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詠歎調
他們把密閉城市圍牆外的世界叫做「死亡工廠」。那兒有一百萬種死法。詠歎調從沒想要來離那兒這麼近的地方。
她咬緊下唇，看著面前沈重的鐵門。顯示屏上閃爍著紅字：農業六區─禁止進入。
農六只是個提供補給的圓頂館，詠歎調告訴自己。夢幻城的食物、飲水、氧氣─凡是與外界隔離的密閉城市需要的東西─靠數十個類似的圓頂館供應。農六在最近一場風暴中受損，但損害應該很輕微。應該如此。
「或許我們該回頭。」佩絲莉說。她跟詠歎調並肩站在氣密室裡，緊張地抓著自己的一撮紅色長髮扭來扭去。
三個男孩蹲在門旁的儀表板前面設法干擾訊號，這樣他們出去的時候才不會引發警報。詠歎調只裝作沒聽見他們沒完沒了的爭執。
「來吧，佩絲莉。有什麼大不了的？」
詠歎調本來想用開玩笑的語氣，但發出來的聲音卻尖銳得出乎意料，她只好再補上幾聲乾笑。結果就有點歇斯底里的味道。
「受損的圓頂館裡會發生什麼事？」佩絲莉豎起纖細的手指頭點數：「我們的皮膚會爛掉。我們可能被鎖在外面。流火風暴會把我們變成人形火炬。然後食人族就會把我們當早餐吃掉。」
「不過就是夢幻城的一部分。」詠歎調說。
「禁止進入的部分。」
「小佩，妳可以不去。」
「妳也一樣。」佩絲莉道，但她錯了。
過去五天來，詠歎調一直在擔心母親。她為什麼不聯絡？不論醫學研究佔去魯明娜多少精力，她不曾錯失過一次每日的例行探視。如果詠歎調要找到答案，就必須設法進入那個圓頂館。
「我第一百遍─不對，第一千遍─告訴妳，農六很安全。」索倫沒有從儀表板上回過頭來。「妳以為我想死在今晚？」
他說得對。索倫是個很愛自己、不會拿生命冒險的人。詠歎調的目光停留在他肌肉發達的背上。索倫是夢幻城保安頭子的兒子。只有享受特權的人才能擁有他那種體格。他甚至有一身充分曝曬過陽光的膚色，試想他們全體都沒見過太陽，這種優惠因而顯得很可笑。此外他還是個破解密碼的天才。
禍頭子和應聲蟲在他身邊旁觀。這對兄弟到哪兒都跟著索倫。他通常有幾百個跟班，但那是在虛擬世界的時候。今晚擁擠的氣密室裡只有他們五個。只有五個人在幹違法的勾當。
索倫站起身，臉上閃過一抹自負的微笑。「我得跟父親討論一下他的保安系統。」
「你搞定了？」詠歎調問道。
索倫聳聳肩。「這還需要懷疑嗎？現在是最精彩的部分。關掉系統。」
「且慢。」佩絲莉說：「我還以為你只是要干擾我們的智慧眼罩而已。」
「已經干擾了，但那無法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必須整個關掉。」
詠歎調舉起手指在智慧眼罩前面揮一下。她一向把那個透明裝置戴在左眼上，它也一直開著。智慧眼罩會把他們帶到虛擬世界，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片虛幻空間裡。
「如果我們不趕快回去，迦勒會宰了我們。」佩絲莉道。
詠歎調翻個白眼。「妳哥跟他的主題之夜。」通常她都跟著佩絲莉和她哥哥迦勒，從他們最喜歡的第二聊天室出發，到不同的虛擬世界漫遊。過去一個月來，迦勒規劃他們每晚都要有個主題。今晚的主題是「暴飲暴食」，始於羅馬區，他們大吃烤野豬和燴龍蝦，然後到神話世界去參觀牛頭人身怪進食。「我倒很慶幸我們在食人魚上場前離開。」
多虧有智慧眼罩，詠歎調才能跟遠在幾百哩外、一個名叫極樂城的密閉城市做研究的母親每天保持聯絡。距離本來倒也無所謂，直到五天前，兩座城市的連線忽然斷了。
「我們打算在外面待多久？」詠歎調問道。她只需要跟索倫獨處幾分鐘。只要從他那兒問到一點極樂城的現況就夠了。
禍頭子臉上綻開一個笑容：「足夠在真實世界開個派對！」
應聲蟲拂開遮住眼睛的頭髮：「足夠開個有血有肉的派對！」
應聲蟲的本名叫席歐，但幾乎沒有人記得。他的綽號太適合他了。
「我們可以關掉一小時。」索倫對她擠擠眼睛。「別擔心，事後我會幫妳打開的。」
詠歎調強迫自己笑一聲，低啞而充滿挑逗：「最好是這樣。」
佩絲莉懷疑地看她一眼。她不知道詠歎調的盤算。極樂城出事了，詠歎調知道索倫可以從他父親那兒得到消息。
索倫扭動寬闊的肩膀，像一個正要走上擂台的拳擊手。「開始了，故障出現啦。坐穩嘍。即將關機，三秒、兩秒─」
從耳內深處傳來的刺耳鈴聲嚇了詠歎調一跳。視野前方一道紅色的牆轟然倒塌。針刺般熱辣辣的痛覺從左眼蔓延到頭皮上。痛楚集中在她頭顱的最下方，然後沿脊椎往下竄，在四肢爆發。她聽見一個男孩喘口氣，不知所措地咒罵一聲。紅牆消失的速度就跟來時一樣快。
她眨了幾下眼睛，有點茫然。她最喜歡的幾個虛擬世界的圖像都不見了，智慧眼罩螢幕的訊息列和在下方緩慢移動的即時新聞也消失了。只剩下隔著一層軟膜，看起來黯淡無光的氣密門。她低頭看自己腳上的灰色靴子。中階灰，這顏色幾乎覆蓋了夢幻城所有的表面。灰色還可能顯得更沒生氣嗎？
雖然跟這麼多人擠在小空間裡，卻有種寂寞悄悄湧上她心頭。她無法相信人類曾經以這種方式生活─就只有真實世界。但外界的野蠻人仍然過著這樣的生活。
「成功了。」索倫道：「關掉了！我們只剩下血肉之軀！」
禍頭子跳上跳下。「我們好像野蠻人！」
應聲蟲嚷道：「我們是野蠻人！我們是外界人！」
佩絲莉不斷眨著眼睛。詠歎調很想說些安慰她的話，但禍頭子和應聲蟲在這麼小的空間裡怪吼怪叫，害她沒法子專心。
索倫旋轉門上的手動開關。氣密室立刻嘶的一聲，釋出一陣涼風。詠歎調低頭望去，驚訝地發現佩絲莉緊緊握住她的手。索倫把門拉開前，她只有片刻時間想到，母親離開後，自己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碰觸過任何人了。
「終於自由了。」索倫說，隨即走進黑暗。
藉著氣密室投出的一道光柱，她看見地上鋪著跟夢幻城各處一模一樣的光滑地板，只不過這兒的地板上有一層灰。索倫的腳印留下一條進入黝暗的軌跡。
萬一這個圓頂館不安全怎麼辦？萬一農六潛伏著外來的危險？死亡工廠裡有一百萬種死法。拂過她臉頰的微風裡，有一百萬種疾病的細菌在游泳。忽然連呼吸都像在自殺。
詠歎調聽見索倫的方向傳來像是鍵盤發出的嗶嗶聲。一連串響亮的喀答聲，一排排燈光亮起。出現一個洞穴似的空間。農作物向外延伸，排列得像線條般整齊。高聳的天花板上有交錯的管子和梁柱。她沒有看見大洞或任何其他破損的痕跡。這個地板髒兮兮的圓頂館莊嚴肅靜，只不過缺乏照顧而已。
索倫跳到門口，手扶門框。
「如果今晚成為你們這輩子最精彩的夜晚，都怪我好了。」
食物生長在高度齊腰的塑膠墩上。一排又一排正在腐爛的水果和蔬菜環繞著她，向四面八方無盡伸展。就跟密閉城市裡每樣東西一樣，它們的基因為了提高效率而重新設計過。這些植物沒有葉子，不需要土壤，幾乎不需要水就能生長。
詠歎調摘下一顆枯萎的桃子，輕輕捏一下，柔軟的果肉就被捏爛了，嚇了她一跳。虛擬世界裡還可以看到食物生長，在建有紅色穀倉的農場上或豔陽高照的田野裡模擬生長。她記得智慧眼罩的最新宣傳口號，比真的更好。現在看來確實如此。農六的真實食物看起來就像還沒接受抗老化治療的老人。
男孩們把最初十分鐘用於沿著走道追逐和在農作物上跳躍。後來又變成一種索倫稱之為「打爛球」的遊戲，主要就是把蔬果扔到別人身上。詠歎調玩了一會兒，但索倫老是把她當目標，扔得又太用力。
她跟佩絲莉一塊兒躲起來，藏在一排植物後面，這時索倫又換了一種遊戲。他叫禍頭子和應聲蟲像即將被槍斃的犯人般站在圍牆前面，然後拿一大堆葡萄柚砸這對難兄難弟，他們只會站在那兒咯咯笑。
「別再丟柚子了！」禍頭子大喊：「我們招供！」
應聲蟲學禍頭子一樣舉起雙手。「我們認輸，水果殺神！我們招了！」
一般人總是聽索倫擺布。他對所有最好的虛擬世界都擁有優先使用權。甚至有一個虛擬世界以他的名字命名，索倫十八。那是上個月索倫滿十八歲生日時，他的父親為他創造的。歪倒綠瓶子樂團舉行特別演唱會，演唱最後一曲時，體育館淹滿海水，所有的人都變成了人魚。即使在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虛擬世界裡，那也是一場令人嘆為觀止的派對。它帶起一波水底演唱會的熱潮。索倫使尾鰭成為性感象徵。
詠歎調從不在放學後跟他廝混。索倫在運動和格鬥的虛擬世界裡稱王，一般人也都到那種地方競賽、爭排行。但她通常只跟佩絲莉和迦勒窩在藝術和音樂的虛擬世界裡。
「看這個髒兮兮的東西。」佩絲莉揉著褲子上沾到的一塊橘子痕跡說：「弄不掉了。」
「這叫做污漬。」詠歎調說。
「污漬有什麼用？」
「沒有用。所以虛擬世界裡不會有這玩意兒。」詠歎調仔細打量她最要好的朋友。佩絲莉的臉皺成一團，眉毛壓著智慧眼罩的邊緣。「妳還好吧？」
佩絲莉舉起手，在智慧眼罩前面搖晃。「我討厭這樣。什麼都看不見，妳知道嗎？所有的人都在哪兒？為什麼我的聲音聽起來假假的？」
「我們都一樣。就像吞下了一支揚聲筒。」
佩絲莉挑起一邊眉毛。「一支什麼？」
「一種角錐形的東西，從前的人用它來讓聲音響亮點兒。那是麥克風發明前的事。」
「聽起來超落伍的。」佩絲莉道。她轉過身來，挺起肩膀，面對詠歎調：「妳打算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我們幹嘛跟索倫鬼混啊？」
現在智慧眼罩關掉了，詠歎調意識到自己該告訴佩絲莉她勾搭索倫的動機。「我要知道魯明娜的狀況。我知道索倫有辦法從他父親那兒得到情報。他可能已經知道些什麼。」
佩絲莉的臉色柔和下來。「說不定只是連線壞了。妳很快就會聽到她的消息。」
「過去連線要壞也只壞幾個小時。從來沒有這麼久。」
佩絲莉嘆口氣，往背後的塑膠土墩上一靠。「前幾天晚上妳唱歌給他聽，我簡直無法相信。妳真該看看迦勒的表情。他還以為妳從妳媽那兒偷拿了什麼藥吃。」
詠歎調笑了笑。她通常把自己的聲音當作祕密，只屬於她和她母親。但幾天前，在一個夜總會的虛擬世界裡，她對索倫唱了一首風騷撩人的民謠。不消幾分鐘，那個虛擬世界的容量就達到上限，成千上百個人等著聽她再唱歌。詠歎調離開了，而且正如她所預期，從此索倫就開始追求她了。他一提出今晚這個點子，她便立刻抓住機會。
「我必須引起他的興趣。」她拍掉膝蓋上的一顆種子。「這場水果大戰一結束，我會找他談。然後我們就離開這兒。」
「現在就叫他停戰。跟他說，我們覺得很無聊……而且事實就是。」
「不行，佩絲莉。」詠歎調說。索倫不是那種會讓人家逼他做任何事的人。「我來處理。」
索倫縱上她們面前的土墩，嚇得她們一塊兒跳起來。他手拿一顆鱷梨，手臂向後彎。一身灰衣沾滿果汁和果泥。「怎麼回事？妳們為什麼坐在這兒不動？」
「我們覺得爛水果大戰很無聊。」佩絲莉道。
詠歎調皺起眉頭，等著看索倫如何回應。他交叉手臂，左右扭動下顎，低頭看著她們。
「那或許妳該離開。且慢，我差點忘了。妳不能離開。我看妳只好繼續無聊下去了，佩絲莉。」
詠歎調看一眼氣密門。他什麼時候把門關上的？她這才發現，開門和重新設定智慧眼罩的密碼都在索倫的掌握之中。「你不能把我們困在這兒，索倫。」
「行動先於反動。」
「他說什麼呀？」佩絲莉問道。
「索倫！來一下。」禍頭子喊道：「你得看看這個！」
「女士們，別處需要我。」
他跑開前把鱷梨往空中一扔。詠歎調不假思索地接住。它在她手中裂開，成為一灘滑膩的綠色醬汁。
「他的意思是說，我們來不及了，小佩。他已經把我們鎖在外面了。」
詠歎調還是檢查了一下氣密門。屏幕沒有反應。她看著紅色的緊急開關。它直接跟主機連線。如果按下去，夢幻城的警衛會來救他們。但這麼一來，他們也會因為強行外出而受罰，說不定會被削減使用虛擬世界的權利，而且也喪失了跟索倫打聽她母親消息的機會。
「我們再等一下。他們很快就得回去的。」
佩絲莉把頭髮撩到一邊肩膀上。「好吧。不過我能不能再握妳的手？那樣感覺比較像在虛擬世界裡。」
詠歎調瞪著她最要好的朋友伸出的手。佩絲莉的手指微微痙攣了一下。她牽起她的手，但兩人一塊兒往圓頂館另一頭走去時，她必須克制把手縮回來的衝動。那兒的三個男孩已經穿過一扇詠歎調先前沒注意到的門。又有一串燈開亮。一瞬間，她還以為智慧眼罩恢復了功能，她看到的是一種虛擬世界。前方出現一片青翠優美的樹林。但她抬頭望去，看到樹梢上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以及縱橫交錯的燈光和管線，隨即明瞭，這是一片巨大的室內植物園。
禍頭子說：「我找到的。看我多厲害？」
應聲蟲頭一扭，把遮住眼睛的一頭亂髮甩開。「厲害啊，兄弟。這不是真的。我是說，這真是真的。哇，你知道我意思。」
他們一起看著索倫。「完美。」他說，目光非常專注。他脫下上衣，扔到一旁，跑進樹林。不一會兒，禍頭子和應聲蟲便有樣學樣，跟了過去。
「我們不進去，對吧？」佩絲莉問道。
「不會那樣子進去。」
「詠歎調，認真點。」
「小佩，看看這地方。」爛水果是一回事，但這樹林真的很吸引人。「我們應該去看看。」
樹下感覺清涼而黝暗。詠歎調用空著的那隻手撫摸樹幹，感覺那粗糙的紋理。模擬樹皮不會這麼粗硬，好像隨時會夾住她的皮膚。她用手捏碎一片枯葉，捏得滿手扎人的碎片。她觀察上方樹葉與樹枝交織的圖案，想像那幾個男孩若安靜下來，說不定可以聽見樹木呼吸的聲音。
她們往樹林深處走，詠歎調找尋索倫的下落，希望有機會跟他交談，同時努力不去在意佩絲莉潮濕溫暖的手。從前在虛擬世界需要接觸的時候，她也曾跟佩絲莉牽過手。但那時的觸感溫柔，不像現在這麼緊抓不放。
男孩們在樹林裡互相追逐。他們找到樹枝，像長矛般拿在手裡，又把泥土抹在臉部和胸口，假裝是野蠻人，就像住在城市外的那種人。
「索倫！」他衝過她身旁時，詠歎調喊他。他停下來，揮舞長矛，對她怒吠威脅。她嚇得往後一縮。索倫哈哈大笑，又跑掉了。
佩絲莉拉住她。「他們讓我害怕。」
「我知道。他們總是很可怕。」
「不是那些男孩，是這些樹。感覺就像它們會倒下來壓住我們。」
詠歎調抬頭望。這些樹的感覺雖然很不一樣，她卻沒想到這一點。「好吧，我們回去在氣密門旁邊等。」她說道，開始往回走。過了幾分鐘，她發現她們又回到一片剛才已經走過的空地。這麼令人無法置信的事，差點讓她笑出來。她們在樹林裡迷路了。她放開佩絲莉的手，在長褲上擦把汗。
「我們在繞圈子。就在這兒等那些男孩經過吧。別擔心，小佩。這兒還是夢幻城。看？」她指著樹葉上方的天花板，隨即但願自己沒做這種事。上方的燈光變暗了，閃爍了一會兒，然後又恢復。
「告訴我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佩絲莉說道。
「我們要離開了。這是個蠢點子。」這兒難道就是農六受損的地方？
「禍頭子，過來！」索倫喊道。詠歎調猛轉過身，瞥見他曬黑的身體在樹木間跑過。她咬緊嘴唇。這是她的機會。如果趕快追上去，就可以跟他說話。可是她得把佩絲莉一個人丟在這兒。
佩絲莉給她一個軟弱的微笑。「詠歎調，去吧，跟他說話去。但快點回來。」
「我保證。」
她找到索倫的時候，他正抱著一堆樹枝。
「我們要生火。」他道。
詠歎調愣住了。「你在開玩笑吧。你不會真的……對吧？」
「我們是外界人。外界人要生火。」
「但我們還在裡面。不行，索倫。這不是虛擬世界。」
「沒錯。我們要趁這個機會看到真正的火。」
「索倫，這是禁止的。」虛擬世界裡的火是一種橘色和黃色的波動光線，散發出暖意。但她從密閉城市歷年的安全演習知道，真正的火並非如此。「你可能會污染我們的空氣。說不定還會把夢幻城燒掉。」
索倫走過來，她閉上嘴。他額頭上有小水珠凝結，並且流下他的臉和胸膛，在濕泥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他在流汗。之前她從沒見過汗。
他靠過來：「在這裡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知道你可以。我們都可以。是嗎？」
索倫頓了一下。「是的。」
來了。她的機會。她小心選擇用字。「你知道很多事，不是嗎？像是讓我們到這兒來的密碼……我們不應該知道的事。」
「當然。」
詠歎調露出微笑，繞過他抱在手中的樹枝，向他靠近。她踮起腳尖，引他說悄悄話。「那麼，告訴我一個祕密。告訴我一件我們不應該知道的事。」
「像是什麼？」
燈光又開始閃爍。詠歎調的心一緊。「告訴我極樂城發生了什麼事。」她說道，努力把口氣裝得很自然。
索倫退後一步，慢慢搖著頭，瞇起眼睛。「妳想知道妳母親的事，不是嗎？這就是妳來這兒的目的？妳一直在耍我？」
詠歎調不能再撒謊。「告訴我連線為什麼中斷。我必須知道她是否安好。」
索倫的眼光落到她嘴唇上。「晚一點，也許我會讓妳說服我。」他說。他挺起肩膀，將那捆樹枝高高舉起。「現在是我發現火的時刻。」
詠歎調急忙趕回那片空地去找佩絲莉。她發現禍頭子和應聲蟲也在那兒。這對兄弟已在空地中間砌了一堆樹枝和落葉。佩絲莉一看見詠歎調就跑過來。
「妳一走，他們就開始搞這東西。他們要生火。」
「我知道。我們走。」夢幻城住了六千人。她不能讓索倫拿這一切去冒險。
詠歎調聽見樹枝嘩啦掉落，然後有個東西擊中她肩膀。她尖叫一聲，索倫撥轉她身體，面對著他。
「誰也不准離開，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
她看著抓住她肩膀的那隻手，只覺兩腿發軟。「放開我，索倫。我們不想扯上這件事。」
「來不及了。」他手指扣進她肉裡，一陣劇痛穿過她手臂，她慘叫一聲。禍頭子放下正要拖過來的大樹幹，回過頭來張望。應聲蟲也停下腳步，眼睛瞪得極其之大。光線把他們的皮膚映得閃閃發亮。他們也在流汗。
「要是妳走了，我就跟父親說，都是妳出的主意。智慧眼罩關掉以後，就是妳的話對證我的話。妳認為他會相信誰？」
「你瘋了。」
索倫放開她。「閉嘴，坐下。」他冷然一笑：「好好欣賞。」
詠歎調和佩絲莉坐在樹林的邊緣，努力克制搓揉疼痛肩膀的慾望。在虛擬世界裡，從馬背上跌下來會痛，扭傷腳踝也會痛。但那種痛只是一種效果，加進來好讓遊戲更刺激。在虛擬世界裡，沒有人會真的受傷。現在的感覺不一樣。痛楚好像沒有極限，會永遠這麼痛下去似的。
禍頭子和應聲蟲一趟又一趟往樹林裡跑，運回更多枯枝和樹葉。索倫指揮他們在這裡添一點，那裡加一些，汗水從他鼻子上滴下來。詠歎調看著那些燈光，至少它們很穩定。
她真是無法相信，怎麼會讓自己─還有佩絲莉─落入這種處境。她知道進入農六代表冒險，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她從來都不想加入索倫的小圈子，雖然她一直對他感興趣。詠歎調喜歡找尋他形象裡的破綻。別人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盯著他們看的那種表情，好像不知道笑是怎麼一回事。他說了什麼自以為聰明絕頂的話之後，掀起上唇的模樣。還有他偶爾瞥她的那種眼光，好像知道她沒被他騙過似的。
現在她知道吸引她的是什麼了。透過那些破綻，她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到了外面這種地方，沒有夢幻城的警衛在旁監視，他才能讓本性盡情流露。
「我要把我們弄出這裡。」她悄聲道。
佩絲莉裸露在外的眼睛噙著淚水：「噓。他會聽見妳。」
詠歎調注意到腳下樹葉碎裂的聲音，她很好奇這些樹最後一次澆水是什麼時候。她看著柴堆逐漸增加到一呎高、兩呎高。最後，柴堆的高度將近三呎時，索倫宣布準備好了。
他從靴子裡取出一個電池包和一些電線，交給禍頭子。
詠歎調不敢相信目睹的這一幕。「你有預謀？你本來就要到這裡來放火？」
索倫對她微笑，掀起嘴唇道：「我還打算做別的事呢。」
詠歎調倒抽一口涼氣。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只是想嚇她罷了，因為她騙了他，但她是不得已的呀。
男孩圍在一起，只聽索倫嘟噥著「這麼做試試看」、「另外一頭，笨蛋」，以及「我來就好了」，然後他們往後一跳，閃避樹葉上騰起的火焰。
「喔，哇！」他們同聲喊道：「火！」
2 詠歎調
魔法。
就是這個字眼浮上詠歎調的心頭。一個古老的字眼，來自幻象還讓人覺得神奇莫測的時代。早在虛擬世界把魔法變得稀鬆平常之前。
她靠近一點，被火焰的黃金和琥珀色澤吸引。還有它變化多端的形狀。煙霧的氣味比她聞過的任何味道都更濃郁。它讓她手臂上的皮膚繃緊，然後她看見著火的樹葉如何捲曲、黑化、消失。
這是不對的。
詠歎調抬頭望去。索倫站著動也不動，瞪大眼睛。他像是著了魔，就跟佩絲莉和那對兄弟一樣。他們好像看見了火，卻又沒有真正看見。
「夠了。」她說，「我們應該把它關掉……弄點水啊什麼的。」沒有人動彈。「索倫，它開始蔓延了。」
「再加點柴。」
「再加？樹都是木頭。火會燒到樹上去！」
她還來不及把話說完，應聲蟲和禍頭子已經跑掉了。
佩絲莉抓住她衣袖，把她從燃燒的柴堆前面拉開。「詠歎調，別說了，否則他會再傷害妳。」
「如果我們不採取行動，這整個地方會被燒掉。」
她回頭望去，索倫站得離火太近。火焰幾乎跟他的人一樣高。現在火會發出聲音，劈哩啪啦外加一種低沈的隆隆聲。「去拿樹枝！」他對兩兄弟喊道：「樹枝會讓火燒得更大。」
詠歎調不知道該怎麼辦。想到攔阻他們，肩膀上的疼痛就變得更劇烈，警告她接下來可能再發生什麼事。應聲蟲和禍頭子捧著滿懷樹枝跑回來。他們把樹枝扔進火堆，掀起一大片火星飛上樹梢。熱風洶湧上騰，吹過她臉頰。
「我們要趕快跑，佩絲莉。」她低聲道：「預備……跑。」
這天晚上第三次，詠歎調握緊佩絲莉的手。她不能讓佩絲莉落在後面。她在樹叢間穿梭，兩腿不斷輪流挪動，盡可能跑直線。她不知道男孩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追逐她們，但她聽見背後傳來索倫的聲音。
「找到她們！」他喊道：「分散開來！」
然後詠歎調聽見一聲悲嘯，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索倫嚎叫得像一頭狼。佩絲莉緊緊摀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哭聲。禍頭子和應聲蟲也跟著叫起來，狂野哀慟的怪吼在樹林裡洋溢成一片。他們是怎麼了？詠歎調又開始跑，用力拖著佩絲莉，使她腳步踉蹌。
「來吧，佩絲莉！快到了！」她們應該距通往農業館的入口不遠。到了那兒，她要打開警報器。然後躲起來，等警衛趕來。
頭頂的燈光再次閃爍。這次它們沒再恢復照明，黑暗就像某種堅固的實體，對詠歎調砰然閤攏。她全身一僵。佩絲莉撞上她的背，驚呼一聲。她倆盲目地翻倒在地，手腳碰撞在一起。詠歎調掙扎著站起來，用力眨眼，判斷方向。但不管是睜開眼或閉上眼，看到的都一樣。
佩絲莉的手指在她臉上摸索：「詠歎調！是妳嗎？」
「是啊，是我。」她悄聲道：「安靜，否則他們會聽見！」
「拿火來！」索倫喊道：「拿些火過來，這樣才看得見！」
「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們？」佩絲莉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不會為了知道答案而讓他們接近。」
她身旁的佩絲莉忽然繃緊。「妳看見了嗎？」
她看見了。一支火把從遠處向她們迂迴靠近。詠歎調聽出了索倫神氣活現的腳步聲。他的位置比她預期的遠，但她知道這沒有影響。她和佩絲莉只能俯身潛行，摸索前進。即使她們知道該走哪個方向，移動個幾呎也無濟於事。
第二支火把出現了。
詠歎調摸索著想找石塊或樹枝。樹葉在她手中四分五裂。她對著袖子輕咳一聲。每次呼吸都讓她的肺收縮得更緊。她本來只擔心索倫和火，但現在發現煙可能帶來更大的危險。
火把很快穿過黑暗，逐漸逼近。她但願母親不曾離開，但願自己不曾對索倫唱歌，但這麼想幫不上她的忙。她必須採取一些做得到的行動。她集中精神思索。也許她可以重新設定智慧眼罩，對外呼救。她像以前一樣伸手去摸控制鍵，即使在思維中，她也覺得好像在黑暗裡摸索。一個永遠不會關掉的東西要如何重新啟動？
眼看著火把圍攏上來，火光越發明亮，劈啪聲越發響亮，感覺佩絲莉在身旁發抖，都對她集中精神毫無幫助，但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後她終於覺得大腦深處傳來一聲輕響，智慧眼罩的視窗上出現字跡，藍字浮現在煙霧瀰漫的樹林裡。
重新啟動？
是！她下令。
詠歎調全身緊繃，一顆顆灼熱的釘子沿著她的頭皮往脊椎敲打下去。成排的符號出現，她輕舒一口氣。她重新開機了，但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好奇怪。介面上所有的按鍵都變成了通用碼，位置也不對。還有那是什麼？她看見螢幕上有個標示為「歌鳥」的訊息圖示，那是母親給她的暱稱。魯明娜傳訊息給她！但檔案儲存離線，暫時幫不上她的忙。她必須跟某個人連上線才行。
詠歎調試著直接聯繫魯明娜。她的螢幕上閃現：連線失敗，接著是一串錯誤代碼。她試著找尋迦勒和接下來想到的十個朋友，沒有一次成功，她沒能跟虛擬世界連上線。她做最後一次嘗試。也許她的智慧眼罩還在記錄。
重播，她下令。
智慧眼罩視窗左上角的重播小方塊裡出現佩絲莉的臉。看不清佩絲莉的臉，只看見驚慌的輪廓和映在她智慧眼罩上的火光。她背後有一團慢慢接近的繚繞煙霧。「他們來了！」佩絲莉驚惶失措地悄聲說。錄影就此結束。
詠歎調命令自己的智慧眼罩再次記錄。不論發生什麼，不論索倫和那對兄弟要做什麼，她都會有證據。
燈光重新亮起。被刺眼的光線照得瞇起眼睛的詠歎調，看見索倫掃視這塊區域，禍頭子和應聲蟲站在他兩旁，像一群狼。他們看到她和佩絲莉，立刻眼睛一亮。她跳起身，再次拉起佩絲莉。詠歎調奔跑，把佩絲莉拉得很緊，跌跌撞撞地跨過樹根，從鉤住她頭髮的樹枝中間硬衝過去。男孩們大呼小叫，喊聲在詠歎調耳中震響。他們的腳步聲緊跟在後。
佩絲莉的手掙脫了詠歎調的掌握，詠歎調在她跌倒時猛轉過身。只見佩絲莉的頭髮披散在樹葉上，她伸出手對詠歎調尖叫。索倫半個人壓在她身上，雙手緊抱著她的腿。
詠歎調來不及思考，用力一腳踢中索倫頭部。他悶哼一聲，倒向一旁。佩絲莉掙脫他的掌握，但索倫再次撲上來。
「放開她！」詠歎調上前一步，但這次他已有準備。他飛快出手，抓住詠歎調的腳踝。
「快跑，佩絲莉！」詠歎調喊道。
她掙扎著想脫身，但索倫不肯放手。他站起身，緊緊抓住她的上臂。樹葉和泥土黏在他臉上和胸口。在他身後，濃煙形成灰色的波浪穿過林間，速度忽快忽慢。詠歎調低頭看去，索倫的手是她兩倍大，就像他身體其他部分一樣長滿肌肉。
「妳感覺不到嗎，詠歎調？」
「感覺什麼？」
「這個。」他緊緊捏住她手臂，讓她慘叫出聲。「每件事。」他眼神飄來飄去，沒有固定在任何東西上。
「不要，索倫。求求你。」
禍頭子跑過來，抓著火把，氣喘吁吁。
「救我，禍頭子！」她喊道。他甚至沒看她一眼。
「去抓佩絲莉。」索倫道，禍頭子一聽便離開了。「現在只有妳和我了。」他說，騰出一隻手去摸她的頭髮。
「別碰我。我在記錄這一切。你如果傷害我，所有的人都會看見！」
她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就撞上地面。他整個體重壓在她身上，害她無法呼吸。她張大口，掙扎著吸氣時，他低頭怒瞪她。然後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她的左眼。詠歎調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她手臂被他兩腿夾住，動彈不得。她閉上眼睛，他手指掐入她的皮膚，沿著邊緣把智慧眼罩挖出來，她尖聲大叫。詠歎調的頭猛然抬起，又砰一聲落回地面。
痛啊。好像大腦被掏了出來。在她上方，索倫的臉泛紅而顯得模糊。熱呼呼的東西沿著她臉頰流下來，湧進她的耳朵。疼痛緩和，變成一抽一抽的痛楚，跟她的心跳同一節奏。
「你瘋了。」一個聲音跟她一樣的人說。
索倫的手緊緊扼住她的脖子。「這就是真實。告訴我妳感覺得到。」
詠歎調還是吸不到足夠的空氣。一陣陣痛楚刺進她的眼睛。她逐漸渙散，就像智慧眼罩一樣斷了電。這時索倫忽然抬起頭─望向別處─且鬆開手。他咒罵一聲，接著他令人窒息的笨重身體也離開了。
詠歎調撐著手臂跪起，耳際湧現的刺耳尖叫令她咬緊牙關。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抹一把眼睛，想除掉那片模糊，站起身時，兩腿簌簌發抖。在咆哮的烈焰中，她看到一個陌生人走進空地。他沒穿上衣，但絕不會被誤認成禍頭子或應聲蟲。
他是一個真正的野蠻人。
這個外界人的身體幾乎跟他的皮革長褲一般黑，滿頭金髮亂得活像女妖的蛇髮，兩條手臂纏滿刺青，他有動物一樣會反光的眼睛，眼睛裸露在外，兩隻都一樣。
他走上前時，掛在身側的長刀映著烈火閃閃發光。
3 游隼
定居者的女孩瞪著阿游，血沿著她蒼白的臉流下來。她挪動幾步，想閃避他，但阿游知道她站不了多久，瞳孔渙散成那樣，絕無可能。再走一步，她的腿終於撐不住，倒了下去。
男的那個站在她軟癱的身體後面，他用那雙怪眼打量阿游，一隻正常，另一隻貼著所有定居者都戴的那種透明眼罩。其他人叫他索倫。
「外界人？」他說：「你怎麼進來的？」
那是跟阿游相同的語言，但比較粗糲，本來應該柔和的地方充滿鋒芒。阿游緩緩吸了口氣。瀰漫這塊空地上的濃煙，掩蓋不住這個定居者的怒火。嗜血的慾望發出一種人獸共有的、焦臭的紅色氣味。
「我們進來的時候你也進來了。」索倫放聲笑道。「我解除系統防衛，你就進來了。」
阿游把刀轉了一圈，重新握緊。這個定居者難道不知道火燒過來了嗎？「趕快離開，否則會燒死，定居者。」
索倫聽見阿游說話，吃了一驚，然後咧開嘴，露出方正、雪白的牙齒。「你是真的。我無法相信。」他毫不懼怕，上前一步，好像手中持刀的是他而不是阿游。「要是能離開，野蠻人，我早就這麼做了。」
阿游站著高一個頭，但索倫的體重超過他很多。他的骨骼深埋在肌肉底下。阿游很少看到體格這麼魁梧的人。外面沒有足夠的食物可以把人養得這麼壯，不像這兒。
「你就要死了，地鼠。」阿游道。
「地鼠？錯了，野蠻人。密閉城市大部分都在地面之上，我們既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掉，也不會受傷。我們甚至破壞不了任何東西。」索倫低頭看一眼那個女孩，再望向阿游，他忽然停下腳步。一切都發生得極快，驀然停止的能量使他腳下一震。某件事讓他改變了心意。
索倫的眼神在他身上一閃而過。阿游深深吸一口氣。木頭的煙，燃燒的塑膠，火勢更猛烈了。他再吸一口氣，聞到了意料中的氣味。另一個定居者正從後方接近。他原先看到三個男性─索倫和另外兩個。那兩人是一起從他背後掩來，或只有一個？阿游再吸一口氣，無法判斷，煙味太濃了。
索倫的目光落到阿游手中的刀上。「你很會使刀，是嗎？」
「還好。」
「你殺過人嗎？我敢打賭你殺過。」
他在爭取時間，好讓阿游身後的不論什麼人靠得更近一點。
「從來沒殺過地鼠。」阿游道：「還沒有。」
索倫微笑，然後撲過來。阿游知道另一個人也會立刻撲上來，他轉過身，只看見一個定居者，距離比他預期的遠，手握著一根金屬棒跑過來。阿游把刀擲過去，方向正確，刀鋒結結實實插進那名定居者的肚子。
索倫從背後發動攻勢。阿游轉身時已做好準備。那記拳頭來自側面，打中阿游的臉頰，地面彷彿躍起又後退。阿游趁索倫撲過身旁時將他一把抱住，用力推壓，卻無法推倒索倫。這隻地鼠簡直是石頭做的。
阿游的腎臟部位又挨了一拳，悶哼一聲，等待痛楚來襲，但這記攻擊並不像該有的那麼痛。索倫又揮來一拳。阿游聽見自己大笑。這個定居者空有一身蠻力，卻不懂得運用。
他退開一步，發出第一拳，拳頭擊中那枚透明眼罩。索倫整個人靜止，脖子上的青筋像藤蔓般突起。阿游毫不猶豫，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下一拳。那定居者下巴的骨頭喀嚓一聲裂開，索倫重重倒下，整個人慢慢蜷縮起來，像一隻垂死的蜘蛛。
血從他牙縫裡流出來，他整個下顎歪向一邊，但他的目光不曾有片刻離開阿游。
阿游咒罵一聲，退向一旁。這與他闖進來的企圖大相逕庭。「我警告過你了，地鼠。」
燈光又熄滅了。煙霧一團團在樹木中間流動，映著火光泛紅。他向另一名男性走去，取回他的刀。那名定居者看到他便開始哭泣，血從傷口湧出。阿游把刀拔出來時，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他走回那女孩身旁。她的頭髮呈扇形散開，又黑又亮，像烏鴉的羽毛。阿游看到她的眼罩掉在她肩膀旁邊的樹葉上。他伸手輕觸，那塊皮觸手清涼，絲絨的觸感類似蘑菇，外觀像水母，分量卻出乎意料地沈重。他把它裝進袋子，然後像扛大型獵物般把那女孩扛上肩頭，一手抱緊她雙腿，保持穩定。
現在所有的感官都幫不上忙。煙霧已經掩蓋了所有的氣味，遮蔽了所有的視線，讓他摸不清方向。地面上也沒有高低起落提供他指引。不論往哪個方向看去，都只見濃煙烈焰擋道。
他趁火焰吸氣時移動。火焰吐氣時，噴出陣陣熱浪，灼痛他的腿和手臂，他就停下。淚水湧上眼睛，視物更加困難。他蹣跚前進，被煙燻得腳步顛躓，彷彿喝醉了一般。終於他找到一條有新鮮空氣的管道，開始狂奔。那個定居者女孩的頭在他背上晃動。
阿游來到圓頂館的外牆，沿著它走，某處總會有個出口，但花費的時間超出他的預期。總算找到他先前進來的同一扇門，走進一個鐵鑄的房間。這時每一次呼吸的感覺都像有餘燼在他肺裡點燃。
他放下女孩，關上門。接著好一陣子，他只能咳著嗽來回踱步，直到把鼻子裡的痛楚都宣泄出來。他抹一把眼睛，手臂上留下一道血和煤煙的混合物。弓和箭囊仍在他原先留置它們的牆腳。弓的弧度與這個房間完美的線條對照，顯得十分僵硬。
阿游搖搖欲墜，他跪下來，好好打量一番定居者女孩。她的眼睛已經不再流血了，體格纖細，很瘦，黑色的眉毛，粉紅的嘴唇，皮膚像牛奶一樣光滑。他憑直覺知道，他倆年齡相近，但這樣的皮膚讓他沒有把握。他曾藏身一棵樹上觀察她。她盯著樹葉看的表情多麼驚訝。他幾乎不需要鼻子就能知道她的心情，她每種情緒變化都顯現在臉上。
阿游把她脖子上的黑髮拂開，湊得更近一點。他的鼻子被煙霧麻痺了，所以必須這麼做。他深深吸一口氣。她的身體不像其他定居者的氣味那麼濃郁，但還是令人厭惡。血是熱的，然而有種腐敗的臭味。他出於好奇，再吸一口，好在她還處於深度昏迷，沒有發怒。
他很想帶她一起離開，但定居者一到外面就會死。這個房間是她活過這場大火最好的機會。他本來還打算去查看另一個女孩的下落，但已經沒機會做這件事了。
他站起身。「經過了這麼多之後妳最好能活下去，小地鼠。」他說。
然後他走進另一個房間，回身關好門，這個房間被流火擊中而受損。阿游俯身半蹲，穿過坍塌的黑暗空間。路越走越窄，最後他只好從散落的水泥和扭曲的鋼筋上爬過去，把弓和袋子放在前面推，直到重返他的世界。
他挺直身軀，仰面向夜空吸一口長氣，把清潔的空氣迎入燒焦的肺。警報聲打破岑寂，先是自瓦礫堆中隱約傳來，隨即在他周圍狂吼，響亮到讓他覺得那聲音在他胸腔裡震動。阿游把袋子和箭囊往肩頭一掄，拿起弓，邁開大步，乘著黎明前的清涼全速奔跑。
一小時後，定居者的堡壘已化為遠方的一個小土堆，他坐下來，讓轟然作響的腦袋略事休息。現在是早晨，盾谷裡已熱起來了，沿著這片乾旱的長條形地帶往北走兩天，就可抵達他的家鄉。他讓頭垂下，靠在前臂上。
煙味附著在他的頭髮和皮膚上，每次呼吸他都聞到。定居者的煙跟他們的不一樣。它聞起來像熔化的鋼鐵，還有燒起來比火更熱的化學藥品。他的左頰抽痛，但跟鼻子裡那個痛楚的主要來源比起來不算什麼。他大腿上的肌肉抽搐，好像還在奔跑，逃離那個警報聲。
闖進定居者的堡壘已經夠壞了。光憑這一點，哥哥就可能把他逐出家門，但他還跟地鼠發生糾紛，至少殺死了他們一個人。其他部落都跟定居者有衝突，唯獨潮族能跟他們相安無事。阿游不知道自己是否改變了這一點。
他探手取下皮袋翻找，手指碰到一個清涼柔滑的物件。阿游咒罵一聲。他忘了把那女孩的眼罩留下。他把它取出，托在掌心端詳。它映著流火的藍光，像一大顆水滴。
他一鑽進那片樹林，就聽見地鼠的說話聲。他們笑聲的回音從耕作區傳來。他悄悄爬過去觀察他們，看到那麼多食物丟著任它腐爛，真是大吃一驚。他本來打算過一會兒就離開，但緊接著他對那女孩感到好奇。索倫從她臉上硬把眼罩扯下來時，他再也無法袖手旁觀，雖然她不過是一隻地鼠。
阿游把眼罩放回袋子裡，盤算著等到春季貿易客來臨時把它賣掉。定居者的裝備都可以賣到好價格，況且他族人需要的東西多得很，尤其是他的姪子鷹爪。阿游繼續往袋裡掏摸，在他的上衣、背心、水囊底下，終於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蘋果皮的光澤比眼罩柔和得多。阿游用大拇指沿著它的弧度輕輕撫摸，這是他在耕作區撿來的。他跟蹤地鼠時唯一想到要拿的東西。他把蘋果湊到鼻子上，吸入它的香氣，湧起滿口唾液。
這是件愚蠢的禮物，甚至不構成闖入的藉口。
根本就不夠。
他們把密閉城市圍牆外的世界叫做「死亡工廠」。那兒有一百萬種死法。詠歎調從沒想要來離那兒這麼近的地方。
她咬緊下唇，看著面前沈重的鐵門。顯示屏上閃爍著紅字：農業六區─禁止進入。
農六只是個提供補給的圓頂館，詠歎調告訴自己。夢幻城的食物、飲水、氧氣─凡是與外界隔離的密閉城市需要的東西─靠數十個類似的圓頂館供應。農六在最近一場風暴中受損，但損害應該很輕微。應該如此。
「或許我們該回頭。」佩絲莉說。她跟詠歎調並肩站在氣密室裡，緊張地抓著自己的一撮紅色長髮扭來扭去。
三個男孩蹲在門旁的儀表板前面設法干擾訊號，這樣他們出去的時候才不會引發警報。詠歎調只裝作沒聽見他們沒完沒了的爭執。
「來吧，佩絲莉。有什麼大不了的？」
詠歎調本來想用開玩笑的語氣，但發出來的聲音卻尖銳得出乎意料，她只好再補上幾聲乾笑。結果就有點歇斯底里的味道。
「受損的圓頂館裡會發生什麼事？」佩絲莉豎起纖細的手指頭點數：「我們的皮膚會爛掉。我們可能被鎖在外面。流火風暴會把我們變成人形火炬。然後食人族就會把我們當早餐吃掉。」
「不過就是夢幻城的一部分。」詠歎調說。
「禁止進入的部分。」
「小佩，妳可以不去。」
「妳也一樣。」佩絲莉道，但她錯了。
過去五天來，詠歎調一直在擔心母親。她為什麼不聯絡？不論醫學研究佔去魯明娜多少精力，她不曾錯失過一次每日的例行探視。如果詠歎調要找到答案，就必須設法進入那個圓頂館。
「我第一百遍─不對，第一千遍─告訴妳，農六很安全。」索倫沒有從儀表板上回過頭來。「妳以為我想死在今晚？」
他說得對。索倫是個很愛自己、不會拿生命冒險的人。詠歎調的目光停留在他肌肉發達的背上。索倫是夢幻城保安頭子的兒子。只有享受特權的人才能擁有他那種體格。他甚至有一身充分曝曬過陽光的膚色，試想他們全體都沒見過太陽，這種優惠因而顯得很可笑。此外他還是個破解密碼的天才。
禍頭子和應聲蟲在他身邊旁觀。這對兄弟到哪兒都跟著索倫。他通常有幾百個跟班，但那是在虛擬世界的時候。今晚擁擠的氣密室裡只有他們五個。只有五個人在幹違法的勾當。
索倫站起身，臉上閃過一抹自負的微笑。「我得跟父親討論一下他的保安系統。」
「你搞定了？」詠歎調問道。
索倫聳聳肩。「這還需要懷疑嗎？現在是最精彩的部分。關掉系統。」
「且慢。」佩絲莉說：「我還以為你只是要干擾我們的智慧眼罩而已。」
「已經干擾了，但那無法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必須整個關掉。」
詠歎調舉起手指在智慧眼罩前面揮一下。她一向把那個透明裝置戴在左眼上，它也一直開著。智慧眼罩會把他們帶到虛擬世界，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片虛幻空間裡。
「如果我們不趕快回去，迦勒會宰了我們。」佩絲莉道。
詠歎調翻個白眼。「妳哥跟他的主題之夜。」通常她都跟著佩絲莉和她哥哥迦勒，從他們最喜歡的第二聊天室出發，到不同的虛擬世界漫遊。過去一個月來，迦勒規劃他們每晚都要有個主題。今晚的主題是「暴飲暴食」，始於羅馬區，他們大吃烤野豬和燴龍蝦，然後到神話世界去參觀牛頭人身怪進食。「我倒很慶幸我們在食人魚上場前離開。」
多虧有智慧眼罩，詠歎調才能跟遠在幾百哩外、一個名叫極樂城的密閉城市做研究的母親每天保持聯絡。距離本來倒也無所謂，直到五天前，兩座城市的連線忽然斷了。
「我們打算在外面待多久？」詠歎調問道。她只需要跟索倫獨處幾分鐘。只要從他那兒問到一點極樂城的現況就夠了。
禍頭子臉上綻開一個笑容：「足夠在真實世界開個派對！」
應聲蟲拂開遮住眼睛的頭髮：「足夠開個有血有肉的派對！」
應聲蟲的本名叫席歐，但幾乎沒有人記得。他的綽號太適合他了。
「我們可以關掉一小時。」索倫對她擠擠眼睛。「別擔心，事後我會幫妳打開的。」
詠歎調強迫自己笑一聲，低啞而充滿挑逗：「最好是這樣。」
佩絲莉懷疑地看她一眼。她不知道詠歎調的盤算。極樂城出事了，詠歎調知道索倫可以從他父親那兒得到消息。
索倫扭動寬闊的肩膀，像一個正要走上擂台的拳擊手。「開始了，故障出現啦。坐穩嘍。即將關機，三秒、兩秒─」
從耳內深處傳來的刺耳鈴聲嚇了詠歎調一跳。視野前方一道紅色的牆轟然倒塌。針刺般熱辣辣的痛覺從左眼蔓延到頭皮上。痛楚集中在她頭顱的最下方，然後沿脊椎往下竄，在四肢爆發。她聽見一個男孩喘口氣，不知所措地咒罵一聲。紅牆消失的速度就跟來時一樣快。
她眨了幾下眼睛，有點茫然。她最喜歡的幾個虛擬世界的圖像都不見了，智慧眼罩螢幕的訊息列和在下方緩慢移動的即時新聞也消失了。只剩下隔著一層軟膜，看起來黯淡無光的氣密門。她低頭看自己腳上的灰色靴子。中階灰，這顏色幾乎覆蓋了夢幻城所有的表面。灰色還可能顯得更沒生氣嗎？
雖然跟這麼多人擠在小空間裡，卻有種寂寞悄悄湧上她心頭。她無法相信人類曾經以這種方式生活─就只有真實世界。但外界的野蠻人仍然過著這樣的生活。
「成功了。」索倫道：「關掉了！我們只剩下血肉之軀！」
禍頭子跳上跳下。「我們好像野蠻人！」
應聲蟲嚷道：「我們是野蠻人！我們是外界人！」
佩絲莉不斷眨著眼睛。詠歎調很想說些安慰她的話，但禍頭子和應聲蟲在這麼小的空間裡怪吼怪叫，害她沒法子專心。
索倫旋轉門上的手動開關。氣密室立刻嘶的一聲，釋出一陣涼風。詠歎調低頭望去，驚訝地發現佩絲莉緊緊握住她的手。索倫把門拉開前，她只有片刻時間想到，母親離開後，自己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碰觸過任何人了。
「終於自由了。」索倫說，隨即走進黑暗。
藉著氣密室投出的一道光柱，她看見地上鋪著跟夢幻城各處一模一樣的光滑地板，只不過這兒的地板上有一層灰。索倫的腳印留下一條進入黝暗的軌跡。
萬一這個圓頂館不安全怎麼辦？萬一農六潛伏著外來的危險？死亡工廠裡有一百萬種死法。拂過她臉頰的微風裡，有一百萬種疾病的細菌在游泳。忽然連呼吸都像在自殺。
詠歎調聽見索倫的方向傳來像是鍵盤發出的嗶嗶聲。一連串響亮的喀答聲，一排排燈光亮起。出現一個洞穴似的空間。農作物向外延伸，排列得像線條般整齊。高聳的天花板上有交錯的管子和梁柱。她沒有看見大洞或任何其他破損的痕跡。這個地板髒兮兮的圓頂館莊嚴肅靜，只不過缺乏照顧而已。
索倫跳到門口，手扶門框。
「如果今晚成為你們這輩子最精彩的夜晚，都怪我好了。」
食物生長在高度齊腰的塑膠墩上。一排又一排正在腐爛的水果和蔬菜環繞著她，向四面八方無盡伸展。就跟密閉城市裡每樣東西一樣，它們的基因為了提高效率而重新設計過。這些植物沒有葉子，不需要土壤，幾乎不需要水就能生長。
詠歎調摘下一顆枯萎的桃子，輕輕捏一下，柔軟的果肉就被捏爛了，嚇了她一跳。虛擬世界裡還可以看到食物生長，在建有紅色穀倉的農場上或豔陽高照的田野裡模擬生長。她記得智慧眼罩的最新宣傳口號，比真的更好。現在看來確實如此。農六的真實食物看起來就像還沒接受抗老化治療的老人。
男孩們把最初十分鐘用於沿著走道追逐和在農作物上跳躍。後來又變成一種索倫稱之為「打爛球」的遊戲，主要就是把蔬果扔到別人身上。詠歎調玩了一會兒，但索倫老是把她當目標，扔得又太用力。
她跟佩絲莉一塊兒躲起來，藏在一排植物後面，這時索倫又換了一種遊戲。他叫禍頭子和應聲蟲像即將被槍斃的犯人般站在圍牆前面，然後拿一大堆葡萄柚砸這對難兄難弟，他們只會站在那兒咯咯笑。
「別再丟柚子了！」禍頭子大喊：「我們招供！」
應聲蟲學禍頭子一樣舉起雙手。「我們認輸，水果殺神！我們招了！」
一般人總是聽索倫擺布。他對所有最好的虛擬世界都擁有優先使用權。甚至有一個虛擬世界以他的名字命名，索倫十八。那是上個月索倫滿十八歲生日時，他的父親為他創造的。歪倒綠瓶子樂團舉行特別演唱會，演唱最後一曲時，體育館淹滿海水，所有的人都變成了人魚。即使在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虛擬世界裡，那也是一場令人嘆為觀止的派對。它帶起一波水底演唱會的熱潮。索倫使尾鰭成為性感象徵。
詠歎調從不在放學後跟他廝混。索倫在運動和格鬥的虛擬世界裡稱王，一般人也都到那種地方競賽、爭排行。但她通常只跟佩絲莉和迦勒窩在藝術和音樂的虛擬世界裡。
「看這個髒兮兮的東西。」佩絲莉揉著褲子上沾到的一塊橘子痕跡說：「弄不掉了。」
「這叫做污漬。」詠歎調說。
「污漬有什麼用？」
「沒有用。所以虛擬世界裡不會有這玩意兒。」詠歎調仔細打量她最要好的朋友。佩絲莉的臉皺成一團，眉毛壓著智慧眼罩的邊緣。「妳還好吧？」
佩絲莉舉起手，在智慧眼罩前面搖晃。「我討厭這樣。什麼都看不見，妳知道嗎？所有的人都在哪兒？為什麼我的聲音聽起來假假的？」
「我們都一樣。就像吞下了一支揚聲筒。」
佩絲莉挑起一邊眉毛。「一支什麼？」
「一種角錐形的東西，從前的人用它來讓聲音響亮點兒。那是麥克風發明前的事。」
「聽起來超落伍的。」佩絲莉道。她轉過身來，挺起肩膀，面對詠歎調：「妳打算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嗎？我們幹嘛跟索倫鬼混啊？」
現在智慧眼罩關掉了，詠歎調意識到自己該告訴佩絲莉她勾搭索倫的動機。「我要知道魯明娜的狀況。我知道索倫有辦法從他父親那兒得到情報。他可能已經知道些什麼。」
佩絲莉的臉色柔和下來。「說不定只是連線壞了。妳很快就會聽到她的消息。」
「過去連線要壞也只壞幾個小時。從來沒有這麼久。」
佩絲莉嘆口氣，往背後的塑膠土墩上一靠。「前幾天晚上妳唱歌給他聽，我簡直無法相信。妳真該看看迦勒的表情。他還以為妳從妳媽那兒偷拿了什麼藥吃。」
詠歎調笑了笑。她通常把自己的聲音當作祕密，只屬於她和她母親。但幾天前，在一個夜總會的虛擬世界裡，她對索倫唱了一首風騷撩人的民謠。不消幾分鐘，那個虛擬世界的容量就達到上限，成千上百個人等著聽她再唱歌。詠歎調離開了，而且正如她所預期，從此索倫就開始追求她了。他一提出今晚這個點子，她便立刻抓住機會。
「我必須引起他的興趣。」她拍掉膝蓋上的一顆種子。「這場水果大戰一結束，我會找他談。然後我們就離開這兒。」
「現在就叫他停戰。跟他說，我們覺得很無聊……而且事實就是。」
「不行，佩絲莉。」詠歎調說。索倫不是那種會讓人家逼他做任何事的人。「我來處理。」
索倫縱上她們面前的土墩，嚇得她們一塊兒跳起來。他手拿一顆鱷梨，手臂向後彎。一身灰衣沾滿果汁和果泥。「怎麼回事？妳們為什麼坐在這兒不動？」
「我們覺得爛水果大戰很無聊。」佩絲莉道。
詠歎調皺起眉頭，等著看索倫如何回應。他交叉手臂，左右扭動下顎，低頭看著她們。
「那或許妳該離開。且慢，我差點忘了。妳不能離開。我看妳只好繼續無聊下去了，佩絲莉。」
詠歎調看一眼氣密門。他什麼時候把門關上的？她這才發現，開門和重新設定智慧眼罩的密碼都在索倫的掌握之中。「你不能把我們困在這兒，索倫。」
「行動先於反動。」
「他說什麼呀？」佩絲莉問道。
「索倫！來一下。」禍頭子喊道：「你得看看這個！」
「女士們，別處需要我。」
他跑開前把鱷梨往空中一扔。詠歎調不假思索地接住。它在她手中裂開，成為一灘滑膩的綠色醬汁。
「他的意思是說，我們來不及了，小佩。他已經把我們鎖在外面了。」
詠歎調還是檢查了一下氣密門。屏幕沒有反應。她看著紅色的緊急開關。它直接跟主機連線。如果按下去，夢幻城的警衛會來救他們。但這麼一來，他們也會因為強行外出而受罰，說不定會被削減使用虛擬世界的權利，而且也喪失了跟索倫打聽她母親消息的機會。
「我們再等一下。他們很快就得回去的。」
佩絲莉把頭髮撩到一邊肩膀上。「好吧。不過我能不能再握妳的手？那樣感覺比較像在虛擬世界裡。」
詠歎調瞪著她最要好的朋友伸出的手。佩絲莉的手指微微痙攣了一下。她牽起她的手，但兩人一塊兒往圓頂館另一頭走去時，她必須克制把手縮回來的衝動。那兒的三個男孩已經穿過一扇詠歎調先前沒注意到的門。又有一串燈開亮。一瞬間，她還以為智慧眼罩恢復了功能，她看到的是一種虛擬世界。前方出現一片青翠優美的樹林。但她抬頭望去，看到樹梢上熟悉的白色天花板，以及縱橫交錯的燈光和管線，隨即明瞭，這是一片巨大的室內植物園。
禍頭子說：「我找到的。看我多厲害？」
應聲蟲頭一扭，把遮住眼睛的一頭亂髮甩開。「厲害啊，兄弟。這不是真的。我是說，這真是真的。哇，你知道我意思。」
他們一起看著索倫。「完美。」他說，目光非常專注。他脫下上衣，扔到一旁，跑進樹林。不一會兒，禍頭子和應聲蟲便有樣學樣，跟了過去。
「我們不進去，對吧？」佩絲莉問道。
「不會那樣子進去。」
「詠歎調，認真點。」
「小佩，看看這地方。」爛水果是一回事，但這樹林真的很吸引人。「我們應該去看看。」
樹下感覺清涼而黝暗。詠歎調用空著的那隻手撫摸樹幹，感覺那粗糙的紋理。模擬樹皮不會這麼粗硬，好像隨時會夾住她的皮膚。她用手捏碎一片枯葉，捏得滿手扎人的碎片。她觀察上方樹葉與樹枝交織的圖案，想像那幾個男孩若安靜下來，說不定可以聽見樹木呼吸的聲音。
她們往樹林深處走，詠歎調找尋索倫的下落，希望有機會跟他交談，同時努力不去在意佩絲莉潮濕溫暖的手。從前在虛擬世界需要接觸的時候，她也曾跟佩絲莉牽過手。但那時的觸感溫柔，不像現在這麼緊抓不放。
男孩們在樹林裡互相追逐。他們找到樹枝，像長矛般拿在手裡，又把泥土抹在臉部和胸口，假裝是野蠻人，就像住在城市外的那種人。
「索倫！」他衝過她身旁時，詠歎調喊他。他停下來，揮舞長矛，對她怒吠威脅。她嚇得往後一縮。索倫哈哈大笑，又跑掉了。
佩絲莉拉住她。「他們讓我害怕。」
「我知道。他們總是很可怕。」
「不是那些男孩，是這些樹。感覺就像它們會倒下來壓住我們。」
詠歎調抬頭望。這些樹的感覺雖然很不一樣，她卻沒想到這一點。「好吧，我們回去在氣密門旁邊等。」她說道，開始往回走。過了幾分鐘，她發現她們又回到一片剛才已經走過的空地。這麼令人無法置信的事，差點讓她笑出來。她們在樹林裡迷路了。她放開佩絲莉的手，在長褲上擦把汗。
「我們在繞圈子。就在這兒等那些男孩經過吧。別擔心，小佩。這兒還是夢幻城。看？」她指著樹葉上方的天花板，隨即但願自己沒做這種事。上方的燈光變暗了，閃爍了一會兒，然後又恢復。
「告訴我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佩絲莉說道。
「我們要離開了。這是個蠢點子。」這兒難道就是農六受損的地方？
「禍頭子，過來！」索倫喊道。詠歎調猛轉過身，瞥見他曬黑的身體在樹木間跑過。她咬緊嘴唇。這是她的機會。如果趕快追上去，就可以跟他說話。可是她得把佩絲莉一個人丟在這兒。
佩絲莉給她一個軟弱的微笑。「詠歎調，去吧，跟他說話去。但快點回來。」
「我保證。」
她找到索倫的時候，他正抱著一堆樹枝。
「我們要生火。」他道。
詠歎調愣住了。「你在開玩笑吧。你不會真的……對吧？」
「我們是外界人。外界人要生火。」
「但我們還在裡面。不行，索倫。這不是虛擬世界。」
「沒錯。我們要趁這個機會看到真正的火。」
「索倫，這是禁止的。」虛擬世界裡的火是一種橘色和黃色的波動光線，散發出暖意。但她從密閉城市歷年的安全演習知道，真正的火並非如此。「你可能會污染我們的空氣。說不定還會把夢幻城燒掉。」
索倫走過來，她閉上嘴。他額頭上有小水珠凝結，並且流下他的臉和胸膛，在濕泥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他在流汗。之前她從沒見過汗。
他靠過來：「在這裡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可以做任何事。」
「我知道你可以。我們都可以。是嗎？」
索倫頓了一下。「是的。」
來了。她的機會。她小心選擇用字。「你知道很多事，不是嗎？像是讓我們到這兒來的密碼……我們不應該知道的事。」
「當然。」
詠歎調露出微笑，繞過他抱在手中的樹枝，向他靠近。她踮起腳尖，引他說悄悄話。「那麼，告訴我一個祕密。告訴我一件我們不應該知道的事。」
「像是什麼？」
燈光又開始閃爍。詠歎調的心一緊。「告訴我極樂城發生了什麼事。」她說道，努力把口氣裝得很自然。
索倫退後一步，慢慢搖著頭，瞇起眼睛。「妳想知道妳母親的事，不是嗎？這就是妳來這兒的目的？妳一直在耍我？」
詠歎調不能再撒謊。「告訴我連線為什麼中斷。我必須知道她是否安好。」
索倫的眼光落到她嘴唇上。「晚一點，也許我會讓妳說服我。」他說。他挺起肩膀，將那捆樹枝高高舉起。「現在是我發現火的時刻。」
詠歎調急忙趕回那片空地去找佩絲莉。她發現禍頭子和應聲蟲也在那兒。這對兄弟已在空地中間砌了一堆樹枝和落葉。佩絲莉一看見詠歎調就跑過來。
「妳一走，他們就開始搞這東西。他們要生火。」
「我知道。我們走。」夢幻城住了六千人。她不能讓索倫拿這一切去冒險。
詠歎調聽見樹枝嘩啦掉落，然後有個東西擊中她肩膀。她尖叫一聲，索倫撥轉她身體，面對著他。
「誰也不准離開，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
她看著抓住她肩膀的那隻手，只覺兩腿發軟。「放開我，索倫。我們不想扯上這件事。」
「來不及了。」他手指扣進她肉裡，一陣劇痛穿過她手臂，她慘叫一聲。禍頭子放下正要拖過來的大樹幹，回過頭來張望。應聲蟲也停下腳步，眼睛瞪得極其之大。光線把他們的皮膚映得閃閃發亮。他們也在流汗。
「要是妳走了，我就跟父親說，都是妳出的主意。智慧眼罩關掉以後，就是妳的話對證我的話。妳認為他會相信誰？」
「你瘋了。」
索倫放開她。「閉嘴，坐下。」他冷然一笑：「好好欣賞。」
詠歎調和佩絲莉坐在樹林的邊緣，努力克制搓揉疼痛肩膀的慾望。在虛擬世界裡，從馬背上跌下來會痛，扭傷腳踝也會痛。但那種痛只是一種效果，加進來好讓遊戲更刺激。在虛擬世界裡，沒有人會真的受傷。現在的感覺不一樣。痛楚好像沒有極限，會永遠這麼痛下去似的。
禍頭子和應聲蟲一趟又一趟往樹林裡跑，運回更多枯枝和樹葉。索倫指揮他們在這裡添一點，那裡加一些，汗水從他鼻子上滴下來。詠歎調看著那些燈光，至少它們很穩定。
她真是無法相信，怎麼會讓自己─還有佩絲莉─落入這種處境。她知道進入農六代表冒險，但她沒想到會是這樣。她從來都不想加入索倫的小圈子，雖然她一直對他感興趣。詠歎調喜歡找尋他形象裡的破綻。別人哈哈大笑的時候，他盯著他們看的那種表情，好像不知道笑是怎麼一回事。他說了什麼自以為聰明絕頂的話之後，掀起上唇的模樣。還有他偶爾瞥她的那種眼光，好像知道她沒被他騙過似的。
現在她知道吸引她的是什麼了。透過那些破綻，她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到了外面這種地方，沒有夢幻城的警衛在旁監視，他才能讓本性盡情流露。
「我要把我們弄出這裡。」她悄聲道。
佩絲莉裸露在外的眼睛噙著淚水：「噓。他會聽見妳。」
詠歎調注意到腳下樹葉碎裂的聲音，她很好奇這些樹最後一次澆水是什麼時候。她看著柴堆逐漸增加到一呎高、兩呎高。最後，柴堆的高度將近三呎時，索倫宣布準備好了。
他從靴子裡取出一個電池包和一些電線，交給禍頭子。
詠歎調不敢相信目睹的這一幕。「你有預謀？你本來就要到這裡來放火？」
索倫對她微笑，掀起嘴唇道：「我還打算做別的事呢。」
詠歎調倒抽一口涼氣。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只是想嚇她罷了，因為她騙了他，但她是不得已的呀。
男孩圍在一起，只聽索倫嘟噥著「這麼做試試看」、「另外一頭，笨蛋」，以及「我來就好了」，然後他們往後一跳，閃避樹葉上騰起的火焰。
「喔，哇！」他們同聲喊道：「火！」
2 詠歎調
魔法。
就是這個字眼浮上詠歎調的心頭。一個古老的字眼，來自幻象還讓人覺得神奇莫測的時代。早在虛擬世界把魔法變得稀鬆平常之前。
她靠近一點，被火焰的黃金和琥珀色澤吸引。還有它變化多端的形狀。煙霧的氣味比她聞過的任何味道都更濃郁。它讓她手臂上的皮膚繃緊，然後她看見著火的樹葉如何捲曲、黑化、消失。
這是不對的。
詠歎調抬頭望去。索倫站著動也不動，瞪大眼睛。他像是著了魔，就跟佩絲莉和那對兄弟一樣。他們好像看見了火，卻又沒有真正看見。
「夠了。」她說，「我們應該把它關掉……弄點水啊什麼的。」沒有人動彈。「索倫，它開始蔓延了。」
「再加點柴。」
「再加？樹都是木頭。火會燒到樹上去！」
她還來不及把話說完，應聲蟲和禍頭子已經跑掉了。
佩絲莉抓住她衣袖，把她從燃燒的柴堆前面拉開。「詠歎調，別說了，否則他會再傷害妳。」
「如果我們不採取行動，這整個地方會被燒掉。」
她回頭望去，索倫站得離火太近。火焰幾乎跟他的人一樣高。現在火會發出聲音，劈哩啪啦外加一種低沈的隆隆聲。「去拿樹枝！」他對兩兄弟喊道：「樹枝會讓火燒得更大。」
詠歎調不知道該怎麼辦。想到攔阻他們，肩膀上的疼痛就變得更劇烈，警告她接下來可能再發生什麼事。應聲蟲和禍頭子捧著滿懷樹枝跑回來。他們把樹枝扔進火堆，掀起一大片火星飛上樹梢。熱風洶湧上騰，吹過她臉頰。
「我們要趕快跑，佩絲莉。」她低聲道：「預備……跑。」
這天晚上第三次，詠歎調握緊佩絲莉的手。她不能讓佩絲莉落在後面。她在樹叢間穿梭，兩腿不斷輪流挪動，盡可能跑直線。她不知道男孩們從什麼時候開始追逐她們，但她聽見背後傳來索倫的聲音。
「找到她們！」他喊道：「分散開來！」
然後詠歎調聽見一聲悲嘯，她不由得停下腳步。索倫嚎叫得像一頭狼。佩絲莉緊緊摀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哭聲。禍頭子和應聲蟲也跟著叫起來，狂野哀慟的怪吼在樹林裡洋溢成一片。他們是怎麼了？詠歎調又開始跑，用力拖著佩絲莉，使她腳步踉蹌。
「來吧，佩絲莉！快到了！」她們應該距通往農業館的入口不遠。到了那兒，她要打開警報器。然後躲起來，等警衛趕來。
頭頂的燈光再次閃爍。這次它們沒再恢復照明，黑暗就像某種堅固的實體，對詠歎調砰然閤攏。她全身一僵。佩絲莉撞上她的背，驚呼一聲。她倆盲目地翻倒在地，手腳碰撞在一起。詠歎調掙扎著站起來，用力眨眼，判斷方向。但不管是睜開眼或閉上眼，看到的都一樣。
佩絲莉的手指在她臉上摸索：「詠歎調！是妳嗎？」
「是啊，是我。」她悄聲道：「安靜，否則他們會聽見！」
「拿火來！」索倫喊道：「拿些火過來，這樣才看得見！」
「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們？」佩絲莉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不會為了知道答案而讓他們接近。」
她身旁的佩絲莉忽然繃緊。「妳看見了嗎？」
她看見了。一支火把從遠處向她們迂迴靠近。詠歎調聽出了索倫神氣活現的腳步聲。他的位置比她預期的遠，但她知道這沒有影響。她和佩絲莉只能俯身潛行，摸索前進。即使她們知道該走哪個方向，移動個幾呎也無濟於事。
第二支火把出現了。
詠歎調摸索著想找石塊或樹枝。樹葉在她手中四分五裂。她對著袖子輕咳一聲。每次呼吸都讓她的肺收縮得更緊。她本來只擔心索倫和火，但現在發現煙可能帶來更大的危險。
火把很快穿過黑暗，逐漸逼近。她但願母親不曾離開，但願自己不曾對索倫唱歌，但這麼想幫不上她的忙。她必須採取一些做得到的行動。她集中精神思索。也許她可以重新設定智慧眼罩，對外呼救。她像以前一樣伸手去摸控制鍵，即使在思維中，她也覺得好像在黑暗裡摸索。一個永遠不會關掉的東西要如何重新啟動？
眼看著火把圍攏上來，火光越發明亮，劈啪聲越發響亮，感覺佩絲莉在身旁發抖，都對她集中精神毫無幫助，但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後她終於覺得大腦深處傳來一聲輕響，智慧眼罩的視窗上出現字跡，藍字浮現在煙霧瀰漫的樹林裡。
重新啟動？
是！她下令。
詠歎調全身緊繃，一顆顆灼熱的釘子沿著她的頭皮往脊椎敲打下去。成排的符號出現，她輕舒一口氣。她重新開機了，但每樣東西看起來都好奇怪。介面上所有的按鍵都變成了通用碼，位置也不對。還有那是什麼？她看見螢幕上有個標示為「歌鳥」的訊息圖示，那是母親給她的暱稱。魯明娜傳訊息給她！但檔案儲存離線，暫時幫不上她的忙。她必須跟某個人連上線才行。
詠歎調試著直接聯繫魯明娜。她的螢幕上閃現：連線失敗，接著是一串錯誤代碼。她試著找尋迦勒和接下來想到的十個朋友，沒有一次成功，她沒能跟虛擬世界連上線。她做最後一次嘗試。也許她的智慧眼罩還在記錄。
重播，她下令。
智慧眼罩視窗左上角的重播小方塊裡出現佩絲莉的臉。看不清佩絲莉的臉，只看見驚慌的輪廓和映在她智慧眼罩上的火光。她背後有一團慢慢接近的繚繞煙霧。「他們來了！」佩絲莉驚惶失措地悄聲說。錄影就此結束。
詠歎調命令自己的智慧眼罩再次記錄。不論發生什麼，不論索倫和那對兄弟要做什麼，她都會有證據。
燈光重新亮起。被刺眼的光線照得瞇起眼睛的詠歎調，看見索倫掃視這塊區域，禍頭子和應聲蟲站在他兩旁，像一群狼。他們看到她和佩絲莉，立刻眼睛一亮。她跳起身，再次拉起佩絲莉。詠歎調奔跑，把佩絲莉拉得很緊，跌跌撞撞地跨過樹根，從鉤住她頭髮的樹枝中間硬衝過去。男孩們大呼小叫，喊聲在詠歎調耳中震響。他們的腳步聲緊跟在後。
佩絲莉的手掙脫了詠歎調的掌握，詠歎調在她跌倒時猛轉過身。只見佩絲莉的頭髮披散在樹葉上，她伸出手對詠歎調尖叫。索倫半個人壓在她身上，雙手緊抱著她的腿。
詠歎調來不及思考，用力一腳踢中索倫頭部。他悶哼一聲，倒向一旁。佩絲莉掙脫他的掌握，但索倫再次撲上來。
「放開她！」詠歎調上前一步，但這次他已有準備。他飛快出手，抓住詠歎調的腳踝。
「快跑，佩絲莉！」詠歎調喊道。
她掙扎著想脫身，但索倫不肯放手。他站起身，緊緊抓住她的上臂。樹葉和泥土黏在他臉上和胸口。在他身後，濃煙形成灰色的波浪穿過林間，速度忽快忽慢。詠歎調低頭看去，索倫的手是她兩倍大，就像他身體其他部分一樣長滿肌肉。
「妳感覺不到嗎，詠歎調？」
「感覺什麼？」
「這個。」他緊緊捏住她手臂，讓她慘叫出聲。「每件事。」他眼神飄來飄去，沒有固定在任何東西上。
「不要，索倫。求求你。」
禍頭子跑過來，抓著火把，氣喘吁吁。
「救我，禍頭子！」她喊道。他甚至沒看她一眼。
「去抓佩絲莉。」索倫道，禍頭子一聽便離開了。「現在只有妳和我了。」他說，騰出一隻手去摸她的頭髮。
「別碰我。我在記錄這一切。你如果傷害我，所有的人都會看見！」
她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就撞上地面。他整個體重壓在她身上，害她無法呼吸。她張大口，掙扎著吸氣時，他低頭怒瞪她。然後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她的左眼。詠歎調知道他要做什麼，但她手臂被他兩腿夾住，動彈不得。她閉上眼睛，他手指掐入她的皮膚，沿著邊緣把智慧眼罩挖出來，她尖聲大叫。詠歎調的頭猛然抬起，又砰一聲落回地面。
痛啊。好像大腦被掏了出來。在她上方，索倫的臉泛紅而顯得模糊。熱呼呼的東西沿著她臉頰流下來，湧進她的耳朵。疼痛緩和，變成一抽一抽的痛楚，跟她的心跳同一節奏。
「你瘋了。」一個聲音跟她一樣的人說。
索倫的手緊緊扼住她的脖子。「這就是真實。告訴我妳感覺得到。」
詠歎調還是吸不到足夠的空氣。一陣陣痛楚刺進她的眼睛。她逐漸渙散，就像智慧眼罩一樣斷了電。這時索倫忽然抬起頭─望向別處─且鬆開手。他咒罵一聲，接著他令人窒息的笨重身體也離開了。
詠歎調撐著手臂跪起，耳際湧現的刺耳尖叫令她咬緊牙關。她什麼也看不見。她抹一把眼睛，想除掉那片模糊，站起身時，兩腿簌簌發抖。在咆哮的烈焰中，她看到一個陌生人走進空地。他沒穿上衣，但絕不會被誤認成禍頭子或應聲蟲。
他是一個真正的野蠻人。
這個外界人的身體幾乎跟他的皮革長褲一般黑，滿頭金髮亂得活像女妖的蛇髮，兩條手臂纏滿刺青，他有動物一樣會反光的眼睛，眼睛裸露在外，兩隻都一樣。
他走上前時，掛在身側的長刀映著烈火閃閃發光。
3 游隼
定居者的女孩瞪著阿游，血沿著她蒼白的臉流下來。她挪動幾步，想閃避他，但阿游知道她站不了多久，瞳孔渙散成那樣，絕無可能。再走一步，她的腿終於撐不住，倒了下去。
男的那個站在她軟癱的身體後面，他用那雙怪眼打量阿游，一隻正常，另一隻貼著所有定居者都戴的那種透明眼罩。其他人叫他索倫。
「外界人？」他說：「你怎麼進來的？」
那是跟阿游相同的語言，但比較粗糲，本來應該柔和的地方充滿鋒芒。阿游緩緩吸了口氣。瀰漫這塊空地上的濃煙，掩蓋不住這個定居者的怒火。嗜血的慾望發出一種人獸共有的、焦臭的紅色氣味。
「我們進來的時候你也進來了。」索倫放聲笑道。「我解除系統防衛，你就進來了。」
阿游把刀轉了一圈，重新握緊。這個定居者難道不知道火燒過來了嗎？「趕快離開，否則會燒死，定居者。」
索倫聽見阿游說話，吃了一驚，然後咧開嘴，露出方正、雪白的牙齒。「你是真的。我無法相信。」他毫不懼怕，上前一步，好像手中持刀的是他而不是阿游。「要是能離開，野蠻人，我早就這麼做了。」
阿游站著高一個頭，但索倫的體重超過他很多。他的骨骼深埋在肌肉底下。阿游很少看到體格這麼魁梧的人。外面沒有足夠的食物可以把人養得這麼壯，不像這兒。
「你就要死了，地鼠。」阿游道。
「地鼠？錯了，野蠻人。密閉城市大部分都在地面之上，我們既不會年紀輕輕就死掉，也不會受傷。我們甚至破壞不了任何東西。」索倫低頭看一眼那個女孩，再望向阿游，他忽然停下腳步。一切都發生得極快，驀然停止的能量使他腳下一震。某件事讓他改變了心意。
索倫的眼神在他身上一閃而過。阿游深深吸一口氣。木頭的煙，燃燒的塑膠，火勢更猛烈了。他再吸一口氣，聞到了意料中的氣味。另一個定居者正從後方接近。他原先看到三個男性─索倫和另外兩個。那兩人是一起從他背後掩來，或只有一個？阿游再吸一口氣，無法判斷，煙味太濃了。
索倫的目光落到阿游手中的刀上。「你很會使刀，是嗎？」
「還好。」
「你殺過人嗎？我敢打賭你殺過。」
他在爭取時間，好讓阿游身後的不論什麼人靠得更近一點。
「從來沒殺過地鼠。」阿游道：「還沒有。」
索倫微笑，然後撲過來。阿游知道另一個人也會立刻撲上來，他轉過身，只看見一個定居者，距離比他預期的遠，手握著一根金屬棒跑過來。阿游把刀擲過去，方向正確，刀鋒結結實實插進那名定居者的肚子。
索倫從背後發動攻勢。阿游轉身時已做好準備。那記拳頭來自側面，打中阿游的臉頰，地面彷彿躍起又後退。阿游趁索倫撲過身旁時將他一把抱住，用力推壓，卻無法推倒索倫。這隻地鼠簡直是石頭做的。
阿游的腎臟部位又挨了一拳，悶哼一聲，等待痛楚來襲，但這記攻擊並不像該有的那麼痛。索倫又揮來一拳。阿游聽見自己大笑。這個定居者空有一身蠻力，卻不懂得運用。
他退開一步，發出第一拳，拳頭擊中那枚透明眼罩。索倫整個人靜止，脖子上的青筋像藤蔓般突起。阿游毫不猶豫，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下一拳。那定居者下巴的骨頭喀嚓一聲裂開，索倫重重倒下，整個人慢慢蜷縮起來，像一隻垂死的蜘蛛。
血從他牙縫裡流出來，他整個下顎歪向一邊，但他的目光不曾有片刻離開阿游。
阿游咒罵一聲，退向一旁。這與他闖進來的企圖大相逕庭。「我警告過你了，地鼠。」
燈光又熄滅了。煙霧一團團在樹木中間流動，映著火光泛紅。他向另一名男性走去，取回他的刀。那名定居者看到他便開始哭泣，血從傷口湧出。阿游把刀拔出來時，不敢正視他的眼睛。
他走回那女孩身旁。她的頭髮呈扇形散開，又黑又亮，像烏鴉的羽毛。阿游看到她的眼罩掉在她肩膀旁邊的樹葉上。他伸手輕觸，那塊皮觸手清涼，絲絨的觸感類似蘑菇，外觀像水母，分量卻出乎意料地沈重。他把它裝進袋子，然後像扛大型獵物般把那女孩扛上肩頭，一手抱緊她雙腿，保持穩定。
現在所有的感官都幫不上忙。煙霧已經掩蓋了所有的氣味，遮蔽了所有的視線，讓他摸不清方向。地面上也沒有高低起落提供他指引。不論往哪個方向看去，都只見濃煙烈焰擋道。
他趁火焰吸氣時移動。火焰吐氣時，噴出陣陣熱浪，灼痛他的腿和手臂，他就停下。淚水湧上眼睛，視物更加困難。他蹣跚前進，被煙燻得腳步顛躓，彷彿喝醉了一般。終於他找到一條有新鮮空氣的管道，開始狂奔。那個定居者女孩的頭在他背上晃動。
阿游來到圓頂館的外牆，沿著它走，某處總會有個出口，但花費的時間超出他的預期。總算找到他先前進來的同一扇門，走進一個鐵鑄的房間。這時每一次呼吸的感覺都像有餘燼在他肺裡點燃。
他放下女孩，關上門。接著好一陣子，他只能咳著嗽來回踱步，直到把鼻子裡的痛楚都宣泄出來。他抹一把眼睛，手臂上留下一道血和煤煙的混合物。弓和箭囊仍在他原先留置它們的牆腳。弓的弧度與這個房間完美的線條對照，顯得十分僵硬。
阿游搖搖欲墜，他跪下來，好好打量一番定居者女孩。她的眼睛已經不再流血了，體格纖細，很瘦，黑色的眉毛，粉紅的嘴唇，皮膚像牛奶一樣光滑。他憑直覺知道，他倆年齡相近，但這樣的皮膚讓他沒有把握。他曾藏身一棵樹上觀察她。她盯著樹葉看的表情多麼驚訝。他幾乎不需要鼻子就能知道她的心情，她每種情緒變化都顯現在臉上。
阿游把她脖子上的黑髮拂開，湊得更近一點。他的鼻子被煙霧麻痺了，所以必須這麼做。他深深吸一口氣。她的身體不像其他定居者的氣味那麼濃郁，但還是令人厭惡。血是熱的，然而有種腐敗的臭味。他出於好奇，再吸一口，好在她還處於深度昏迷，沒有發怒。
他很想帶她一起離開，但定居者一到外面就會死。這個房間是她活過這場大火最好的機會。他本來還打算去查看另一個女孩的下落，但已經沒機會做這件事了。
他站起身。「經過了這麼多之後妳最好能活下去，小地鼠。」他說。
然後他走進另一個房間，回身關好門，這個房間被流火擊中而受損。阿游俯身半蹲，穿過坍塌的黑暗空間。路越走越窄，最後他只好從散落的水泥和扭曲的鋼筋上爬過去，把弓和袋子放在前面推，直到重返他的世界。
他挺直身軀，仰面向夜空吸一口長氣，把清潔的空氣迎入燒焦的肺。警報聲打破岑寂，先是自瓦礫堆中隱約傳來，隨即在他周圍狂吼，響亮到讓他覺得那聲音在他胸腔裡震動。阿游把袋子和箭囊往肩頭一掄，拿起弓，邁開大步，乘著黎明前的清涼全速奔跑。
一小時後，定居者的堡壘已化為遠方的一個小土堆，他坐下來，讓轟然作響的腦袋略事休息。現在是早晨，盾谷裡已熱起來了，沿著這片乾旱的長條形地帶往北走兩天，就可抵達他的家鄉。他讓頭垂下，靠在前臂上。
煙味附著在他的頭髮和皮膚上，每次呼吸他都聞到。定居者的煙跟他們的不一樣。它聞起來像熔化的鋼鐵，還有燒起來比火更熱的化學藥品。他的左頰抽痛，但跟鼻子裡那個痛楚的主要來源比起來不算什麼。他大腿上的肌肉抽搐，好像還在奔跑，逃離那個警報聲。
闖進定居者的堡壘已經夠壞了。光憑這一點，哥哥就可能把他逐出家門，但他還跟地鼠發生糾紛，至少殺死了他們一個人。其他部落都跟定居者有衝突，唯獨潮族能跟他們相安無事。阿游不知道自己是否改變了這一點。
他探手取下皮袋翻找，手指碰到一個清涼柔滑的物件。阿游咒罵一聲。他忘了把那女孩的眼罩留下。他把它取出，托在掌心端詳。它映著流火的藍光，像一大顆水滴。
他一鑽進那片樹林，就聽見地鼠的說話聲。他們笑聲的回音從耕作區傳來。他悄悄爬過去觀察他們，看到那麼多食物丟著任它腐爛，真是大吃一驚。他本來打算過一會兒就離開，但緊接著他對那女孩感到好奇。索倫從她臉上硬把眼罩扯下來時，他再也無法袖手旁觀，雖然她不過是一隻地鼠。
阿游把眼罩放回袋子裡，盤算著等到春季貿易客來臨時把它賣掉。定居者的裝備都可以賣到好價格，況且他族人需要的東西多得很，尤其是他的姪子鷹爪。阿游繼續往袋裡掏摸，在他的上衣、背心、水囊底下，終於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蘋果皮的光澤比眼罩柔和得多。阿游用大拇指沿著它的弧度輕輕撫摸，這是他在耕作區撿來的。他跟蹤地鼠時唯一想到要拿的東西。他把蘋果湊到鼻子上，吸入它的香氣，湧起滿口唾液。
這是件愚蠢的禮物，甚至不構成闖入的藉口。
根本就不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