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隊
1
最後一位沙皇在位的最後時日,有個名叫普希金的農夫住在離莫斯科一百六十公里遠的小村。儘管普希金和他的妻子伊琳娜沒有福份養兒育女,卻有福份擁有一棟舒適的兩房小屋與幾平方畝田地,讓他們以適合這片土地的耐心與毅力耕種。他們一壟一壟的犁過他們的農地,播下他們的種子,收割他們的莊稼—在田地裡來來回回移動,宛如織布機上的梭子。一天工作終了,他們回家,在小小的木頭桌子上吃包心菜湯當晚餐,然後就緩緩墜入農村的神聖夢鄉。
儘管農夫普希金並未擁有和他同名那人的文學才華,但他靈魂裡住了個詩人—看見樺樹冒出新葉,夏日的大雷雨,或秋季的黃金色澤,他就由衷感覺到,他們過的是心滿意足的生活。事實上,他們的生活非常心滿意足,就算普希金犁田時找到黃銅舊燈,燈裡跑出可以讓他完成三個心願的古代精靈,普希金也不知道該許什麼願望。
而我們都很清楚,這樣的幸福會帶來什麼結果。
2
和許多俄羅斯農夫一樣,普希金夫婦屬於米爾(Mir)—也就是負責出租土地、分配農田、共同分攤磨坊費用的農業合作社。偶爾,米爾的成員會聚集在一起討論共同關心的事項。一九一六年春天,就在這樣的會議上,有個一路遠從莫斯科來到村裡的年輕人站上講台,就為了說明這個國家百分之九十的土地掌握在百分之十的人手中,有多麼不公不義。他詳細解說資本用什麼方法給自己增添甜頭,汲取油水。說到最後,他鼓勵所有的出席者從沉睡中醒來,和他一起加入遠征行列,迎向國際無產階級擊潰壓迫勢力的必然勝利。
普希金不是個對政治有興趣的人,甚至也不算是特別有教育水準的人。所以,這名莫斯科人不吐不快的這些話究竟有什麼重要性,普希金並無法確實理解。但這個外地來的人講得這麼熱情洋溢,還用了這麼多繽紛生動的形容詞,讓普希金意興盎然地欣賞這年輕人的字字句句翩然飛舞而過,就像欣賞復活節遊行的旗幟飄揚那樣。
這天晚上,普希金和妻子步行回家,兩人都沉默無語。普希金覺得這樣的沉默非常完美,因為這夜晚時刻,這輕柔的微風,還有草叢裡蟋蟀此起彼落的鳴唱。但伊琳娜若是沉默,卻像是加熱的煎鍋那種沉默—是在你把食材丟進油裡前一刻的那種靜默。普希金欣賞那年輕人的字句飛舞而過,而伊琳娜的良知卻像捕獸夾鉗口那樣緊緊咬住這些字句不放。清晰可聞的啪一聲,她緊緊抓牢,一點都不想放手。事實上,她把這年輕人說的一字一句抓得如此之緊,他若是想收回這些話,就得要囓啃自己的這席話,就像捕獸陷阱裡的狼必須囓啃自己的腳踝一樣。
3
農夫的智慧建立在一個基本的軸心上:戰爭來來去去,政客起起落落,流行的看法如潮水漲起退去,在一切都說完做完之後,田埂仍然是田埂。於是,普希金帶著瑪土撒拉的睿智觀點,見識過戰爭年代,君主制度的崩潰,以及布爾什維克主義的興起。鐵鎚鐮刀揮向母國俄羅斯時,普希金已打算要拿起他的犁,重拾他的日常工作。因此,一九一八年五月,妻子宣布消息時,他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說,他們要搬到莫斯科。
「搬到莫斯科,」普希金說,「可是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搬到莫斯科?」
「為什麼?」伊琳娜跺腳問,「為什麼?因為時間到了!」
在十九世紀的小說情節裡,不乏有在鄉村長大的漂亮年輕小姐渴望首都的生活。畢竟,那裡可以看見最新的時尚,可以學到最新的舞步,輕聲細語討論最新的戀情糾葛。伊琳娜也同樣渴望住在莫斯科,因為那是工廠工人可以齊一揮動鐵鎚,而且每一戶人家的廚房門都會傳出無產階級歌曲的地方。
「我們把君王推下懸崖,並不是為了回味往日時光。」伊琳娜宣稱,「有史以來僅此一次,時間到了,我們終於迎來俄羅斯人為未來奠定基礎的時刻—人人肩並著肩,一塊石頭接著一塊石頭!」
伊琳娜用這所有的字彙、甚至更多的詞藻,對丈夫清楚表明立場時,普希金可曾辯駁?可曾說出此刻跳進他腦袋裡的第一絲猶疑念頭?他沒有。他就只是開始深思熟慮,謹慎構思抗辯的論點。
有意思的是,就在普希金的立論開始成形時,浮現的卻是和伊琳娜一模一樣的字句:時間到了。因為這句話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事實上,他根本是這句話最親近的親人。普希金還是小男生的時候,這句話就在早上叫醒他,晚上幫他掖被子。「播種的時間到了。」春天,就在掀起百葉窗讓光線透進來的時候,會說這句話。「收割的時間到了。」秋天,就在點燃爐子裡的火時,會說這句話。擠牛奶的時間到了,捆乾草卷或熄滅蠟燭的時間到了。也就是說,時間到了—並非僅此一次,而是再一次—該去做向來依據日月星辰運轉而做的事情。
這是普希金在第一天夜裡爬上床睡覺時,開始構思的抗辯論點。隔天早上,他和妻子踏著露珠點點的草地去田裡時,他繼續構思。而到了那年秋天,他們把所有的家當搬上馬車,啟程赴莫斯科的時候,他也還在構思。
4
十月八日,經過五天的路程,夫婦倆抵達莫斯科。他們的馬車喀啦喀啦沿著大街前進時,我們就不必費事詳述他們的每一個印象了:他們第一次看見電車,第一次看見路燈,看見六層樓高的房子;看見匆忙喧鬧的人群和昂貴的商店;看見虛構似的地標,如波修瓦劇院與克里姆林宮。我們不必費事詳述這些。我們只需要說,這些景觀在他們兩人心中留下的印象完全相反。有好一陣子,眼前的景象在伊琳娜心中激起了一種使命感,迫切,且興奮;而在普希金心中翻騰的,卻只有沮喪。
一抵達市中心,伊琳娜沒浪費一分鐘去平復旅途的疲憊。她叫普希金留在原地,自己迅速拎起她的東西,消失在人群裡。第一天天黑時,她已經讓他們安頓在阿巴特大街的單房公寓,在原本掛沙皇肖像的地方,她掛上裝有新相框的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照片。第二天結束時,她已經取出他們所有的家當,賣掉馬和馬車。第三天,她已經給他們兩人在紅星比斯吉集體企業找好工作。
原本屬於愛丁堡克勞福公司(自一八一三年起就是英國女王的御用烘焙坊)的紅星比斯吉集體企業佔地約一千四百坪,擁有五百名員工。在大門裡面,有兩座貯穀倉,同時還有自己的麵粉廠。混料室有巨大的攪拌機,烘烤室有巨大的爐子,包裝室有輸送帶,把一盒盒比斯吉妥妥當當送進引擎沒熄火的卡車後面。
伊琳娜起初受指派當廠內一名烘焙師的助理。但是爐門鬆脫的時候,伊琳娜證明她很善於使用活動扳手,於是馬上就轉調為專任工程師。不到幾天,大家就傳說伊琳娜可以在不干擾輸送帶運行的情況下,閂緊輸送帶的螺絲。
與此同時,普希金被派到混料室。攪拌比斯吉麵糊的攪棒喀喀打在巨大金屬缽的側邊。普希金的工作是等綠燈亮起,就給每一批比斯吉添加香草。可是要細心把香草加到正確的量杯裡時,這機器的聲音震耳欲聾,攪棒的動作讓人昏昏欲睡,所以普希金就忘了把香料倒進去。
四點鐘,官方試吃師來試吃,他甚至不需要咬上一口,就知道材料少了,他光從香味就聞得出來。「香草比斯吉沒有香草味,是要幹嘛呢?」他反問普希金,然後把這天所有的產品都丟去餵狗。至於普希金,他被調去清掃班。
當清掃工的第一天,普希金帶著他的掃帚前往大得像山洞的倉庫,那裡面有一袋袋麵粉,一排排堆得像塔一般高。普希金這輩子從沒看過這麼多麵粉。當然啦,農夫祈求豐收,希望能有足夠的穀物撐過冬天,也許還能有點存糧,以備乾旱所需。但倉庫裡的這些麵粉袋實在太大,也堆得太高,普希金覺得自己像是民間故事裡的角色,置身巨人的廚房,那種會把凡人丟進派餅裡的巨人。
儘管是讓人心生恐懼的環境,但普希金的工作其實很簡單。手推車來把麵粉推去混料室時,他負責把撒落地上的麵粉掃起來。
也許是因為普希金來到城市之後心情一直焦躁不安;也許是因為他始終記得揮鐮刀的動作,那是他從年輕時就很喜歡的工作;也或許是某種尚未被診斷出來的先天性肌肉失調症。誰說得準呢?但每次普希金動手把撒落地上的麵粉掃起來的時候,並沒把麵粉掃進畚箕,反而像是把麵粉掃到空中,宛如捲起白色巨浪,雪花般的粉塵飄落在他的肩膀與頭髮上。
「不對,不對!」他的領班見狀會制止,抓起普希金手中的掃帚。「要像這樣!」領班迅速掃了幾下,就把六十平方公分的地板掃得乾乾淨淨,沒讓任何一小粒麵粉粉塵飄起來。
向來樂於取悅他人的普希金,像外科實習醫生那般專心欣賞領班的高超技術。但領班一轉身離開,普希金拿起掃帚工作,麵粉又是滿天飛。在清掃班做了三天,普希金就遭到紅星比斯吉集體企業開除了。
「開除!」那天晚上伊琳娜在他們的公寓大聲嚷著,「是要怎麼被共產主義開除啦!」
接下來幾天,伊琳娜或許曾想辦法要回答這個問題,但總是有齒輪要調整,有螺絲要閂緊。不只這樣,她還當選了工廠的勞工委員會委員—工廠裡人人都知道,她可以不假思索地引用《共產黨宣言》來鼓舞同志士氣。換言之,她是徹頭徹尾的布爾什維克。
而普希金呢?他在城市裡滾來滾去,活像顆棋盤上的彈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