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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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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姿來接走安妮和札克。我穿好衣服﹐準備去法院。我把那疊信件放進包包﹐拿出來﹐然後再放回包包。我已經把寄給安妮和札克的信挑出來﹐藏進我的衣物抽屜櫃。再怎麼說﹐那些信是小孩的﹐法院無權過問。佩姬透過法院要求的是她寄給喬的信件﹐忘了一併要求我交出寄給小孩的卡片。

我打完最後一通電話﹐這次是打給母親。我告訴她﹐我讀過佩姬的來信。她說﹐「妳已經夠忙了﹐何必再自找麻煩呢﹖想不想聽我的意見﹖照我奶奶的想法﹐每一個女人的廚房地毯下面﹐都應該準備一道暗門﹐艾拉。」
「妳的意思是﹐我應該做賣私酒的生意﹖」
「我是說﹐只要為孩子好的事情﹐妳都應該去做﹐即使是犯法也在所不惜。」
「媽。我不希望安妮和札克從小以為生母不要他們了。如果我不把信件交給法院﹐我等於是生活在謊言裡。即使哪天我讓他們看信﹐他們會知道我扣住證據﹐不讓法官知道母親有爭取監護權的意願。如果我交出信件﹐我不認為法官會改變心意。小孩應該留在我身邊﹐和卡波吉家族同在。」
「那是妳的一廂情願…法官會怎麼想﹐妳又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妳要我以謊言來『保護』小孩﹐不讓他們接觸事實﹐而這些事實有助於他們瞭解他們並沒有做錯事﹐沒必要自責或羞愧。你要我對小孩撒謊﹐對不對﹖」
「妳是在指桑罵槐嗎﹖」她停頓片刻。「傑莉豆﹐我瞭解妳不高興的原因。」
見我不回應﹐她繼續說﹐「我馬上搭飛機南下。」我叫她別急﹐風雨過後﹐我可能更需要她的安慰。

我步出門口﹐包包裡沒有那疊信﹐但走到吉普車旁﹐我卻轉身奔回門廊﹐衝進走廊﹐從廚房桌上攫起信件﹐打翻了胡椒研磨器。我從地上撿起來﹐放回桌面﹐看了一會兒。這個研磨器是喬的寶貝。他是想對我說什麼嗎﹖為何等到[現在]﹐他才想講話﹖我等著﹐研磨器卻固定在原位。我甩甩頭﹐想甩出至少一絲絲的邏輯。

帶著信﹐我幾乎走出門了﹐在走廊上卻覺得步步縈繞著呼聲﹑笑聲﹑哭聲﹐迴盪著安妮和札克製造出的喧鬧嘻笑。我當下決定﹐誠實的事﹐正確的事﹐我實在做不出來。儘管我再怎麼希望做﹐我實在做不出來。我把信塞進床頭櫃的抽屜﹐這一次翻覆的是喬的相片。「夠了﹐」我說出聲來﹐「不要再鬧了。」我急急走出門﹐來到車子旁邊﹐以免又改變主意。

車子經過葡萄園。幾星期前﹐這裡是一片金黃﹐如今葉子轉為赤紅和橙色。一個男人背對著馬路站著﹐雙手插在口袋裡﹐凝望著原野﹐彷彿這把火是他放的﹐正在欣賞自己的傑作。
來到法院﹐我看見安檢X光機器﹐慶幸自己沒把那疊信帶過來。但信畢竟是信﹐又不是槍械。話說回來﹐如果我把信放在包包裡﹐我一定自覺身藏火力強大的武器。
法庭外面有一行椅子﹐我在尾端坐下來等。貴恩律師匆匆自走廊另一頭走向我﹐短腿似乎走得不耐煩﹐大腿在醬紫色的褲裝下不斷摩擦。她說﹐「我已經和佩姬的律師討論過了。正如我告訴過妳的情形﹐他們願意在今天協調出一個結果﹐先是限制探視的日數﹐小孩大了﹐再逐漸增加探視的機會。」

「能探視幾天﹖」我問。
她戴上老花眼鏡﹐速讀著文件。「一年四個週末﹐夏天兩個禮拜﹐耶誕假期一個禮拜。」她聳聳肩。「日數不多。不過﹐她想爭取小孩去她家玩幾天的機會﹐對這一點她有爭到底的味道—她甚至願意搭飛機過來接小孩過去。」
佩姬坐在同一條走廊裡﹐離我遠遠的﹐側身面向她的律師﹐聆聽律師的話。這位律師有點年紀﹐身材高大﹐結著紅色蝴蝶結﹐戴著細框眼鏡。(待續)貴恩律師接著說﹐「這份是協議書﹐妳從頭看過一遍﹐看完直接簽字﹐然後我們會站到法官面前﹐告訴法官﹐雙方已達成協議。我們會在法庭裡朗讀協議內容﹐接著法官會問妳是否同意。妳要回答﹐同意﹐然後就結束了。妳可以回家去陪小孩。」她附帶一句﹕「更可以省下一大筆錢。」
佩姬已經簽字了。她渾圓的筆跡出現在底線上﹐我現在認得出她的書寫體。我在協議書上簽名。幾分鐘後﹐貴恩律師從J法庭的門口探頭出來﹐示意要我進來。最後一排坐著老喬﹑瑪瑟拉和大衛。我叫自己相信他們是來為我打氣﹐但我知道他們是怕我不聽話。
佩姬走進來﹐腰杆直挺挺﹐好像頭上頂著一本書似的。她的這種姿勢我已經見多了﹐但現在的我看得出來﹐這是她勇敢的假象。她的眼睛周圍不見化妝品﹐洩漏了她的沉痛。不敢塗睫毛膏的日子﹐有誰比我更懂?

輪到我們的時候﹐法官前面有幾張深色的膠合板木桌﹐我們分桌坐下。佩姬的律師朗讀協議條文﹐語調舒緩﹑親切﹐在法庭裡顯得格格不入﹐軟化了[監護權﹑請願人﹑探視權]這類硬梆梆的字眼﹐宛如朗誦著童話故事﹐提示著幸福快樂的結局。而我只要不亂講話﹐大家從此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法庭記錄員一臉無聊﹐忙著記載律師宣讀的內容﹐我定睛注視著法庭記錄員﹐因為看其他地方會讓我難安。不能看佩姬﹐她的眼睛水汪汪。不能看法官﹐怕法官識破我的心機﹐怕他憑直覺評斷我有罪。不能往我的背後看﹐因為卡波吉家族指派的衛兵在站崗。

先起立的是佩姬。她高舉一手宣誓﹐同意協議書的內容。接下來輪到我起立。我在發抖﹐一顆汗珠順著我的脊背涓流而下。
我舉起一手。我看見瑪瑟拉的手﹐高舉起來﹐重重甩上我的臉﹐想把理智打進我的腦袋。我看見祖母的手﹐高舉起來﹐一巴掌把羞慚打進我的心靈。我死也不會打安妮或札克耳光。然而﹐我這手一舉起來﹐和她們有何差別﹖我的這一支同樣名列「消音手」之林﹐隱瞞真相的全貌﹐隱瞞最重要的事實﹐不讓安妮和札克知道。

我只需回答「我是」和「我同意」。我說出前者﹐合上嘴巴﹐等著下一問題問完。我張開嘴巴。我說﹐「庭上﹖可以讓我講幾句話嗎﹖」心跳重重敲擊著我的耳鼓﹐我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法官的年紀可能不到五十﹐卻幾乎全禿﹐微笑的表情彷彿他覺得有點好笑。「不准。妳應該讓律師代表發言。」
「可是﹐庭上﹖」我說。「我有必須呈堂的證據。」
「畢恩小姐﹐為什麼呢﹖律師﹐我建議妳最好把客戶帶到外面的走廊﹐以免她--」
「因為證據是真相﹐」我說。貴恩握緊我的手臂。「我希望大家知道真相。我找到佩姬的信了。」
瑪瑟拉的驚呼聲劃破法庭。「耶穌﹑聖母﹑天父啊﹗」

佩姬的律師起立。「對不起﹐庭上﹐我們要求過那些信﹐畢恩小姐也宣誓那些信件不存在。她觸犯了偽證罪。」
貴恩也站起來。法官對她說﹐「律師﹐對方律師是否要求妳的客戶交出那些信?」
「庭上﹐我還沒有見過信。我不知道客戶已經找到。」
「畢恩小姐﹐信在哪裡﹖妳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放在家裡。我在星期日晚上發現。庭上﹐我仍然認為我家是安妮和札克的最佳歸宿﹐我只是不希望這項決定建築在謊言之上。」

法官嘆息。「畢恩小姐﹐妳顯然是看太多《法網遊龍》(Law and Order)了。妳有沒有考慮過﹐這事應該先和律師商量一下﹖妳家離法院多遠﹖」
我告訴法官﹐只有半小時的車程。
「我希望妳把那些信交給妳的律師。我也希望妳能由她代妳發言。妳付錢請她的用意就在這裡。」他把目光轉向貴恩律師﹐命令她拷貝信件﹐分送每人一份。
法官示意要女書記上前﹐兩人邊討論邊翻閱一本冊子。他點一點頭﹐書記坐回她的位子。(待續)「書記剛告訴我﹐」法官說﹐「有個案子原本待審﹐現在雙方已經在庭外和解﹐所以本席的日程表在今天下午出現空檔。雙方如果反對這些信件列入證物﹐本席可以在下午討論。」他改對佩姬的律師說﹕「如果你願意﹐本席可以考慮延審。」木錘鈍鈍敲了一聲﹐法官命令大家在下午兩點回來。
我坐著﹐依舊不敢向左右看﹐也不敢看後方。貴恩律師關上公事包﹐沉著口氣說﹐「唉。我敢說﹐本來必勝的案子﹐因妳這句話破局了。」
佩姬和她的律師已經離開﹐所以我們也走出法庭。瑪瑟拉走過來。「艾拉﹐妳是怎麼了﹖妳以為政府最懂﹐政府哪懂什麼東西對安妮和札克最好﹖那些人啊﹐他們最懂拆散家庭。妳小心一點﹐別讓政府把我們的寶貝送去什麼鬼地方﹐用鐵絲網圍牆關起來。」

我想安撫她﹐叫她不要擔心。我想告訴她﹐法官依然會做出有利我方的判決。我想說﹐我會好好撫養小孩﹐不會對他們隱瞞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免秘密卡進幼小的潛意識中﹐悄悄在他們的心靈裡持續作祟。這個秘密可能殘害他們﹐可能使得他們淪為明眼盲人﹐只看得他們想看的事物。我也想告訴瑪瑟拉和其他家人﹐我對大家的愛依然深切﹐依然需要大家的支持﹐做這件事的目的並非想傷害他們。
但是﹐我只喃喃說聲對不起﹐就讓貴恩律師帶我走過他們身邊﹐走出門﹐來到自助餐廳。我打電話給露西﹐問她能不能趕快去我家﹐把信帶過來。

「妳確定嗎?」她說。我不答腔﹐她才告訴我說﹐她一個小時之內可以趕來法院。
露西把信帶過來了。她用力擁抱我﹐久久不放手。她說她會在走廊等我﹐有需要可以找她。貴恩替我端來一杯咖啡﹐放在我面前﹐我連碰也沒碰。拿到信﹐她去影印發送﹐然後回來﹐開始讀信。
最後﹐她從老花眼鏡的上緣瞅著我看。「艾拉﹐妳是從哪裡找出這些信的?」
我把小貓躲進下墊的事情告訴她﹐也訴說我拆信的心路歷程。
她搖搖頭﹐直視我的眼睛﹐我來不及閃躲。我後方有一張椅子在油地氈地板摩擦出聲音。

「貴恩﹐我的做法是對的吧?告訴我。」
她又搖頭。「妳應該先通知我﹐我們也好預做準備。但是 ﹐這種事該從何準備起﹐我也不清楚。」
「安妮和札克不應該從小認為被母親拋棄。我想說出事實。不過﹐我仍然希望小孩能和我在一起。這樣的安排最好﹐法官難道看不出來嗎﹖我以為加州法官判決的著眼點是小孩的福利。」
她攪拌著咖啡﹐繼續攪拌﹐然後說﹐「對我來說﹐我不只是想打贏這場官司。我認同小孩應該歸妳的看法。不過﹐妳畢竟是他們的繼母。雖然妳認為繼母﹑生母是枝節問題﹐法院卻步這麼認為。生母仍然擁有所有的權利。」
「可是﹐妳不是說…」
「別管我是怎麼說的。這些信改變了事實。現階段﹐我們要討論的是﹕我們反不反對讓這些信列入證據?」

「呃﹐不反對吧。這才是我主動揭發這些信的用意。」
她解釋說﹐我們無法從信件裡挑出對我方有利的前幾封。「不是全部列入證據﹐就是一封也不列入。所以我認為﹐我們不要反對﹐因為法庭會讓所有信件一起列入證物。」
我點頭。她去找佩姬的律師磋商。我坐在原位﹐仰頭避免淚水潰隄﹐掏出手機﹐撥黎姿的號碼。我想聽聽安妮和札克的聲音﹐可惜沒有人接聽。
貴恩回來說﹐佩姬的律師同意去知會法官﹐雙方允許信件呈堂﹐但佩姬也提出和解的條件。(待續)「雙方採取聯合監護權﹐小孩歸佩姬照顧﹐給妳探視權…一年四次﹐外加夏天兩星期﹐耶誕節之後一星期。」
我搖頭。「[給我]探視權?絕對不接受。不會吧貴恩?妳自己說過﹐我才是他們真正的母親。」
她拉一拉襯衫的袖子﹐讓袖子露出套裝外套的袖口。她打開肥厚的五指﹐按在信件上。「艾拉﹐我方的論點主軸在於『生母棄養』。這些信推翻了棄養的論點。如果滿懷母愛的生母願意養育下一代﹐現在又希望擁有子女的監護權﹐身為繼母的妳是一點權利也沒有。當初結婚時﹐妳甚至沒有被設定為小孩的法定監護人。」
我的喉頭緊縮。「那些信只證明佩姬應該進入小孩的生活圈。不過﹐我方照樣可以從安妮和札克的福利切入。肘彎是他們生長的故鄉﹐這裡有親近大家庭。號稱罪惡之都的拉斯維加斯怎麼比得上?」
她以指頭按住太陽穴。「對方提出的條件﹐我們不必現在決定接不接受。我們先聽聽法官怎麼說。」

回到J法庭裡﹐史坦頓法官發出一聲長嘆。他的目光在佩姬和我之間遊走﹐以疲憊而釋然的口吻說﹐「本席讀完這些信件了﹐內容確實為本案注入新觀點。事實上﹐調解員的建議書根據的是請願人三年來對兒女不聞不問。這些信件推翻了上述的根據﹐顯現一位充滿母愛卻精神不穩的年輕母親。她之所以離家﹐是因為她自認這樣做對小孩的好處最大。而她的抉擇極可能是正確的。本席不得不說﹐小孩的亡父並沒有盡力與母親溝通﹐使得母子難以團圓﹐本席感到難以接受﹐也不禁懷疑繼母在這過程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本席會下令進行監護權調查﹐調查終結後﹐將本案移交聽證會。但本席在此聲明目前的見解﹕幼子心目中的母親是畢恩小姐﹐而長女心目中的母親是卡波吉小姐。或許監護權判決應該以此為依據。」
我抓起貴恩的筆﹐在牛皮紙信封上寫﹕{不行﹗}
她起立。「庭上﹐在本案進入漫長的調查程序之前﹐可否允許雙方和客戶詳談﹖」

貴恩和我坐在律師會議室裡。我咬牙切齒說﹐「小孩不能被拆開。」
「這個法官太誇張了﹐簡直荒唐。他可能只是想譁眾取寵。法官拆散小孩的情況並不常見。」
「妳自己也聽見了吧﹖我不能冒這種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別急。判決不會今天就下來﹐他只是推測將來的發展。首先﹐法院會開始調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調查﹐訪談所有相關人士﹐六個月的調查期間﹐大家會如坐針氈。而且費用高昂。」
「錢的事﹐我不在乎。要錢﹐我去[找]。我擔心的是﹐這一調查下去﹐苦的是大家。瑪瑟拉…她和老喬大概會為了這事磨損半條老命。不過最苦的人莫過於安妮和札克。」

「和接下來的事情比較起來﹐調查還只是小事一樁。艾拉﹐目前佩姬願意和妳共同監護小孩。我們也能要求法官保留雙方修正協議的權利﹐這樣一來﹐往後還有機會重審監護權的歸屬。」
「可是﹐現在的實質監護權歸她?」
貴恩點頭。「我們可以讓案子進入聽證會程序﹐法官可能把完整監護權判給她﹐妳空手而回﹐連探視權也沒有。而且兩頭落空的機率不是沒有。正常的情況是﹐繼父母在監護權方面是毫無權利。」她傾身向桌面。「除非妳能證明對方棄養。艾拉﹐最佳結局是妳得到札克卻失去安妮。而妳顯然不希望姐弟被拆散。」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都怪那些信曝光。
「貴恩﹐如果小孩是妳的﹐妳會怎麼辦?」
她一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聯合監護權。我會接受對方的條件。現階段﹐我方的最佳策略可能是這個。可以嗎?」
我點頭﹐但我說不出「可以」。
她把我留在會議室裡﹐省得我面對老喬﹑瑪瑟拉或大衛。她去準備書面答覆。我雙手捧臉坐著﹐明確知道自己是盡力為所應為﹐卻辜負了我愛的所有人。(待續)黎姿打開前門﹐擁抱我。「法蘭克來電了。妳的做法太偉大了。」
我的喉嚨打結。我搖著頭﹐聽見札克在說﹐「媽咪來了﹗媽咪媽咪媽咪﹗」他衝向我﹐握著一隻身穿夏威夷衫的暴龍。我抱他起來﹐沒有哭。黎姿把視線岔開來。安妮也走出來﹐一手勾住我的腰帶環。我依然沒哭。
我向黎姿道謝﹐小孩也謝謝她。我開車載小孩經過四條街﹐回到家中。我不知該如何告訴他們﹐因為事實依然盤旋不停﹐猶如鯊魚鰭尖圍著母子三人打轉﹐不久將生吞我們。
我知道﹐如果不坦白﹐安妮會從我夜半沉聲電話的片段拼湊出小塊事實。我也不希望佩姬搶先告訴她。貴恩堅持要我親口對小孩闡述事實。法官雖然同意暫緩下令調查﹐他只給我兩天的時間。

我不希望拖那麼久。我把小孩帶到後門廊坐下﹐把我們一同製作的檸檬水冰棒帶過來吃。製作冰棒的過程中﹐札克在廚房地板上灑了一大片檸檬水。小孩在後門廊坐下後﹐我擠進姐弟之間坐﹐對他們說﹐「今天發生了一件事﹐我想找你們談一談。」
安妮抬頭望我。她的瀏海用粉紅色髮夾向後別著—可能是黎姿的女兒和她的共同傑作—她是愈來愈像佩姬了。「什麼事?」
「嗯﹐妳的媽媽佩姬﹐妳知道吧?」
姐弟兩人同時點頭﹐安妮說﹐「當然知道﹐傻瓜。」
我強擠出笑容。「妳當然知道。是這樣的﹐爹地死後﹐她和我出現…意見不同的情況…為了你們兩個應該住在什麼地方﹐我們有不同的看法。我希望你們待在這裡﹐和我住一起。大人之間如果意見不相同﹐有時候會去一個叫做法院的地方商量出決定。而今天早上﹐決定出來了﹐你們兩個以後應該和佩姬媽媽住在一起。」

「為什麼?」札克問。他甩著胖嘟嘟的腿﹐踹著門廊底下的格柵﹐問話時停止甩腿的動作﹐兩眼在我臉上搜尋答案﹐冰棒汁順著手腕﹑手臂﹐流到他那件大男孩的牛仔褲。
「因為大事被我搞砸了。我沒有盡全力爭取你們。也許我沒有盡一個真正母親應該盡的義務。」
「因為﹐」我說﹐「由於佩姬媽媽是你們的…親生母親﹐她嫌現在和你們相處的時間不夠﹐想多陪你們一點。」
「為什麼?因為我在她的肚子裡面住過?」
「因為。她愛你們。而且她是真的很想念你們。」
安妮終於開口。「那妳呢?妳也愛我們啊。」
「對。」我強嚥一口水。「我非常非常愛你們。而且我也會很想念你們。」

「妳傷心嗎﹖」
我點頭。「[不過。]妳和札克會展開一段很棒的新歷險記。你們會住進媽媽那棟漂亮的大房子﹐有你們自己的房間﹐會有好多新朋友陪你們玩。我也會有機會去看你們。」
「去看我們?像外婆來看我們那樣?」札克問。
「對﹐差不多。」
他瞪圓了眼睛﹐黏黏的下巴顫抖起來﹐皺出許多小凹洞。我拉他過來﹐以臂彎摟住他。
他說﹐「我才不要。」

安妮說﹐「妳明明發誓過!」她以顫音說﹐一顆淚珠滾落臉頰。「妳說過永遠不會離開我們的!妳騙人。」
「安妮﹐我也不希望發生這種事情。我愛你們。我發誓。我…」
「不要對我發誓!」她甩掉冰棒﹐倉皇站起來﹐準備衝進屋內﹐跑到門口卻轉身﹐雙手自然下垂﹐淚水噗簌簌﹐瞪著我看。「妳跟我打勾勾發誓過的﹗妳說永永遠遠不離開!」
「過來這裡﹐巴娜安妮。」她衝向我﹐三人抱在門廊上﹐札克已開始哇哇大哭。
安妮在啜泣聲中說﹐「我不想再勇敢下去了。」
我撫摸著他們的頭髮。兩朵雲飄過地平線﹐輕柔而雪白如浸信禮袍。「妳哭沒關係﹐」我告訴她﹐「生氣也沒關係﹐並不表示妳不勇敢。」

即使到今天﹐即使當我在腦海重播這一幕﹐揮別的場面仍然以慢動作進行﹐但實際情形發生得很快。我猜史坦頓法官的想法是﹐快動作撕掉OK繃比較不痛。問題在於﹐人終究不是OK繃。(待續)兩天之後﹐也就是安妮七歲生日的前一天﹐冷冽的晨空低垂而灰沉﹐佩姬打開出租車的門﹐掀開後車廂﹐穿著青藍色絲質洋裝和高跟鞋。在屋子裡﹐安妮帶著弟弟繞行一圈﹐依序擁吻親戚﹕瑪瑟拉和老喬﹑大衛和吉爾﹑露西﹑法蘭克﹑黎姿﹑凱麗﹑物一和物二﹐最後兩人來到我面前﹐抬頭等著。胖胖的瑪瑟拉轉身背對我們。札克抓著啵比﹐另一手提起湯瑪士火車行李箱。他堅持要穿湯瑪士拖鞋來搭配行李箱﹐我捨不得跟他爭﹐只覺得這點小事依依他﹐何嘗不可?
但瑪瑟拉轉身﹐向我走過來說﹐「妳去幫他穿鞋子。馬。上。去。」
「瑪瑟拉。是他自己想穿拖鞋的。他的要求只有這一點。我們別為了這點小事爭﹐好嗎﹖」
「爭﹖妳哪裡懂得『爭』﹖妳只會舉白旗﹐只懂得投降。」她再次轉身背對我。

安妮穿的是勃肯鞋和牛仔褲﹐而非佩姬第一次來探視時她堅持穿的小淑女裝和漆皮鞋。我用自己的勃肯鞋尖碰碰她的鞋尖﹐然後為他們打開紗門﹐牽起小手﹐引導大小三人步下門廊階﹐穿越砂石地。儘管如此﹐我仍盼望天意或不可抗力之因素竄出來喊停﹐說﹕「這只是一場試煉﹐是亞伯拉罕(Abraham)以親生兒子以撒(Isaac)獻祭的考古題。及格了﹐妳轉頭走回去﹐帶小孩進屋裡﹐考試到此為止。」我把全神灌注在麻木自己的心靈﹐忍著不哭﹐不要看佩姬﹐不要把小孩推進自家車﹑投奔加拿大或墨西哥。

凱麗跟著我們走﹐在佩姬的出租車外面兜圈子﹐其餘家人則待在門廊上。安妮的肩膀抽動著﹐隱忍著哭意﹐但札克一見姐姐忍得臉孔扭曲﹐自己開始嚎淘大哭。在他的哭聲中﹐佩姬大喊﹐「他們不會有事的﹗我們趕快走就沒事﹗」
「妳懂個頭﹐」我想說卻無言。我替小孩扣好兒童座椅的安全帶﹐如我平常的動作。我親他們﹐擁抱他們﹐用袖子替他們擦拭眼淚與鼻涕。我告訴他們﹐我很快就會去看他們﹐今天晚上會打電話給他們。
佩姬和我都舉起手﹐舉得無力﹐然後她發動引擎﹐札克這時縱聲嘶喊﹐「我…要…我…的…{媽咪}﹐」反覆不停﹐大家則無言以對﹐站在門廊上揮手﹐他的哭聲漸行漸遠﹐直到哭聲﹑札克﹑安妮都化為塵埃。

大家依序走下階梯﹐法蘭克﹑黎姿﹑露西都自願留下來﹐但我只搖頭回絕好意。老喬轉向我﹐抖著嘴唇對我說﹐「妳連替札克穿鞋子都做不到。我們這一家的男人﹐不准穿拖鞋離家。」一雙鞋子而已﹐瑪瑟拉和老喬未免太無理取鬧了吧﹖我一時搞不懂﹐心情失序的我也暫時不想管。大衛擁抱我﹐但抱得有氣無力而且匆忙﹐只在我的背拍一下﹐絲毫沒有平日的義大利熱情。他告訴我﹐「妳放自己幾天假吧﹐店裡的事包在我們身上。」我知道他們也有暫避我幾天的需要。瑪瑟拉走時﹐一眼也不看我。

大家走後﹐我直接進小孩的房間。凱麗跟過來。我隨手帶上門﹐把自己扔進安妮的床鋪﹐把臉埋進她香香的枕頭﹐以札克剛才的聲勢嚎淘痛哭﹐聲聲充滿我無能安撫的沉痛﹐痛徹心扉。凱麗彷彿感應到痛﹐也跟著吠叫。哭聲來自我的心靈深處﹐止無可止。我哭個不停。我試過佩姬的手機三次﹐但她始終不接。

凱麗的吠叫聲吵醒我﹐接著我聽見正門傳來持續而用力的敲門聲。混混沌沌之間﹐我伸手摸索鬧鐘﹐不知鬧鐘跑哪裡去了﹐這才記得自己躺在安妮的床上﹐仍穿著白天的衣物﹐接著想起原因。敲門聲持續﹐我放任自己遐想﹐我只要一下床﹐就會發現敲門的人是佩姬﹐帶著安妮和札克回來﹐告訴我說﹐她的行為是錯得離譜。結果來人是UPS的快遞員﹐送來一盒包裹﹐是佩姬在一星期前寄給小孩的東西。我沒有簽收﹐只刪掉寄件地址﹐註明﹕[退回]。

佩姬依舊不接電話。我留言。接下來四小時之間﹐我四度留言。那天﹐來電有三通﹐全不是小孩打來的。來電者是全地球仍肯和我講話的另外三人﹕我母親﹑黎姿﹑露西。我讓答錄機接聽﹐深怕自己如果一接﹐小孩會打不進來。母親和黎姿說﹐她們在想我﹐如果我想談心﹐歡迎來電。露西說她明天下班後會過來﹐一句話也不問。
我唯一的責任剩下餵凱麗﹑母雞和物一﹑物二﹐清理雞舍和貓咪的沙盒﹐拔雜草。我做完了這些事情。凱麗一直用鼻子頂我﹐要我牽她出去散步。她把狗繩咬過來﹐歪著頭﹐以哀傷的眼神看我﹐總讓平日的我難以抗拒。但這天我渾身乏力﹐也不想見到鎮上任何人。(待續)我走到房子的另一邊﹐抱起熟睡的小貓﹐像嬰兒一樣抱在臂彎。我見到的每一件事物都刺傷我的心﹕小孩的相片﹑玩具﹑美勞作業。安妮在幼稚園做了一個陶土花瓶送我﹐我放在書架上。花瓶的表面原本黏著通心粉字母﹐拼出﹕[母親節快樂]的字樣﹐我每次看見總是會心一笑。花瓶帶回家後不久﹐Mother一字的M掉了﹐空留凹痕。但只在小孩離家的隔天﹐我才注意到﹐缺了M的[母親]意味著[外人](other)。

冰箱嗡嗡響起﹐時鐘滴滴答答﹐柴爐裡的一塊木頭被燒塌了。我坐在沙發上﹐電視頻道一臺換過一臺﹐看了幾小時﹐後來轉到TV Land頻道。這一臺純粹播放一九六○﹑七○年代的老節目。我看了《脫線家族》(The Brady Bunch)﹑《派崔吉家族》(The Partridge Family)﹑《二二二教室》(Room 222)。父親過世後的那段時間﹐我成了這些影集的忠實小觀眾﹐邊看邊懷疑自己的媽媽太遜﹐怎麼不能像雪莉‧派崔吉(Shirley Partridge)那麼鮮﹐自己的爸媽怎麼不多生幾個﹐不然兄弟姐妹共組一個流行樂團多棒?

我放凱麗出去﹐又想打電話給小孩﹐可惜已經晚上九點了﹐他們一定在自己的新房間裡呼呼大睡。這是我從他們生命中缺席的第一天﹐我們卻沒機會講電話﹐只好等到明天早上再說。我開門讓凱麗進來﹐她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趴著。電視播放著《艾德先生》(Mister Ed)﹐我睡著了﹐早上醒來﹐看見電視播放的是《太空仙女戀》(I Dream of Jeannie)。

我重複少少幾項的日常家事﹐考慮要不要打掃房子﹐卻又問自己﹐唉﹐何必呢﹖一整天﹐一齣齣影集在我眼前玩接力﹕《二二二教室》﹑《吉里根漂流記》(Gilligan’s Island)﹑《艾迪的爸爸求婚記》(The Courtship of Eddie’s Father)﹑《快樂農夫》(Green Acres)﹑《那女孩》(That Girl)﹑《勿食雛菊》(Please Don’t Eat the Daisies)。凱麗小的時候﹐小嘴是逢東西必嚼﹐喬和我認為﹐我們的生活比較不像《勿食雛菊》﹐比較像是《勿食門廊》。

我再打給小孩﹐依舊無人接聽。最後佩姬來電了﹐想讓我知道他們昨晚深夜才到家﹐因為班機誤點。
「可以讓我跟小孩講幾句嗎﹖」我說。
「我瞭解﹐這事對妳一定很難適應。以小孩來說﹐他們也是非常難以適應。」
札克在她背後啼哭﹐「我…要…我…的…媽咪﹗我…要…我…的…媽咪﹗」
「艾拉﹐我認為﹐妳現在跟他們講話﹐對他們只有壞處。給我們一點時間來調適吧。他們想念妳﹐如果妳跟他們講話﹐只會讓情況惡化。我們需要合力渡過難關﹐我們三人。」
「妳在開什麼狗屁玩笑?」我說。「讓我跟他們講電話。我可以讓他們的心情好一點。」
「我倒覺得不會﹐」佩姬說。「艾拉﹐妳在法庭上的表現高尚﹐是缺乏勇氣的人做不出來的舉動﹐但現在我要求妳﹐給我們一點空間。」
「見鬼了﹐妳以為妳是誰?」
「我知道我是誰…我是他們的母親。」這句一說完﹐她掛電話。

「賤人!」我對著電話尖叫﹐不是針對任何人﹐然後把電話摔向牆壁。
這還不夠。我感覺像誤食迷幻藥的貓﹐心情慌張。我該怎麼辦?札克哭著要媽媽!喬的三腳架仍立在客廳的角落﹐被我當成臨時紀念碑。我抓起三腳架﹐仍穿著睡衣﹐走到屋外﹐把三腳架當成球棒﹐把自己當成即將上場打擊的球員﹐對著空氣練身手。我走向喬的卡車﹐他心愛的青蜂俠車。我站穩腳跟﹐使盡渾身的氣力﹐擊碎了擋風玻璃﹐把徹底粉碎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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