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男孩和他的老鼠
雪正在下著。
雪，白得真像天鵝的羽毛，真像延齡草的花朵。四周森林的深綠色與棕色，把雪的潔白襯托得幾乎刺眼。雪落在靜靜沉睡的常春藤和黑刺莓之間。高大的冷杉下方積著雪，壯碩的雪松根部，周圍有一圈小溝，在淺淺的積水上方，也鋪上一層雪。
一條路深入幽僻的森林，路面上也覆著一層未被觸碰的雪。
說真的，要不是你知道雪的底下有一條路，要不是你知道雪的底下，好幾百年以來，有許多的腳步和馬蹄踏過，還有一條綿延數哩的石板路，你可能還以為，這只是一片狹長的休耕林地，不知為何，沒被這片森林的茂密植物占據。這條路上沒有輪子的蹤跡，沒有輪胎痕，沒有腳印玷汙霜雪的皎潔。你或許會以為，這是一條野獸行經的小徑，由於鹿啊、馬鹿啊、熊啊這些無聲的過客，來來往往的，把這一片狹長的土地弄得寸草不生。不過，在這裡，在這個世界最偏遠的地方，就連動物的蹤跡也看不見。雪下得愈多，路就消失得愈多，漸漸就要成為這片遼闊無盡的森林的一部分了。
你聽。
路好靜。
你聽。
遠處傳來一陣喀啦啦的聲響，忽然間打破這片沉著寧靜，是貨運馬車的車輪聲，和一匹馬在竭力奔跑發出的嘶鳴。馬蹄在地上擊打出狂亂的節奏，節奏聲被積雪悶住，變得模糊不清。你看，一輛馬車順著彎道飛馳過來，它一轉彎，四個輪子中的兩個，就瞬間翹起離開地面。兩匹大汗淋漓的黑馬繫在這輛馬車上，騰騰的熱氣從牠們的鼻孔裡噴出，就像煙囪在冒煙一樣。高高坐在馬匹上方的是馬車夫，他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全身裹在層層的黑色羊毛衣裡面，頭戴一頂破帽子。馬匹每跑一步，他就對牠們粗聲咆哮，嚷嚷著：「駕！」「快點兒，前進！」他抽鞭子的時候毫不留情。而他的臉上有一種極度驚恐的神情。他趁著啪啪揮鞭的短暫空檔，小心翼翼環顧四周森林。
再靠近一點看。在他的下方，在那輛簡樸的黑色馬車廂中，有一個女人獨自坐著。她穿著一襲精美的絲質禮服，臉上蓋著晶晶亮亮的粉紅色面紗。鑲了珠寶的戒指在她的手指上閃耀。她的雙手握住一柄別緻的紙扇，不安地一下子打開，一下子合起。她也注意著環繞車廂兩旁的樹林，似乎正在期待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從裡頭出現。她的對面擱了一個華麗的木箱，箱子兩側鑲飾了金銀絲線。一把鎖牢牢套住箱子的兩片扣環，鎖的鑰匙就用細細的金鍊子掛在女人的喉嚨邊。她心裡很焦急，拿著扇子敲打著車廂的天花板。
這名駕駛聽見了敲打聲，於是策馬前進，更猛烈地揮鞭，劈哩啪啦打在馬匹喘吁吁的胸腹上。道路的前方忽然閃現一個動靜，勾起了駕駛的注意，他瞇起眼睛，對著紛飛大雪的刺眼白光望去。
一個男孩正站在路中央。
但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男孩。這男孩穿著一件看起來織工很講究的軍裝外套，樣子像克里米亞戰爭的步兵。他的頭髮又黑又捲，從俄軍長耳帽的粗毛皮底下，發芽一般地冒了出來。他百無聊賴地甩著一把空的投石器。一隻老鼠坐在他的肩上。
「停！」男孩大吼，「這是打劫！」
「你聽見他的話了！」老鼠大吼，「快停車，胖子！」
馬車夫低聲咒罵了一句，手腕快速一翻扔下馬鞭，雙手握住韁繩。他急忙拍打韁繩，馬匹大步狂奔。馬車夫臉上露出一抹凶狠的笑容，他對著受到圍困的馬匹大吼：「嚇！」
男孩的臉原本自信滿滿，這時洩了氣。他用力吞嚥口水，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說真的！」
馬車夫乾裂的嘴唇往後一咧，露出一排嚇人的黃牙。他絲毫沒有放慢車速，車廂在積雪的路面上顛顛簸簸往前奔，車廂裡的那名女子忍不住輕聲尖叫。男孩迅速低下身體，從地上抽出一塊石頭。他用褲子抹掉上面的雪，把石頭裝到投石器的托帶上。
「別逼我喔！」他警告說。不知道馬車夫有沒有聽到這句話，他正在用驚人的高速，衝著男孩和老鼠奔來。
男孩顯然練習了好一陣子，他俐落地把手一鬆，石頭就朝向馬車夫飛過去，馬車夫把頭一低，剛好閃過，石頭於是飛過他的頭頂，掉進森林積滿雪的羊齒蕨裡面。男孩來不及再撿一塊石頭，這時馬車來勢洶洶，男孩已經聞到馬匹身上的汗水味了。
那隻老鼠打了一個冷顫，一頭跳進路旁的溝渠。男孩跟在他的後面，他們兩個翻滾成一堆。馬車轟隆隆經過。馬匹差點就撞上這兩個強盜，受到了驚嚇，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嘶叫。
車廂裡，戴著面紗的女人緊緊抓著喉嚨邊的鑰匙。她嚇得發出一聲尖銳的顫音。而馬車夫對自己這種逞英雄的表現洋洋得意，他朝肩膀的方向望了男孩和他的老鼠一眼。「下次運氣會好一些，遜咖！」他嚷嚷。他一分神，沒看見雪松樹幹像骨牌一樣倒下來，撞在一起並碎開，堵住前方的道路。三根樹幹，一根接一根，砰、砰、砰。
那個女人放聲大叫，馬車夫把頭一轉面向前方，使勁勒住韁繩。馬匹咿咿呀呀地叫，牠們的蹄子在滑溜溜的路面上沒命地亂踢。車廂歪了一邊，左搖右晃，吱吱嘎嘎地抖動著。馬車夫想了一想，激勵馬匹大吼著：「嚇！」，接著敏捷地操縱馬匹和車廂，越過被樹幹擋住的那段路。這時樹林中開始出現男男女女的身影。他們的穿著都跟那個男孩很像，但是他們的制服卻都不搭調。有的穿著破爛的襯衫，有的臉上包著印度大花手帕。這些人全都是小孩子。年紀最大的可能才十五歲。他們一臉懷疑瞪著馬車夫，不相信他有本事駕著兩匹拉著笨重車廂的馬，穿越他們設下的陷阱。但是，不過片刻的時間，馬車夫就繞過了障礙，重新執起他的馬鞭，催促著馬匹快快趕路。
就在這些事情發生的同時，男孩和他的老鼠已經從他們跌落的路邊水溝爬出來，正在拍掉沾在衣服上的雪。老鼠跳回到男孩的肩膀上，男孩把手指放在唇邊，吹出一聲刺耳的口哨。一匹馬從森林茂密的灌木叢中間走過來，牠是一匹有斑紋的、棕色與白色相間的小馬。男孩縱身一跳，跨騎到馬背上，老鼠緊緊抓著他的肩章。男孩往馬腹一踢，小馬就快步奔跑起來。他們來到雪松倒下的地點，男孩讓馬匹躍起，越過那三棵雪松，小馬一著地，雪和泥巴就飛濺起來。樹林裡的那些小孩子，剛剛從震驚之中回過神，正在呼喚著他們的坐騎。於是很快地，路上就充滿了飛馳的騎士，向逃亡的馬車展開追逐。
前方的馬車夫注意到他們的企圖，他咒罵強盜們大膽妄為。風鞭打著他的臉，雪現在下得更猛烈了，冷得像冰一樣。男孩跟老鼠顯然是這群追趕的騎士中速度最快的。好幾名騎士跟不上馬車的速度，所以就消失了。過不了幾分鐘，路上只剩下四名騎士：男孩、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孩以及兩個女孩。他們正在拉近與高速馬車之間的距離，接著就分開成兩組，分別由兩名騎士跑在馬車的一側。老鼠抓住男孩毛皮帽的一邊，身體穩穩地維持在男孩的肩膀上，對馬車夫發出警告。「交出你的金子，」他咆哮說，「就放了你一馬！」
馬車夫回了一句嚇人的髒話，雖然現在正是最忙亂的時刻，這句髒話還是讓男孩臉紅了。男孩現在跟馬車跑成平手，他看得見車廂的內部：那個戴著面紗的女人、她脖子上的鑰匙、被扣環封住的華麗箱子。女人一臉好奇望著男孩，她大大的棕色眼睛在亮晶晶的面紗上方閃爍。男孩一時被這一幕分了心。這時，老鼠
大吼說：「小心！」
馬車夫努力想讓追趕的騎士從馬上摔下去，假裝往左邊移動馬車，男孩跟小馬差點就直接跌進馬車輪壓出的車痕裡面。他忍住尖叫，把小馬往道路旁邊騎去。小馬的蹄子踢到路旁柔軟的矮樹叢，跛了一下。地面從這裡斷開來，下面是一片陡長的斜坡，最低的地方有一條湍急的溪流。男孩硬著頭皮準備摔跤，小馬卻非常敏捷，一下子就站直身體再次回到路上。男孩在牠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他們兩個又重新回到追逐的行列。
馬車廂目前領先男孩幾匹馬的距離。另外三名強盜正在奮力追趕中。其中一名騎士是一個留著一頭像稻草般金色頭髮的女孩，她一把抓住馬車車頂，正試圖爬上馬車。這是一個很冒險的計策，女孩非常專心。另外兩名強盜，一男一女，也設法驅策他們的坐騎，跑到與馬車的兩匹馬平行的位置。金髮女孩哼地一聲從馬上跳起來，差點沒抓住車廂頂部的格子護欄，她的馬跑開，而她的身體正在車廂側邊擺擺盪盪，引來車廂內的乘客又一次尖叫。女孩穩住自己，爬上車廂頂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轉頭朝向老鼠和那個男孩，他們還在後方幾匹馬遠的地方。
「願最厲害的強盜──」女孩才開口說話就被打斷；馬車廂從一根低垂的樹枝下方穿了過去，她原本站在車頂上，一眨眼被樹枝舉了起來。騎著小馬的男孩跟老鼠正朝馬車飛奔過去，他們不得不低頭閃開女孩吊在空中的雙腳。
「獲勝，」女孩說完話，整個人懸掛在樹枝上。
男孩向老鼠點一點頭，充滿決心地咬緊牙關。現在只剩他和另一個女孩了。還有一個男孩已經脫離追捕的隊伍，他的坐騎一跛一跛走進矮樹叢裡。
「艾斯玲！」男孩大吼，「抓住馬！」
女孩正跟右手邊的那匹馬跑成平行，她聽見了男孩的話，嘗試用雙手抓住馬的轡頭，但馬車夫用鞭子鞭打她，阻止她爬過來。「走開，卑鄙的強盜！」馬車夫大吼。馬鞭的皮革尖端在女孩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紅色鞭痕，她痛得把手縮回。
「賽提默斯，」男孩低聲對老鼠說，「你幫得上忙嗎？」
老鼠微笑。「我想我可以盡一點棉薄之力。」男孩現在與馬車廂平行，他聽得見那位年輕女子在裡面無助地哭泣。老鼠從男孩的肩膀跳起，降落在馬車夫的頸背上，馬車夫放聲大叫，聲音聽起來讓人寒毛直豎。
「老──鼠──！」他大吼，「我最受不了老鼠！」
但這隻齧齒類動物已經爬進馬車夫的襯衫裡面，正忙著在他赤裸的兩片肩胛中間，跳著某種愛爾蘭踢踏舞。馬車夫大吼，鬆開手上的馬鞭和韁繩。拉車的兩匹馬亂了陣腳，男孩和女孩趕上馬車。他們兩個互相看一眼，抬起身體一跳，跳到拉車的馬身上，勒住韁繩，讓馬匹匆匆停下。
馬車夫從座位上跳下來，在路上跌跌撞撞，他的雙手拚命抓著背。男孩和女孩哈哈大笑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回去進行手邊的任務。女孩優雅地向男孩示意說：「你先請。」男孩向她鞠躬，然後走向停著的馬車廂，笑容滿面地把門甩開。
「那麼，女士，」他驕傲地說，「麻煩您轉個身……」
說到一半，他遲疑了。車廂裡的女人摘下面紗，露出一臉嚇人的紅褐色大捲鬍子。而且，還有一把燧發槍，槍管就指著男孩。
「我想不必了，」那名乘客用一種嘶啞的（非常不像女人的）男中音說。
男孩一臉氣餒地說，「但是……」
「砰，」乘客說。他用槍管敲男孩的額頭，給他一記教訓。男孩瞪著他看，搔搔自己的太陽穴，試著在腦海裡重播整個場景。他把自己的靴子往雪裡踢。強盜冬季訓練營已經開始。看來，科提斯的第一次考試是不及格了。
男孩和他的老鼠
雪正在下著。
雪，白得真像天鵝的羽毛，真像延齡草的花朵。四周森林的深綠色與棕色，把雪的潔白襯托得幾乎刺眼。雪落在靜靜沉睡的常春藤和黑刺莓之間。高大的冷杉下方積著雪，壯碩的雪松根部，周圍有一圈小溝，在淺淺的積水上方，也鋪上一層雪。
一條路深入幽僻的森林，路面上也覆著一層未被觸碰的雪。
說真的，要不是你知道雪的底下有一條路，要不是你知道雪的底下，好幾百年以來，有許多的腳步和馬蹄踏過，還有一條綿延數哩的石板路，你可能還以為，這只是一片狹長的休耕林地，不知為何，沒被這片森林的茂密植物占據。這條路上沒有輪子的蹤跡，沒有輪胎痕，沒有腳印玷汙霜雪的皎潔。你或許會以為，這是一條野獸行經的小徑，由於鹿啊、馬鹿啊、熊啊這些無聲的過客，來來往往的，把這一片狹長的土地弄得寸草不生。不過，在這裡，在這個世界最偏遠的地方，就連動物的蹤跡也看不見。雪下得愈多，路就消失得愈多，漸漸就要成為這片遼闊無盡的森林的一部分了。
你聽。
路好靜。
你聽。
遠處傳來一陣喀啦啦的聲響，忽然間打破這片沉著寧靜，是貨運馬車的車輪聲，和一匹馬在竭力奔跑發出的嘶鳴。馬蹄在地上擊打出狂亂的節奏，節奏聲被積雪悶住，變得模糊不清。你看，一輛馬車順著彎道飛馳過來，它一轉彎，四個輪子中的兩個，就瞬間翹起離開地面。兩匹大汗淋漓的黑馬繫在這輛馬車上，騰騰的熱氣從牠們的鼻孔裡噴出，就像煙囪在冒煙一樣。高高坐在馬匹上方的是馬車夫，他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全身裹在層層的黑色羊毛衣裡面，頭戴一頂破帽子。馬匹每跑一步，他就對牠們粗聲咆哮，嚷嚷著：「駕！」「快點兒，前進！」他抽鞭子的時候毫不留情。而他的臉上有一種極度驚恐的神情。他趁著啪啪揮鞭的短暫空檔，小心翼翼環顧四周森林。
再靠近一點看。在他的下方，在那輛簡樸的黑色馬車廂中，有一個女人獨自坐著。她穿著一襲精美的絲質禮服，臉上蓋著晶晶亮亮的粉紅色面紗。鑲了珠寶的戒指在她的手指上閃耀。她的雙手握住一柄別緻的紙扇，不安地一下子打開，一下子合起。她也注意著環繞車廂兩旁的樹林，似乎正在期待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從裡頭出現。她的對面擱了一個華麗的木箱，箱子兩側鑲飾了金銀絲線。一把鎖牢牢套住箱子的兩片扣環，鎖的鑰匙就用細細的金鍊子掛在女人的喉嚨邊。她心裡很焦急，拿著扇子敲打著車廂的天花板。
這名駕駛聽見了敲打聲，於是策馬前進，更猛烈地揮鞭，劈哩啪啦打在馬匹喘吁吁的胸腹上。道路的前方忽然閃現一個動靜，勾起了駕駛的注意，他瞇起眼睛，對著紛飛大雪的刺眼白光望去。
一個男孩正站在路中央。
但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男孩。這男孩穿著一件看起來織工很講究的軍裝外套，樣子像克里米亞戰爭的步兵。他的頭髮又黑又捲，從俄軍長耳帽的粗毛皮底下，發芽一般地冒了出來。他百無聊賴地甩著一把空的投石器。一隻老鼠坐在他的肩上。
「停！」男孩大吼，「這是打劫！」
「你聽見他的話了！」老鼠大吼，「快停車，胖子！」
馬車夫低聲咒罵了一句，手腕快速一翻扔下馬鞭，雙手握住韁繩。他急忙拍打韁繩，馬匹大步狂奔。馬車夫臉上露出一抹凶狠的笑容，他對著受到圍困的馬匹大吼：「嚇！」
男孩的臉原本自信滿滿，這時洩了氣。他用力吞嚥口水，結結巴巴地說：「我……我說真的！」
馬車夫乾裂的嘴唇往後一咧，露出一排嚇人的黃牙。他絲毫沒有放慢車速，車廂在積雪的路面上顛顛簸簸往前奔，車廂裡的那名女子忍不住輕聲尖叫。男孩迅速低下身體，從地上抽出一塊石頭。他用褲子抹掉上面的雪，把石頭裝到投石器的托帶上。
「別逼我喔！」他警告說。不知道馬車夫有沒有聽到這句話，他正在用驚人的高速，衝著男孩和老鼠奔來。
男孩顯然練習了好一陣子，他俐落地把手一鬆，石頭就朝向馬車夫飛過去，馬車夫把頭一低，剛好閃過，石頭於是飛過他的頭頂，掉進森林積滿雪的羊齒蕨裡面。男孩來不及再撿一塊石頭，這時馬車來勢洶洶，男孩已經聞到馬匹身上的汗水味了。
那隻老鼠打了一個冷顫，一頭跳進路旁的溝渠。男孩跟在他的後面，他們兩個翻滾成一堆。馬車轟隆隆經過。馬匹差點就撞上這兩個強盜，受到了驚嚇，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嘶叫。
車廂裡，戴著面紗的女人緊緊抓著喉嚨邊的鑰匙。她嚇得發出一聲尖銳的顫音。而馬車夫對自己這種逞英雄的表現洋洋得意，他朝肩膀的方向望了男孩和他的老鼠一眼。「下次運氣會好一些，遜咖！」他嚷嚷。他一分神，沒看見雪松樹幹像骨牌一樣倒下來，撞在一起並碎開，堵住前方的道路。三根樹幹，一根接一根，砰、砰、砰。
那個女人放聲大叫，馬車夫把頭一轉面向前方，使勁勒住韁繩。馬匹咿咿呀呀地叫，牠們的蹄子在滑溜溜的路面上沒命地亂踢。車廂歪了一邊，左搖右晃，吱吱嘎嘎地抖動著。馬車夫想了一想，激勵馬匹大吼著：「嚇！」，接著敏捷地操縱馬匹和車廂，越過被樹幹擋住的那段路。這時樹林中開始出現男男女女的身影。他們的穿著都跟那個男孩很像，但是他們的制服卻都不搭調。有的穿著破爛的襯衫，有的臉上包著印度大花手帕。這些人全都是小孩子。年紀最大的可能才十五歲。他們一臉懷疑瞪著馬車夫，不相信他有本事駕著兩匹拉著笨重車廂的馬，穿越他們設下的陷阱。但是，不過片刻的時間，馬車夫就繞過了障礙，重新執起他的馬鞭，催促著馬匹快快趕路。
就在這些事情發生的同時，男孩和他的老鼠已經從他們跌落的路邊水溝爬出來，正在拍掉沾在衣服上的雪。老鼠跳回到男孩的肩膀上，男孩把手指放在唇邊，吹出一聲刺耳的口哨。一匹馬從森林茂密的灌木叢中間走過來，牠是一匹有斑紋的、棕色與白色相間的小馬。男孩縱身一跳，跨騎到馬背上，老鼠緊緊抓著他的肩章。男孩往馬腹一踢，小馬就快步奔跑起來。他們來到雪松倒下的地點，男孩讓馬匹躍起，越過那三棵雪松，小馬一著地，雪和泥巴就飛濺起來。樹林裡的那些小孩子，剛剛從震驚之中回過神，正在呼喚著他們的坐騎。於是很快地，路上就充滿了飛馳的騎士，向逃亡的馬車展開追逐。
前方的馬車夫注意到他們的企圖，他咒罵強盜們大膽妄為。風鞭打著他的臉，雪現在下得更猛烈了，冷得像冰一樣。男孩跟老鼠顯然是這群追趕的騎士中速度最快的。好幾名騎士跟不上馬車的速度，所以就消失了。過不了幾分鐘，路上只剩下四名騎士：男孩、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孩以及兩個女孩。他們正在拉近與高速馬車之間的距離，接著就分開成兩組，分別由兩名騎士跑在馬車的一側。老鼠抓住男孩毛皮帽的一邊，身體穩穩地維持在男孩的肩膀上，對馬車夫發出警告。「交出你的金子，」他咆哮說，「就放了你一馬！」
馬車夫回了一句嚇人的髒話，雖然現在正是最忙亂的時刻，這句髒話還是讓男孩臉紅了。男孩現在跟馬車跑成平手，他看得見車廂的內部：那個戴著面紗的女人、她脖子上的鑰匙、被扣環封住的華麗箱子。女人一臉好奇望著男孩，她大大的棕色眼睛在亮晶晶的面紗上方閃爍。男孩一時被這一幕分了心。這時，老鼠
大吼說：「小心！」
馬車夫努力想讓追趕的騎士從馬上摔下去，假裝往左邊移動馬車，男孩跟小馬差點就直接跌進馬車輪壓出的車痕裡面。他忍住尖叫，把小馬往道路旁邊騎去。小馬的蹄子踢到路旁柔軟的矮樹叢，跛了一下。地面從這裡斷開來，下面是一片陡長的斜坡，最低的地方有一條湍急的溪流。男孩硬著頭皮準備摔跤，小馬卻非常敏捷，一下子就站直身體再次回到路上。男孩在牠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他們兩個又重新回到追逐的行列。
馬車廂目前領先男孩幾匹馬的距離。另外三名強盜正在奮力追趕中。其中一名騎士是一個留著一頭像稻草般金色頭髮的女孩，她一把抓住馬車車頂，正試圖爬上馬車。這是一個很冒險的計策，女孩非常專心。另外兩名強盜，一男一女，也設法驅策他們的坐騎，跑到與馬車的兩匹馬平行的位置。金髮女孩哼地一聲從馬上跳起來，差點沒抓住車廂頂部的格子護欄，她的馬跑開，而她的身體正在車廂側邊擺擺盪盪，引來車廂內的乘客又一次尖叫。女孩穩住自己，爬上車廂頂發出勝利的歡呼，接著轉頭朝向老鼠和那個男孩，他們還在後方幾匹馬遠的地方。
「願最厲害的強盜──」女孩才開口說話就被打斷；馬車廂從一根低垂的樹枝下方穿了過去，她原本站在車頂上，一眨眼被樹枝舉了起來。騎著小馬的男孩跟老鼠正朝馬車飛奔過去，他們不得不低頭閃開女孩吊在空中的雙腳。
「獲勝，」女孩說完話，整個人懸掛在樹枝上。
男孩向老鼠點一點頭，充滿決心地咬緊牙關。現在只剩他和另一個女孩了。還有一個男孩已經脫離追捕的隊伍，他的坐騎一跛一跛走進矮樹叢裡。
「艾斯玲！」男孩大吼，「抓住馬！」
女孩正跟右手邊的那匹馬跑成平行，她聽見了男孩的話，嘗試用雙手抓住馬的轡頭，但馬車夫用鞭子鞭打她，阻止她爬過來。「走開，卑鄙的強盜！」馬車夫大吼。馬鞭的皮革尖端在女孩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紅色鞭痕，她痛得把手縮回。
「賽提默斯，」男孩低聲對老鼠說，「你幫得上忙嗎？」
老鼠微笑。「我想我可以盡一點棉薄之力。」男孩現在與馬車廂平行，他聽得見那位年輕女子在裡面無助地哭泣。老鼠從男孩的肩膀跳起，降落在馬車夫的頸背上，馬車夫放聲大叫，聲音聽起來讓人寒毛直豎。
「老──鼠──！」他大吼，「我最受不了老鼠！」
但這隻齧齒類動物已經爬進馬車夫的襯衫裡面，正忙著在他赤裸的兩片肩胛中間，跳著某種愛爾蘭踢踏舞。馬車夫大吼，鬆開手上的馬鞭和韁繩。拉車的兩匹馬亂了陣腳，男孩和女孩趕上馬車。他們兩個互相看一眼，抬起身體一跳，跳到拉車的馬身上，勒住韁繩，讓馬匹匆匆停下。
馬車夫從座位上跳下來，在路上跌跌撞撞，他的雙手拚命抓著背。男孩和女孩哈哈大笑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回去進行手邊的任務。女孩優雅地向男孩示意說：「你先請。」男孩向她鞠躬，然後走向停著的馬車廂，笑容滿面地把門甩開。
「那麼，女士，」他驕傲地說，「麻煩您轉個身……」
說到一半，他遲疑了。車廂裡的女人摘下面紗，露出一臉嚇人的紅褐色大捲鬍子。而且，還有一把燧發槍，槍管就指著男孩。
「我想不必了，」那名乘客用一種嘶啞的（非常不像女人的）男中音說。
男孩一臉氣餒地說，「但是……」
「砰，」乘客說。他用槍管敲男孩的額頭，給他一記教訓。男孩瞪著他看，搔搔自己的太陽穴，試著在腦海裡重播整個場景。他把自己的靴子往雪裡踢。強盜冬季訓練營已經開始。看來，科提斯的第一次考試是不及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