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喜福會

79特價269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Chapter 1 千里鵝毛

這位老太太記得,好幾年前在上海,她傻呼呼地花大把鈔票買了一隻天鵝。市場小販吹噓這隻鳥曾經是隻鴨子,終日引頸期盼,渴望變成一隻鵝,現在看哪!牠美得讓人不忍殺來吃。
後來,她帶著這隻天鵝遠渡千里重洋,翹首前往美國。路上,她輕聲對天鵝訴說:「在美國,我會生一個像我的女兒,但在那裡,沒人會說她的價值是以丈夫的打嗝聲是否響亮來衡量;在那裡,沒人會看不起她,因為我只會讓她學道地的美式英語。我會讓她衣食無憂,不再滿腹苦水!她會體會我的用心良苦,因為我會送她這隻天鵝──一隻成長得超乎期望的鳥。」
但當她來到這個國家時,移民官把天鵝從她懷裡抱走,徒留女人揮舞雙臂,只剩一根鵝毛作紀念。她不得不填寫一大堆表格,以至於忘了自己為何而來,又留下什麼。
現在她老了,生了個只會說英語,滿肚子可口可樂,沒吃過什麼苦的女兒。長久以來,老太太一直想把鵝毛送給自己的女兒,告訴她:「或許這根羽毛看起來一文不值,卻是來自遠方的禮物,乘載我全部的心意。」她苦苦等待,年復一年,直到能以流利的美式英語告訴她的那一天。


喜福會
──吳菁妹

爸爸要我加入喜福會成為牌腳之一。我是為了補媽媽的空缺,自從她兩個月前過世後,她在麻將桌的位置就一直空著。爸爸認為她是被自己的思緒扼殺了健康。「她腦裡有一個新念頭。」爸爸說:「還來不及說出口就膨脹到極致,最後爆炸開來。那一定不是什麼好事。」醫生說她死於顱內動脈瘤破裂,她喜福會的朋友說她像兔子一樣脆弱,事情做一半就走了。媽媽本該主辦下次喜福會的聚會。她過世前一週曾打電話給我,聲音充滿活力,自信滿滿地跟我說:「妳林姨在喜福會煮了紅豆
湯,下次我要煮芝麻糊。」「少愛現了。」我說。「我不是愛現。」她說兩種甜湯幾乎一樣──差不多,又或許她說的是不同──完全不一樣。這是中文的一種表達方式,表示雙面含意中較好的那一面。我永遠記不住從一開始就無法理解的事情。

***

一九四九年,媽媽在舊金山辦起了喜福會,剛好是我出生前兩年。爸媽正是在這一年帶著一個硬皮箱離開中國,裡面只裝了時髦的絲綢洋裝。媽媽上船後向爸爸解釋她沒時間收拾其他衣物,但他仍拚命翻開滑順的絲綢,找他的棉衫和毛呢長褲。
抵達舊金山後,爸爸要媽媽把那些閃亮的衣服藏起來。她身上穿著同一件棕色格紋旗袍,直到歡迎難民協會遞給她兩件美國女性穿都嫌大的二手衣。此協會是由一群頭髮花白的美國修女組成,他們全是第一華人浸信會的成員。由於收了禮物,爸媽推辭不了他們的邀請,去了教會,也不好拒絕這些老太太提出的具體建議:參加每週三晚間的福音課,以改善英語能力,一直到後來週六晨間的詩班練唱。爸媽也因此與徐家、鍾家和聖克萊爾家熟識。媽媽能感覺到這些家庭的女人在中國有同樣難以啟齒的悲慘過去,並懷抱著他們無法用蹩腳英語表達的希望。至少,這些女人麻木的神情讓媽媽覺得熟悉。當她向他們透露喜福會的想法時,她注意到他們快速游移的眼神。
喜福會的想法來自媽媽的回憶,事情發生在她第一段婚姻嫁到桂林時,當時日本人尚未入侵中國,所以我認為喜福會是她在桂林的經歷。每當她覺得無聊,無事可做 碗盤洗了,富美家餐桌也擦了兩遍,爸爸坐在一旁看報紙抽寶馬菸,警告她不要打擾他的時候,她就會跟我說起這個故事。媽媽會搬出一箱素不相識的親戚從溫哥華寄來的舊毛衣,剪開毛衣底部,拉出一根曲折的毛線固定在厚紙版上。接著用某種節奏捲著毛線,開始娓娓道來。這些年來,她反覆地說同一個故事,唯獨結局隨著時間推移越趨黑暗,使她的生活蒙上一層連綿不絕的陰影,最終落在了我身上。
「在親眼見識桂林的風光以前,我曾夢見那裡。」媽媽用中文開口說:「我夢到蜿蜒曲折的河流,兩旁山石嶙峋,河岸長滿了青苔,山頂白霧瀰漫。若能順流而下,吃青苔果腹,就有足夠的體力爬上山峰。即使失足滑落,也只會躺倒在一片柔軟的青苔上,哈哈大笑。一旦登上山頂,便能將所有景色盡收眼底,所感受到的幸福,也足以讓生活無憂。
「在中國,桂林是每個人夢寐以求的地方。我是到去了那裡,才發現我的夢想是多麼迂腐,想法多麼貧瘠。當我看到群山時,我笑得發起抖來。山頂看起來就像一顆巨大炸魚頭,試圖從一大桶油中跳出來。視線每越過一座山,我都能看到另一條魚的影子,一條接著一條。雲層逐漸飄移後,群山瞬間成了巨象群緩慢朝我走來!妳懂我的意思嗎?山腳下有祕密洞穴,裡面是一整片懸岩,長成高麗菜、冬瓜、蕪菁和洋蔥的顏色及形狀。這些景色的古怪絢麗是妳意想不到的。
「但我去桂林的目的不是為了欣賞美景,我前夫帶著我和兩名尚在襁褓的嬰兒到桂林,因為他認為那邊很安全。當時他是國民黨的軍官,他把我們安置在一個二層樓的小房間後,便往北去了重慶。
「我們知道日本人打贏了,就算報紙否認這件事。每天時時刻刻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湧進這座城市,擠在人行道上,尋找落腳的地方。這些人來自四面八方,不論貧富貴賤,上海人、廣東人、北方人;不只有中國人,外國人和各個宗教的傳教士也來了,當然還有自視甚高的國民黨軍官。
「整座城市變得魚龍混雜。要不是日本人,這群形形色色的人絕對會找理由吵起來。妳明白嗎?上海人和北水農民、銀行家和理髮師、人力車夫和緬甸難民,誰也看不起誰,即使大家共用一條人行道,一起上吐下瀉。我們都一樣髒臭,但每個人都在抱怨別人的味道難聞。妳說我?噢,我討厭美國空軍大兵,他們一直盯著我的臉發出調戲的聲音,使我羞得滿臉通紅。但最可怕的是那些北方農民,他們會用手挖鼻孔,又推又摸,把骯髒的病菌傳給別人。
「所以妳就知道,桂林對我來說很快便失去了吸引力。我不再去爬山,稱讚山有多漂亮,我只會想著日本人現在到了哪座山。我一手托著一個寶寶,坐在屋裡陰暗的角落,焦躁不安地等待。每當空襲警報響起時,我和鄰居會一躍而起,彷彿驚嚇的小獸般躲進深穴中。但人無法在黑暗中待太長時間,內心某些東西會開始消退,就像餓鬼一樣,瘋狂渴望光亮。我聽見外頭傳來爆炸聲。碰!碰!還有落石的聲音。我不再渴求高麗菜或蕪菁形狀的懸岩,只看見古老山丘垂直的斷層,隨時會崩塌,把我壓在下面。妳能想像這種感受嗎?既不想待在裡面,也不願出去,什麼地方都不想去,只想消失?
「轟炸聲越來越遠後,我們走到外面,彷彿新生小貓步履蹣跚地重回那座城市。每次看見群山映襯著如火燒般的天空,沒有被炸開來,我都覺得很驚訝。
「我在某個夏夜有了辦喜福會的想法。那天非常熱,連蚊子都會被熱暈,濕熱的天氣會讓蚊子的翅膀變重。到處都很擁擠,沒有新鮮空氣。下水道傳出難以忍受的氣味,一直飄到我二樓房間的窗口,臭味無處可去,只能鑽進我的鼻孔裡。不管白天或晚上,我一直聽到尖叫聲,不知道是哪個農民割開逃跑豬隻的喉嚨,或者某個軍官把擋路的農民打個半死。我沒有走到窗邊查看,看了有什麼用?也就是在那時候,我覺得我需要找事情做,幫助自己前進。
「我的想法是找齊四個女人,分別坐在麻將桌一側。我早已想好要找誰了,他們都跟我一樣年輕,臉上滿懷希望。其中一人是陸軍軍官的妻子,跟我一樣;一個是來自上海豪門,舉止文雅的女孩,她帶著少少的錢逃了出來;還有一個出身南京,我從未見過頭髮那麼黑的人。她生於一個低等家庭,但長得漂亮,為人親切,而且嫁得很好。跟她結婚的老頭死後,留給她富裕的生活。
「每個禮拜會由一個人主辦宴會,募集資金,並振奮精神。主辦人必須準備特製點心,以帶來各式各樣的好運──銀元寶狀的餃子、象徵長壽的長米粉、象徵生子的煮花生,當然也會準備福橘,祈禱生活充實甜美。
「多麼豐盛的美食呀!全是我們用微薄的津貼準備的。沒人注意餃子裡包的大部分都是黏稠的南瓜餡,橘子上有蟲蛀過的洞。我們吃得很省,並非不夠吃,而是一口也吃不下了,因為大家白天都已經吃得很飽。我們很清楚自己過著很少人負擔得起的奢靡生活。我們是幸運兒。
「填飽肚子後,我們會把一個碗裝滿錢,放在顯眼的地方,接著圍著麻將桌坐一圈。我的麻將桌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是一種很香的紅木。並非你們說的那種花梨木 就叫紅木,質地非常好,英文沒有這個字。桌面有一層厚厚的墊子,麻將倒在桌上洗牌時,只會聽見象牙製的麻將互相碰撞的聲音。
「開始打牌後,大家都不說話了,只有碰牌或吃牌時會喊『碰!』或『吃!』。我們打得很認真,除了贏錢感受喜悅外,什麼也不想。但打了十六圈後,我們會再飽口福,這次是為了慶祝好運。我們會聊個通霄,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光,表達對美好未來的憧憬。
「噢,隨便一個故事都很精彩!大家都笑得要死。比方說,一隻公雞衝進屋內,盤踞在飯碗上尖叫,隔天牠就被切成塊,靜悄悄地裝在同一個碗裡!或是一個女孩分別幫兩名朋友寫情書,結果他們愛上的是同一個人。還有,一位腦袋不靈光的外國女士上廁所,聽見隔壁傳來鞭炮聲,便在馬桶上昏倒了。
「那時候很多人餓到吃老鼠,或到後來像老鼠一樣吃垃圾,所以人們覺得我們每個禮拜開宴會是不對的。還有人認為我們被惡鬼附身了,明明也失去親人,沒了家園和財產,與至親分離──丈夫、兄弟姊妹和女兒 卻大肆慶祝。哼!他們會問我們怎麼還笑得出來?
「我們並非沒有心或瞎了,感覺不到痛苦。我們都很害怕,都有屬於自己的不幸,但絕望就代表期待找回失去的一切,或是讓本就難以忍受的痛苦延長罷了。假如妳的父母隨著房子一起燒死,妳還會掛念衣櫃裡最喜歡的那件暖大衣嗎?當妳看見電話線上掛著斷手斷腳,餓狗嘴裡叼著一隻嚼爛的斷手在街上跑來跑去,心裡有什麼感受?怎樣才算最糟,我們捫心自問,是要鬱鬱寡歡坐著等死?還是選擇自身的快樂?
「於是我們決定辦宴會,假裝每週都是過年。每一週,我們都可以將過去的不幸拋諸腦後,不去想不好的事。我們宴客、大笑、打牌,有輸有贏,彼此分享最棒的故事。每一週,我們都可以希望得到幸福,這股希望是我們唯一的喜悅,因此我們將這個小聚會命名為喜福會。」
媽媽以前常以快活的語氣結束這個故事,吹噓她打牌的技術。「很多次都是我贏,因為我運氣太好了,其他人都開玩笑說我學會了耍詐。」她說:「我贏了好幾萬塊,但我並不有錢,因為當時紙幣毫不值錢,連廁紙都比錢貴。想到一千元紙鈔還不能拿來擦屁股,我們笑得更厲害了。」
我一直以為媽媽的桂林故事只是中國的童話,因為結局總是在變。有時候她說她用毫無價值的一千元紙幣買了半杯的米,然後煮一鍋粥,用粥換了兩隻豬腳;兩隻豬腳後來變成六顆蛋,蛋又變成六隻雞。故事總是一變再變。
然後有天晚上,我求她買一台電晶體收音機給我,她沒答應,在我生了一小時的悶氣後,她對我說:「為什麼妳會覺得自己缺少從未有過的東西?」她便告訴我一個結局截然不同的故事。
「某天一大早,一名軍官來到我家。」她說:「叫我快去重慶找我丈夫,我知道他是要我逃離桂林。我很清楚日本人一來,軍官和他的家人會面臨什麼處境。我要怎麼走?當時沒有火車離開桂林。我那個南京朋友對我很好,她賄賂了一個男人,幫我弄來一輛原本用來運煤的手推車,還答應幫忙警告其他朋友。
「我把行李和兩個寶寶放到手推車上,在日本人進入桂林四天前,便推著推車前往重慶。途中,我從身旁倉皇逃離的人口中得知大屠殺的事,實在太可怕了。直到最後,國民黨仍堅持桂林是安全的,受到中國軍隊的保護。當天稍晚,桂林的街上灑滿了報紙,報導國民黨的勝利,報紙上卻躺了一排排的人,宛如砧板上的鮮魚 男人、女人和幼童。這些人從未失去希望,卻葬送了性命。聽見這個消息後,我的腳步越來越快,不斷問自己:他們是太笨了?還是太有勇氣?
「我往重慶的方向推著推車,直到車輪裂開為止。我扔掉了那張漂亮的紅木麻將桌,當時我的心已麻木到哭不出來。我把圍巾用揹帶綁在身上,兩個寶寶各靠著我一邊肩膀;兩手各抓著一個包包,一邊放衣服,一邊放食物。我提著這些東西約直到雙手留下深刻的皺痕。在我雙手開始滲血,手滑得抓不住東西後,我終於先後把兩個包扔下。
「沿途,我看到其他人也做了相同的事,逐漸放棄希望。道路就像鋪著寶藏,一路上不斷增長價值。一綑綑上等的織物、書籍、古董畫和木工工具,然後是一籠籠渴得叫不出聲來的小鴨,再後來,銀甕橫倒在路上,那時大家早已累到無法為未來打算。我到重慶的時候,除了身上穿的三件花俏絲綢洋裝外,失去了一切。」
「妳說『一切』是什麼意思?」我倒抽了一口氣,驚訝地發現這個故事一直都是真的。「寶寶呢?」
她不假思索,只是用故事結束了的語氣簡短回答:「妳爸爸不是我第一任丈夫,妳也不是那些寶寶。」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