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急速轉身改變方向，差點就害佩姬翻倒。我們在一部搬家公司的卡車後方停下來探頭窺看。我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有五個天使朝著雪白翅膀的天使俯衝而去，從他們的攻擊姿態看起來，這是場五對一的戰鬥。天色太黑，看不出後來那些天使的特徵，不過其中一個很顯眼。他是個巨人，明顯高於其他同伴，而且我覺得他的翅膀形狀似乎不太一樣。話說回來，他們落地時翅膀收得很快，沒辦法看得很真切，我心裡不禁納悶那個巨人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不同。
我們壓低身體。我的肌肉似乎僵住了，拒絕從卡車輪胎後面這個還算安全的地方離開。到目前為止，天使似乎還沒發現我們的存在。
在壓垮的油電混合車上方，有一盞燈閃爍了幾下後點亮，看來電力恢復了，而這盞路燈是少數沒遭到毀壞的其中之一。這道唯一的光源因為過度明亮而顯得怪異，比起照明，對比的效果反而更加顯著，接著街上幾扇空蕩的窗戶也亮起燈，周圍足夠的光線讓我看清楚那些天使。
他們各自擁有相異的翅膀顏色。摔在車上那一個擁有雪白色的翅膀，巨人的翅膀跟夜色一樣漆黑，其他的則是藍色、綠色、深橘色、虎斑色。
天使全都沒穿上衣，肌肉的線條隨著每一個動作收縮或放鬆。他們的膚色就像翅膀，顏色不盡相同。壓在車上的雪白翅膀天使是淡褐色皮膚，黑翅膀天使的皮膚跟雞蛋一樣蒼白，其他的則是從金色到深褐色都有。照理說這些天使身上應該有很多戰鬥留下的傷疤，然而他們的皮膚卻沒有半點損傷，完美到全國的舞會皇后都會願意犧牲自己的舞會國王來換取。
雪白天使從壓毀的車子頂部滾下，看起來很痛苦，不過就算受了傷，他還是以半蹲的姿勢落在地上，準備發動攻擊。他的動作既敏捷又優雅，讓我想起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的一隻美洲獅。
雖然他受了傷，敵人的數目也多出好幾倍，不過從那些天使小心翼翼接近他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是個很難應付的對手。其他天使看起來很強壯，但是跟他相比，卻只顯得相當粗野而笨拙，他的體格就像奧運游泳選手那樣結實健美。就算敵人手上幾乎都拿著劍，他仍然像是做好空手戰鬥的準備。
在他摔下來的時候，手裡的劍掉到距離車子幾呎的位置。那把劍跟其他天使的劍一樣，劍身只有短短的兩呎，雙面都非常銳利。
他看見自己的劍，變換姿勢想去拿，可是深橘色翅膀的天使先一步踢開了劍。雖然劍身稍微在柏油路面上轉動了一下，離主人更遠，但是移動的距離十分有限。看來那把劍一定跟鉛塊一樣重，不過劍被踢開後，還是令那雙雪白翅膀無法觸及。
我鎮靜下來，看著這場天使的處決儀式。結局已經很明顯了，然而雪白天使還是奮力抵抗了一番。他踢開了虎斑翅膀後勉強穩住自己，準備對付另外兩個天使，不過他沒辦法一次解決五個敵人。
最後，四個天使終於將他壓倒在地，就差沒坐在他身上。黑天使巨人大搖大擺的上前，有如死亡天使，而我猜說不定真的就是他。我看得出這是場經過長久爭鬥的最後一戰，從他們注視彼此的樣子，從黑天使用力拉扯攤開雪白天使翅膀的方式，我可以感覺到他們過去的恩怨。他對虎斑翅膀天使點點頭，對方接著把劍高舉到雪白翅膀的上方。
我想要閉上雙眼，不去看這最後一擊，可是沒有辦法，我的眼睛忍不住睜大。
「你當初就應該要接受我們的邀請。」黑天使說。他用力將翅膀從雪白天使背後拉開。「不過我也沒料到你會有這種下場。」
他又對虎斑天使點了點頭。劍身猛然往下劃，割掉了翅膀。
雪白天使狂暴的大喊。他的憤怒與痛苦在街上迴盪。
鮮血四處噴濺，灑到了其他天使的身上，也讓雪白天使的身體變得滑溜，使得壓制他的動作更加不易。雪白天使用閃電般的速度踢開了其中兩個，讓他的同類彎著身體痛得在地上打滾，當另外兩個天使勉強想壓住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能夠掙脫。
可是黑天使一腳用力踩到了他的背上，正對著剛才的傷口。
雪白天使痛苦的深吸一口氣，不過並沒有叫喊出聲，其他天使就趁這個時候急忙上前，繼續壓制住他。
黑天使把割下的翅膀丟開，那片翅膀就像一隻死掉的動物砰一聲落在柏油路面上。
雪白天使的表情非常憤怒。他還存有鬥志，但就跟傷口流出的鮮血流逝得一樣快。鮮血浸濕了他的皮膚，讓他的頭髮糾結在一起。
黑天使抓住另一片翅膀，用力拉開。
「要是我能夠決定，我就會放你走。」黑天使說。他的語氣充滿敬佩之意，讓人覺得好像是真心話。「不過我們都是奉命行事。」除了敬佩之外，他並沒有絲毫悔意。
虎斑天使的劍對準了雪白天使另一邊翅膀的關節，劍身反射著月光。
我畏縮起來，預料又是一個血淋淋的畫面。在我背後的佩姬因為同情，不小心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深橘色天使突然斜著頭看向黑天使背後，注視著我們這裡。
我蹲伏在搬家卡車後方全身一僵，心跳停止跳動，然後又以三倍的速度狂跳。
深橘色天使起身離開屠殺現場。
直接朝我們過來了。(待續)4
我的腦袋因為恐懼而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是，該如何引開那個天使的注意，讓媽媽可以把佩姬推到安全的地方。
「快跑！」
媽媽被嚇得目瞪口呆，她受到驚嚇後一個人轉身就跑，根本沒帶走佩姬。她一定是以為我會推輪椅。佩姬看著我，稚嫩臉孔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她轉動著輪椅，盡全力追上媽媽。雖然妹妹可以自己推輪椅，可是速度根本沒辦法像讓別人推時一樣快。
要是不引開對方的注意，我們全都別想成功逃脫。我沒時間考慮後果，瞬間做出了決定。我跑到空地上直接往深橘色天使衝過去。
我隱約聽見附近傳來一陣憤怒而痛苦的叫聲。第二片翅膀被割掉了。雖然可能為時已晚，但是我已經來到雪白天使那把劍掉落的地方，而且也沒足夠時間去想新的計畫了。
我幾乎是在深橘色天使的腳邊撈起劍，本來以為會很重，所以用兩隻手去抓，結果那把武器在我手中幾乎沒什麼重量，毫不費力就拿了起來。
我把劍丟向雪白天使。
「喂！」我使盡力氣大喊。
深橘色天使彎腰躲避，臉上表情看起來跟我一樣驚訝，因為那把劍直接從他頭上飛了過去。這是在情急之下，沒認真考慮就做出的反應，更別說那個天使現在大概因為流血過多性命垂危。可是短劍移動的方向出乎我預期的準確，最後劍柄部分直接落在雪白天使伸出的手上，就像受到某種力量牽引。
少了翅膀的天使沒有半點遲疑的朝黑天使揮劍，儘管身受重傷，他的動作仍然飛快又猛烈。我能理解為什麼其他天使必須在數量上占了絕對優勢之後才敢包圍住他。
劍身劃過了黑天使的腹部。他的鮮血湧出，跟原先流到地上的一大灘血混在一起。虎斑天使往老大的方向一跳，在黑天使倒下之前接住他。
雪白天使搖搖晃晃站起來，背部早已血流成河。他奮力又揮出一劍，在攙扶黑天使退開的虎斑天使腳上劃出了傷口。
另外兩個天使先前見情勢不對便先退開，現在急忙扶住黑天使跟虎斑天使。他們擺動著強而有力的翅膀，跟受傷的天使一起飛向夜空，同時在地面滴下了一道長長的血跡。
這招聲東擊西真是出乎意料的成功。我的心裡湧現了希望，說不定媽媽跟妹妹現在已經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藏起來。
結果深橘色天使一記反手攻擊，讓我的世界頓時變得痛苦無比。
我整個人往後飛，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肺部緊縮到讓我根本忘記要呼吸。我只能蜷縮成一團，努力想讓身體吸進一點空氣。
深橘色天使轉身面向雪白天使──現在應該也不能說是雪白了──他全身肌肉緊繃，看起來很猶豫，似乎是在考慮自己打敗那個受傷天使的可能性。雖然雪白天使少了翅膀，全身是血，連站都站不穩，不過他的劍還是穩穩的對準深橘色天使。雪白天使的眼神燃燒著憤怒與決心，而這大概也是讓他能堅持下去的動力。
那個流著血的天使一定很有名氣，因為就算傷成這樣，毫髮無傷又健壯的深橘色天使還是用力把劍塞回了劍鞘裡。他嫌惡的瞪了我一眼，接著就在街上跑了六、七步，揮舞著翅膀飛離現場。
等敵人轉過身之後，受傷的天使隨即虛脫跪倒在被割下的兩片翅膀之間。傷口流血的速度很快，要不了幾分鐘就會死在路上。
我總算吸進了足夠的空氣，雖然肺部因此感到燒灼，不過肌肉重新得到氧氣後放鬆許多。我沉浸在鬆了一口氣的喜悅中，攤開了身體，然後轉頭看著街上。
結果看見了令我全身震顫的畫面。
佩姬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費力推著她的輪椅。在她上方，深橘色天使已經停止爬升，像隻禿鷹一樣盤旋，然後開始朝她俯衝。
我立刻起身，像顆子彈飛奔過去。我的肺部因為缺氧而刺痛，但是我不在乎。
深橘色天使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看著我。我繼續衝刺，頭髮被他揮動的翅膀吹開。
很近，很近了，再快一點。都是我的錯。我惹毛了他，讓他決定傷害佩姬加以報復。我的罪惡感讓我更焦急的想要解救她。
深橘色天使大喊著：「快跑，猴子！跑啊！」那雙手往下一把抓起了佩姬。
「不！」我一邊尖叫一邊伸手想抓住她。
她被拉到半空中，尖聲叫著我的名字：「潘琳（Penryn）！」
我一隻手拉到她的褲管，緊抓住那塊棉質布料，上面還有媽媽為了想保護她不受邪惡侵害而縫製的黃色星芒圖案。
我一度以為可以把她拉回來，我緊縮的胸口也一度以為可以救到她而放鬆。
但褲腳從我的手中滑開了。
「不！」我跳起來想抓住她的腳，結果指尖只碰到她的鞋帶。「把她還給我！你不需要她！她只是個小女孩啊！」我的聲音喊到最後都啞了。
過沒多久，那個天使已經飛到聽不見我的距離，但我還是一直對他大喊，而且就算佩姬的尖叫聲已經消逝，我還是在街上試圖追過去。一想到他可能會讓她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我的心跳簡直都要停了。
時間彷彿陷入凝滯，我只能站在街上喘息，看著天空上那個小點逐漸收縮，最後消失無蹤。(待續)5
在佩姬從雲端消失許久後，我才轉過身尋找母親。這並不代表我不關心她，而是我們之間比一般的母女關係更為複雜。如果說我對她的愛應該像玫瑰那樣紅潤，那麼這份愛還要加上幾道黑色的傷痕跟許多灰色的斑點。
四處不見她的蹤跡。她的推車翻倒在地上，裡頭那些垃圾就散落在我們剛才用來躲藏的卡車旁邊。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大喊出來。
「媽？」要是有任何人或東西會被聲音吸引，也一定早就跑來這裡，躲在陰影中窺看。「媽！」
街上沒人，沒有半點動靜。就算藏身在街邊陰暗窗戶後方，默默監視著一切的那些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他們也不可能主動告訴我。我試著回想自己是不是有看見另一個天使抓走她，不過腦海中只有佩姬從輪椅上被拉起時，那雙不會動的腳。那個時候就算有人偷襲我，我也很可能根本不會察覺。
在有法律、銀行、超級市場的文明世界裡，一個有妄想症的精神分裂患者是個大麻煩，然而在銀行跟超市都被幫派份子當成刑求場地的世界中，輕微的妄想症卻是個優點。
不過在精神分裂這方面仍然是個麻煩。無法分辨現實與幻想，終究還是缺點。
但是，媽媽很有可能在狀況變糟之前就逃走了。說不定她就躲藏在某個地方，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等她覺得安全的時候才會出現。
我再次掃視周遭，但只看見窗戶暗著的房屋跟棄置的車子。要不是我這幾個星期以來都從那種陰暗的窗戶後面偷偷往外窺視，我很可能會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倖存者。不過我知道，在鋼筋與混凝土建築的後方，至少有幾個人正在評估情況，考慮著該不該冒險出來街上搜刮天使的翅膀，順便帶走他身上可以割掉的部分。
一個禮拜前，我們家附近來了個叫作賈斯汀的新鄰居，他說傳聞街上有人提供獎金懸賞天使的身體部位，把天使大卸八塊當成新興的經濟活動。翅膀的價碼最高，不過手、腳、頭皮跟其他較為敏感的部位也可以換到不錯的報酬，只要能夠證明來自天使身上就行。
一陣細微的呻吟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全身的肌肉立刻緊繃起來，準備面對另一場戰鬥。幫派份子來了嗎？
又是一陣微弱的呻吟。聲音並不是來自那些房子裡，而是我的正前方。我面前只有那個趴在地上流著血的天使。
難道他還活著嗎？
我聽過的所有故事都說天使只要翅膀被割掉了就會死，不過這大概就跟人類被砍斷雙手也會死的道理一樣。如果沒處理傷口，都是會流血致死的。
能弄到天使身體部位的機會並不多，街上隨時有可能擠滿企圖奪得賞金的人，我最好趁有辦法的時候趕快離開。可是我隨即想起，如果他還活著，說不定會知道他們把佩姬帶去哪裡了。我小跑步過去，心臟因為期望而猛烈跳動。
鮮血從他的背後流下，在柏油路面上聚積成好幾灘血泊，我粗魯的把他翻過身，想都沒想就直接觸碰他的身體。儘管我非常焦急，還是注意到他超凡的俊美，以及光滑的胸肌。我想像著要是他的臉上沒有那些傷痕跟瘀青，看起來一定就跟印象中的天使一樣。
我用力搖動他，但他只是跟希臘神像一樣躺著動也不動。
我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他的眼皮胡亂眨了幾下，一度認出我。我壓抑住驚恐想逃跑的衝動。
「他們去哪裡了？」
他呻吟了一聲就要將眼睛閉上。我又甩了他一巴掌，力道毫不留情。
「告訴我他們去哪裡了。他們要把她帶到什麼地方？」
心中有一部分的我很討厭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潘琳這個女孩竟然用力打一個垂死的生物。不過我把這個念頭深深塞到了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決定救出佩姬之後再去想。
他又發出一聲呻吟，於是我知道，除非替他止血，而且帶到某個幫派份子不會衝過來將他分屍成碎片的地方，否則問不出任何事情。他仍不停顫抖，大概進入了嚴重的休克狀態。我把他的身體翻到正面朝下，這才發覺他有多輕。
接著，我跑到媽媽那輛倒下的推車旁邊，從一堆東西裡面翻找出可以包裹他的破布。在推車的底部藏著一個急救箱，我只遲疑了一秒就趕快撈出來，雖然我根本不想把珍貴的急救物品浪費在一個遲早會死掉的天使身上，不過少了翅膀的他看起來很像人類，所以我還是在他的傷口上鋪了一些消毒紗布。
他的背上沾染了太多鮮血跟泥土，讓我沒辦法看出傷勢有多嚴重。反正這不重要，只要讓他撐到可以告訴我佩姬的消息就好了。我用一條條的破布盡可能的纏住他的上半身，想藉此對傷口施加足夠的壓力。雖然我不知道將一個人纏得太緊會不會害他死掉，但是我很清楚流血致死的速度比任何死亡方式都快。
在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背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注視所帶來的壓力。那些幫派份子八成以為我正在割下戰利品，而他們會評估情況，猜想其他天使回頭的可能性，或者他們是否有足夠的時間衝出來搶走我手上的東西。我必須在他們提起膽量行動之前將他包好，帶離這個地方。我把纏在他身上的破布打結固定，看起來就像個布偶。
我推來佩姬的輪椅。以這樣的體型而言，他實在出乎意料的輕，而且把他弄上輪椅的過程也比我預期的輕鬆許多。其實只要稍微想一想，大概就會覺得很合理了，五十磅的體重當然比五百磅更容易飛行。然而知道天使比人類強壯又比人類輕，並不會讓我對他增加任何的好感。
我假裝很吃力的把天使抬到輪椅上，一邊發出使勁的聲音，一邊裝作重心不穩的模樣，彷彿他重得要命。我希望讓那些在暗中窺視的人以為這個天使就跟看起來一樣重，說不定他們會因此認為我比外表強壯結實，而不會小看我這副營養不良的五呎二吋體格。
這個天使臉上是不是露出了覺得很有趣的笑容？(待續)無論如何，那張臉孔在我把他丟到輪椅上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的體型太大，沒辦法坐得很舒服，不過也只能這樣了。
我迅速抓起像絲綢一樣的翅膀，用媽媽推車裡一條破舊的毯子包好。雪白的羽毛摸起來柔軟無比，跟包在外面的毯子相比之下更是如此，儘管在這麼驚慌焦急的時刻，我還是忍不住撫摸翅膀上光滑的絨毛。要是把這些羽毛當成交易的貨幣，那麼一片翅膀說不定就可以讓我們三個人一整年有得吃也有得住。不過前提是我能夠讓大家團聚。
我趕緊包好兩片翅膀，不怎麼擔心會弄壞羽毛。本來我還考慮想把一片翅膀留在這裡，吸引幫派份子的注意，讓他們自己去爭搶打鬥，而不會來追我。可是如果想說服眼前的天使提供情報，這對翅膀對我而言太重要了。我抓起那把短劍──它就和羽毛一樣輕得驚人──隨便插進了輪椅座位旁邊的置物袋裡。
我在街上拔腿狂奔，用最快的速度把天使推進黑夜中。
6
天使快死了。
他躺在沙發上，上半身包著繃帶，看起來就跟人類一模一樣。他的額頭冒著汗珠，而且摸起來很熱，彷彿身體已經超時運作了好一段時間。
我們在一棟用來辦公的建築裡。矽谷有無數類似的建築，原本都是科技新興公司，我挑的這棟位在一座商業園區，園區裡以許多雷同的街道所組成，要是有人決定在今天突襲辦公室，希望他會選擇跟這棟相似的另一棟。
為了讓其他人更想選擇其他建築物，我挑選的這棟大廳裡還有一具死屍。我們抵達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裡，雖然身體變得冰涼，但是還沒腐化，屋內聞起來也還是紙張、碳粉、木頭、亮光漆的味道，只有一點點死人的氣味。我最初的直覺是想要找另一個地方，事實上我真的準備離開了，不過又突然想到這樣正好，因為幾乎每個人的直覺都會想遠離這裡。
建築物的出入口是一扇玻璃門，所以從外面就會看見屍體，在步入玻璃門後往前兩步的位置，那個死掉的男人正面朝上躺著，雙腿交叉，嘴巴張得大大的。總之，我選擇了這棟辦公室暫時當成甜蜜的家。這個地方夠冷，不至於讓屍體發出太難聞的氣味，不過我預計我們很快就會離開了。
在來到一間想必是總裁專用的邊間辦公室後，我讓天使躺在一張皮沙發上。此處的牆面掛著裝飾用的相框，裡面全都是優勝美地的黑白照片，而辦公桌跟架子上擺的照片則是一個女人跟兩個身上穿著一樣衣服的小寶寶。
我挑的這棟建築物只有一層樓，樸素低調的外觀並不引人注目。外牆上簡單掛著一塊寫有公司名稱「對合電子」的招牌，前廳裡的椅子跟長沙發尺寸特別大，而且很有趣，主要是毛絨絨的紫色跟過於明亮的鮮黃色，辦公區域旁邊還擺放著一隻七呎高的充氣恐龍。非常復古的矽谷風格。要是我能從學校畢業，應該會很喜歡在這種地方工作。
此外，這裡還有一間小廚房，我看到儲藏櫃裡面裝滿了點心跟水瓶時，幾乎都要哭出來了。能量餅乾、堅果、大塊巧克力，甚至還有一箱杯麵。為什麼我沒想到可以來辦公室裡找東西？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工作的經驗吧。
我沒去查看冰箱，心中很清楚裡面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在攻擊發生後，雖然電力依舊維持供應，可是並不穩定，而且常常一次就停電好幾天。冰箱內一定有冷凍的食物，因為味道聞起來跟媽媽那些腐臭的蛋很像。這棟建築甚至還有自己的淋浴間，大概是給想在午餐時段減肥的胖主管們使用的，不管理由是什麼，正好都可以用來清洗血跡。
這麼多好東西，但是我的家人卻無法住在這裡。
我的家庭使我肩負著沉重的責任與壓力，我幾乎每天都會想：假如少了家人，我一定會更快樂。結果事實證明並不是這樣。要是我不這麼擔心她們，說不定真的會快樂一些，但我卻忍不住想像如果是我們一起發現這個地方，佩姬跟媽媽會有多麼開心。我們可以在這裡待上一整個星期，假裝外面的世界還很正常。
我覺得自己無依無靠，茫然而且渺小。我開始明白那些剛失去父母的孤兒會加入街頭幫派的原因了。
我和天使在這裡待了兩天。在這兩天裡，天使沒死掉，但也沒恢復，只是躺在那裡不停流汗。我很確定他快死了，不然現在也應該要清醒了吧？
我在水槽下方找到一個急救箱，不過放在裡面的OK繃跟大部分物品都只是用來處理被紙張割到之類的小傷口。我在箱裡持續翻找，閱讀著小包裝上的標籤，最後發現了一罐阿斯匹靈。阿斯匹靈除了可以治頭痛，不是還能減緩發燒嗎？標籤內容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不知道阿斯匹靈對天使有沒有效，也不知道他會發燒跟身上的傷口有沒有關係，說不定這就是他正常的體溫。他看起來像人類，並不代表他真的是。(待續)我帶著阿斯匹靈跟一杯水回到邊間辦公室，天使仍然趴在黑色沙發上。第一天晚上，我試過幫他蓋上一條毯子，不過他會一直踢掉，於是現在他身上就只有褲子、靴子，以及纏繞在身上的繃帶。在淋浴間替他清洗血跡的時候，我本來想脫掉他的褲子跟靴子，但後來想起我不是為了服侍他才來到這裡而作罷。
他的黑色頭髮因為流汗黏在額頭上，我試著讓他吞下一些藥片，並且喝點水，可是他沒有清醒到可以做這些事。事實上，他就像一顆熱燙的石頭躺在那裡，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要是你不喝下這杯水，我就把你丟在這裡等死。」
他包著繃帶的背部仍和緩的起伏，就和過去兩天一樣。
這段期間，我乘機出去尋找媽媽，總共找了四次，不過我不敢走得太遠，以免天使在我離開的時候醒來，錯過在他死前問出佩姬下落的機會。有些時候，流落街頭的瘋女人可以照料好自己，但是必須坐輪椅的小女孩就辦不到了。所以每次我找完媽媽趕回辦公室，發現天使還是昏迷不醒，一方面會覺得鬆了口氣，另一方面也非常失望。
這兩天，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坐在這裡吃著泡麵，而我的妹妹……
我不敢去想她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我也想像不到為什麼天使會想要一個人類的小孩。不可能要她當奴隸，佩姬又不會走路。我把那些念頭甩開，我才不要去想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或已經發生了什麼事，只要全心全意去找她就好。
隨著時間過去，我感覺自己漸漸被憤怒與挫折感給淹沒，只想像個兩歲的小孩大發脾氣。我想把水杯砸向牆上，拆掉書架，然後瘋狂尖叫。這股衝動強烈到我的手開始顫抖，杯子裡面的水差點灑出來。
我沒把杯子丟向牆壁，而是選擇將水倒在天使身上。雖然我很想接著把玻璃杯砸下去，不過終究忍住了。
「醒來啊，可惡的傢伙。醒來！他們要把我妹妹怎麼樣？他們想要她做什麼？她到底在哪裡？」我用盡氣力大叫，儘管心裡很清楚這麼做會引來街上的壞蛋，但我不在意了。
我用力踢了沙發一腳。
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睏倦的張開眼睛，用深藍色的眼珠子瞪著我。「能不能小聲一點？我想要睡覺。」他的聲音沙啞，而且聽起來很痛苦，但不知為什麼，他還是勉強擺出了一副高傲的態度。
我跪在地上，面對著他的臉。「其他天使到哪裡了？他們把我妹妹帶去哪裡？」
他從容的閉上雙眼。
我使出全力打了他的背一下，就打在繃帶沾了血的地方。
他的眼睛突然睜開，緊咬著牙齒，甚至發出了嘶嘶聲，可是並沒有痛得大叫。哇塞！他看起來很火大。我克制往後退的衝動。
「你嚇不了我的。」我裝出冷淡的聲音說，試著壓抑內心的恐懼。「你虛弱到連站都站不起來，身上的血已經快流光，而且要是沒有我，你早就死了。告訴我，他們把帶她去哪裡。」
「她已經死了。」他斬釘截鐵的說完閉上眼睛，似乎要繼續睡。
我敢說我的心跳暫停了一分鐘，手指更像是凍僵了，接著我痛苦的重新吸進空氣。
「你說謊，你在說謊。」
他沒有回應。我抓起之前放在桌上的舊毛毯。
「看著我！」我把毯子放在地上攤開，被割下的翅膀從裡面滾了出來。捲起的翅膀原本收縮成翼展的一小部分，幾乎看不見上頭的羽毛，但從毯子裡滾出來後，有一部分的翅膀張了開來，纖細的絨毛也往上抬起，彷彿是睡了很長一覺而在伸懶腰。
我想像他眼神流露出的恐懼，就跟一個人看到自己被切斷的雙腿從那塊破舊毛毯裡滾出來一樣。我知道這麼做實在很殘忍，可是我並沒有當好人的本錢，除非我不想再見到佩姬了。
「認得這些嗎？」我幾乎認不得自己的聲音了。聽起來既冷酷又無情，像是唯利是圖的人，或是施刑拷打的人。
翅膀失去了光澤。雖然雪白的羽毛仍然帶有些許金色光芒，不過其中一些已經斷裂，還彎折成奇怪的角度，而且先前噴濺上去的血在翅膀各處凝結，讓許多羽毛都黏在一起或皺縮著。
「要是你幫我找到我妹妹，就可以把這東西拿回去。我替你保存下來了。」
「謝啦。」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一邊看著翅膀。「掛在牆上一定很好看。」儘管他用挖苦的語氣這麼說，不過話中還帶有別的意思。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
「在你跟你同類毀滅我們的世界之前，這裡本來有醫生可以把不小心切斷的手指或手掌接回去。」我並沒提起斷肢必須冷藏起來，或者是手術必須在意外發生後幾個小時內進行。反正他應該死定了，這根本不重要。
他還是抬著下巴，擺出冷酷的表情，但是眼神稍微和緩了一些，彷彿忍不住在心裡想著接回翅膀的可能性。
「割下你翅膀的人不是我。」我說：「不過我可以幫助你接回去。只要你肯幫我找到我妹妹。」
他回答的方式就是閉上眼睛，看起來似乎睡著了。
他的呼吸很深沉，就像個熟睡的人，然而他復原的速度卻跟人類大相逕庭。我把他拖來這裡的時候，他的臉上黑一塊青一塊，而且很腫，現在經過整整兩天的睡眠之後，他的臉恢復正常，肋骨斷掉的痕跡消失，臉頰和眼睛附近的瘀青已經不見，而手上、肩膀、胸口的許多傷痕也徹底痊癒了。
唯一沒復原的地方，是他翅膀被割下時的傷口。雖然蓋著繃帶看不出來傷勢有沒有好轉，不過既然還在流血，大概就表示沒比兩天前好多少。
我考慮了一下自己還有哪些選擇，如果不能賄賂他，那麼我就得折磨他了。為了拯救家人，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做到那麼絕。
不過他不必知道這一點。
既然天使醒了，我最好確保自己能夠控制住他，於是我離開辦公室尋找可以綁住他的東西。我們什麼也沒想就抬頭往上看。一開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
後來我才發現天空傳來了一陣嗡嗡聲，聲音低沉到幾乎聽不見。
不過現在越來越大聲了。
從樹木的縫隙之間，我看見黃昏的天空中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它越來越接近，速度快得令人擔憂。
嗡嗡聲一直很低沉，比較像用身體才感覺得出來而不是聽到的。這是一種不祥的聲音，像人類原始本能認得的，是深埋在潛意識裡的恐懼所轉變而成。
在我認出那是什麼之前，大家就轉身逃跑了。
沒有人尖叫大喊，或是呼喚其他人，人們只是安靜焦急的跑著。
恐慌是會傳染的。抓住我媽媽的那些人放開手，跟著大家一起逃竄。緊接著，壓制住妹妹的人也丟下了繩子逃命去。
佩姬喘著氣，往上注視著天空。她看起來像是入迷了。
「快跑！」我大喊。這句話讓她回神了。
妹妹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跑，遠離反抗軍的營地。她跑進樹林深處，那些繩子拖在泥土地上，像蛇一樣在陰影中滑行跟著她。
媽媽看著我。鮮血從她眼睛旁邊的割傷處流下。就算在這種光線之中，我還是看得見瘀傷正在成形。
媽媽幾乎沒有遲疑，追著妹妹進入樹林之中。
我愣著站在原地，嗡嗡聲越來越大。到底是要去追她們，還是該跑回去安全的地方？
那片烏雲替我做了決定，它已經接近到我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長著翅膀和蠍子尾巴的男人。
總共有好幾十隻，遮蔽了天空。它們飛得很低，而且愈來愈低。
它們在巢穴之外一定還有另外一群，甚至是好幾群。
我跑了起來。
我奮力衝刺遠離它們，跟其他人一樣跑向學校。由於我身處最後一批人之中，成為很明顯的目標。
一隻蠍子飛撲下來，落在我面前。
這一隻已經發育成熟，有著蓬亂的頭髮，以及像是獅子的尖利牙齒，跟我在巢穴見到的不一樣。它的手臂跟雙腿看起來很像人類，讓我很不舒服，不同的是它的大腿和上臂肌肉特別發達。它的身體乍看之下跟人類很像，不過肚子跟胸部看起來像明顯的腹肌，又像蚱蜢腹部一節一節的樣子。
怪物的牙齒大到似乎沒辦法閉上嘴巴，口水也從嘴唇邊流出來。它對我嗥叫，把肥大的蠍子尾巴從後方舉到頭頂上。
恐懼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箝制住我。
感覺就像我又要再次經歷跟在巢穴地下室那次一樣的蠍子攻擊。我的脖子變得無比敏感，差點因為預期會被螯針刺入而抽搐起來。
另一隻蠍子落在我附近。這一隻露出了尖針般的牙齒，發出嘶嘶聲。
我被困住了。
我趕緊拿掉玩偶，抽出我的劍。雖然劍握在手中的感覺不再像之前那樣生疏笨拙，不過我的信心也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槍聲響起，但夜晚裡主要還是充斥著翅膀揮動時的轟鳴聲，以及人們的高聲尖叫。
我才剛勉強擺好在夢中學到的架勢，其中一隻怪物就撲了過來。
我以四十五度的角度揮劍，打算砍向它的頸部跟肩膀的交界處。結果，我砍中了它的毒刺。
怪物大叫著，滿是尖牙利齒的嘴裡發出令人不安的人聲。
我沒時間解決它，因為第二隻也用尖刺揮了過來。
我閉上眼睛，驚慌的胡亂揮劍。我只能這麼做，才不會被螫刺的回憶嚇到動彈不得。
幸好，我的劍沒有這種問題。它很明顯流露了歡樂的情緒，它會自己調整成對的角度，往上揮的時候就像羽毛那樣輕，而向下砍的時候又跟鉛塊一樣重。
等我睜開眼睛時，第二隻蠍子已經倒在地上流著血，尾巴也在抽動。
在樹林裡的這片區域，只有我還活著。我溜進最近一棵樹的影子裡，試著讓呼吸緩和下來。
還是一直有蠍子落到地面上，但都不在我附近。它們被擠在圍籬邊的那一大群人吸引了過去。
它們一抓住人，就不斷的從各種角度螫刺他們，幾乎像是在練習，要不就是很享受這麼做。就算其中一隻的嘴巴扣住了受害者，要把他吸乾，其他蠍子也還是會過來刺同一個人。
人們在圍籬旁尖叫，互相推擠，想要爬到外面。他們分散開來，想要尋找可以直接跳過圍籬的地方，不過那些人也被蠍子盯上了。
少數成功到達另外一邊的人似乎就沒事了。蠍子正忙著螫刺在樹林中的人，它們就像是懶惰的掠食者，而且根本不在意那些想要離開的人。
受害者倒地後，蠍子就開始吸食。等到所有人都癱軟在圍籬邊，或是跑進對街的學校建築裡後，蠍子們似乎失去了興趣。它們飛到半空，像一群昆蟲一樣旋轉著，然後就消失在越來越暗的天空中。
有個東西在我後方沙沙作響的移動，我迅速轉身舉起劍。
是媽媽正搖搖晃晃的走向我。
圍籬的這一側只有我們兩個人還在動，其他人看起來都死了。我還是繼續躲在陰影裡，以免那些蠍子回來，不過之後就完全沒有任何動靜。
媽媽跌跌撞撞的從我身旁經過。「她不見了，我跟丟了。」淚水在她血淋淋的臉上閃耀著。她搖晃著往圍籬去，對倒下的人們視若無睹。
「我沒事，媽。謝謝妳問我。」我抓起熊玩偶，用它的雪紡紗裙擦掉劍上的血。「妳還好嗎？妳是怎麼活下來的？」
「妳當然沒事。」她繼續走。「妳是惡魔的新娘，而這些是他創造的生物。」
我把劍收進鞘裡，然後將熊套上去。「我才不是惡魔的新娘。」
「他把妳從火焰中帶出來，讓妳復活。除了他的新娘，誰還能有那些特權？」
她才見過一個人抱著我，就讓我們成婚了。我很好奇要是羅斐知道我媽變成他的岳母會有何感想。「妳有看到佩姬往哪裡去了嗎？」
「不見了。」她的聲音都破了。「我在樹林裡追丟她了。」如果是在上個禮拜，我聽到這回答的反應一定很直接。不過今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感到驚慌或是解脫。也許兩者都有。
「妳躲起來沒被蠍子發現嗎？」我問：「妳是怎麼存活下來的？」
沒有回答。
如果有人告訴我媽媽具有神奇的力量，我會毫不猶豫的相信。她用某種方式活了下來，我根本不覺得驚訝。
我跟著她到圍籬。一路上，我邊走邊經過受害者，他們用看起來很不舒服又不自然的方式倒臥著。雖然他們已經沒受到攻擊了，但還是繼續皺縮，像肉乾一樣乾燥。樹林看起來就像個戰場，到處散布了人。
我想要安慰受害者，說他們會恢復過來，他們會沒事的。但是這次的攻擊太過殘暴，我不確定他們真的會沒事。
兩具蠍子屍體倒在受害者之間。一隻的腹部中彈，另一隻則是頭部。
媽媽掃視受害者，好像在找誰。她選中一個臉上凍結著最害怕最扭曲表情的人，把他拖到圍籬被踐踏弄倒的區域。
「妳在做什麼？」我問。
「獻祭。」她一邊說，一邊費力拖拉著那個可憐的傢伙。「我們要找到佩姬，所以必須獻祭。」
「妳讓我覺得很可怕，媽。」這樣說也只是白費唇舌。
她似乎知道要我幫忙可能沒有用，於是自己把那個男人抬起來，靠著圍籬的柱子。他往下滑，擠成了一團。
雖然我很想阻止她，不過只要她腦袋裡有了瘋狂的計畫，這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擋得住。
夜色開始降臨。那團蠍子組成的烏雲越來越遠，而天空中沒有任何一隻落單。
對我而言，在黑暗中到樹林裡遊蕩，尋找我的矮惡魔妹妹，似乎不是很好的時機。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她自己在外頭亂晃。而且要是由我找到她，結果會比那些害怕的反抗軍找到她好很多。
於是我留下媽媽，讓她繼續做她想做的事，然後自己回到樹林的陰影之中。
我急速轉身改變方向，差點就害佩姬翻倒。我們在一部搬家公司的卡車後方停下來探頭窺看。我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有五個天使朝著雪白翅膀的天使俯衝而去，從他們的攻擊姿態看起來，這是場五對一的戰鬥。天色太黑，看不出後來那些天使的特徵，不過其中一個很顯眼。他是個巨人，明顯高於其他同伴，而且我覺得他的翅膀形狀似乎不太一樣。話說回來，他們落地時翅膀收得很快，沒辦法看得很真切，我心裡不禁納悶那個巨人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不同。
我們壓低身體。我的肌肉似乎僵住了，拒絕從卡車輪胎後面這個還算安全的地方離開。到目前為止，天使似乎還沒發現我們的存在。
在壓垮的油電混合車上方，有一盞燈閃爍了幾下後點亮，看來電力恢復了，而這盞路燈是少數沒遭到毀壞的其中之一。這道唯一的光源因為過度明亮而顯得怪異，比起照明，對比的效果反而更加顯著，接著街上幾扇空蕩的窗戶也亮起燈，周圍足夠的光線讓我看清楚那些天使。
他們各自擁有相異的翅膀顏色。摔在車上那一個擁有雪白色的翅膀，巨人的翅膀跟夜色一樣漆黑，其他的則是藍色、綠色、深橘色、虎斑色。
天使全都沒穿上衣，肌肉的線條隨著每一個動作收縮或放鬆。他們的膚色就像翅膀，顏色不盡相同。壓在車上的雪白翅膀天使是淡褐色皮膚，黑翅膀天使的皮膚跟雞蛋一樣蒼白，其他的則是從金色到深褐色都有。照理說這些天使身上應該有很多戰鬥留下的傷疤，然而他們的皮膚卻沒有半點損傷，完美到全國的舞會皇后都會願意犧牲自己的舞會國王來換取。
雪白天使從壓毀的車子頂部滾下，看起來很痛苦，不過就算受了傷，他還是以半蹲的姿勢落在地上，準備發動攻擊。他的動作既敏捷又優雅，讓我想起曾經在電視上看過的一隻美洲獅。
雖然他受了傷，敵人的數目也多出好幾倍，不過從那些天使小心翼翼接近他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是個很難應付的對手。其他天使看起來很強壯，但是跟他相比，卻只顯得相當粗野而笨拙，他的體格就像奧運游泳選手那樣結實健美。就算敵人手上幾乎都拿著劍，他仍然像是做好空手戰鬥的準備。
在他摔下來的時候，手裡的劍掉到距離車子幾呎的位置。那把劍跟其他天使的劍一樣，劍身只有短短的兩呎，雙面都非常銳利。
他看見自己的劍，變換姿勢想去拿，可是深橘色翅膀的天使先一步踢開了劍。雖然劍身稍微在柏油路面上轉動了一下，離主人更遠，但是移動的距離十分有限。看來那把劍一定跟鉛塊一樣重，不過劍被踢開後，還是令那雙雪白翅膀無法觸及。
我鎮靜下來，看著這場天使的處決儀式。結局已經很明顯了，然而雪白天使還是奮力抵抗了一番。他踢開了虎斑翅膀後勉強穩住自己，準備對付另外兩個天使，不過他沒辦法一次解決五個敵人。
最後，四個天使終於將他壓倒在地，就差沒坐在他身上。黑天使巨人大搖大擺的上前，有如死亡天使，而我猜說不定真的就是他。我看得出這是場經過長久爭鬥的最後一戰，從他們注視彼此的樣子，從黑天使用力拉扯攤開雪白天使翅膀的方式，我可以感覺到他們過去的恩怨。他對虎斑翅膀天使點點頭，對方接著把劍高舉到雪白翅膀的上方。
我想要閉上雙眼，不去看這最後一擊，可是沒有辦法，我的眼睛忍不住睜大。
「你當初就應該要接受我們的邀請。」黑天使說。他用力將翅膀從雪白天使背後拉開。「不過我也沒料到你會有這種下場。」
他又對虎斑天使點了點頭。劍身猛然往下劃，割掉了翅膀。
雪白天使狂暴的大喊。他的憤怒與痛苦在街上迴盪。
鮮血四處噴濺，灑到了其他天使的身上，也讓雪白天使的身體變得滑溜，使得壓制他的動作更加不易。雪白天使用閃電般的速度踢開了其中兩個，讓他的同類彎著身體痛得在地上打滾，當另外兩個天使勉強想壓住他的時候，我還以為他能夠掙脫。
可是黑天使一腳用力踩到了他的背上，正對著剛才的傷口。
雪白天使痛苦的深吸一口氣，不過並沒有叫喊出聲，其他天使就趁這個時候急忙上前，繼續壓制住他。
黑天使把割下的翅膀丟開，那片翅膀就像一隻死掉的動物砰一聲落在柏油路面上。
雪白天使的表情非常憤怒。他還存有鬥志，但就跟傷口流出的鮮血流逝得一樣快。鮮血浸濕了他的皮膚，讓他的頭髮糾結在一起。
黑天使抓住另一片翅膀，用力拉開。
「要是我能夠決定，我就會放你走。」黑天使說。他的語氣充滿敬佩之意，讓人覺得好像是真心話。「不過我們都是奉命行事。」除了敬佩之外，他並沒有絲毫悔意。
虎斑天使的劍對準了雪白天使另一邊翅膀的關節，劍身反射著月光。
我畏縮起來，預料又是一個血淋淋的畫面。在我背後的佩姬因為同情，不小心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深橘色天使突然斜著頭看向黑天使背後，注視著我們這裡。
我蹲伏在搬家卡車後方全身一僵，心跳停止跳動，然後又以三倍的速度狂跳。
深橘色天使起身離開屠殺現場。
直接朝我們過來了。(待續)4
我的腦袋因為恐懼而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是，該如何引開那個天使的注意，讓媽媽可以把佩姬推到安全的地方。
「快跑！」
媽媽被嚇得目瞪口呆，她受到驚嚇後一個人轉身就跑，根本沒帶走佩姬。她一定是以為我會推輪椅。佩姬看著我，稚嫩臉孔流露出害怕的神情。
她轉動著輪椅，盡全力追上媽媽。雖然妹妹可以自己推輪椅，可是速度根本沒辦法像讓別人推時一樣快。
要是不引開對方的注意，我們全都別想成功逃脫。我沒時間考慮後果，瞬間做出了決定。我跑到空地上直接往深橘色天使衝過去。
我隱約聽見附近傳來一陣憤怒而痛苦的叫聲。第二片翅膀被割掉了。雖然可能為時已晚，但是我已經來到雪白天使那把劍掉落的地方，而且也沒足夠時間去想新的計畫了。
我幾乎是在深橘色天使的腳邊撈起劍，本來以為會很重，所以用兩隻手去抓，結果那把武器在我手中幾乎沒什麼重量，毫不費力就拿了起來。
我把劍丟向雪白天使。
「喂！」我使盡力氣大喊。
深橘色天使彎腰躲避，臉上表情看起來跟我一樣驚訝，因為那把劍直接從他頭上飛了過去。這是在情急之下，沒認真考慮就做出的反應，更別說那個天使現在大概因為流血過多性命垂危。可是短劍移動的方向出乎我預期的準確，最後劍柄部分直接落在雪白天使伸出的手上，就像受到某種力量牽引。
少了翅膀的天使沒有半點遲疑的朝黑天使揮劍，儘管身受重傷，他的動作仍然飛快又猛烈。我能理解為什麼其他天使必須在數量上占了絕對優勢之後才敢包圍住他。
劍身劃過了黑天使的腹部。他的鮮血湧出，跟原先流到地上的一大灘血混在一起。虎斑天使往老大的方向一跳，在黑天使倒下之前接住他。
雪白天使搖搖晃晃站起來，背部早已血流成河。他奮力又揮出一劍，在攙扶黑天使退開的虎斑天使腳上劃出了傷口。
另外兩個天使先前見情勢不對便先退開，現在急忙扶住黑天使跟虎斑天使。他們擺動著強而有力的翅膀，跟受傷的天使一起飛向夜空，同時在地面滴下了一道長長的血跡。
這招聲東擊西真是出乎意料的成功。我的心裡湧現了希望，說不定媽媽跟妹妹現在已經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藏起來。
結果深橘色天使一記反手攻擊，讓我的世界頓時變得痛苦無比。
我整個人往後飛，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肺部緊縮到讓我根本忘記要呼吸。我只能蜷縮成一團，努力想讓身體吸進一點空氣。
深橘色天使轉身面向雪白天使──現在應該也不能說是雪白了──他全身肌肉緊繃，看起來很猶豫，似乎是在考慮自己打敗那個受傷天使的可能性。雖然雪白天使少了翅膀，全身是血，連站都站不穩，不過他的劍還是穩穩的對準深橘色天使。雪白天使的眼神燃燒著憤怒與決心，而這大概也是讓他能堅持下去的動力。
那個流著血的天使一定很有名氣，因為就算傷成這樣，毫髮無傷又健壯的深橘色天使還是用力把劍塞回了劍鞘裡。他嫌惡的瞪了我一眼，接著就在街上跑了六、七步，揮舞著翅膀飛離現場。
等敵人轉過身之後，受傷的天使隨即虛脫跪倒在被割下的兩片翅膀之間。傷口流血的速度很快，要不了幾分鐘就會死在路上。
我總算吸進了足夠的空氣，雖然肺部因此感到燒灼，不過肌肉重新得到氧氣後放鬆許多。我沉浸在鬆了一口氣的喜悅中，攤開了身體，然後轉頭看著街上。
結果看見了令我全身震顫的畫面。
佩姬自己一個人在街上費力推著她的輪椅。在她上方，深橘色天使已經停止爬升，像隻禿鷹一樣盤旋，然後開始朝她俯衝。
我立刻起身，像顆子彈飛奔過去。我的肺部因為缺氧而刺痛，但是我不在乎。
深橘色天使露出一副得意的表情看著我。我繼續衝刺，頭髮被他揮動的翅膀吹開。
很近，很近了，再快一點。都是我的錯。我惹毛了他，讓他決定傷害佩姬加以報復。我的罪惡感讓我更焦急的想要解救她。
深橘色天使大喊著：「快跑，猴子！跑啊！」那雙手往下一把抓起了佩姬。
「不！」我一邊尖叫一邊伸手想抓住她。
她被拉到半空中，尖聲叫著我的名字：「潘琳（Penryn）！」
我一隻手拉到她的褲管，緊抓住那塊棉質布料，上面還有媽媽為了想保護她不受邪惡侵害而縫製的黃色星芒圖案。
我一度以為可以把她拉回來，我緊縮的胸口也一度以為可以救到她而放鬆。
但褲腳從我的手中滑開了。
「不！」我跳起來想抓住她的腳，結果指尖只碰到她的鞋帶。「把她還給我！你不需要她！她只是個小女孩啊！」我的聲音喊到最後都啞了。
過沒多久，那個天使已經飛到聽不見我的距離，但我還是一直對他大喊，而且就算佩姬的尖叫聲已經消逝，我還是在街上試圖追過去。一想到他可能會讓她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我的心跳簡直都要停了。
時間彷彿陷入凝滯，我只能站在街上喘息，看著天空上那個小點逐漸收縮，最後消失無蹤。(待續)5
在佩姬從雲端消失許久後，我才轉過身尋找母親。這並不代表我不關心她，而是我們之間比一般的母女關係更為複雜。如果說我對她的愛應該像玫瑰那樣紅潤，那麼這份愛還要加上幾道黑色的傷痕跟許多灰色的斑點。
四處不見她的蹤跡。她的推車翻倒在地上，裡頭那些垃圾就散落在我們剛才用來躲藏的卡車旁邊。我猶豫了一下，然後才大喊出來。
「媽？」要是有任何人或東西會被聲音吸引，也一定早就跑來這裡，躲在陰影中窺看。「媽！」
街上沒人，沒有半點動靜。就算藏身在街邊陰暗窗戶後方，默默監視著一切的那些人知道她去了哪裡，他們也不可能主動告訴我。我試著回想自己是不是有看見另一個天使抓走她，不過腦海中只有佩姬從輪椅上被拉起時，那雙不會動的腳。那個時候就算有人偷襲我，我也很可能根本不會察覺。
在有法律、銀行、超級市場的文明世界裡，一個有妄想症的精神分裂患者是個大麻煩，然而在銀行跟超市都被幫派份子當成刑求場地的世界中，輕微的妄想症卻是個優點。
不過在精神分裂這方面仍然是個麻煩。無法分辨現實與幻想，終究還是缺點。
但是，媽媽很有可能在狀況變糟之前就逃走了。說不定她就躲藏在某個地方，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等她覺得安全的時候才會出現。
我再次掃視周遭，但只看見窗戶暗著的房屋跟棄置的車子。要不是我這幾個星期以來都從那種陰暗的窗戶後面偷偷往外窺視，我很可能會以為自己是世界上唯一的倖存者。不過我知道，在鋼筋與混凝土建築的後方，至少有幾個人正在評估情況，考慮著該不該冒險出來街上搜刮天使的翅膀，順便帶走他身上可以割掉的部分。
一個禮拜前，我們家附近來了個叫作賈斯汀的新鄰居，他說傳聞街上有人提供獎金懸賞天使的身體部位，把天使大卸八塊當成新興的經濟活動。翅膀的價碼最高，不過手、腳、頭皮跟其他較為敏感的部位也可以換到不錯的報酬，只要能夠證明來自天使身上就行。
一陣細微的呻吟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全身的肌肉立刻緊繃起來，準備面對另一場戰鬥。幫派份子來了嗎？
又是一陣微弱的呻吟。聲音並不是來自那些房子裡，而是我的正前方。我面前只有那個趴在地上流著血的天使。
難道他還活著嗎？
我聽過的所有故事都說天使只要翅膀被割掉了就會死，不過這大概就跟人類被砍斷雙手也會死的道理一樣。如果沒處理傷口，都是會流血致死的。
能弄到天使身體部位的機會並不多，街上隨時有可能擠滿企圖奪得賞金的人，我最好趁有辦法的時候趕快離開。可是我隨即想起，如果他還活著，說不定會知道他們把佩姬帶去哪裡了。我小跑步過去，心臟因為期望而猛烈跳動。
鮮血從他的背後流下，在柏油路面上聚積成好幾灘血泊，我粗魯的把他翻過身，想都沒想就直接觸碰他的身體。儘管我非常焦急，還是注意到他超凡的俊美，以及光滑的胸肌。我想像著要是他的臉上沒有那些傷痕跟瘀青，看起來一定就跟印象中的天使一樣。
我用力搖動他，但他只是跟希臘神像一樣躺著動也不動。
我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他的眼皮胡亂眨了幾下，一度認出我。我壓抑住驚恐想逃跑的衝動。
「他們去哪裡了？」
他呻吟了一聲就要將眼睛閉上。我又甩了他一巴掌，力道毫不留情。
「告訴我他們去哪裡了。他們要把她帶到什麼地方？」
心中有一部分的我很討厭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潘琳這個女孩竟然用力打一個垂死的生物。不過我把這個念頭深深塞到了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決定救出佩姬之後再去想。
他又發出一聲呻吟，於是我知道，除非替他止血，而且帶到某個幫派份子不會衝過來將他分屍成碎片的地方，否則問不出任何事情。他仍不停顫抖，大概進入了嚴重的休克狀態。我把他的身體翻到正面朝下，這才發覺他有多輕。
接著，我跑到媽媽那輛倒下的推車旁邊，從一堆東西裡面翻找出可以包裹他的破布。在推車的底部藏著一個急救箱，我只遲疑了一秒就趕快撈出來，雖然我根本不想把珍貴的急救物品浪費在一個遲早會死掉的天使身上，不過少了翅膀的他看起來很像人類，所以我還是在他的傷口上鋪了一些消毒紗布。
他的背上沾染了太多鮮血跟泥土，讓我沒辦法看出傷勢有多嚴重。反正這不重要，只要讓他撐到可以告訴我佩姬的消息就好了。我用一條條的破布盡可能的纏住他的上半身，想藉此對傷口施加足夠的壓力。雖然我不知道將一個人纏得太緊會不會害他死掉，但是我很清楚流血致死的速度比任何死亡方式都快。
在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背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注視所帶來的壓力。那些幫派份子八成以為我正在割下戰利品，而他們會評估情況，猜想其他天使回頭的可能性，或者他們是否有足夠的時間衝出來搶走我手上的東西。我必須在他們提起膽量行動之前將他包好，帶離這個地方。我把纏在他身上的破布打結固定，看起來就像個布偶。
我推來佩姬的輪椅。以這樣的體型而言，他實在出乎意料的輕，而且把他弄上輪椅的過程也比我預期的輕鬆許多。其實只要稍微想一想，大概就會覺得很合理了，五十磅的體重當然比五百磅更容易飛行。然而知道天使比人類強壯又比人類輕，並不會讓我對他增加任何的好感。
我假裝很吃力的把天使抬到輪椅上，一邊發出使勁的聲音，一邊裝作重心不穩的模樣，彷彿他重得要命。我希望讓那些在暗中窺視的人以為這個天使就跟看起來一樣重，說不定他們會因此認為我比外表強壯結實，而不會小看我這副營養不良的五呎二吋體格。
這個天使臉上是不是露出了覺得很有趣的笑容？(待續)無論如何，那張臉孔在我把他丟到輪椅上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的體型太大，沒辦法坐得很舒服，不過也只能這樣了。
我迅速抓起像絲綢一樣的翅膀，用媽媽推車裡一條破舊的毯子包好。雪白的羽毛摸起來柔軟無比，跟包在外面的毯子相比之下更是如此，儘管在這麼驚慌焦急的時刻，我還是忍不住撫摸翅膀上光滑的絨毛。要是把這些羽毛當成交易的貨幣，那麼一片翅膀說不定就可以讓我們三個人一整年有得吃也有得住。不過前提是我能夠讓大家團聚。
我趕緊包好兩片翅膀，不怎麼擔心會弄壞羽毛。本來我還考慮想把一片翅膀留在這裡，吸引幫派份子的注意，讓他們自己去爭搶打鬥，而不會來追我。可是如果想說服眼前的天使提供情報，這對翅膀對我而言太重要了。我抓起那把短劍──它就和羽毛一樣輕得驚人──隨便插進了輪椅座位旁邊的置物袋裡。
我在街上拔腿狂奔，用最快的速度把天使推進黑夜中。
6
天使快死了。
他躺在沙發上，上半身包著繃帶，看起來就跟人類一模一樣。他的額頭冒著汗珠，而且摸起來很熱，彷彿身體已經超時運作了好一段時間。
我們在一棟用來辦公的建築裡。矽谷有無數類似的建築，原本都是科技新興公司，我挑的這棟位在一座商業園區，園區裡以許多雷同的街道所組成，要是有人決定在今天突襲辦公室，希望他會選擇跟這棟相似的另一棟。
為了讓其他人更想選擇其他建築物，我挑選的這棟大廳裡還有一具死屍。我們抵達的時候他就已經在這裡，雖然身體變得冰涼，但是還沒腐化，屋內聞起來也還是紙張、碳粉、木頭、亮光漆的味道，只有一點點死人的氣味。我最初的直覺是想要找另一個地方，事實上我真的準備離開了，不過又突然想到這樣正好，因為幾乎每個人的直覺都會想遠離這裡。
建築物的出入口是一扇玻璃門，所以從外面就會看見屍體，在步入玻璃門後往前兩步的位置，那個死掉的男人正面朝上躺著，雙腿交叉，嘴巴張得大大的。總之，我選擇了這棟辦公室暫時當成甜蜜的家。這個地方夠冷，不至於讓屍體發出太難聞的氣味，不過我預計我們很快就會離開了。
在來到一間想必是總裁專用的邊間辦公室後，我讓天使躺在一張皮沙發上。此處的牆面掛著裝飾用的相框，裡面全都是優勝美地的黑白照片，而辦公桌跟架子上擺的照片則是一個女人跟兩個身上穿著一樣衣服的小寶寶。
我挑的這棟建築物只有一層樓，樸素低調的外觀並不引人注目。外牆上簡單掛著一塊寫有公司名稱「對合電子」的招牌，前廳裡的椅子跟長沙發尺寸特別大，而且很有趣，主要是毛絨絨的紫色跟過於明亮的鮮黃色，辦公區域旁邊還擺放著一隻七呎高的充氣恐龍。非常復古的矽谷風格。要是我能從學校畢業，應該會很喜歡在這種地方工作。
此外，這裡還有一間小廚房，我看到儲藏櫃裡面裝滿了點心跟水瓶時，幾乎都要哭出來了。能量餅乾、堅果、大塊巧克力，甚至還有一箱杯麵。為什麼我沒想到可以來辦公室裡找東西？也許是因為我從來沒有工作的經驗吧。
我沒去查看冰箱，心中很清楚裡面沒有可以吃的東西。在攻擊發生後，雖然電力依舊維持供應，可是並不穩定，而且常常一次就停電好幾天。冰箱內一定有冷凍的食物，因為味道聞起來跟媽媽那些腐臭的蛋很像。這棟建築甚至還有自己的淋浴間，大概是給想在午餐時段減肥的胖主管們使用的，不管理由是什麼，正好都可以用來清洗血跡。
這麼多好東西，但是我的家人卻無法住在這裡。
我的家庭使我肩負著沉重的責任與壓力，我幾乎每天都會想：假如少了家人，我一定會更快樂。結果事實證明並不是這樣。要是我不這麼擔心她們，說不定真的會快樂一些，但我卻忍不住想像如果是我們一起發現這個地方，佩姬跟媽媽會有多麼開心。我們可以在這裡待上一整個星期，假裝外面的世界還很正常。
我覺得自己無依無靠，茫然而且渺小。我開始明白那些剛失去父母的孤兒會加入街頭幫派的原因了。
我和天使在這裡待了兩天。在這兩天裡，天使沒死掉，但也沒恢復，只是躺在那裡不停流汗。我很確定他快死了，不然現在也應該要清醒了吧？
我在水槽下方找到一個急救箱，不過放在裡面的OK繃跟大部分物品都只是用來處理被紙張割到之類的小傷口。我在箱裡持續翻找，閱讀著小包裝上的標籤，最後發現了一罐阿斯匹靈。阿斯匹靈除了可以治頭痛，不是還能減緩發燒嗎？標籤內容證實了我的猜測。
我不知道阿斯匹靈對天使有沒有效，也不知道他會發燒跟身上的傷口有沒有關係，說不定這就是他正常的體溫。他看起來像人類，並不代表他真的是。(待續)我帶著阿斯匹靈跟一杯水回到邊間辦公室，天使仍然趴在黑色沙發上。第一天晚上，我試過幫他蓋上一條毯子，不過他會一直踢掉，於是現在他身上就只有褲子、靴子，以及纏繞在身上的繃帶。在淋浴間替他清洗血跡的時候，我本來想脫掉他的褲子跟靴子，但後來想起我不是為了服侍他才來到這裡而作罷。
他的黑色頭髮因為流汗黏在額頭上，我試著讓他吞下一些藥片，並且喝點水，可是他沒有清醒到可以做這些事。事實上，他就像一顆熱燙的石頭躺在那裡，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要是你不喝下這杯水，我就把你丟在這裡等死。」
他包著繃帶的背部仍和緩的起伏，就和過去兩天一樣。
這段期間，我乘機出去尋找媽媽，總共找了四次，不過我不敢走得太遠，以免天使在我離開的時候醒來，錯過在他死前問出佩姬下落的機會。有些時候，流落街頭的瘋女人可以照料好自己，但是必須坐輪椅的小女孩就辦不到了。所以每次我找完媽媽趕回辦公室，發現天使還是昏迷不醒，一方面會覺得鬆了口氣，另一方面也非常失望。
這兩天，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坐在這裡吃著泡麵，而我的妹妹……
我不敢去想她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我也想像不到為什麼天使會想要一個人類的小孩。不可能要她當奴隸，佩姬又不會走路。我把那些念頭甩開，我才不要去想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或已經發生了什麼事，只要全心全意去找她就好。
隨著時間過去，我感覺自己漸漸被憤怒與挫折感給淹沒，只想像個兩歲的小孩大發脾氣。我想把水杯砸向牆上，拆掉書架，然後瘋狂尖叫。這股衝動強烈到我的手開始顫抖，杯子裡面的水差點灑出來。
我沒把杯子丟向牆壁，而是選擇將水倒在天使身上。雖然我很想接著把玻璃杯砸下去，不過終究忍住了。
「醒來啊，可惡的傢伙。醒來！他們要把我妹妹怎麼樣？他們想要她做什麼？她到底在哪裡？」我用盡氣力大叫，儘管心裡很清楚這麼做會引來街上的壞蛋，但我不在意了。
我用力踢了沙發一腳。
我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睏倦的張開眼睛，用深藍色的眼珠子瞪著我。「能不能小聲一點？我想要睡覺。」他的聲音沙啞，而且聽起來很痛苦，但不知為什麼，他還是勉強擺出了一副高傲的態度。
我跪在地上，面對著他的臉。「其他天使到哪裡了？他們把我妹妹帶去哪裡？」
他從容的閉上雙眼。
我使出全力打了他的背一下，就打在繃帶沾了血的地方。
他的眼睛突然睜開，緊咬著牙齒，甚至發出了嘶嘶聲，可是並沒有痛得大叫。哇塞！他看起來很火大。我克制往後退的衝動。
「你嚇不了我的。」我裝出冷淡的聲音說，試著壓抑內心的恐懼。「你虛弱到連站都站不起來，身上的血已經快流光，而且要是沒有我，你早就死了。告訴我，他們把帶她去哪裡。」
「她已經死了。」他斬釘截鐵的說完閉上眼睛，似乎要繼續睡。
我敢說我的心跳暫停了一分鐘，手指更像是凍僵了，接著我痛苦的重新吸進空氣。
「你說謊，你在說謊。」
他沒有回應。我抓起之前放在桌上的舊毛毯。
「看著我！」我把毯子放在地上攤開，被割下的翅膀從裡面滾了出來。捲起的翅膀原本收縮成翼展的一小部分，幾乎看不見上頭的羽毛，但從毯子裡滾出來後，有一部分的翅膀張了開來，纖細的絨毛也往上抬起，彷彿是睡了很長一覺而在伸懶腰。
我想像他眼神流露出的恐懼，就跟一個人看到自己被切斷的雙腿從那塊破舊毛毯裡滾出來一樣。我知道這麼做實在很殘忍，可是我並沒有當好人的本錢，除非我不想再見到佩姬了。
「認得這些嗎？」我幾乎認不得自己的聲音了。聽起來既冷酷又無情，像是唯利是圖的人，或是施刑拷打的人。
翅膀失去了光澤。雖然雪白的羽毛仍然帶有些許金色光芒，不過其中一些已經斷裂，還彎折成奇怪的角度，而且先前噴濺上去的血在翅膀各處凝結，讓許多羽毛都黏在一起或皺縮著。
「要是你幫我找到我妹妹，就可以把這東西拿回去。我替你保存下來了。」
「謝啦。」他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一邊看著翅膀。「掛在牆上一定很好看。」儘管他用挖苦的語氣這麼說，不過話中還帶有別的意思。說不定還有一絲希望。
「在你跟你同類毀滅我們的世界之前，這裡本來有醫生可以把不小心切斷的手指或手掌接回去。」我並沒提起斷肢必須冷藏起來，或者是手術必須在意外發生後幾個小時內進行。反正他應該死定了，這根本不重要。
他還是抬著下巴，擺出冷酷的表情，但是眼神稍微和緩了一些，彷彿忍不住在心裡想著接回翅膀的可能性。
「割下你翅膀的人不是我。」我說：「不過我可以幫助你接回去。只要你肯幫我找到我妹妹。」
他回答的方式就是閉上眼睛，看起來似乎睡著了。
他的呼吸很深沉，就像個熟睡的人，然而他復原的速度卻跟人類大相逕庭。我把他拖來這裡的時候，他的臉上黑一塊青一塊，而且很腫，現在經過整整兩天的睡眠之後，他的臉恢復正常，肋骨斷掉的痕跡消失，臉頰和眼睛附近的瘀青已經不見，而手上、肩膀、胸口的許多傷痕也徹底痊癒了。
唯一沒復原的地方，是他翅膀被割下時的傷口。雖然蓋著繃帶看不出來傷勢有沒有好轉，不過既然還在流血，大概就表示沒比兩天前好多少。
我考慮了一下自己還有哪些選擇，如果不能賄賂他，那麼我就得折磨他了。為了拯救家人，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做到那麼絕。
不過他不必知道這一點。
既然天使醒了，我最好確保自己能夠控制住他，於是我離開辦公室尋找可以綁住他的東西。我們什麼也沒想就抬頭往上看。一開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
後來我才發現天空傳來了一陣嗡嗡聲，聲音低沉到幾乎聽不見。
不過現在越來越大聲了。
從樹木的縫隙之間，我看見黃昏的天空中有一團黑色的東西。它越來越接近，速度快得令人擔憂。
嗡嗡聲一直很低沉，比較像用身體才感覺得出來而不是聽到的。這是一種不祥的聲音，像人類原始本能認得的，是深埋在潛意識裡的恐懼所轉變而成。
在我認出那是什麼之前，大家就轉身逃跑了。
沒有人尖叫大喊，或是呼喚其他人，人們只是安靜焦急的跑著。
恐慌是會傳染的。抓住我媽媽的那些人放開手，跟著大家一起逃竄。緊接著，壓制住妹妹的人也丟下了繩子逃命去。
佩姬喘著氣，往上注視著天空。她看起來像是入迷了。
「快跑！」我大喊。這句話讓她回神了。
妹妹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跑，遠離反抗軍的營地。她跑進樹林深處，那些繩子拖在泥土地上，像蛇一樣在陰影中滑行跟著她。
媽媽看著我。鮮血從她眼睛旁邊的割傷處流下。就算在這種光線之中，我還是看得見瘀傷正在成形。
媽媽幾乎沒有遲疑，追著妹妹進入樹林之中。
我愣著站在原地，嗡嗡聲越來越大。到底是要去追她們，還是該跑回去安全的地方？
那片烏雲替我做了決定，它已經接近到我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長著翅膀和蠍子尾巴的男人。
總共有好幾十隻，遮蔽了天空。它們飛得很低，而且愈來愈低。
它們在巢穴之外一定還有另外一群，甚至是好幾群。
我跑了起來。
我奮力衝刺遠離它們，跟其他人一樣跑向學校。由於我身處最後一批人之中，成為很明顯的目標。
一隻蠍子飛撲下來，落在我面前。
這一隻已經發育成熟，有著蓬亂的頭髮，以及像是獅子的尖利牙齒，跟我在巢穴見到的不一樣。它的手臂跟雙腿看起來很像人類，讓我很不舒服，不同的是它的大腿和上臂肌肉特別發達。它的身體乍看之下跟人類很像，不過肚子跟胸部看起來像明顯的腹肌，又像蚱蜢腹部一節一節的樣子。
怪物的牙齒大到似乎沒辦法閉上嘴巴，口水也從嘴唇邊流出來。它對我嗥叫，把肥大的蠍子尾巴從後方舉到頭頂上。
恐懼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箝制住我。
感覺就像我又要再次經歷跟在巢穴地下室那次一樣的蠍子攻擊。我的脖子變得無比敏感，差點因為預期會被螯針刺入而抽搐起來。
另一隻蠍子落在我附近。這一隻露出了尖針般的牙齒，發出嘶嘶聲。
我被困住了。
我趕緊拿掉玩偶，抽出我的劍。雖然劍握在手中的感覺不再像之前那樣生疏笨拙，不過我的信心也就只有這種程度而已。
槍聲響起，但夜晚裡主要還是充斥著翅膀揮動時的轟鳴聲，以及人們的高聲尖叫。
我才剛勉強擺好在夢中學到的架勢，其中一隻怪物就撲了過來。
我以四十五度的角度揮劍，打算砍向它的頸部跟肩膀的交界處。結果，我砍中了它的毒刺。
怪物大叫著，滿是尖牙利齒的嘴裡發出令人不安的人聲。
我沒時間解決它，因為第二隻也用尖刺揮了過來。
我閉上眼睛，驚慌的胡亂揮劍。我只能這麼做，才不會被螫刺的回憶嚇到動彈不得。
幸好，我的劍沒有這種問題。它很明顯流露了歡樂的情緒，它會自己調整成對的角度，往上揮的時候就像羽毛那樣輕，而向下砍的時候又跟鉛塊一樣重。
等我睜開眼睛時，第二隻蠍子已經倒在地上流著血，尾巴也在抽動。
在樹林裡的這片區域，只有我還活著。我溜進最近一棵樹的影子裡，試著讓呼吸緩和下來。
還是一直有蠍子落到地面上，但都不在我附近。它們被擠在圍籬邊的那一大群人吸引了過去。
它們一抓住人，就不斷的從各種角度螫刺他們，幾乎像是在練習，要不就是很享受這麼做。就算其中一隻的嘴巴扣住了受害者，要把他吸乾，其他蠍子也還是會過來刺同一個人。
人們在圍籬旁尖叫，互相推擠，想要爬到外面。他們分散開來，想要尋找可以直接跳過圍籬的地方，不過那些人也被蠍子盯上了。
少數成功到達另外一邊的人似乎就沒事了。蠍子正忙著螫刺在樹林中的人，它們就像是懶惰的掠食者，而且根本不在意那些想要離開的人。
受害者倒地後，蠍子就開始吸食。等到所有人都癱軟在圍籬邊，或是跑進對街的學校建築裡後，蠍子們似乎失去了興趣。它們飛到半空，像一群昆蟲一樣旋轉著，然後就消失在越來越暗的天空中。
有個東西在我後方沙沙作響的移動，我迅速轉身舉起劍。
是媽媽正搖搖晃晃的走向我。
圍籬的這一側只有我們兩個人還在動，其他人看起來都死了。我還是繼續躲在陰影裡，以免那些蠍子回來，不過之後就完全沒有任何動靜。
媽媽跌跌撞撞的從我身旁經過。「她不見了，我跟丟了。」淚水在她血淋淋的臉上閃耀著。她搖晃著往圍籬去，對倒下的人們視若無睹。
「我沒事，媽。謝謝妳問我。」我抓起熊玩偶，用它的雪紡紗裙擦掉劍上的血。「妳還好嗎？妳是怎麼活下來的？」
「妳當然沒事。」她繼續走。「妳是惡魔的新娘，而這些是他創造的生物。」
我把劍收進鞘裡，然後將熊套上去。「我才不是惡魔的新娘。」
「他把妳從火焰中帶出來，讓妳復活。除了他的新娘，誰還能有那些特權？」
她才見過一個人抱著我，就讓我們成婚了。我很好奇要是羅斐知道我媽變成他的岳母會有何感想。「妳有看到佩姬往哪裡去了嗎？」
「不見了。」她的聲音都破了。「我在樹林裡追丟她了。」如果是在上個禮拜，我聽到這回答的反應一定很直接。不過今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感到驚慌或是解脫。也許兩者都有。
「妳躲起來沒被蠍子發現嗎？」我問：「妳是怎麼存活下來的？」
沒有回答。
如果有人告訴我媽媽具有神奇的力量，我會毫不猶豫的相信。她用某種方式活了下來，我根本不覺得驚訝。
我跟著她到圍籬。一路上，我邊走邊經過受害者，他們用看起來很不舒服又不自然的方式倒臥著。雖然他們已經沒受到攻擊了，但還是繼續皺縮，像肉乾一樣乾燥。樹林看起來就像個戰場，到處散布了人。
我想要安慰受害者，說他們會恢復過來，他們會沒事的。但是這次的攻擊太過殘暴，我不確定他們真的會沒事。
兩具蠍子屍體倒在受害者之間。一隻的腹部中彈，另一隻則是頭部。
媽媽掃視受害者，好像在找誰。她選中一個臉上凍結著最害怕最扭曲表情的人，把他拖到圍籬被踐踏弄倒的區域。
「妳在做什麼？」我問。
「獻祭。」她一邊說，一邊費力拖拉著那個可憐的傢伙。「我們要找到佩姬，所以必須獻祭。」
「妳讓我覺得很可怕，媽。」這樣說也只是白費唇舌。
她似乎知道要我幫忙可能沒有用，於是自己把那個男人抬起來，靠著圍籬的柱子。他往下滑，擠成了一團。
雖然我很想阻止她，不過只要她腦袋裡有了瘋狂的計畫，這世界上就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擋得住。
夜色開始降臨。那團蠍子組成的烏雲越來越遠，而天空中沒有任何一隻落單。
對我而言，在黑暗中到樹林裡遊蕩，尋找我的矮惡魔妹妹，似乎不是很好的時機。可是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她自己在外頭亂晃。而且要是由我找到她，結果會比那些害怕的反抗軍找到她好很多。
於是我留下媽媽，讓她繼續做她想做的事，然後自己回到樹林的陰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