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０
「幽靈」號已經抵達她在太平洋上描繪出的航線的最南端，並且慢慢開始轉向西北方，前往某座孤島，據傳會在那裡補滿船上的水桶之後，再前往日本沿海展開這季的海豹狩獵。獵人們測試和練習發射他們的來福槍和霰彈槍，直到他們滿意為止。划槳手和舵手製作好斜桿帆，用皮革和繩子綁好了船槳和船錨，這樣一來當他們悄悄靠近海豹的時候，就不會發出任何一點聲響，然後用李區的家鄉話來說，把小艇排得跟蘋果派一樣井井有條。
順帶一提，李區的手臂癒合得很順利，只是疤痕會跟著他一輩子。湯瑪斯．穆格里奇活在對他的極度恐懼中，在天黑之後都不敢貿然走到甲板上。前水手艙出現了兩三起爭執。路易斯告訴我，水手們的閒話傳到了船尾，有兩個打小報告的人被他們的同伴狠狠教訓了一頓。路易斯搖搖頭，對同坐一艘小艇的划槳手約翰遜的前景表示擔憂。約翰遜錯在他太過暢所欲言，就因為名字的發言，和狼．拉森發生過兩三次衝突。某天晚上，他在船中央的甲板上揍了喬韓森，自此以後，大副就都用正確的名字去叫他。但想當然耳，約翰遜是絕對不會去揍狼．拉森一頓。
路易斯也告訴我更多關於死神．拉森的事情，跟船長簡短描述的內容吻合。我們可能會在日本沿海遇上死神．拉森。「小心發生衝突，」路易斯預告，「他們就像狼崽子一樣恨著對方。」死神．拉森率領了船隊裡唯一一艘獵捕海豹的汽船「馬其頓」號，這艘船搭載了十四艘小艇，其他帆船則只有六艘。人們謠傳船上配有大炮，以及這艘船可能幹過的那些不可思議的劫掠和遠征，從走私鴉片到美國和私運武器到中國，到拐賣黑人和公然打劫都有。不過，我不得不相信路易斯說的話，因為我從來沒有抓到過他說謊，而且他對於獵捕海豹和待在獵捕海豹船隊裡的人都有著淵博的知識。
在這艘名符其實的地獄船上，從船頭到廚房、從統艙到船尾的情況都是如此。人們為了彼此的性命而拼死戰鬥和掙扎。獵人們都在期待斯摩格和韓德森之間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槍戰，這兩人的舊恨還沒有了結，至於狼．拉森則明確表示，假如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會殺掉那個活下來的人。他坦白自己不是基於任何道德的立場，對他而言，要不是需要獵人好好活著去打獵，所有的獵人都可以自相殘殺、吞噬彼此。只要他們能夠忍耐到這個狩獵季結束，他保證會給他們一場盛大的狂歡，到時候所有恩怨一次解決，倖存者可以把死掉的那個人扔下來，然後編出一個海上失蹤人口的故事。我想就連獵人都震懾於他的冷血。即便獵人是群惡人，但他們肯定非常害怕他。
湯瑪斯．穆格里奇對我百依百順，但我也暗地裡在提防他。他有著源自恐懼的勇氣──這種奇妙的事情我也很清楚，這隨時都有可能壓過恐懼，讓他取走我的性命。我的膝蓋好多了，儘管有很長一段時間裡常常會感到疼痛，至於被狼．拉森緊緊握住的手臂，僵硬感也逐漸消退。除此之外，我的身體狀況非常好，覺得自己處在絕佳狀態。我的肌肉變得結實，而且大了一圈。然而，我的雙手卻悽慘無比，看上去像是被煮到半生不熟，手指因為生出了倒刺而苦不堪言，指甲也都斷裂變色，指甲肉的邊緣似乎還冒出了黴菌。此外，我還長了癤，很有可能是飲食的緣故，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苦。
前幾天晚上，我看見狼．拉森在讀《聖經》，覺得很有意思。原本在航行之初曾經徒勞無功地找過一次《聖經》，沒想到後來就在死去大副的箱子裡找到一本。我很好奇狼．拉森能從《聖經》得到什麼，而他對著我大聲朗讀《傳道書》（Ecclesiastes）的內容。我可以想像他在唸給我聽的同時，是在訴說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嗓音在狹窄的船艙裡深沉又憂傷地迴盪著，深深吸引著我，讓我著迷。他或許沒受過教育，但明確知道如何表達文字的意義。在他朗讀文字的時候，我當下能從他的聲音裡，聽見那股未來也會一直從中感受到的原始憂鬱：
我又為自己積蓄金銀和君王的財寶，並各省的財寶；又得唱歌的男女和世人所喜愛的物，並許多的妃嬪。
這樣，我就日見昌盛，勝過以前在耶路撒冷的眾人。我的智慧仍然存留。
後來，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凡臨到眾人的事都是一樣：義人和惡人都遭遇一樣的事；好人，潔淨人和不潔淨人，獻祭的與不獻祭的，也是一樣。好人如何，罪人也如何；起誓的如何，怕起誓的也如何。
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有一件禍患，就是眾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樣，並且世人的心充滿了惡；活着的時候心裏狂妄，後來就歸死人那裏去了。
與一切活人相連的，那人還有指望，因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賞賜；他們的名無人記念。
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嫉妒，早都消滅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們永不再有分了。
「就是如此，漢普。」他用手指把書闔上，然後抬頭看著我，「這位在耶路撒冷身為以色列國王的傳道者，他的想法跟我所想的一樣。你叫我厭世主義者。而這難道不是最看不見希望的厭世主義嗎？──『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眾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樣』。他說無論愚昧或聰慧、潔淨或不潔淨、罪人或聖人都一樣，他們遭遇的就是死亡，那件禍患。傳道者因為愛惜生命，不願死亡，所以說道：『因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他寧可選擇虛空和捕風，也不想要墳墓裡的寂靜和不動。我也是如此。爬行是豬一般的行為，但不去爬行，變成像泥土和石頭一樣，則令人討厭到簡直不敢想像。這對我體內的生命來說令人厭惡，因為生命的本質就在於活動、活動所擁有的力量，以及對這股力量的意識。生命本身就是不能滿足的，但是一旦看向死亡，那就是更大的不滿足。」
「你比奧瑪［即波斯詩人奧瑪．開儼（Omar Khayyam），《魯拜集》（Rubáiyát）的作者］還糟糕。」我說道，「他至少在經歷了年輕慣常的痛苦之後，找到了滿足，並且將他的唯物主義變成一件愉快的事情。」
「誰是奧瑪？」狼．拉森問道。在那之後，我一整天都沒有再做更多工作，隔天也沒有，後天更是沒有。
在他胡亂閱讀的過程裡，從來沒有機會讀到《魯拜集》，所以這對他來說就像發現寶藏一樣。我還記得不少內容，大概整本四行詩集的三分之二，而我輕而易舉就拼湊出剩下的部分。我們光是一個小節就討論了好幾個小時，而且我發現他能讀出詩裡的後悔哀嘆和叛逆，這是我絞盡腦汁也無法自己體會的。也許我的朗誦帶著某種屬於我自己的輕快語調，因為他會朗誦出同樣的句子，並且賦予它們一種焦慮不安和激昂的叛逆，非常令人信服（他的記憶力很好，在讀第二遍，甚至往往在第一遍的時候，就將四行詩變成自己的東西）。
我對於他會最喜歡哪一首四行詩很感興趣，當他想到那首誕生自一瞬間的暴躁、與波斯人自鳴得意的哲學跟和藹的生活方式大相逕庭的四行詩，我一點都不意外：
請君莫問何處來？
請君莫問何處去！
浮此禁觴千萬鍾，
可以消沉那傲慢無禮的記憶。
「太好了！」狼．拉森大喊，「太好了！這就是那關鍵主旨。傲慢無禮！他用了一個再好不過的詞。」
我試著否定和反對，但徒勞無功。他滔滔不絕地跟我爭論，把我駁倒了。
「生命的本性就是如此。生命，當它意識到自己將會停止活下去的時候，必然會反抗。它無法克制自己。傳道者發現生命和生命的作為全都是虛空、捕風，是個禍患。但是死亡，也就是不再會變得空虛和煩惱，他發現是件更大的禍患。一章接著一章，他都在擔憂著一件所有人都會遭遇到的事情。奧瑪、我、還有你都是一樣。哪怕是你，因為當廚子磨刀霍霍對著你的時候，也反抗著死亡。你害怕著死亡。在你體內的生命，那股構成你、比你更了不起的生命，不想死去。你曾經講過永生的本能，我則談過生命的本能，也就是活下去，當死亡漸漸逼近的時候，就會壓倒所謂永生的本能。它在你身上壓倒了那股本能（你不能否認），因為瘋狂的倫敦佬廚子在磨著刀子。」
「幽靈」號已經抵達她在太平洋上描繪出的航線的最南端，並且慢慢開始轉向西北方，前往某座孤島，據傳會在那裡補滿船上的水桶之後，再前往日本沿海展開這季的海豹狩獵。獵人們測試和練習發射他們的來福槍和霰彈槍，直到他們滿意為止。划槳手和舵手製作好斜桿帆，用皮革和繩子綁好了船槳和船錨，這樣一來當他們悄悄靠近海豹的時候，就不會發出任何一點聲響，然後用李區的家鄉話來說，把小艇排得跟蘋果派一樣井井有條。
順帶一提，李區的手臂癒合得很順利，只是疤痕會跟著他一輩子。湯瑪斯．穆格里奇活在對他的極度恐懼中，在天黑之後都不敢貿然走到甲板上。前水手艙出現了兩三起爭執。路易斯告訴我，水手們的閒話傳到了船尾，有兩個打小報告的人被他們的同伴狠狠教訓了一頓。路易斯搖搖頭，對同坐一艘小艇的划槳手約翰遜的前景表示擔憂。約翰遜錯在他太過暢所欲言，就因為名字的發言，和狼．拉森發生過兩三次衝突。某天晚上，他在船中央的甲板上揍了喬韓森，自此以後，大副就都用正確的名字去叫他。但想當然耳，約翰遜是絕對不會去揍狼．拉森一頓。
路易斯也告訴我更多關於死神．拉森的事情，跟船長簡短描述的內容吻合。我們可能會在日本沿海遇上死神．拉森。「小心發生衝突，」路易斯預告，「他們就像狼崽子一樣恨著對方。」死神．拉森率領了船隊裡唯一一艘獵捕海豹的汽船「馬其頓」號，這艘船搭載了十四艘小艇，其他帆船則只有六艘。人們謠傳船上配有大炮，以及這艘船可能幹過的那些不可思議的劫掠和遠征，從走私鴉片到美國和私運武器到中國，到拐賣黑人和公然打劫都有。不過，我不得不相信路易斯說的話，因為我從來沒有抓到過他說謊，而且他對於獵捕海豹和待在獵捕海豹船隊裡的人都有著淵博的知識。
在這艘名符其實的地獄船上，從船頭到廚房、從統艙到船尾的情況都是如此。人們為了彼此的性命而拼死戰鬥和掙扎。獵人們都在期待斯摩格和韓德森之間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槍戰，這兩人的舊恨還沒有了結，至於狼．拉森則明確表示，假如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會殺掉那個活下來的人。他坦白自己不是基於任何道德的立場，對他而言，要不是需要獵人好好活著去打獵，所有的獵人都可以自相殘殺、吞噬彼此。只要他們能夠忍耐到這個狩獵季結束，他保證會給他們一場盛大的狂歡，到時候所有恩怨一次解決，倖存者可以把死掉的那個人扔下來，然後編出一個海上失蹤人口的故事。我想就連獵人都震懾於他的冷血。即便獵人是群惡人，但他們肯定非常害怕他。
湯瑪斯．穆格里奇對我百依百順，但我也暗地裡在提防他。他有著源自恐懼的勇氣──這種奇妙的事情我也很清楚，這隨時都有可能壓過恐懼，讓他取走我的性命。我的膝蓋好多了，儘管有很長一段時間裡常常會感到疼痛，至於被狼．拉森緊緊握住的手臂，僵硬感也逐漸消退。除此之外，我的身體狀況非常好，覺得自己處在絕佳狀態。我的肌肉變得結實，而且大了一圈。然而，我的雙手卻悽慘無比，看上去像是被煮到半生不熟，手指因為生出了倒刺而苦不堪言，指甲也都斷裂變色，指甲肉的邊緣似乎還冒出了黴菌。此外，我還長了癤，很有可能是飲食的緣故，因為我過去從來沒有受過這種苦。
前幾天晚上，我看見狼．拉森在讀《聖經》，覺得很有意思。原本在航行之初曾經徒勞無功地找過一次《聖經》，沒想到後來就在死去大副的箱子裡找到一本。我很好奇狼．拉森能從《聖經》得到什麼，而他對著我大聲朗讀《傳道書》（Ecclesiastes）的內容。我可以想像他在唸給我聽的同時，是在訴說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嗓音在狹窄的船艙裡深沉又憂傷地迴盪著，深深吸引著我，讓我著迷。他或許沒受過教育，但明確知道如何表達文字的意義。在他朗讀文字的時候，我當下能從他的聲音裡，聽見那股未來也會一直從中感受到的原始憂鬱：
我又為自己積蓄金銀和君王的財寶，並各省的財寶；又得唱歌的男女和世人所喜愛的物，並許多的妃嬪。
這樣，我就日見昌盛，勝過以前在耶路撒冷的眾人。我的智慧仍然存留。
後來，我察看我手所經營的一切事和我勞碌所成的功。誰知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
凡臨到眾人的事都是一樣：義人和惡人都遭遇一樣的事；好人，潔淨人和不潔淨人，獻祭的與不獻祭的，也是一樣。好人如何，罪人也如何；起誓的如何，怕起誓的也如何。
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有一件禍患，就是眾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樣，並且世人的心充滿了惡；活着的時候心裏狂妄，後來就歸死人那裏去了。
與一切活人相連的，那人還有指望，因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賞賜；他們的名無人記念。
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嫉妒，早都消滅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們永不再有分了。
「就是如此，漢普。」他用手指把書闔上，然後抬頭看著我，「這位在耶路撒冷身為以色列國王的傳道者，他的想法跟我所想的一樣。你叫我厭世主義者。而這難道不是最看不見希望的厭世主義嗎？──『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在日光之下毫無益處』『眾人所遭遇的都是一樣』。他說無論愚昧或聰慧、潔淨或不潔淨、罪人或聖人都一樣，他們遭遇的就是死亡，那件禍患。傳道者因為愛惜生命，不願死亡，所以說道：『因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他寧可選擇虛空和捕風，也不想要墳墓裡的寂靜和不動。我也是如此。爬行是豬一般的行為，但不去爬行，變成像泥土和石頭一樣，則令人討厭到簡直不敢想像。這對我體內的生命來說令人厭惡，因為生命的本質就在於活動、活動所擁有的力量，以及對這股力量的意識。生命本身就是不能滿足的，但是一旦看向死亡，那就是更大的不滿足。」
「你比奧瑪［即波斯詩人奧瑪．開儼（Omar Khayyam），《魯拜集》（Rubáiyát）的作者］還糟糕。」我說道，「他至少在經歷了年輕慣常的痛苦之後，找到了滿足，並且將他的唯物主義變成一件愉快的事情。」
「誰是奧瑪？」狼．拉森問道。在那之後，我一整天都沒有再做更多工作，隔天也沒有，後天更是沒有。
在他胡亂閱讀的過程裡，從來沒有機會讀到《魯拜集》，所以這對他來說就像發現寶藏一樣。我還記得不少內容，大概整本四行詩集的三分之二，而我輕而易舉就拼湊出剩下的部分。我們光是一個小節就討論了好幾個小時，而且我發現他能讀出詩裡的後悔哀嘆和叛逆，這是我絞盡腦汁也無法自己體會的。也許我的朗誦帶著某種屬於我自己的輕快語調，因為他會朗誦出同樣的句子，並且賦予它們一種焦慮不安和激昂的叛逆，非常令人信服（他的記憶力很好，在讀第二遍，甚至往往在第一遍的時候，就將四行詩變成自己的東西）。
我對於他會最喜歡哪一首四行詩很感興趣，當他想到那首誕生自一瞬間的暴躁、與波斯人自鳴得意的哲學跟和藹的生活方式大相逕庭的四行詩，我一點都不意外：
請君莫問何處來？
請君莫問何處去！
浮此禁觴千萬鍾，
可以消沉那傲慢無禮的記憶。
「太好了！」狼．拉森大喊，「太好了！這就是那關鍵主旨。傲慢無禮！他用了一個再好不過的詞。」
我試著否定和反對，但徒勞無功。他滔滔不絕地跟我爭論，把我駁倒了。
「生命的本性就是如此。生命，當它意識到自己將會停止活下去的時候，必然會反抗。它無法克制自己。傳道者發現生命和生命的作為全都是虛空、捕風，是個禍患。但是死亡，也就是不再會變得空虛和煩惱，他發現是件更大的禍患。一章接著一章，他都在擔憂著一件所有人都會遭遇到的事情。奧瑪、我、還有你都是一樣。哪怕是你，因為當廚子磨刀霍霍對著你的時候，也反抗著死亡。你害怕著死亡。在你體內的生命，那股構成你、比你更了不起的生命，不想死去。你曾經講過永生的本能，我則談過生命的本能，也就是活下去，當死亡漸漸逼近的時候，就會壓倒所謂永生的本能。它在你身上壓倒了那股本能（你不能否認），因為瘋狂的倫敦佬廚子在磨著刀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