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歷史,種族,難民

小兒子升上十年級,必修歷史課。學期開始後第一天上課,老師大致介紹一下這學期要囊括的課程範圍—古希臘、羅馬帝國、中古時期……,兒子舉手問:「老師,我們會學亞洲國家的歷史嗎?像中國、日本、印度史……等等?」

全家旅行時,經常接觸到各國的文化歷史、各個族群的遷徙、融合與矛盾,牽涉到東亞的歷史知識,我就把知道的、以前學過、後來讀到的,講給他們聽,安德烈和兩個兒子聽得津津有味,屢次激起大家查詢更多資料的興趣。

偏偏老師說:「喔,不會,亞洲史不好玩,很枯燥乏味啦,沒什麼好學的。」兒子回家失望地說,我搖搖頭:「你這個老師啊,毫無概念,亂下結論,什麼枯燥乏味?真是一派胡言!」

我會這麼說,是有根據的。好幾年前我在中學教中文課,跟聘請我的校長聊過幾次。校長是歷史學博士,他的辦公室內盡是歷史書籍,我一瞥書架,不禁好奇地問:「德國中學的歷史課也學習東亞史嗎?」他皺眉撇嘴,想了想,翻開六百多頁厚的歷史教科書中間的兩個跨頁,給我看,標題是一九○○年的「庚子拳亂」,和之後引起的「八國聯軍」和「辛丑條約」,就是全部,其他關於中國、東亞的歷史、文化、宗教、哲學,沒有隻字片語。而且,六百多頁的歷史課本題材太多太長了,反正教不完,大部分的老師會根本會跳過這一章節。再往後翻幾頁,提到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最後吞下廣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投降,對於他們侵略中、韓、南洋的戰史一字沒提。也就是說,一般高中畢業的德國人,對東亞歷史是毫無概念的。二十幾年前我在美國參加露營隊,其中一位隊友是愛爾蘭都柏林大學的歷史系學生,他說他研究的主題是「文藝復興」。「喔,那個啊!」我表示禮貌和興趣,從高中學的世界文化史中挖出幾個記得的名詞來迎合他,「十四至十七世紀起源於佛羅倫斯的文化運動,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的藝術成就是它的巔峰……等等,對不對?」愛爾蘭大學生驚訝萬分,問我怎麼會知道,哪學來的?我說臺灣高中唸文組的都學過啊。他大大慚愧,說對我來自國度的文化歷史背景零概念,既說不出任何人名、地名,更別提半個革命、運動了。住在德國二十二年,漸漸地對這種無知見怪不怪。其實,本來嘛,我們當年背得死去活來的歷史事件,唐詩、宋詞、元曲……,蘇軾的赤壁賦、王陽明的格物致知、庚子拳亂、鴉片戰爭、日本的明治維新,干他們何事了?亞洲近代史,他們只知道越戰,因為《藍波》、《阿甘正傳》電影演過,其他的,管他呢!知道做啥?

不知道,本來不是罪過,誰又能夠什麼事情都知道呢?不是連蘇格拉底都說:「我知道,我其實一無所知。」嗎?一生中若有機會接觸到其他族群的歷史文化,則保持人本情懷,當作故事聽聽學學、豐富見聞,畢竟四海之內皆兄弟,人的癡、嗔、怨恨,換個時空場景罷了,說到底不都大同小異?「談笑間,強擄灰飛湮滅」,人類挑起的哪一場爭奪不是如此?但是,覺得「沒這個必要知道,因為那個地方的歷史不重要、不好玩、沒什麼好學的」,恕我直言,就是夜郎自大。夜郎自大的德國人很多。這樣講德國人也許不公平,夜郎自大的「人」,什麼國都有,充斥世界!自以為自己的族群、歷史、文化、語言……高人一等,是上帝的選民;或耽於悲情仇恨,自認有權利世世代代叫囂復仇的……,都是缺乏「人類」的同情與同理心。只是德國人的夜郎自大,在初時間,讓人不容易察覺。因為二戰過後,德國人認為極端的「民族主義」、「愛國情操」及「本土精神」是引起矛盾和戰爭的罪魁禍首,導致他們的教育內容將之完全摒除,沒人會說「以生為德國大日耳曼人為榮」,沒人敢說德國的文學、音樂、哲學……是世界文化之頂尖(我個人倒覺得德國的悲觀和理性哲學,巴哈、舒伯特……的音樂,根本就是現代「簡約」和「低調」的先驅);他們把汽車、電器品、工業設備、公路鐵路運輸網……等的品質做到極致,就是優越民族性的落實,他們愛用的是「好貨」,而絕不是「國貨」。除了歐洲或世界盃足球賽之外,幾乎從來沒人演唱或演奏過國歌。好吧,透露一下,我身邊的德國人,根‧本‧沒‧有‧人會唱德國國歌!

但是你在這兒生活久了,就感受到他們的驕傲和自以為是。在潛意識中,是否他們真的覺得日耳曼或高加索人種高過其他種族?也許或多或少,反正沒人會跟我承認。但是就我的觀察,越是沒有接觸過外來文化經驗的人,越有這種唯我獨尊及拒他的傾向。

這種人聽到我們母子對話,會一副好心好意地對我說:「噯,你要跟你的孩子講德文哪,你們住在德國,就得會講這兒的語言才行,別老講你家鄉的那個什麼話,誰聽得懂?沒有用的。」這時一定要用標準德文、氣定神閒地回他:「喔,在德國講德文太容易了,我堅持跟我的孩子獨處的時候,講世界四分之一人口使用的中文,建議您有空也該學學。」他就愣了!

這種人還會動不動說:「完全沒惡意喔,真的不是故意的喔!實在是,你們亞洲人都長得一個樣,黑髮、丹鳳眼、塌鼻樑、高顴骨……,完全沒有個人特色,實在不可能記得誰是誰嘛。」我就會說:「那你可能視力太差,要去檢查一下喔!還是看到亞洲人就自動視力鬆懈、智力瓦解呢?覺得反正亞洲人全都像白白紅紅的旋轉壽司,沾了醬油吃起來都一樣嗎?我知道你不是惡意或故意的,但是這樣太粗心大意了,期待你加油改進一下吧。」這種人的另一個極端,就是戴著「粉紅色眼鏡」看待外來陌生文化,其實也是無知。他們妄自菲薄,兄弟鬩牆,把自己講得一無是處,硬說全世界最會嫉妒、最惡劣的人種,就是他的同胞;他們霧裡看花,說神祕的東方,什麼都是智慧的、善良的、道德的……;他們看到中文方塊字,就大讚會閱讀書寫這種艱難文字的都是天才;看到我們不用刀叉、用筷子吃飯,覺得難如登天,就編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道理,說什麼難怪不胖、身體好,因為用筷子吃飯夾不到菜,所以只好少吃、細嚼慢嚥,幫助消化……

這不是恭維,是把種族文化簡約物化,不拿人本精神去理解。

最近從巴爾幹半島、北非湧進德國成千上萬的難民,申請政治庇護,期待能在此地長久生活下去。為此,我訪問了好幾位身邊的德國朋友,他們對突然暴增的外來移民/難民看法如何。電視、收音機裡不斷報導,許多城鎮的空地、教會、體育館都在一夜間變成了難民營,難民們沒有私人空間地擠在一起吃睡,和近在咫尺的優雅德國社區成為強烈的對比。他們的膚色、語言、習慣和命運與當地人迥然而異,人們既關懷又不安,焦慮接下來該拿他們怎麼辦?

大部分我身邊的德國人都認為,分享、幫助、給予和接受是必要的態度。我的學生蘇西是安老及重病的看護,她工作辛苦、工時長、所得微薄,卻願意捐獻、贊助有關單位,為難民營籌備生活所需。但是,這些難民所祈求的,不只是幾塊零用錢,也不是一餐美食,他們拚命求取的,是一份糊口的工作、安定的生活,他們的要求不高,甘願出賣廉價勞力。這一來,以體力討生活的蘇西將會第一批被犧牲而失業,因為這些無家可歸的浪人,不在乎勞保、不要求工時長短,他們只要活下去,不問質量,埋頭苦幹,有一天過一天。蘇西慚愧地意識到,當自身的權益被恐嚇,高唱的兼愛理想就不得不撞壁。畢竟被法律保護的、講究生活品質的德國勞工,在成本的考量下,拿什麼跟他們比?蘇珊娜,在社會局附設學校教導難民德文,她有第一線跟難民個別交流的經驗。是的,她說她了解一般德國人的不安與恐懼,因為大部分的難民是隻身一人的成年男子,他們仗勢年輕力壯,單槍匹馬地逃離戰爭、宗教迫害的家園,期待有朝一日安頓下來,再設法把受困的家人接出來團圓。這些大男人們群聚在擁擠的難民營裡,看起來無所事事,無聊鬱悶,也難怪德國人再再叮囑他們的女人、孩子,別太靠近那些難民,他們不會聽說德語,誰知道他們在打什麼鬼主意?

瑪希,一位拿失業救濟金過活的中年婦女,對打工挑剔得不行,說工資若是高不成低不就,還不如不賺這幾塊錢,因為稍賺多一點,繳完稅,沒剩幾個銅板,比平白拿救濟金還少,不是白忙一場嗎?她每個月交五十塊歐元給健身房,把自己練得腰是腰、臀是臀的,沒事去桑拿蒸蒸烤烤,悠閒的很。她說,真不懂德國政府拿這麼多錢去救濟希臘經濟、東南歐與北非的難民幹嘛?怎麼不多補助補助自己國家裡我們這些窮人呢?

我邊聽邊想,這個世界本來是屬於哪個族群或政治團體的嗎?你誕生在哪個家庭、哪個國族城市,是命運巧合?還是你掙來的所得?有沒有可能會有另一種排列組合?在另一個時空,輪我做難民?輪你來救濟?做強國人很神氣嚒?做弱國人很卑微嚒?甚至做不了人呢?剔掉一切的頭銜與門面,剝除自我,發現,其實連名字、所屬國家,都只是一個標籤代號而已。只有閉上眼,從呼吸中去理解,才知道,世界上的萬物,真的是個分不開的「一」,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我的麋鹿朋友

按照德國的習俗,十二月六日聖誕老公公就來了,孩子們把襪子掛在門外,期盼第二天早上起來找到禮物。所以拉雪橇的麋鹿這兩天特別忙,除了拖著裝滿禮物的雪橇滿天飛奔,還得耐心得地等待應酬不完的聖誕天王老人到處作秀,上鏡頭的卻都是那臺Aston Martin007雪橇,實際上麋鹿司機駕駛的仍是卡片上那種純鹿蹄工原始製造的,麋鹿們說:「維修零件現今很難找了,而全球暖化造成的飄雪不均勻現象使雪橇特別難駛,如今年輕一輩的麋鹿們,只會操縱joy stick,拉電腦雪橇,吃不起這種飛奔送禮物的苦啦……」

偏偏這苦差事既不發便當,公共場所又禁止抽煙,這兩位麋鹿雪橇司機等得無聊,估計攝影棚裡聖誕天王老人正被粉絲圍著簽名獻吻走不開。他們跟我閒聊了半晌,這年頭經濟不景氣,混口麋鹿飯吃也不容易。說著咱們就交換了一下聯絡資料,說好在臉書上先做個朋友。我家兒子的巧克力他們保證準時送到,到時候再聊。

話說昨天白天跟兩位麋鹿司機聊了兩句,晚上FB上就加他們做朋友了。瀏覽了一下麋鹿家族的塗鴉墻,也跟我的新麋鹿朋友寫了幾封私函,才知道混這碗麋鹿飯吃還是真不容易。

首先,雪橇司機根本就是麋鹿族裡的空服員,一天到晚都在飛來飛去、調換時差。一般不拉雪橇的麋鹿族群秋末就開始籌備冬眠了,而這些「Santa雪橇學院」畢業的高材鹿生們,整個十一、十二月都不得休息,更別說冬眠了。

直到上個世紀初,他們的服務範圍仍只限於歐美,而如今全球化效應,造成全世界的孩子都在期待聖誕老人的禮物;近十年來要當麋鹿雪橇司機的選修科目還多了中文,因為大部分便宜又質量soso的禮物都是Made in China,讓各地省錢的父母對中國製玩具趨之若鶩,存貨量供不應求。為了去中國下單、取貨,交易之間會中文的麋鹿特別吃香,升等升得比其他鹿都快,去年那隻拿到「魯道夫基金會」年終特獎的,就是那隻講了一口標準中國鹿語的挪威鹿(後來才知道他討了隻中國母鹿為妻)。當然,近年來中國北方的麋鹿為取得聖誕國的綠卡,不知有多少麋鹿父母,自己省吃儉用、託關係、走後門,就為設法千里迢迢送年紀幼小的麋鹿出國,擠破頭也要擠進「Santa雪橇學院」,跟歐美鹿爭一口送禮物的飯吃,就連非鹿族,如狐狸、驢子、狼狗……都想辦法把自己裝扮成麋鹿,就為了能「出去」(唉!)。畢業典禮上,一頭頭麋鹿各頒贈一頂Santa紅帽,並在聖誕樹環繞的大廳內用餐,唱校歌“Rudolf the red nose raindeer, had a very shiny nose..." 得到正式的「雪橇司機」頭銜。那些中國來的麋鹿畢業生總把這張「戴聖誕紅帽、吃大餐」的晚宴相片寄回中國所剩無幾的森林鄉親(很可惜,中國麋鹿上臉書不容易,許多鹿也不擁有eMail帳號,所以照片仍靠傳統郵寄),在中國的鹿老們不知有多羨慕、多嫉妒!暗歎待在老家,唉,遲早要成為藥酒裡的鹿茸……

對了,我的麋鹿朋友在私函中還附了一份〈Santa Claus 學院招生簡章〉給我。是的,Santa也早就不一個人忙著送禮物的苦差事了,他到處作秀、登臺、為卡片、包裝紙和CD封面做Model都排不出檔期了,哪有力氣親自滿天跑送禮物去?其實賣力的都是Santa學院裡訓練出的Santa新血。據說德國是少數徵收女性Santa的服務區,近期的德國版Play Boy還以戴紅帽的裸體嬌豔Santa打廣告,這些女性Santa的送禮物範圍多為消防隊的Fireman和遠在阿富汗還未撤軍的阿兵哥。我住在德國,又會中文,很有優勢,若是願意徵選,麋鹿阿哥說他可以幫我寫推薦信,日後說不定能載我一程。

◆一意孤行

整理抽屜,在文件夾中找到這篇民國八十五年六月八日登載於中央日報副刊的投稿文章。當時我筆名「欣欣」,原稿是手寫於稿紙上的。讀完了舊文唏噓不已,一切就如同當時寫的,十九年後我終於看出了一切的意義、可以取笑當年以為落寞寂寥的自己……

醒來的時候覺得腿上重重的。我一人置身在黑暗的房間內,伸手從床頭抓過鬧鐘,三點四十五分。尿急!我跌跌撞撞地摸進浴室,當屁股觸碰到冰涼的馬桶時我輕微地顫抖。坐在馬桶上,我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

我一人在山中開車,迂迴於山谷與峭壁之間。路邊堆滿積雪,道路變得又滑又窄。深山中除了融雪的迴響外,就只有我車子引擎的聲音。我認真地往前開,不太清楚目的地是什麼,只知道我得趕快開出這詭異的山區。車子一直出不了山,天色卻越來越暗。我眼一瞥油表,指針已接近 E(空油)的位置。可哪兒來的加油站呢?心裡慌,理智卻告訴自己要鎮靜,專心看路,不然很有可能會滑進深谷裡去的。不知又開了多久,我仍然被困在山路中,車子卻真的沒油了,半滴不剩,我只好把車丟在路邊,下來走路。空氣冰冷,山風刺骨,腳下又是融雪化成的泥濘,可我別無選擇地往前走。回頭看時,車子已隱沒於暮靄中的彎路後。不知走了多久,一抬頭忽見前面赫然矗立一加油站。我趕緊加快腳步跑到加油箱前,才想起車子早就被遺留在身後。奇怪的是,我熟練地翻開襯衣,大約在身上腰臀的部位找到一個旋轉蓋,我轉開了蓋子,便出現一個加油的洞口,如同車子上的一模一樣。理所當然的,我取下油管,往自己身上的油孔加油。加油箱上的公升數與價格表迅速地跳動,而我則深切明顯地感覺到汽油由腳趾處往上升至腰部、腹部、胸部,一直加滿至喉頭,嘴一張幾乎都感覺到小舌咽喉一帶流動的汽油液。我小心地閉上嘴,把想打的嗝也硬吞回去,免得一不小心汽油由嘴角漏出來。接著我移動漲滿汽油、笨重的身體去收銀臺付帳。

全身沉重無比,隨著步伐的前進和身體的晃動,我略微聽得到肌膚骨架子下咕嚕咕嚕的液體翻滾聲。可是我毅然決然地往回走,努力地拖曳著身軀,向我車子的方向前進。不知走了多久,天已全黑了,又下起了雪,山路旁的螢光反射鏡被雪映得慘白慘白,面無表情地數著我執著的步伐從他們身旁擦身而過。

終於找到了車子,看起來仍十分無辜且空腹孤獨地杵在路邊,對我的遙控車鎖發出「嗶嗶」的招呼聲,頭燈一閃一閃,似乎看到我裝滿一身汽油回來很高興的樣子。我坐上了車,發動引擎並踩油門,說也奇怪,瞬時間全身汽油就經由腳底流注油門內。我感覺到一陣被放水放光光的輕鬆,像泡完澡時把一浴缸的水放掉,水被放到最後在被拉進下水道之前,非在洞口發出巨大的呻吟聲一般。於是我滿足地開車,繼續在山路中迂迴升降前進。

尿完了尿站起身,我忍不住用力抖抖腳,浴室地上濕滑滑的,是牙膏肥皂水滴的?還是我腳裡面甩出的剩餘汽油?睡眼惺忪也看不清楚了。不過那種感覺如此真實,一點也不含糊。我沖了馬桶回到臥室,窗外月光從百葉窗的狹長隙縫中流瀉進來,規律的橫條光影神祕地灑在我們的雙人床上,可是他的那邊空空的,枕頭被子仍疊得整整齊齊,我湊過鼻子嗅到他熟悉的體味,卻不知那兒冒出一陣孤獨恐懼感,於是急匆匆地鑽進被窩,把頭埋入枕頭下瑟瑟地發抖。

早上醒來有些喉嚨痛,臥室裡暖氣爐咿咿呀呀吐出熱氣,把空氣烘得口乾舌燥。我想起今天有駕駛課,駕駛教練半小時後就來接我。我趕緊跳下床,扯開百葉窗,天啊,原來下了一整夜的雪,屋外是一片單調寂寥的冷白世界。我坐上駕駛座,在教練監督的眼光下調整座椅、後照鏡,並繫上安全帶。教練說今天道路積雪易打滑,要小心駕駛。一會兒他的call機響了,他拿起話筒嘰嘰呱呱地說了些什麼,「了解,我馬上過來。」掛了call機,「那個……」他對我說:「我們往拉得弗森林的山路方向開,我要看看您在雪天彎路上的反應如何。對了,順便我要交一份文件給一個朋友,過了前面的樹林稍停一下。」

教練一副不耐煩地叫我注意來車、看照後鏡、打燈,還會突然兇巴巴地說:「停!」、「慢!」。我在這陌生的小鎮一個人不認識,東南西北也分不清,本來以為可以藉著學車認認路、跟教練聊聊天的,可是看樣子我只是他一天中得對付的十幾個學生之一,他對我的家鄉、語言、文化毫無興趣,就好像大學時我對校園裡的流浪狗也毫無興趣一樣,現在想起,對狗感到慚愧,也許當時狗兒們也很想跟我訴說訴說牠們的身世呢。

教練下車後我在車上等著。引擎未熄火沉沉地抖動車身。樹林中處處堆積白雪,山中寂靜無聲。我想著,自己學開車已經三、四個月了,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拿到駕照。為了安德烈工作的緣故,我們住到這偏僻的森林山區來,不會開車就如同殘廢。唉,德國的殘障者都開車呢,他們的車窗上貼有「禮讓殘障同胞」的標示,到處都留給他們寬敞的停車位,我好羨慕他們!安德烈一出差就是十天半個月,我被隔絕於塵囂外的森林,不會開車,連買菜都成問題……

忽然間一陣暈眩攫住我的思緒,腦筋裡轟轟作響的竟是家鄉臺北交通巔峰時段的混亂噪音,霓虹燈和流竄的車燈攪亂了我目光的焦點。不知是哪來的一股靈感或勇氣,我踩了油門就往前衝,「轟」的一聲淹沒了車後教練的呼喊,「喂!喂!停車,你要去哪兒去?」

一些模糊的影像逐漸清晰起來,我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真實,也不知道目的地是什麼,一瞥油表指針已接近E,可我一意孤行地往前駛。總會有出路的,我對自己說,是我自己選擇遠離臺北、父母,也不去擠同學都在申請的美國研究所,為了和安德烈一起生活,我們住到這個連德國地圖都找不到的小鄉鎮來。總有一天,可能很久以後,我相信,我會看到這一切的意義何在,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還可以回頭取笑自以為很寂寞的幼稚自己。

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中開車,左手卻下意識地翻開了襯衣,摸到了在腰臀部間的旋轉蓋,我放心了,意義和happy ending不會是明天,不會是下禮拜,也可能不是明年,不過不要問為什麼,臉上擺出氣定神閒的笑容,在山路中繼續迂迴、升降、前進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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