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妹妹的墳墓

66特價251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崔西的手指因期待而顫抖著。一整天的陣陣微風,吹得她的風衣後襬不停翻飛,她等待著這道陣風過去。經過兩天的競賽後,只要再戰一場,一九九三年華盛頓州單動式手槍擊發賽的冠軍就出爐了。才二十二歲的崔西已蟬聯三屆冠軍,去年才把寶座拱手讓給了小她四歲的妹妹莎拉,今年姊妹倆同時打進了總決賽,兩人勢均力敵,戰況激烈。
裁判官手拿著計時器來到她耳旁,低聲說:「預備喊妳的臺詞了,『克羅斯拔槍』。」她的牛仔名號不只是在她的姓氏上動點手腳,那也是她和莎拉都愛的手槍皮套款型。
崔西捏住軟呢牛仔帽沿,深吸口氣,朝世界上最棒的西部牛仔電影致上最高敬意,「拔槍吧,你這混蛋。」
計時器嗶聲響起。
她右手拔出左皮套裡的柯爾特左輪手槍,拇指扳回擊錘,開槍射擊,同時間左手也已拔了槍,扳回擊錘,開槍,射倒第二支標靶。找到節奏後,她的動作更加流暢起來,速度也加快,快到幾乎聽不見鉛彈擊發的叮叮聲。
右手,扳擊錘,射擊。
左手,扳擊錘,射擊。
右手,扳擊錘,射擊。
瞄準下排靶子。
右手,射擊。
左手,射擊。
最後三發子彈急速擊發,砰、砰、砰。她帥氣俐落地雙槍一轉,啪的一聲放到木桌上。
「結束!」
部分觀眾高聲歡呼,但又隨即安靜下來,那些人發現了崔西已經知道的事。
她開了十槍,卻只有九個叮聲。
下排第五個標靶仍然直挺挺地站著。
她漏掉了它。
站在標靶附近的三位監看官各自豎起一隻手指,進一步確認了擺在眼前的事實。這個失誤的代價很高,她的射擊總秒數必須多加五秒。崔西驚訝地瞪著那個標靶,但再怎麼瞪,它也不會倒下了。她不甘心地收起手槍,插進皮套,往旁邊站過去。
所有目光都轉移到代號「孩子」的莎拉身上。
**
那輛槍架手推車是她們的父親親手打造的,讓姊妹倆用來裝槍和彈藥,崔西和莎拉一起拉著它穿過布滿碎石的停車場。頂上的天空一下子就暗了下來,氣象預報說的大雷雨提前來到。
崔西用鑰匙打開藍色福特卡車的硬殼車斗罩,放下尾門,猛地轉身質問,「妳搞什麼鬼?」但她壓低嗓門的能力實在不怎麼樣。
莎拉把帽子往車斗一丟,金髮流瀉,溢過肩膀,「什麼?」
崔西拿高銀色冠軍獎章,咬牙說:「妳已經好多年沒錯失過兩支標靶,妳以為我是笨蛋嗎?」
「是風變大了。」
「妳是個差勁的騙子,知道嗎?」
「妳是個差勁的贏家。」
「因為我沒贏,是妳故意讓我贏。」崔西頓了一下,等著兩個看熱鬧的人快步走過時,幾滴雨絲飄落。「妳運氣好,爸爸不在現場。」她說。
八月二十一日是父母結婚二十五周年,詹姆斯「醫生」.克羅斯懷特並不打算要求太座放棄夏威夷,改到首府塵土飛揚的射擊場歡慶紀念日。崔西嘆口氣,態度和緩下來,不過依然忿忿不平,「我們都說好了,不是嗎?要一起盡全力,否則別人會以為這場比賽只不過是一個騙局。」
莎拉還來不及回話,輪胎蹍過碎石的聲音就在兩人附近響起,轉移了崔西的注意力。班駕著白色貨卡繞過她的福特,在駕駛座上對她們微微一笑。即使崔西和他已經約會一年多了,他還是一見到崔西就會滿臉笑意。
「等我明天回家再算賬。」崔西對莎拉說完就走開,迎向已經跳下車、正穿上她去年送的聖誕禮物皮衣的男友。他們互給彼此一個吻後,班才說:「對不起,我遲到了。遇上警察臨檢,我看酒駕的人要是開車,絕對過不了塔科馬的。我現在好想喝啤酒。」崔西幫他把皮衣領子立起來,班瞥到她手上的獎章,「嘿,妳贏了。」
「是啊,我贏了。」她的視線瞥向莎拉。
「嗨,莎拉。」班打著招呼,眼神和聲音則帶著一絲困惑。
「嗨,班。」
「可以走了嗎?」他問崔西。
「再等一下,馬上好。」
崔西脫掉風衣和紅色領巾,往車斗丟去,在尾門上一坐,抬起一條腿,要莎拉幫她脫掉靴子,抬眼看見天色已經全黑,「這種天氣,我不放心讓妳一個人開車回家。」
莎拉把靴子丟進車斗,崔西再抬起另一條腿,莎拉抓住靴子後腳跟說:「我十八歲了,可以開車把自己送回家,而且這裡又不是沒下過雨。」
崔西看著班,「我們應該帶她一起去。」
「她才不想去。莎拉,妳不想去吧?」
「對,一點都不想。」莎拉立刻說。
崔西穿上平底鞋,「這可是大雷雨。」
「崔西,拜託,妳把我當十歲孩子啊。」
「妳是像十歲孩子。」
「那是因為妳把我當十歲孩子看。」
班瞥了一眼手錶,「小姐們,我實在不想打斷妳們精采的對話,但我們必須出發了,否則會趕不上訂位時間。」
崔西把旅行袋交給班,讓他拿著袋子朝貨卡走去,然後交代莎拉:「走高速公路,不要走郡道。天色會變得很暗,再加上大雨,視線會很糟。」
「走郡道比較快到家。」
「別鬧,走高速公路,下交流道後繞回去。」
莎拉伸出手跟崔西要鑰匙。
「答應我,聽話。」沒有莎拉的保證,崔西不會交出鑰匙。
「好,我答應妳。」莎拉在心臟前畫了個十字發誓。
崔西把一串鑰匙放到莎拉手上,再蜷起她的手指包住鑰匙,「下次,別想太多,儘管射倒那些該死的標靶。」說完她轉身走開。
「嘿,妳的帽子。」莎拉喊著。
崔西摘下帽子,把它按到莎拉頭上,莎拉對她吐了吐舌頭,崔西想再發脾氣,但看見妹妹一臉我見猶憐的樣子,她的氣一下子都消了。崔西感覺一抹微笑在自己臉上綻開,「妳這小鬼。」
莎拉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是啊,所以妳才這麼愛我。」
「是、是,所以我才那麼愛妳。」
「我也愛妳。」班插話進來,他已經推開副駕駛座的門,側倒在座位上說:「如果我們能趕上訂位,我會更愛妳的。」
「來了來了。」崔西說。
她跳上車,關上門,班抬手對莎拉揮了一下,隨即快速來了個U型大迴轉,朝出口越來越長的車隊而去。細細的雨滴在車燈照耀下,暈成星星點點的熔化黃金,崔西轉身往車窗外看去,莎拉依然站在雨中望著他們。崔西突然有個衝動想回頭,覺得好像漏了什麼東西。
「妳還好嗎?」班問。
「沒事。」但那股衝動依然強烈,她看見莎拉張望著自己的手,恍然大悟姊姊的用意,趕緊抬頭又回望了過來。
崔西剛才把獎章連同車鑰匙一起放到了莎拉手中。
從此之後二十年,崔西再也沒看過那兩樣東西。
**
崔西拿出刑警識別證,給坐在玻璃門內辦公桌的郡警看,並表明她是西雅圖團隊的人。郡警未曾耽擱片刻,指示她沿著走廊前進就是會議室。
「我知道怎麼走。」崔西說。
她打開無窗密閉的會議室時,裡面的談話聲驟然而止。一位便衣郡警站在木桌的前端,手裡拿著白板筆,身後的軟木板上釘著地形圖。羅尹.卡洛威坐得最靠近房門,雙眉幾乎蹙成一條線,臉上的神情嚴肅;木桌的另一頭,西雅圖法醫人類學家凱莉.羅莎的身旁坐著伯特.史丹利和安娜.柯爾斯,這兩位是華盛頓州刑事犯罪現場應變小組的志工,崔西曾經跟他們合作偵辦過數起謀殺案。
知道不會有人邀請她加入,崔西逕自走了進去。「警長。」她打聲招呼,這裡的鎮民都如此稱呼卡洛威,但嚴格來說他只是郡警官而已。
卡洛威站了起來,崔西經過他的椅子,脫下燈芯絨外套,露出肩掛式槍套和夾在皮帶上的識別證。「妳以為妳在幹嘛?」
她把外套掛在椅背上,「我們就別拐彎抹角了,羅尹。」
卡洛威朝她走去,身板挺得筆直。恐嚇是他的本色之一,對年輕小姑娘來說,羅尹.卡洛威的確很嚇人,但崔西已不再年少,不會輕易就被唬住。
「我也贊成不要拐彎抹角。如果妳是來洽公的,這裡不是妳的轄區;如果—」
「我不是以警察的身分來的,」她說,「但還是希望能受到專家的禮遇。」
「辦不到。」
「羅尹,你知道我不會破壞犯罪現場。」
卡洛威搖搖頭,「妳不會有機會。」
其他人看著他們兩個劍拔弩張,也跟著緊張不安起來。
「那我請你幫個忙……請以我爸爸朋友的立場,幫個忙。」
卡洛威的藍眼睛瞇起,眉頭又皺在一起。崔西知道她已擊中要害,擊中一個未曾癒合的深層傷口。卡洛威以前常和她爸爸一起打獵、一起釣魚,她爸爸也一直照顧卡洛威的年邁雙親,直到他們過世為止。兩個男人對莎拉的失蹤懷抱著濃濃的內疚,那是他們心中同樣沉重的死結。
卡洛威舉起一隻手指指著她,她想起小時候在人行道上騎腳踏車,他也是這樣。「妳不能插手,我叫妳走,妳就得走。我們彼此弄清楚狀況了嗎?」
雖然崔西經手偵辦一年的謀殺案,比卡洛威整個警察職涯偵辦的數量加起來還要多,但她不能這樣嗆回去。「對。」
卡洛威久久地瞪著她,一會兒後才把注意力轉回到那位郡警身上,「繼續,范雷。」他重新坐回椅子上。
那位郡警的識別證上寫著「阿姆斯壯」,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回到原來的思路,再次看著地形圖,「他們在這裡發現屍體。」他畫了一個X,標示出兩位獵人無意中發現殘骸的位置。
「不可能。」崔西說。
阿姆斯壯轉過來,有點不知所措地朝卡洛威望去。
「我說了,繼續,范雷。」
「這裡有條幹道支線,」阿姆斯壯繼續說,「是當年為了開發而修建的。」
崔西說:「那是荒廢的卡斯卡迪亞渡假村建地。」
卡洛斯下巴的肌肉繃緊,「繼續,范雷。」
「沿支線前行大約八百公尺後,就是埋屍處。」范雷的聲音出現些許遲疑,「我們在這裡設置了管制區。」他又畫了一個小X,「屍體埋得很淺,大約只有六十公分深,現在──」
「等等。」羅莎停筆,從筆記中抬起頭,「停一下,你剛才說屍體埋得很淺?」
「嗯,被發現的那隻腳埋得並不深。」
「埋屍處的其他部分都沒被動過?」羅莎問,「我是指除了那隻狗挖過的地方之外?」
「看起來是,也許墓穴裡只有一條腿和腳。」
「為什麼這麼問?」卡洛威問。
「西北太平洋沿岸的冰磧跟石頭一樣硬,」羅莎說,「挖掘墳墓會很困難,尤其又是這種岩層,所以我猜應該有樹根鑽過。令我吃驚的不是墳地很淺,而是它居然沒被野生動物破壞。」
崔西對羅莎說:「那個地區曾預定要動工興建一座名為『卡斯卡迪亞』的高爾夫和網球渡假村,開發公司砍了一些樹林,設置幾個臨時貨櫃屋辦公室來預售地皮。妳記得幾年前,我們在楓樹谷發現的那具屍體嗎?」
羅莎點點頭,又看著阿姆斯壯問:「那具屍體有沒有可能是埋在樹木被連根拔起後留下的地洞裡面?」
「不確定。」阿姆斯壯搖搖頭,表情有些困惑。
「有什麼差別?」卡洛威問。
「那暗示埋屍是預謀的。」崔西說,「有人知道那個地區預定被開發,於是利用地洞埋屍。」
「既然那個地方會被開發,凶手為什麼還要選擇那裡的地洞?」羅莎問。
「因為他還知道開發案不會進入興建階段,」崔西說,「那曾經是這裡的大事件。渡假村會對本地經濟產生巨大深遠的影響,也會讓雪松叢林鎮順利成為渡假勝地。開發商呈交土地使用申請書,想要興建一個高爾夫球場和網球渡假村,但過沒多久,聯邦能源委員會卻核准了在卡斯卡德河上修建三個水力發電水壩工程。」崔西站起來,走到會議室前方,伸手跟范雷要白板筆。郡警遲疑一下才遞給她,她立刻畫了一條線,「卡斯卡德瀑布是當時最後一座水壩工程,一九九三年十月中旬,水壩一完工,河水後退,湖的面積變大,」她畫出後來的湖水範圍,「淹沒了這個地區。」
「這樣一來,埋屍處就會被水淹過,不會被野生動物破壞。」羅莎說。
「也不會被我們發現。」崔西轉向卡洛威,「我們應該搜山,羅尹。」
崔西知道她不會只是搜索隊的一員,因為她在爸爸過世後,保留了當初搜山時使用的地形圖。這麼多年來,她一次又一次研究那張圖,次數多到圖上的每一條線,已經比自己的掌紋還要熟悉。她爸爸為了進行系統性的全面搜山,將地形圖分成了幾個區塊,父女倆曾經仔細搜索過每一個區塊兩遍。
看到卡洛威依然無視她,她換了一個對象,對羅莎說:「他們提前於今年夏天炸毀卡斯卡德瀑布水壩。」
「所以湖水回復到它自然的大小。」羅莎明白了。
「政府才剛開放那個區域給獵人和健行者,」阿姆斯壯也領悟過來,「昨天是獵鴨季開始的第一天。」
崔西望向卡洛威,「我們在那個區域被淹沒前去搜過,羅尹,當時沒發現任何屍體。」
「那個區域很大,妳不能排除我們有疏漏的可能,」卡洛威說,「也不能否定那具屍體很可能不是她。」
「那段期間,這裡有多少年輕女子失蹤,羅尹?」
卡洛威不發一語。
崔西說:「我們搜過那個區域兩遍,沒發現任何屍體。那具屍體是在我們搜山後、淹水前,才被埋在那裡的。」
**
崔西把車停在石子路旁的車隊後方,碎石路前方就是卡斯卡迪亞渡假村未曾建造起來的入口處。她將頭髮綁成一根馬尾,坐在後保險桿上脫下平底鞋,換上登山靴。頂上萬里晴空,十月的氣溫清新涼爽,但她依然把Gore-Tex防水防風外套綁在腰間。她知道一旦太陽落到樹梢以下,雨水說來就來,溫度也會急速下滑。

眾人都到齊後,阿姆斯壯帶頭走下一條泥土小徑,卡洛威跟在他後面,再來是羅莎和她的組員。羅莎帶了一個工具袋,袋外的幾個口袋裝著刮刀、刷子和其他小型工具;史丹利和柯爾斯帶著鋸架、篩子和幾個白色桶子。北美黃松的松針已經開始變色,展現出熟悉的柔和金黃色調,落下的松針鋪成一片天然的地氈,飄散著親切的氣味,楓葉和赤楊葉也昭示秋天的腳步來臨。更往前走,他們經過了好幾處「禁止進入」的記號,小時候崔西、莎拉和朋友們騎腳踏車走山路到卡斯卡德湖時,都會朝那些記號丟石頭玩。

半個小時後,他們離開小徑,踏進一塊荒地,其中有部分地方已被清理過。崔西上次造訪這裡時,還有一棟棟貨櫃屋充當洽商銷售用的臨時辦公室。
「妳在這裡等著。」卡洛威指示。
崔西停下腳步,看著其他人繼續往前,朝站在幾根木樁旁的那位郡警走去。黃黑色的犯罪現場封鎖條掛在木樁上,圍成一個類似長方形的區間,長約三公尺,寬約二公尺半。在長方形的右下處,有個樹枝般的東西從翻開的泥土裡凸出來,讓崔西的心臟一緊。

**
「我們要在這裡再設置第二個管制區。」卡洛威對阿姆斯壯說話的聲音輕柔中帶著尊重。「就利用那三棵樹。」
阿姆斯壯抓起那綑封鎖條,著手設置第二個管制區,崔西覺得他們緊張過頭了,又沒有別人會來這裡。雪松叢林鎮的人已經不再關心這件事,媒體也找不到路進來北卡斯卡德這個偏僻地帶。
阿姆斯壯圍著圍著,來到了崔西站立的地方,表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請妳後退一點,探員。」
她往後退開,讓阿姆斯壯用黃黑色條在大樹之間圍出另一個管制區。

羅莎很快就開始了調查工作。在第二道封鎖線擴大了埋屍現場的範圍後,她利用細繩將管制區分成幾個小區塊,並且在腳骨凸出的那個區塊跪下,開始有條理地用刷子清理泥土;她用小鏟子把泥土鏟進一個二十公升大的桶子裡,每個桶子外都標有一個大寫字母,從A到D對應每個挖掘區塊。史丹利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桶子裡的泥土倒進架在兩具鋸架之間的篩網中,然後晃動篩網。柯爾斯負責照相,將找到的每根骨頭、每塊碎片,都以小寫字體標示,其他物件諸如衣服、金屬物、鈕釦,則以數字標示。羅莎的團隊有條不紊地進行挖掘,沒有停下來休息過,想趕在太陽落下樹梢之前完成工作。

下午一點半過後不久,崔西想起羅莎向來習慣在午後稍微中斷一下工作。那位法醫人類學家果然停止動作,坐到自己的小腿上,對史丹利說話。史丹利開始一一把工具袋裡的刷子遞給她,遞過去的尺寸越來越小,羅莎又回頭用刷子輕輕撣掉泥土,工作的區域逐漸集中、縮小。又過了半小時,羅莎站了起來,戴著手套的手上拿著一個挖掘出來的東西。她走過去和卡洛威討論那個東西,之後把它交給史丹利收進一個塑膠證物袋,用黑色白板筆做標示。登記完後,史丹利把證物袋交給了—不是羅莎,而是卡洛威。警長拿著羅莎挖出來的事物,若有所思。

然後他轉身,目光向崔西投來。
崔西感覺自己的腎上腺素急遽分泌,汗水從腋下冒出,沿著身體兩側滑落。
卡洛威來到她面前,她的心臟不由自主大力碰撞,看著他把證物袋遞過來。她不敢低頭去看袋子裡的東西,只是繼續端詳卡洛威的神情,直到他受不了她的目光,移開視線為止。
崔西低下頭,看著羅莎挖掘出來的物件,倒抽一口氣,所有氣息霎時之間屏鎖在胸中。(待續)**
銀色獎章暗淡無光,但上頭一個牛仔女孩兩手各拿一把左輪單動式擊發手槍的圖像,依然清晰可見,就連四周的雕刻字樣「一九九三年華盛頓州單動式擊發冠軍」也清清楚楚的。
他們找到獎章了。
他們找到莎拉了。
崔西被自己洶湧翻騰的情緒嚇到,那不是苦澀,不是內疚,更不是哀傷,而是憤怒。它像毒液竄遍全身每一個毛孔。她知道,她一直知道莎拉的失蹤不像其他人說的那麼簡單,現在她終於能證明自己是對的。

「范雷,」卡洛威的聲音好像從長長隧道盡頭傳來,「把她帶走。」
有人碰觸她的手臂,但崔西躲開,「不。」
「妳沒必要牽扯進來。」卡洛威說。
「我丟下過她一次,」她說,「我不會再丟下她不管。我要留下來,直到結束。」
卡洛威看著她,對阿姆斯壯一點頭,後者退回到羅莎重新開挖的區域。「我得要回那個東西。」卡洛威伸出一隻手,但崔西依然用拇指輕輕描畫著每一個字。
「崔西。」
她交出獎章,但卡洛威一握住,她又不肯放手,硬逼他看著她的眼睛,「我跟你說過,羅尹。我們徹底搜過這片地帶,搜了兩遍。」

**
餘下的午後時光,她都遠遠地站著觀看,但仍然看得出來,莎拉是頭下腳上呈嬰兒姿態被埋葬的。可見利用樹根土球挖出後的地洞來埋屍的人錯估了大小,這種情形很常見,人在壓力之下,空間感會失真。
羅莎拉上黑色屍袋的拉鍊,再用掛鎖鎖住了拉鍊,崔西看到這裡,立刻掉頭走出森林,回到停車處。

她茫然地駕車駛過蜿蜒的山路下山,腦袋一片渾沌。夕陽落到樹梢之下,斜斜的陰影悄悄地爬過了馬路。她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她當然知道。這也是為什麼探員被訓練成要不眠不休,搶在綁架案發生後四十八小時之內找到人質的原因。統計數據顯示,一旦超過四十八小時,肉票生還的機率將大幅下滑,更不用說二十年了,想找到倖存的莎拉根本微乎其微。但崔西依然保留了一個小小的信念,這個小小信念是她和其他同病相憐的家庭,在心愛的家人被綁架、杳無音訊多年後所共享的,也是所有人類都會緊緊抓住的信念。那就是無論希望多麼渺小,都會有打破不可能中的不可能的一天。這是有前例可循的:加州曾有個年輕女子,在失蹤十八年後,自己走進警局、報上姓名。從那天起,奇蹟重新燃起了每一個綁架受害家庭的希望,崔西的內心也同樣死灰復燃,滿心相信有一天莎拉也會這般出現。她的妹妹會奇蹟般出現。希望,有時候很殘忍,但二十年來,她只能緊緊抓住它;也只有持續希望,才能擊退糾纏不去、利用每個機會吞噬她的黑暗。
希望。

崔西牢牢依附著它,直到最後一刻卡洛威把獎章交在她手中,無情掐熄了殘存的火苗。
她開車經過二十年前找到藍色貨卡的地點,感覺好像只是幾天前發生的事。又開了幾公里後,從熟悉的出口下山,行經一座已經認不得、十分疏離的小鎮。她並沒有左轉朝高速公路的入口而去,反倒是右轉經過了一處平房區,記憶中曾經充滿家人和朋友的明亮屋子,現在全都又破又舊。越是離城區越遠,房子和庭院的大小也隨著增加。她切換成自動駕駛模式,在看到那兩根由河床石頭疊築而成的門柱後,減速轉了進去,停在稍有坡度的車道盡頭。

院子花圃裡原本滿滿都是生氣勃勃的植物,那是母親悉心照料的成果,現在全換成了葉子落光、裸露著禿禿莖幹、準備過冬的玫瑰叢。精心修剪過的草皮被同樣修理整齊的黃楊木樹籬包圍,草皮上有樹幹殘株,那曾經是棵大傘一般的垂柳樹。克力斯欽.馬提歐利從英國聘請一位建築師,飄洋過海來設計這棟安妮女王式兩層樓房,當時他創立了雪松叢林礦業公司,帶領雪松叢林鎮進入了繁榮期。接下來,馬提歐利又要求那位建築師增設第三層樓,以確保他的房子是鎮上最偉岸最豪華的豪宅。一百年後,在當地礦業沒落很多年後,大部分居民都搬光,豪宅和院子也跟著荒廢,然而崔西的母親對它卻一見鐘情,特別愛上那魚鱗式的外牆,以及坡度平緩的人字形屋頂塔樓。正在尋找鄉村醫生工作的父親,為母親買下了房子,夫妻倆合力從原木地板到箱形樑柱天花板全數翻修,拆掉牆板和精緻的牆櫃,還原它的紅木本色,打磨入口的大理石通道,擦亮水晶吊燈,重現它傲視全鎮的絕代風華。他們不只整修了一棟房子,也為一對姊妹建造了一個家。(待續)崔西關掉浴室的燈走出來,進入臥室,身上穿著紅色羊毛睡衣,用頭巾包著頭髮,嘴巴跟著無線音箱哼著肯尼.羅傑斯和席娜.伊斯頓的合唱版本《今夜良宵》(注),俯身在長椅上望著多邊形凸窗外的夜空。一輪壯麗的滿月高掛,淺藍色月光映照著垂柳樹,它長長的辮子一動也不動,彷彿深深地熟睡中。時節靜悄悄地從秋天走到了冬天,氣象預報晚上的氣溫會掉到零度以下,然而崔西失望地看著滿天繁星。雪松叢林公立學校每年的第一場雪都會放假,而明早有分數小考,她還沒讀完。

她按下音箱的「停止」鍵,切斷席娜的歌聲,但嘴上仍然哼著,擯嚓一聲關掉了書桌上的檯燈。月光灑在羽絨被和小地毯上,她打開夾在床頭板上的小燈,讓月光躲了起來,拿起被子上的狄更斯作品《雙城記》。他們一整個學期都艱難地討論這個故事。她不是很喜歡閱讀,但只要成績一往下掉,爸爸就不會帶她去參加十一月底的地區射擊比賽。

她哼著《今夜良宵》的歌詞,拉開了羽絨被。
「哈!」
崔西放聲尖叫,跌跌撞撞後退,差點摔倒。
「噢,天啊!天啊!」莎拉像裝了彈簧般從被子底下跳出來,又躺在那裡笑得喘不過氣,連話都說得斷斷續續。
「妳這個小鬼!」崔西大叫,「妳有病啊?」
莎拉坐起身,尖聲咯咯笑到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妳應該看看自己的表情!」她模仿崔西嚇壞了的表情,又倒在羽絨被上捧腹大笑。

「妳躲了多久?」
莎拉跪起來,握起一個拳頭當麥克風唱了起來,唱的是崔西剛才哼的歌詞。
「閉嘴。」崔西解下頭巾,頭髮往前一甩,用毛巾猛力搓乾。
「妳愛上傑克.弗瑞茲了?」莎拉問。
「關妳什麼事。妳真的很幼稚。」
「哪有,我八歲了。妳吻了他?」
崔西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頭,「誰告訴妳的?桑妮?等等。」她瞥了書櫃一眼,「妳偷看我的日記!」
莎拉拿起枕頭,啵啵出聲地親吻枕頭。
「噢,傑克,我們好好把握這一刻。我們一起想辦法!」
「妳怎麼可以偷看我的隱私,莎拉!日記呢?」崔西跳上床,騎到莎拉身上,鎖住她的手腳。「妳不乖,一點都不乖。日記呢?」莎拉又開始大笑,「我是認真的,莎拉!還給我!」

房門驟然打開,「妳們在幹嘛?」她們的媽媽穿著粉紅浴袍,踏著拖鞋,手裡拿著梳子,金髮脫離了平常的圓髮髻,披洩到腰上。「崔西,下來,不要那樣壓著妹妹。」
崔西滑下來,「她躲在被子裡嚇我,還拿走我的……她偷偷躲在被子裡!」
艾比.克羅斯懷特走到床邊,「莎拉,我不是跟妳說了不要亂嚇人?」
莎拉坐了起來,「媽,可是嚇人真的很好玩。妳應該看看崔西剛才的表情。」她扮了一個鬼臉,看起來就像一隻興奮過度的黑猩猩。她們的媽媽捂住嘴巴,遮住了笑意。

「媽!」崔西抗議,「這不好笑。」
「好啦。莎拉,我要妳不能再嚇姊姊,還有她的朋友。我是怎麼跟妳說狼來了的故事?」
「妳再這樣,總有一天,就沒有人會去找妳。」崔西恐嚇她。
「媽!」
「我根本連找都不會找。」
「媽!」
「夠了,」艾比說,「莎拉,回妳的房間去。」莎拉滑下崔西的床,朝共用浴室的門走去,「把姊姊的日記還給她。」
崔西和莎拉愣住,難道媽媽通靈?
「偷看她吻傑克.弗瑞茲,很沒禮貌。」
「媽!」崔西再度抗議。
「既然會不好意思,一開始就不該做妳寫在日記裡的事。妳還太小,不應該親吻男孩子。」
莎拉站在共同浴室裡撅起嘴巴啵啵響,艾比轉向莎拉,「夠了,莎拉,快還給姊姊。」
莎拉掉頭往床走去,在崔西的瞪視下,重重地踏出一步又一步。她從羽絨被下抽出翻開的日記本,崔西一把搶了過來,跟著一掌揮去,莎拉縮頭躲開,拔腿逃出房間。(待續)「媽,妳不應該偷看我的日記,這是侵犯隱私。」
「轉過去,妳再這樣頭髮會打結。」艾比用手中的梳子滑下女兒的頭髮,齒梳撓得崔西頭皮麻麻癢癢的,讓她漸漸放鬆下來。「我沒偷看妳的日記。只是做媽媽的直覺都很敏銳。不過自首無罪,傑克.弗瑞茲下次來家裡時,跟他說妳爸爸想私下跟他談談。」
「他不會來了,因為有那個小鬼在。」
「不要叫妹妹小鬼。」艾比完成最後一梳,「好了,睡吧。」崔西滑進羽絨被裡,裡頭留著莎拉的餘溫。艾比調了調她背後枕頭的位置,傾身吻了女兒的額頭一下。
「晚安。」她媽媽撿起地上的浴巾,正要拉上門,又探頭進來,「崔西啊?」
「嗯?」
艾比唱出一連串歌詞。
崔西哀嚎出聲。房門一闔上,她立刻爬下床,關上浴室的門,決定另外找個更合適的藏日記地點。最後她終於把日記塞進櫃子最上層抽屜的毛衣之下,這樣莎拉就絕對搆不到了。她滿意地鑽回被子裡,翻開《雙城記》。
她讀了將近半小時,打算跳讀最後一章,才剛翻頁,就聽到浴室的門擯嚓打開。

「回去睡覺。」
莎拉放開門把,躡腳走進崔西的眼角視線內,「崔西?」
「我說了,回去睡覺。」
「我怕。」
「這麼可憐喔。」
莎拉走到床邊,身上穿著崔西的一件棉絨睡袍,長長的下襬拖在地上,「可不可以跟妳睡?」
「不可以。」
「可是我的房間好恐怖。」
崔西假裝專心讀書,「妳躲在被子底下不害怕,怎麼在自己的房間反而怕了?」
「不知道,我就是怕。」
崔西搖搖頭。
「拜託啦。」莎拉撒嬌地不停搖著姊姊。
崔西被搖得嘆了口氣,「好啦。」
莎拉看姊姊鬆口,馬上跳上床,從崔西身上爬過去,急匆匆鑽進被子裡躺好,沒多久又開口問:「那是什麼感覺?」
崔西的視線離開書本,移到妹妹臉上。莎拉躺在床上,眼睛亮亮地盯著天花板。
「什麼是什麼感覺?」
「和傑克.弗瑞茲接吻啊?」
「快睡。」
「我應該永遠都不會接吻。」

「妳不是想要結婚?不接吻,怎麼結婚?」
「我才不要結婚,我要跟妳住。」
「如果我結婚了呢?」
莎拉皺著小臉思考,「那我可以跟妳住嗎?」
「那我老公怎麼辦?」
莎拉咬著指甲,「那我們還可以每天見面嗎?」
崔西抬高手臂,莎拉挪了過去偎著她,「當然可以。妳是我最疼愛的妹妹,即使妳是個頑皮鬼。」
「我是妳唯一的妹妹。」
「睡吧。」
「睡不著。」
崔西把書放到床頭櫃上,滑進被子裡,抬手準備關掉頭上的小燈,「好了,閉上眼睛吧。」
莎拉聽話地照著做。
「深吸一口氣,慢慢吐氣。」莎拉吐氣時,崔西說:「準備好了嗎?」
「好了。」
「我不……」
「我不……」莎拉重複。
「我不怕……」
「我不怕……」
「我不怕黑。」她們異口同聲說。
崔西關上了燈。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