那我們住哪兒?」
「他們說加州有工作。」
「我們能把這些模型都帶去嗎?我們所有的火車?」
「小奧……」他開了口,卻沒能講下去。
「什麼?」
嘴巴還沒張開,他的臉色已經回答了我。「火車得跟房子一起賣掉。」
「什麼意思?賣掉?」(待續)
爸縮了一下,好像我打了他一巴掌。「小奧,」他說:「不賣火車換點現金,我馬上成了流浪漢。意思是說,我就得在深夜趁貨車停在側線時趕快溜上去,試圖別被鐵路警察抓到;沒被抓到的話,我可以跟那些遊民、流氓一起睡在牛車裡,然後皮夾、鞋子都會被偷走。賣掉模型火車的話,我就能有尊嚴的買張岩石島鐵路公司的車票,可以用<<爸爸舒>>牌子的刮鬍泡刮鬍子。」


我不喜歡他的「我」,我要聽的是,「我們」。
爸爸繼續用陰鬱的聲音說:「我猜銀行經理的兒子喜歡火車,裴帝選用半價買下所有模型。小奧,這樣我就有足夠的錢買張到加州的火車票,還能在找工作期間,有點錢先撐過一個月。」


我不願聽到我得去和卡梅姑媽還有葦書住一起的話從爸爸口中跑出來,他伸出手臂要將我攬過去,但我像著了火的孩子那樣大吼大叫。我衝上樓,跑進夜色中,用力甩上那扇紗門。我胡亂闖進暗處,好像陸色荷街那清涼的雲杉可以澆熄我身上的火。我毫不懷疑野狼正在望著我,用紅眼睛,從陸色荷煙火廠廢墟中的破落窗戶裡望著我。


如同暴風雨總是從最遠的樹林後陰森的逼近過來,爸爸要離開的這件事也籠罩在風中,在早餐桌上壓著我。他希望能進入聖佛南多山谷的約翰迪爾工作,但誰也不知道加州會有怎樣的工作。那裡的農業和這兒不同,這兒種的是苜蓿和麥子,那邊種的是核桃與柳橙。「那邊」,加州的東西仍然淹腳目,像中國食物、棕櫚樹,像好萊塢的電影明星。


「迪爾在那邊有兩個分部,」爸爸愉悅的說:「我剛申請了轉調。」事情要看光明面,他這樣跟我擔保,但聲音裡可聽不出任何陽光。
印象中,孩子總是住在圈著圍牆的草地裡,大人牢牢的守衛著。我們不准到圍牆外,大人只告訴我們要發生什麼事,卻從不解釋為什麼。如果有人解釋為什麼,又總是不具道理。至少不是一個十一歲的你會覺得有道理的那種道理。


一九三一年九月一日,裴帝選先生和他的副手拿走了我們家的鑰匙,也成了火車的新主人。
我在地下室窗口處,聽著裴帝選先生跟他的助手講話。
「法蘭克,把火車和配件用羊毛布包好,」裴帝選先生對副手說:「把他們自己做的擺設丟掉,叫一兩個人搬出去燒了。賣房子時,地下室得整理到乾乾淨淨。」


我真想用拳頭揍這個裴帝選先生,真想戳他鼻子,真想在他班特利沙龍大車的油箱裡倒糖。可是我什麼也沒做,一小時後,爸爸在沒了床單的床上找到我。
「該走了,小奧,」他說:「洗把臉,你可不想讓葦書問你眼睛為什麼紅紅的那種尷尬問題。」
爸爸和我提著兩件裝衣服的行李,和一箱火腿條,搭上了往卡梅姑媽家的公車。
「我會把火腿條藏在卡梅地下室的水箱後頭,」爸爸說:「在你再也吞不下任何一口烤沙丁魚時,小奧,這箱東西會在那裡等你。」


爸爸打著領帶,為的是讓人看起來精神一點。他的第一段路程,是搭五點十分的車到托皮卡。
「別拖拖拉拉的,奧斯卡。」爸爸彎身跟我道別時,卡梅姑媽這樣對他說。


爸爸蹲了下來。「我會給你寫信,」他輕聲在我耳邊講:「我會寫很多信,等我在那邊找到了好工作」──他的眼睛都模糊了──「你就搭金山州特快車過來找我,我會給你寄車票回來,然後在洛杉磯火車站等你。保證,小奧。」
「我有東西給你,爸爸。」我也輕聲的講回去。
「什麼東西?」
從頭到尾,我都把

這東西抓在手中。裴帝選先生把這留在傘架上,在他記起來前,我溜進去把它拿走了,小心的用層層的衛生紙包起來。
爸爸打開衛生紙。「搞什麼啊,小奧,這是麥卡努多啊,有錢人的雪茄!」他將雪茄放在胸前:「我會把它藏好,下次看到你時,再點!」
我揮手看他走下街角,在陽臺上伸長身子望著,他倒退著走,給我送飛吻,大叫著:「金山州特快車到洛杉磯來,小奧!不會太久的!」我將指頭放在鼻下,在聞最後一絲麥卡努多的氣味。我絕不會把它洗掉的。(待續)
「進來廚房幫忙,現在,小奧!」卡梅姑媽發現我還站在前面陽臺欄杆旁直望進空了的街道時,這樣叫我。
「我從沒看過一個大男生哭。」葦書這樣批評。
「好啦,現在可看到了。」我砰的把她的話彈回去,但明顯的,我聲音裡的刺在吼著:「閉嘴,笨蛋!」


「在這屋子裡,小奧,我們保持指頭忙碌,舌頭客氣。」卡梅姑媽說:「請你去洗手,把那個噁心的雪茄味道洗掉!」
她拿出了一磅過分潔白的乳瑪琳,爸爸一定才走上佛瑞門街角,她就要我把乳瑪琳打開倒進碗裡。這種乳瑪琳,是像白磚一樣的軟油脂,買來時包在一層臘紙袋裡,包裝紙上興高采烈的標示著「奶油琳」。在油脂中間,有一圈像紅釦子那麼大小的東西,我得把這鮮紅色的小染劑和進這一鍋白油中,慢慢將這大圈紅色稀釋進去,直到顏色化開,將整碗的油染成一種噁心的黃色。


「爸爸都買奶油。」我說。
「這就是為什麼他得離開,還把房子賠給銀行的原因,年輕人。」卡梅姑媽這樣回答。「奶油、火車、雪茄,就是這樣窮的!你會發現我們這裡的生活節儉多了!」
從此什麼都不同了。


我放學回家時,晚餐砂鍋已經煮好了,就裝在不怕烤破的綠色烤盤裡,放在爐子上。姑媽不准我靠近火爐。「男孩子煮飯!世界反了啊!」卡梅姑媽這樣說。
功課做完我就上床,腳搓洗了,在卡梅姑媽前也禱告過了。等她腳步聲一走下走道,我就從皮夾裡把那一疊萊諾車票拿出來,這是我特別收藏起來的,沒跟著火車組賣給裴帝選先生。
我把萊諾金山州特快線的車票移到最上頭,當然這張票連讓我上公車都無能為力,但我就是好愛看印在上面這些金色的字:


金山州特快線
芝加哥迪爾猛車站,往洛杉磯
GSL(金山州特快線)
頭等艙,臥鋪
來回票
127


只有把玩具車票握在手中,我才能入睡。


‧‧


卡梅姑媽以教鋼琴和朗誦維生,學校放學後,她就到有錢人家去。她有固定路線,每週到每家一次。
我一直求卡梅姑媽讓我自己在家。「我得做功課。」我這樣解釋,她正看著我最後一次的成績單。「你數學不及格,小奧。」她說。
「多位數除法和分數我都有問題。」
「哼,這成績一定得進步才行。」她說。
「如果您願意讓我留在家裡,我保證一定乖乖做功課,做完所有功課。我會很用功很用功,拜託,卡梅姑媽?」我求她。
卡梅姑媽不喜歡有人求她,但話又說回來,她也不喜歡看到我數學不及格。


葦書在那裡上上下下跳著,要我們聽她說。「星期三在馬立威家,有檸檬派可以吃;」她唱歌一樣的講著:「星期五白士特家的廚子都會給我一大片巧克力蛋糕。」她的指頭繞著一束頭髮玩著:「要是小奧也跟我們一起去,媽媽,說不定他們就不願意給這麼多派和蛋糕了。說不定我們只能分到一小片,或根本就只給鹹餅乾了。」


卡梅姑媽看來並不擔心葦書所說的事,她只是又一次皺著眉盯著我的成績單說:「你已經十一歲了,小奧,」她使用的是那種在教會唸生病教友名單才會用的語調:「至少要負責讓自己下一次成績進步到C+吧。我讓你看家,但要是我抓到你在讀圖書館的小說,還是惹任何麻煩,你的日子可就不會太好過了。」
「謝謝您,卡梅姑媽。」我這樣回答。


「這世上到處是流氓和遊民,」卡梅姑媽說:「那些狗急跳牆的人偷搭火車到處上下,穿著髒兮兮的衣服在城裡亂轉。他們睡在街弄裡,找到機會就伸手要東西。」
「是的,姑媽。」我冷靜的回答。
「不許有任何外人進這屋子,不准跟陌生人講話。不可以用火柴、浪費電,或偷吃任何不該你吃的東西。清楚了嗎?」
「是的,姑媽,而且倘若您願意讓我點爐火的話,我還可以在您回家前,先把晚餐可口、暖暖的準備好!」(待續)
卡梅姑媽用她澄藍的眼角好奇的盯著我,我猜很少人會主動提出要為她做事,因為她總是在任何人有機會想到前,就已經把所有事情做完了。
對於我所提的,她只回了:「看著辦。」然後就戴上帽子和棉布白手套,往街底大步走往公車站,一手拉著葦書,另一手提著裝著樂譜和<<名人演說集>>的袋子。


在她旁邊,葦書嘰嘰喳喳的唱著:「我是紅……紅色知更鳥,在繞……繞……跳繞,因為今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是裴帝選家的貝慈和序瑞的課!他們有灑著鮮奶泡的巧克力奶!有時候還浮著小棉花糖!」


「裴帝選!」我喘了一大口氣,裴帝選居然是卡梅姑媽的鋼琴和朗讀客戶。裴帝選家的男孩就是現在擁有我火車的人。這些年在學校操場我也學會了一些髒字,公車一把卡梅姑媽和葦書載走,載往河邊高地那些大房子的所在後,我就將會的髒字全部串連起來,大聲開罵。


我打開<<現代兒童算術>>課本,盯著功課看。我一看到分數就想睡覺,得找點東西吃以保持清醒。
我小心翼翼的繞著卡梅姑媽的廚房,看著食物貯藏室。她不像我以前,總會在魯賓的小市場買點香草夾心餅或維也納罐裝香腸放著;她有的是一貯藏室的豇豆和罐頭鱈魚餅。唯一的可能大概就是煎餅了,卡梅姑媽或許不會注意到有一顆蛋、一杯牛奶、一丁點的乳瑪琳和一些麵粉消失了。


我吃了幾片加粗糖漿的煎餅,因為卡梅姑媽不願花錢買細糖漿。煮菜時,卡梅姑媽用的油是酥白,這是一種罐裝起酥油。可是我一看到酥白就作嘔,所以挖了一小丁點的奶油琳來取代。


我五年級的老師歐德比太太,最愛的就是出問題。在開始應付七十四分之十三除以三分之二,然後再乘以八分之七前,我先將平底鍋、盤子洗到晶亮,沒有人看得出來我動過什麼。煎餅香郁的味道,將會被等一下熱騰騰奶油蘿蔔砂鍋的味道蓋過去。


經過一週的煎餅和分數後,歐德比老師的臨時考,我居然掙扎拿到了D,沒有不及格。看著葦書和卡梅姑媽消失在17號公車裡,知道馬上就有煎餅可以吃,這種滋味簡直就和煎餅本身一樣的好。每天下午我都迫不及待等著這一小段冒險時光,偏偏歐德比老師就把小數引進來了。長串小數的除法,簡直就是跳進了宇宙的黑暗處。<<現代兒童算術>>在我看來,和那個專門愛出謎語的希臘獅身女怪斯芬克斯沒有兩樣。


我看著作業:


豬肉販史密斯每磅豬肉賣一元五十一分,豬肝每磅兩元二十九分。豬肉販瓊斯每磅豬肉賣兩元九分,豬肝每磅九十九分。如果布朗太太想買兩磅半的豬肉和六磅豬肝,她應該跟哪一個豬肉販買?


我跟在森林裡迷路的小孩沒有兩樣。每一道問題都像要我找出西北水道,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一條路線。望著窗外做白日夢,我想像豬肉販史密斯和瓊斯穿著血跡斑斑的圍裙在秤肉。而且,誰要吃噁心的豬肝啊?也許布朗太太比較喜歡其中一個肉販,也許肉販史密斯隔著漢堡肉跟她眨了眼。誰在乎她上哪攤買啊?我是不在乎的!


我煎了兩份煎餅,坐在前門陽臺鞦韆椅上跟作業奮戰,因為我需要陽光,不准浪費電。
就在陽臺鞦韆椅上,就在一個十月亮麗的午後,我把十題題目攤在身旁椅子上,在那裡解題。
倘若一個旋轉翼每小時轉五十六萬九千零一點四五六二次,那麼速度減低百分之點零六後,每小時它將轉多少次?
接下來的九題更糟。我的心又漫遊到火車上了,現在火車模型在哪裡?我閉上眼睛想著藍色彗星號,還會再看到它嗎?我知道,再摸到那些火車的機會,就和飛上火星的機會一樣大。
「這些問題我可以教你!」一個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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