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沒有門的房子 A House Without a Door

我的表姊奧黛莉九十六歲。她教閱讀整整六十年,除了是職業也是志工。她任教的丹伯里小學(Danbury Elementary School)去年秋天特別為她舉辦慶祝活動。奧黛莉的頭腦依舊敏銳,但是像我一樣,走路必須用四輪助行器。我認為學校很好心,特別安排我們兩個坐在一起,這樣她才不會看起來是全場年紀最大的人(實際上我比她小十一歲)。我告訴她最近做的夢,夢裡我在黑漆漆的房間走動,到處是陰森的陌生男性。我感到有些焦慮,想要出去。我拚命找門,但怎樣也找不到。那是一棟沒有門的房子。
奧黛莉說:「有時候真的很不容易。」
我和珍剛搬來的時候,我忙於自由撰稿的工作,整天都在寫文章,換種類的時候會休息一下。整整十年,我們沒有柴油暖爐,我必須去外面的棚屋搬木柴進來,點燃高齡百歲的Glenwood暖爐,然後氣喘噓噓回到掀蓋式書桌前繼續工作。有了中央暖氣系統之後,我失去了搬木柴的運動。於是工作之間的運動變成帶狗狗加斯去散步,或是開車去摩根丘書店逛逛,不然就是去克雷森提超市,買一罐其實不需要的西班牙辣椒。八十歲那年,我兩度發生車禍,之後我將破爛老車賣掉,接下來一個月,我感到非常煩躁,因為無法興之所至就開車出去亂逛。加斯死了,我和貓都不需要遛。慢慢地,想開車的慾望降低,我祝賀自己,終於接受了逃不過的限制。然後我就做了那個怪夢。

我的問題不在於死,而在於老。我經常抱怨失去平衡感、膝蓋無力,站起坐下都很辛苦。昨天我坐在扶手椅上睡著了。我從來不會坐在椅子上睡著。我每天都忍不住瞌睡。我坐著,做白日夢思考接下來要做什麼:穿上毛衣、吃一片派、打電話給女兒。有時我會甩開白日夢站起來。聖誕節或生日的禮物我已經不想要特別的東西了,連書也不要,我只要能吃的,切達或斯蒂爾頓起司,女兒做的辣肉醬;或換掉穿到破舊的卡其褲、T恤、襪子、內衣褲。冬季時,我每天穿長袖T恤,夏季時換成短袖。
朋友死去,朋友失智,朋友爭執,朋友老了之後默默漸行漸遠。我和珍一九七二年結婚,當時她二十四歲、我四十三歲。我們延遲了六個月才結婚,因為擔心她會當寡婦。我接受手術切除半個肝,珍寫下輓歌──〈否則〉(Otherwise)、〈預後〉(Prognosis)、〈法老王〉(Pharaoh)──我沒死,但隔年到處都舉行了很大方的生前葬禮(一個寫作團體辦了唐諾・霍爾專題活動;密西根大學給我榮譽博士)。一九九四年一月,完成化療之後我覺得身體很正常,但醫生診斷出珍罹患白血病,一九九五年四月,她過世。我將永遠悼念她。
十年前,我找到了琳達,她幫我走出家門。我出遠門朗誦時的生活所需都由她照料,從紐約到洛杉磯,從華府到芝加哥,從蒙特雷到賓州到堪薩斯市。我們搭機出國參加國際文學節,瑞典、溫哥華、墨西哥,去了兩次愛爾蘭。我前去朗誦時,主辦單位會負責旅程開銷,累積的哩程數讓我們可以更常進行奢侈的旅行。夏季時我們飛去氣候溫和的阿根廷與智利。五、六月適合去倫敦。七月夠熱,可以去俄羅斯聖彼得堡。春季我們去義大利,每個季節都去過巴黎。第一次去法國時,我們投宿的飯店供應宛如天國美味的可頌麵包。有一天早上,我吃了十四個。數次來回巴黎之間,我的平衡感開始衰退。我走路時像鴨子一樣腳張得很開,走樓梯變得越來越危險,我們住的飯店大門前有五級臺階,而且沒有扶手。我的旅行社業務荷莉幫我找到另一家飯店,沒有臺階,距離原本那間三個路口。我們蹣跚上計程車去參觀博物館,重溫以前看過的偉大傑作,也發現以前沒看過的作品。我在雙叟咖啡廳(Les Deux Magots)吃康門貝爾起司三明治,起司熟成恰到好處,長棍麵包溫熱、厚實、柔軟,非常美味。有一次,服務生點完菜之後離開,但很快又回來。他說可能要等幾分鐘;麵包店剛送來新鮮麵包。一天有多少機會可以剛好遇到溫熱長棍麵包送達雙叟咖啡廳?晚餐時,我們會去高級餐廳──銀塔餐廳(La Tour d’Argent)、拉比魯茲餐廳(Lapérouse)──但後來我們找到名氣沒那麼大,環境樸素溫馨的餐廳。我最喜歡的一家在尋南路(rue du Cherche-Midi)上,老舊平凡的約瑟芬小館(Joséphine “Chez Dumonet”),我好愛那裡的紅酒燉牛肉,不亞於我喜歡巴黎的程度。
二○一一年九月我和琳達最後一次飛往巴黎。我八十三歲,在家的時候為了避免跌斷髖骨,我總是推著四輪助行器。去巴黎時,我只帶了一根柺杖,以為只要多走路,腿就會長力氣。哈。五天後,我一步只能跨出兩、三吋。想吃紅酒燉牛肉可以坐計程車去,但琳達得一個人去欣賞畫作,因為我只能躺在床上讀書。
一年後,琳達找到一份教法語的工作,學校放假時,她會回巴黎練習語言。她一個人去。

年紀大並非只有壞處。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在機場走路了,坐輪椅才是最舒服的移動方式。這些年來都有機場員工負責幫我推輪椅,過安檢只要五十四秒;這些年來,我一直是最早登機的乘客。明尼蘇達州機場幫忙推輪椅的員工堅持要琳達也坐輪椅,因為她用走的會拖慢他的速度。他有如短跑世界冠軍尤塞恩・博爾特(Usain Bolt)高速衝刺帶我們去行李轉盤。二○一○年,一所大學頒獎給我,我和琳達一起搭機前往。領獎當天凌晨兩點,我身體不適醒來,發現得了腸胃炎。中午時服用止瀉藥讓我全身無力,我勉強撐過下午四點的頒獎典禮。第二天搭機返回巴爾的摩—華盛頓機場時,我依然發抖無力。一位員工推輪椅帶我去到西南航空(Southwest Airlines)飛的登機門,準備飛往新罕布夏的曼徹斯特。像平常一樣,我第一個登機,琳達跟在後面。移動到座位上時,我的褲子掉下來,落在腳踝處。琳達表示這只是「技術問題」。
朗誦會的主辦方越來越辛苦,因為我的需求太多──而我也大幅減少了朗誦次數。我的朗誦經紀人會先確認場地沒有樓梯。如果有人說只有少少幾級臺階,到了現場很可能會發現其實有十級(一般人從來不會留意)。大部分的時候我每天都過一樣的生活,除了開始與結束的時候,我不會特別感到無聊。早晨,我啟動咖啡機,黏上假牙,服用四顆藥,吞膳食纖維,將灑在鬍子上的擦掉,無力的膝蓋穿上護具固定好,浮腫的腿穿上緊到很痛的襪子──然後讀報、喝黑咖啡。白天不會無聊,因為我整天閱讀、寫作不同的文章,寫作讓我感到充實。上床像起床一樣令人倦怠。在咖啡機裝好粉和水,準備明天早上用,拆掉假牙泡水,吃夜間的藥,解開護具,脫掉緊到很痛的襪子。
就算過上幾週、幾個月也不會無聊。因為我很早就開始自由撰稿生涯,本來就覺得每天、每週都一樣,很難分辨。週日郵差不會來。偶爾不是週日郵差也沒來,我滿心困惑,後來才驚覺原來那天是國慶日。

老年無法接受創新。十年前,我摸過一次電腦。那玩意黑漆漆、硬梆梆,我碰了一下那個叫做滑鼠卻不是老鼠的東西,然後發生了奇怪的事。整條四號公路上,只有我家沒電腦,我也沒有蘋果的產品,一個也沒有。我有一臺電視機,用來看MSNBC新聞頻道與棒球比賽。我看報章雜誌得知時事。臉書的存在顯然是為了消滅友誼。電子郵件與簡訊毀了郵局。eBay取代了車庫大拍賣。亞馬遜讓書店人去樓空。科技發展迅速,然後速度加倍又加倍。藝術一直在打瞌睡。
我應該補充說明一下,配備電子產品的肯黛兒就住在同一條路上。她像我一樣身體有障礙,但是比我年輕三十歲。她罹患多發性硬化症,我們經常一起研究如何順利移動。除了幫我謄打手稿與信件之外,她也幫我記帳,告訴我哪裡付了多少錢、什麼時候付的。她和我的會計合作處理我的稅務。她告訴我該在哪裡簽名。如果我有想知道的事,她會幫我上網查。

每當我因為變化而惱怒時,就會想起我的母親露西。當她再也無法繼續單獨住在康乃狄克州那棟房子裡,我和珍想接她過來,但她需要醫療設施。她有心臟衰竭的毛病,經常會發作,需要立刻就醫。新罕布夏有一家醫院附設的設施,叫做克勞夫安養中心(Clough Center),我們在那裡找到一個床位。她的床旁邊有個電話插孔,但沒有電話機。我們去幫她買電話,但店裡只有按鍵式,像收銀機一樣一排排數字。她非常討厭這種電話。電話就該有轉盤!
我母親到了九十歲依然頭腦靈光。從這座農舍出發,只要二十分鐘就能抵達安養中心裡她的病床。她穿著病患袍慢吞吞走出寒酸小房間,坐上本田車的前座,然後就可以回到她童年時的家,在客廳坐坐,躺一下她出生的床。她甚至可以抽根菸。但她從來沒有來過。年紀大了,什麼都很麻煩。克勞夫安養中心沒有門。

***

這座農舍的一樓有廚房、浴室、一間臥房。我已經將近十年沒有下去地下室了──裡面只有幾個空的蘋果酒桶和糖蜜桶,以及早已棄置的桌球臺。我裝了新的鍋爐,但從來沒看過。樓上空間很大,存放許多書籍、報紙、畫作,珍寫詩用的工作室也在二樓。我最後一次上樓──兩百年歷史的樓梯,深度五吋──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一位先生來為我收藏的畫作估價。我在起居室閱讀、寫作,在客廳看棒球賽轉播,口述信件。我的兒孫會來看我,他們來的日子總是充滿活力。
凱蘿爾幫我打理房子。她幫我洗衣,開車載我去看醫生。她安排我的家具,力求舒適與安全兼具。她檢查我被壁蝨咬了之後有沒有發炎。我的臀部找不到馬桶害我跌倒,她發現之後安裝了鋁製扶手,讓我可以扶。她買電動輔助椅幫我站起來(因為某個可想而知的理由,這種輔具很容易買到二手貨)。她釘了兩個扶手,讓我可以去門廊。我們一起抽菸,我將我們的習慣寫成一篇文章,刊登在《花花公子》雜誌上。我的生活依賴四位五十多歲的女性。健身教練小潘搶先預防,讓我不致於完全依賴輪椅。琳達、肯黛兒、凱蘿爾幫我做其他所有事。和她們說話的時候,我總會無意間以為自己是她們的同輩,而她們眼看著我日漸衰老卻沒有表現出來。我看著鏡子裡誇張的大鬍子,卻不知道後腦勺已經禿了。
三十歲時,我活在未來,因為當下難以忍受。五十、六十歲,我年復一年過著充滿愛與工作的日子。老年的我只能坐在椅子上,寫一點東西,慢慢衰亡。疲憊限制了精力。昨天我第一次小睡是在上午九點半,醒來之後繼續寫作。有些日子,我會扶著結實的欄杆,和琳達一起走下門廊臺階,從樓梯柱走到汽車前座上車。我必須倒著上車,臀部先進去,以免無力的膝蓋承受太多體重。琳達將我的四輪助行器放進後車廂,等到了日晷餐廳再拿出來方便我行走。回到家,我們互相朗讀小説。我們看Netflix上的電影。隔天早上,她炒大量甜洋蔥,加上熟成五年的佛蒙特切達起司,混合四顆蛋煎成歐姆蛋,非常美味。
她出門去教四級法文。我拿起筆。

老人有個特色,就是很愛絮絮叨念幾乎被遺忘的舊日。我想起舅公路瑟,他生於一八五六年,很喜歡在農舍的門廊上跟我說去維吉尼亞參戰的年輕人凱旋回鄉的往事。我靜靜聆聽,舅公留著雪白八字鬍,走路時拖著腳,回憶南北戰爭。一九三八年,新英格蘭慘遭颶風肆虐。海岸上的小屋被吹到內陸,斷電,房屋被吹垮──這棟農舍撐住了──鄉間的森林整片連根拔起。羅斯福總統的平民保育團(Civilian Conservation Corps,CCC) 把倒地的大樹砍成木材,將原木放在湖和池塘上保存。之後很多年,東岸所有人都會憶起風災慘劇。當年在剛倒下的樹木間騎腳踏車穿梭的十歲兒童,遲早有一天會離開人世,風災的記憶也將隨他們而去。
我記得南京大屠殺。我記得佛朗哥攻下馬德里 。我記得蘇珊・弗利斯比,她住在春谷文法學校旁邊。我記得法蘭克・班乃迪克、菲利斯・摩斯伯、查理・艾克索。我記得一九三九年紐約世界博覽會的主題建築角尖塔與圓球(the Trylon and Perisphere )。我記得希特勒與史達林入侵波蘭。我記得一九四一年坐在左外野看棒球世界大賽(World Series)開幕賽。洋基隊的喬・高登(Joe Gordon)揮出全壘打。我記得珍珠港事變。我記得瓜達康納爾島(Guadalcanal)戰役 。我記得在學校認購戰爭債券 ,一週一分錢。我記得從文法學校畢業,進入校園廣大的哈姆登中學。我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歐戰勝利日與廣島原子彈。我記得見到羅伯特・佛洛斯特。我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日戰爭勝利紀念日,以及一個女人的裸體。我記得甘迺迪總統遇刺。我和兒子一起去華府參加反越戰示威。我記得九一一事件。當然,我記得的這些事,有一天將沒有人記得。
奧黛莉說:「有時候真的很不容易。」這座農舍有門,我記得珍的遺體被抬出那扇門。我把加斯關在工作室,不希望牠看到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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