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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這場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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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讀到解構「愛」的概念的法國理論那一刻起,瑪德蓮開始為情所苦。「符號學二一一」是一門進階專題討論,老師是一位英語系叛徒。三十二年前,麥可.利波斯坦以「新批評派」分子之姿來到布朗大學,諄諄不倦灌輸三代學子精讀文本與撇開作者背景的詮釋習慣。在一九七五年,他休假前往巴黎做研究,此行竟成為他人生的轉捩點。他在一場巴黎晚宴上認識了羅蘭.巴特,吃完白豆燉肉後有了新信仰。目前利波斯坦在新成立的符號學研究學程教兩門課,上學期開「符號學理論入門」,下學期開「符號學二一一」。利波斯坦有一顆光潔的禿頭,一把稀疏的水手式白鬚,愛穿法式漁夫粗針毛衣與粗條紋燈芯絨褲。他開出的書單足以把一個人埋了,除了德希達、艾可、巴特等符號學大師的著作,符號學二一一的學生還得對付五花八門的指定參考書,包括巴爾扎克的《薩拉辛》和《符號語文》期刊,以及蕭沆、羅伯特.瓦爾澤、克勞德.李維史陀、彼得.漢德克與卡爾.范.韋克滕等人的文章影本。此外,選修這門課之前,學生得忍受跟利波斯坦一對一的面談,他會提出無聊的私人問題,比方你最愛吃什麼食物,最喜歡哪一種品種的狗,然後對你的回答提出與沃荷的藝術創作一樣難解的意見。這種密教似的調查,以及利波斯坦大師般的腦袋及鬍鬚,給學生一種錯覺,自以為通過一場精神考核,她順利打進校園文學批評的菁英圈—至少在每週四下午的兩個小時。

這正是瑪德蓮要的。她因為最純潔也最無聊的理由而念了英語系:她愛讀書。學校「英美文學課程表」之於瑪德蓮,如同波道夫精品百貨目錄之於她的室友;「英語二七四:黎里的《尤弗伊斯》」所帶給瑪德蓮的興奮,可以媲美一雙斐歐陸奇名牌牛仔靴帶給愛碧的雀躍;「英語四五○A:霍桑與詹姆斯」讓瑪德蓮對床上邪惡時光滿懷期待,那種心境與奧麗薇雅穿貼身裙皮夾克去紐約飆舞舞廳的心情沒有兩樣。小時候在美溪鎮,瑪德蓮就經常在她搆不到書架的書房流連,新買的書,像是《愛的故事》或《永恆的媚拉》,以及菲爾丁、薩克萊與狄更斯等人的珍貴皮裝書,都散發一種淡淡的禁忌氣氛,這些威嚴但可能有趣的文字,往往讓她駐足不前。她可以瀏覽書脊長達一個小時之久。她替家庭藏書所做的目錄,如杜威十進圖書分類法一樣包羅萬象,她也清清楚楚每一本書的位置。壁爐旁的書架放的是艾爾頓最喜歡的書,像是美國總統、英國首相的自傳、好戰國務卿的回憶錄、小威廉.F.巴克利以航海或諜報為主題的小說。菲麗妲的書則填滿延伸到起居室的書櫃左側,包括《紐約書評》評論過的小說、散文集,還有英式庭院或中國藝術風格的精裝圖冊。即使是現在,民宿或海濱旅館裡遭人遺棄的整排書籍依舊一定會呼喚瑪德蓮。她輕輕撫摸沾了鹽漬的封面,撕開因為海風吹拂而緊黏的紙頁。瑪德蓮對平裝懸疑小說與偵探故事沒有共鳴,會刺痛她的心的,是戴爾出版社一九三一年印刷的精裝書,它被人丟在那裡,上頭還有許多咖啡杯印子。朋友在海灘上呼喚她,烤海鮮大會開始了,瑪德蓮卻要坐到床上讀個幾頁,安慰這本可憐的舊書。她因為這樣而讀了朗費羅的〈海華沙之歌〉、詹姆士.芬尼摩爾.庫柏的小說、約翰.P.馬奎德的《普漢先生》。

不過,她偶爾也會擔心霉臭的古書對自己的影響。有人主修英語是為了申請法學院,也有人是為了從事新聞工作。菁英學程裡最聰明的傢伙叫亞當.佛格爾,生於學者世家,計畫攻讀博士學位,也成為一名學者。剩下一大票人則是只能讀英語系,因為他們左腦不夠發達,理科讀不來,而歷史系太枯燥,哲學系太艱難,地質系研究太多石油,數學系得精算一堆數字。因為他們沒有音樂藝術細胞,沒有賺錢動機,也沒有那麼聰明,他們念大學跟讀小學一樣,都在看故事書。不知道要讀什麼的人就讀英語系。

瑪德蓮在大三選了一門叫「結婚情節:奧斯汀、艾略特與詹姆斯小說選讀」的進階課程,教授是K.麥考爾.桑德斯。桑德斯七十九歲,新英格蘭人,馬一樣的長臉,笑起來口沫橫飛,露出一口俗豔的假牙,上課方法就是朗讀他二十或三十年前所寫的授課稿。瑪德蓮沒退掉這門課,因為她可憐桑德斯教授,因為書單太精采。桑德斯認為,小說與結婚情節一起達到巔峰,結婚情節消失後,小說再也回不到原本的地位。在人生的成敗繫於婚姻、婚姻的幸福取決於金錢的年代,小說家有書寫的題材。宏偉史詩歌頌戰爭,小說則讚揚婚姻。兩性平等有益於女人、有損於小說,離婚徹底破壞了婚姻。如果奧斯汀筆下的艾瑪婚後可以申請分居,嫁給誰又有什麼關係呢?婚前協議書的出現,對詹姆斯刻畫的伊莎貝拉.阿切爾與吉博特.奧思蒙的婚姻又有什麼影響呢?桑德斯認為,婚姻已經沒有太多意義,小說也是。現今哪裡找得到結婚情節?找不到。我們只好閱讀歷史小說,我們只好閱讀描述傳統社會的非西方小說,像阿富汗小說、印度小說。從文學角度來說,你只好回到過去。

瑪德蓮這門課的期末報告題目是〈探問心境:求婚與(嚴格受限的)女性社會地位〉,桑德斯讀了十分欣賞,叫瑪德蓮到研究室見他。在那間散發著爺爺奶奶氣味的研究室,他告訴瑪德蓮,他認為這篇報告可以拓展成畢業論文,他願意擔任指導教授。瑪德蓮報以禮貌的微笑。桑德斯教授精通她感興趣的時期,也就是從英國攝政時代到維多利亞女王時代,他親切博學,從無人登記的師生晤談時間表看來,顯然沒有人希望他擔任指導教授。於是瑪德蓮說好,她願意與他一起合作大四畢業論文。

她以特羅洛普的《巴切斯特塔》裡的一句話做題詞:「愛情裡沒有幸福,除了英語小說的結局以外。」她從珍.奧斯汀開始,簡要研究《傲慢與偏見》、《勸導》及《理性與感性》(每一本基本上都是以婚禮為結束的喜劇),接著繼續探討維多利亞時代小說,這時代的小說情節變得複雜黑暗許多,《米德鎮的春天》與《一位女士的畫像》的結局已經不再是婚禮,雖然故事還是以結婚情節的傳統步驟展開,求婚者出現、求婚、誤會,故事在婚禮後繼續發展,隨著勇猛聰慧的女主角(朵蘿西雅.布魯克與伊莎貝拉.阿切爾)進入她們挫敗的婚姻生活,結婚情節在這時候達到最卓越的藝術表現。

一九○○年後,再也沒有結婚情節了。瑪德蓮打算在結尾扼要討論它的消逝。在《嘉莉妹妹》中,德萊塞讓嘉莉與德魯埃以通姦身份同居,在法律無效的婚禮上嫁給赫斯渥,接著逃家跑去演戲—這時才一九○○年!瑪德蓮認為結論部分可以引用厄普代克所描繪的換妻情節,那是結婚情節的最後殘跡:作家堅稱這種行為為「換妻」,而非「換夫」,彷彿女人依然是可以轉讓的資產。桑德斯教授建議瑪德蓮研究歷史資料,她聽從建議,短時間內啃讀了工業主義、小家庭興起、中產階級形成、一八五七年《婚姻訴訟法》等相關書籍。不過她很快厭倦了這個題目,煩惱她的研究成果是否具有創見,覺得自己好像只是反芻桑德斯在結婚情節課堂上的論點。與年邁教授見面討論也令她沮喪,幾乎都是桑德斯翻著她交上去的報告,指出他在空白處畫上許多紅色的記號。

接著,放寒假前的一個週日上午,愛碧的男友惠特尼突然在她們的餐桌旁出現,讀著一本叫《書寫學》的書。瑪德蓮問這本書跟什麼有關,惠特尼跟她解釋,一本書跟什麼「有關」的概念,正是這本書所反對的,假如這本書跟什麼「有關」,那麼它與「必須停止認為書與什麼有關」有關。瑪德蓮一聽,便說要去煮咖啡,惠特尼問能否也煮一杯給他。

大學跟現實世界不一樣。在現實世界,要展示自己多行,你通常提起的是有名的人,在大學要顯示自己多棒,提到的則往往是默默無聞的人。跟惠特尼這番交戰後過了幾週,瑪德蓮開始聽到有人提到「德希達」,她聽到他們談到「李歐塔」、「傅柯」、「德勒茲」、「布希亞」。談論這些主題的人多半是她出於直覺不以為然的人,來自上層中產階級,穿馬汀大夫牌靴子,身上有無政府主義標誌,正因此瑪德蓮對他們的熱忱半信半疑。可是,她不久注意到一個聰明有才華的詩人—大衛.古柏—也閱讀德希達。蒲琪.埃姆斯也是,蒲琪替《巴黎評論》閱讀庸俗小說,瑪德蓮喜歡她,她修了一門利波斯坦教授開的課。瑪德蓮一向偏好浮誇做作的教授,例如席爾斯.杰恩,他在課堂上誇張演出,常以插科打諢口吻背誦哈特.克萊恩或安妮.塞克斯頓的詩。惠特尼覺得杰恩教授是笑柄,瑪德蓮不同意。不過,修了整整三年的文學課後,瑪德蓮缺乏一套堅定的評論方法應用在所讀過的書本上,只會用模糊鬆散的方式討論,在課堂上聽見他人發言總感到很難為情。她自己的發言也令她想要找地洞鑽。我覺得那樣。普魯斯特的手法很有趣。我喜歡福克納的風格。

奧麗薇雅又高又瘦,貴族般的長鼻子像薩路基獵犬。有一天她抱著《書寫學》進來,於是瑪德蓮懂了,原先處於邊緣的學問已經蔚為主流。「那本書好不好?」
「妳沒讀過?」
「讀了還要問嗎?」
奧麗薇雅從鼻子哼了一聲。「妳今天是不是有點暴躁?」
「對不起。」
「只是開玩笑。這本書很棒,德希達絕對是我的神!」

瑪德蓮與大多數朋友,都在契弗或厄普代克筆下描繪的郊區長大,然而幾乎就在一夜之間,閱讀這些作家成了可笑的事。她身邊的人改讀薩德侯爵。在十八世紀法國,薩德侯爵描寫慘受肛交蹂躪的處女,他之所以更受歡迎,因為那些驚世駭俗的性愛場面無關性愛,而是政治,關於反帝國主義、反中產階級、反父權社會,反一位聰慧年輕女性主義者應該反對的一切。從大一到大三,瑪德蓮都慎重選修「維多利亞時代狂想:從《仙緣》到《水孩兒》」一類的課程,到了大四,卻無法繼續漠視「《貝武夫》專題」的窮酸學生與在穿堂閱讀莫里斯.布朗修的時髦小子的差別。在人人熱衷賺錢的八○年代,上大學缺乏某種激進思維,符號學是第一門帶有革命暗示的學問,它畫出界線,創造出特殊階層,世故又具歐陸風格,處理挑撥刺激的話題,有酷刑,有施虐狂,有雌雄同體,與性及權力有關。瑪德蓮在校一向人緣好,多年來的受人歡迎讓她培養出反省能力,即使在像英語系這種沒有主流概念存在的小團體,她也能分辨什麼是主流,什麼是非主流。

如果英國復辟時期戲劇令你沮喪,如果找出華茲華斯的詩歌格律讓你覺得邋遢,滿手墨水,你還有另一個選項。你可以逃離K.麥考爾.桑德斯與過時的新批評派,你可以投奔德希達與艾可的新帝國,你可以選修「符號學二一一」,弄清楚其他人都在討論什麼。



符號學二一一只收十名學生,十個之中有八個上過「符號學理論入門」,這一點你在第一堂課一眼就能看出來。瑪德蓮從寒冷的屋外走進教室,有八個穿黑色T恤、黑色破牛仔褲的人懶洋洋圍著討論桌,少數幾個還剪掉T恤的領子或袖子。其中一個的臉叫人看了毛骨悚然,很像留了小鬍子的嬰兒,瑪德蓮足足過了一分鐘才發現原來他剃掉了眉毛。屋內每個人都跟妖怪一樣,瑪德蓮正常健康的外表反而顯得可疑,好像投給雷根的一票。後來,有個穿羽絨夾克、雪車靴的大個子出現,坐到她隔壁,她才鬆了一口氣。那人還拿著一杯外帶咖啡。利波斯坦要求學生自我介紹,說明修這門課的原因。

無眉男孩率先發言。「嗯,讓我想一想。我覺得自我介紹很難,真的,社交介紹的觀念時常遭到質疑。好比說,如果我告訴你們,我叫瑟斯頓.明姆斯,我在康乃狄克州斯坦福長大,你知道我是誰嗎?好,我叫瑟斯頓,來自康乃狄克州斯坦福,我修這門課,因為我去年夏天讀了《書寫學》大受刺激。」輪到瑪德蓮隔壁的男孩,他輕聲說自己是雙主修(生物學與哲學),沒上過符號學的課,父母替他取了里奧納德這個名字,有個名字似乎總是很方便,尤其當有人叫你去吃晚餐時,如果有人喊他里奧納德,他會回應。

到下課為止,里奧納德都沒有再發表過意見,一直靠在椅子上,兩條長腿往前伸。他喝完咖啡後,伸進右邊的雪車靴,摸出一罐口嚼菸草。瑪德蓮吃了一驚。他用兩根燻黃的手指捏起一小把菸草放進腮幫子裡,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大約每過一分鐘就往杯子啐一口,動作很謹慎,但還是聽得見聲音。

利波斯坦指定學生每週精讀一部令人膽怯的理論,外加一部文學作品,兩本書選得不至於毫無道理,但也有些反常,比方說,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與品瓊的《拍賣第四十九號》有何關係?至於利波斯坦,他不怎麼上課,大多時候只是躲在他那叫人摸不透性格的單面鏡後面觀察,難得吐出一字半句。他有時提問激勵學生討論,不過經常走到窗口凝望納拉干瑟灣的方向,彷彿想著他那艘在乾塢裡的單桅木帆船。

開學三週後,一個細雪紛飛、灰雲蔽天的二月天裡,他們讀利波斯坦自己的著作:《符號的形成》,以及彼得.漢德克的《夢外之悲》。

教授指定自己的著作時總令學生很尷尬。瑪德蓮雖然覺得每本書都晦澀難懂,卻也看得出來利波斯坦不過是重新闡述他人論點,對這門領域的貢獻只稱上是二流。

談到《符號的形成》時,每個人好像都有些遲疑,課間休息後開始討論選讀的文學作品,大家才都鬆了一口氣。

「那麼—」利波斯坦在金屬圓框眼鏡後方眨眨眼說:「你們對漢德克有什麼看法?」

屋內安靜了一下,接著瑟斯頓發表意見。「漢德克的作品陰沉冷酷,頹廢悲愁,」 他說:「我非常喜歡。」瑟斯頓看起來老奸巨滑,頂著一頭抹了髮膠的短髮,少了眉毛,加上蒼白的膚色,臉龐展現一種頂尖聰明的特質,像一顆脫離肉體漂浮的腦袋。

「願不願意說詳細一點?」利波斯坦說。

「好吧,教授,這是我非常熟悉的主題—宰了自己。」聽到瑟斯頓對這個題目產生熱情,其他學生吃吃竊笑。「這本書據說是自傳,不過我認同巴特的主張,書寫行為的本身就是杜撰,即使是描述真實事件也一樣。」

巴特,原來這個名字是這樣唸的。瑪德蓮做筆記,慶幸自己沒有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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