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羅把小棺材抬到墓穴旁邊。他輕輕把棺材安置在地上,然後跳進墓穴中。
「嘿。讓我來幫忙,」一個女孩說。
西羅從參差不齊的墓穴邊緣往上瞄了一眼,看到雷文尼利家的長女就站在他的上方。在陽光照耀下,她看起來就像是一位天使,有一種出塵脫俗的美。她黑色的長髮披垂下來,雙眼有如黑玉珠子般在霧氣中閃閃發亮。她穿著一件草履蟲花紋洋裝,再加上一件漿得硬挺的白色圍裙。她先用手帕拭去眼淚,再把手帕塞進袖子裡,然後才蹲下身來。
西羅可以看出,這個女孩現在很需要做點事來幫忙,親手協助完成安葬工作,或許可以讓她心情平靜一些。「好啊,」他說,「妳搬這邊,另一邊交給我。」
他們兩人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起星兒的棺木。西羅將棺材輕輕放到墓穴中,安穩地放置在地上,然後才爬出墓穴。安紗跪在地上,垂下頭來。西羅靜靜等她結束祈禱。
「妳現在應該離開了,」西羅柔聲說。
「我想待在這裡。」
西羅環顧四周。「我現在得把棺材埋起來了,」他倚著鐵鏟柔聲說。
「我知道。」
「妳確定?」
安紗點點頭。「我不想離開我妹妹。」
潑潑低聲嗚咽。安紗朝向他伸出手,小狗快步朝她奔過來。
「我背包裡有點吃的,」西羅告訴她。
安紗打開粗麻布袋,找出泰瑞莎修女準備的香腸。
「妳要是餓的話,就自己找點東西吃,」他說。
「謝謝(義語:grazie)。」她對他露出微笑。
西羅站在冷冰冰的泥土堆邊,但安紗的笑容讓他感到十分溫暖。他也對她露出微笑。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替我妹妹挖墓穴?」安紗問道。
「是伊吉.法里諾叫我來的。他是聖尼古拉教堂的管理員。我替他工作。」在這漫長的一天中,西羅一直在猜想星兒的死因。雖然他偷聽到一些談話,但只要一提到孩子死去的情形,大家都說的不多。「我不想讓妳感到難過。但若是可以的話,我想知道你妹妹到底出了什麼事?」
「發高燒。她身上還出現可怕的瘀青。她病情惡化得非常快。等我把她從瀑布那兒背回家的時候,她已經燒得奄奄一息了。我本來希望醫生有辦法把她治好,」安紗說,「但他也無能為力。我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也許這樣比較好吧,」西羅柔聲說。
「這世上有兩種人。有些人想要知道真相,也有人想要編些美好的故事,來讓自己心裡好過些。我真希望我是屬於會編故事的那種人,」安紗坦白承認,「在星兒死去那天,一直都是我在負責照顧她。」
「妳不應該責怪自己,」西羅說,「也許妳不應該責怪任何人,而是試著去接受這就是你妹妹的故事,而那是她命中註定的結局。」
「我真希望我能這麼想。」
「如果每一件發生的事情,妳都想要去尋找背後的意義,那妳最後總免不了會感到失望。有時候那些可怕的事情完全沒有任何原因。我問過我自己,我若知道所有的答案,那對我會有任何幫助嗎?我晚上躺在床上,思索我為什麼會失去父母,思索我和我哥哥未來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但只要天一亮,我就會停止胡思亂想,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我們根本無法去改變。我只能爬下床繼續做我的工作,努力過完這一天,並設法在其中找到美好開心的事物。」
「星兒是我們家的快樂泉源。」安紗哽咽著說,「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的。」安紗努力忍住淚水。
「妳不會忘記她的。在這方面我有些小小的心得。當你失去某個人,他們在你心裡的地位會變得更重要,而不是漸漸被遺忘。他們一天比一天更加重要,因為你對他們的愛,並不會隨著時間消退。你希望你能跟他們說話。你需要他們的建議。但生命並不會永遠滿足我們的需求,而這真的很令人難受。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我也是這樣,」安紗說。
他們在黃昏的薄暮中往前走去,西羅此刻已認定安紗比康汐塔.馬托奇更加美麗。安紗給人的感覺是黑色的,有如月光下漆黑的湖泊,而康汐塔花俏輕盈,就像是春日盛放的樓斗菜。西羅心想他更喜歡像安紗這樣的神祕氣質。
安紗有著纖細的四肢和美麗的雙手。她舉止優雅且擅於言辭。她的顴骨、挺直的鼻樑,和堅毅的下巴,都顯現出標準的北義大利人外貌特徵。但她有某種西羅過去從未在女孩子身上看到的特質—她擁有好奇心。安紗靈活機敏;她十分注意周遭世界的所有細節,可以敏銳察覺到別人的心情,並迅速做出回應。他早上在教堂中就注意到這一點,而此刻在跟她談話時,這種感覺又變得更加強烈。康汐塔.馬托奇就完全相反,她的所有心力全都專注在培養自己的美貌,以及美貌所能帶給她的力量。
西羅是在安紗最脆弱的時候遇見她,而他非常希望能夠幫助她。他感到一股強烈的力量,驅使他渴望去為她做任何事情。他工作的時候用的是體力,但他此刻想要跟她分享卻是他情感的力量。跟安紗相處他絲毫不覺得尷尬困窘;他們兩人似乎一見如故。他希望這條走回神父寓所的路比他記憶中更長一些;他想要多點時間跟這個美麗的女孩待在一起。
「妳還在念書嗎?」他問道。
「我十五歲了。我去年就畢業了。」
他開心地注意到他們兩人同年。「妳現在待在家裡幫忙你母親做家事?」
「我是在馬廄裡幫忙我父親工作。」
「但妳是個女孩子啊。」
安紗聳聳肩。「我從小就開始幫我父親的忙。」
「你父親是打馬蹄鐵的鐵匠嗎?」
「他是馬車夫,主要是走這裡到貝加莫的來回路程。我們有一匹老馬,和一輛挺漂亮的馬車。」
「妳真幸運能擁有一輛馬車。」西羅微笑著說,「我要是有馬車的話,我就會駕車遊遍阿爾卑斯山區的每個村莊。我會抓住任何機會到貝加莫和米蘭去開開眼界。」
「那你為什麼不乾脆越過邊界到瑞士玩?你長得很像瑞士人。你跟他們一樣髮色很淺。」
「才不呢,我是義大利人。我姓拉薩里。」
「有些瑞士人也會有義大利姓名。」
「妳喜歡瑞士人?那我就當瑞士人好了,」西羅逗她。
安紗快步走到西羅前方,然後急急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你是不是跟每個你遇到的女孩子都這樣打情罵俏?」
「只有一些啦。」他哈哈大笑,「妳都是這樣大喇喇直接質問嗎?」
「只在我想要知道答案的時候。」
「是有一個我認識的女孩,」西羅坦白招認。他想到了康汐塔,他又再次感受到那種失望透頂的落寞。葛列格里奧神父和他傾心迷戀的女孩相吻的畫面,有如祭壇上方壁畫中的地獄景象般,深深烙印在他的記憶中。
「只有一個嗎?」
「她叫康汐塔.馬托奇,」西羅柔聲說。
「康汐塔。好美的名字。」
「是的,」他說,「這名字很適合她。她是個嬌小的金髮女孩。」他瞥了安紗一眼,她跟他差不多高。西羅繼續說下去,「我以前常在教堂望著她。事實上,我是在到處搜尋她的身影。我會站在柱廊等她經過。有時候一等就是好幾個鐘頭。」
「她也喜歡你嗎?」
「差一點。」
這次輪到安紗哈哈大笑。「對不起,我只是從來沒聽過有人用差一點來描述愛情。」
「好吧,其實是我暗戀她。但結果她愛上了別人。」
「所以說你的愛情故事有個悲傷的結局。」
西羅聳聳肩。「維明諾里又不是只有她一個女孩。」
「你可以不斷對自己說,」安紗說,「你會成為全阿爾卑斯山的白馬王子,用你的魅力和鏟子去迷倒所有女孩。」
「拜託別嘲笑我啦!」西羅喊道。
「我沒有。我覺得你根本不用擔心。阿爾卑斯山區的女孩子很多啊。阿佐尼就有很多漂亮女孩,高山上的美女就更多了。要不然你還可以去琉森。那裡的女孩子都是金髮,既嬌小又漂亮。完全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
「妳現在是在想辦法擺脫我嗎?」西羅停下腳步,把手插進口袋。
安紗面對著西羅。她把手伸到背後,把圍裙的蝴蝶結綁緊一些,然後用雙手將圍裙前面的皺痕撫平。「你應該擁有你想要的事物。每個人都應該如此。」
「那妳想要什麼?」西羅問她。
「我想要留在這個山區。我想一直陪在父母身邊,直到他們老去。」安紗吸了一口氣,「每天在我臨睡前,我都會在心中描繪出我們家的情景。每個人都安安全全健健康康的。箱子裡裝滿麵粉,罐子裡的糖也夠用。我們家養的雞覺得日子過得不錯,所以產下的蛋正好夠用來做個蛋糕。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妳不想要一條金項鏈或是一頂新帽子嗎?」
「有時候會。我喜歡漂亮東西。但如果必須選擇的話,對我來說家庭永遠是最重要的。」安紗把雙手插進圍裙口袋。
「妳父母已經替妳找好結婚對象了嗎?」
「就算有,他們也沒告訴我是什麼人。」安紗微笑著說。在這麼多日子中,她偏偏就在這一天遇到西羅,聽到他開口詢問這個問題,感覺真的是很不尋常。星兒的死迫使她迅速成長,或至少是讓她開始思索未來成年生活所必須面臨的種種選擇。但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識到,她若是想要擁有完整的生活,就必須付出努力去開創自己的未來。
「也許他們還沒找到適合的人選。」西羅斜倚著鐵鏟說。
「我才不要我父母替我找結婚對象呢。我想自己選擇我愛的人。而且我想要——這是我最大的希望——想要再看到我的小妹。」安紗忍不住哭了,但她趕緊止住眼淚,「所以我這輩子要努力做個好人,這樣我下輩子才能再遇到她。我會勤奮工作,不說謊話,設法去幫忙那些關心我的人。不管怎樣,我都會努力去做的。」安紗從袖子裡掏出一條手帕,轉身背對西羅,擦乾臉上的淚水。
西羅出於本能地走到她身邊,伸手擁抱她。雖然他在過去幾分鐘裡,一直暗暗在心裡盤算該利用什麼機會將她擁入懷中,但此刻他卻驚訝地瞭解到,那股急於安慰她的衝動,並不只是出於純粹的欲望,而是源自於一種真實深刻的同情。
他將她擁入懷中,泥土和他皮膚的氣味襲裹住她的全身。
他的擁抱令安紗感到一種突然放鬆下來的安心。在一整天忙著安慰他人後,西羅的善意特別令她感到溫暖。她靠在他身上,卸下所有重擔,毫無顧忌地盡情哭泣,直到眼淚流光。她閉上眼睛,讓他緊緊擁抱著她。
西羅抱著她,感受到一種幾乎要溢出來的滿足感。安紗似乎天生就適合依偎在他懷中。他們兩人的親密舉動,使他感到自己是個可靠有用的人。他在她的擁抱中,發現到一種他過去從不知曉的目標。
西羅對於自我的價值,向來是由他的工作成績,他從太陽升起到日落時分所完成的工作量來作為評斷標準。他的勤奮就是他的名片和他良好信譽的基礎;他就是靠一次次完成的任務,從而建立起他對於自我價值的肯定。
西羅從沒想到,照顧一個人所獲得的成就感,竟然會比完成一項工作更加強烈。他心中彷彿湧出了一股源源不絕的泉源。他向來深信女孩子是一個驚心動魄的謎,但他以前完全沒想過,她同時也可以成為一位真實的伴侶,在她面前他可以暢所欲言,甚至感覺到彼此心靈的交流。
安紗掙脫他的懷抱。「你是到這兒來挖墓穴,可不是來找我聊天的。」
「但我已經找到妳了,」他說,把她擁入懷中親吻她。他的嘴唇輕撫過她的唇,腦海中迅速掠過當天經歷的種種畫面。他試著回想他首次看到她時的情景。他是先望著其他一大堆女孩然後才發現到她,還是他從頭到尾就只注意到她一個人?他怎麼會變得這麼急切,她又怎麼會肯讓他這個雙手沾滿污漬、邋哩邋遢的髒男孩親吻她?他為何就不能至少有一次,在追求女孩子的時候打扮得整齊優雅,展現出有如玻璃珠般光鮮亮麗的帥氣模樣?
在他們相吻時,安紗感到她的心在怦怦狂跳,跟這名維明諾里男孩的不期而遇,有效撫平了今日的憂傷。也許他們的親吻,那唇齒間交換的氣息,可以為她在今日悲傷陰影下,指出一條堅強生活下去的道路。也許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刻已經出現了一道光亮;或者他可以彌補她的失落,與他交往可以漸漸平息她的傷痛。也許這個男孩是某種獨特的天使,高大強壯,皮膚上有著在豔陽下工作晒出的雀斑,雙手佈滿老繭,跟那些讀書人和富家子弟柔軟的手大不相同。但不論如何,是他前來讓星兒躺在泥土中安息。也許他是上帝派來的特使,負責將星兒安置在這片她熟悉並深愛的山脈中,讓她成為它永恆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