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在母親眼裡看到了令我望之生畏的事。那雙眼眸裡滿是征戰、空堂和甲胄。她的憤怒感染著我，迫使我追求更好的表現。今晚，她來到我們身邊。她的裙擺輕撫過地面。此刻的我們猶如拱石，僵直著身子，斂聲屏息。讓我們幾個兄弟神經緊繃的，不是她的冷漠，他們早就習慣了不被放在眼裡的日子；更不是現場的肅穆之氣——任何和艾莉諾有關的事都離不開肅穆二字。此刻讓我們連一根寒毛也不敢動的，是她的嗓音。那輕柔卻語帶威脅的聲音命令我們舉兵反抗父親。

她說那是她養育我們的目的。我們在這裡，在阿基坦（Aquitaine），而不是英格蘭成長，為的就是讓我們記住她高貴的血統。再說，人們不都稱我為獅心王理查嗎？時機成熟了，該證明自己不負此名了。她說我們出生時都曾請來吟遊詩人為我們創作史詩，每個人各有一首。也說道今日我們所在的普瓦捷宮殿是我們孩提時代踏出第一步的地方，我們的曾祖父 在這裡保佑著我們，給我們力量。你們都聽過他的詩句和光榮事蹟。所以啊，孩子們，你們是整裝待發的戰士。十四、十五和十六歲，該是動手的時候了。

她的一字一句都在我們的血液裡流淌，我們再熟悉不過了。亨利、若弗魯瓦和我，我們雖懷抱不同的心思，卻都將遵循她的旨意。可以肯定的是，讓我們三人共聚於此的只有一個念頭：我們有能力威脅艾莉諾，我們可以對抗她、攻擊她，唯有背叛，想都別想。也許我們的父親心裡也是有譜的。也許他的如意算盤是要直刺母親的心扉。這個想法讓整個國家如冰封般陷入僵局，因為我們面對的不是兩個夫妻的個人恩怨，而是兩隻準備廝殺的猛獸。而身為孩子的我們，只能是他們玩弄於股掌間的玩具。

 

母親滿懷自信。我打從心底信任她。這份自信源於她的出身，她是在奢華的生活與書香中成長的阿基坦女公爵，祖父的記憶伴她成長，他可是當時最著名的詩人。絲綢和知識在她眼裡並無二致。她年紀尚輕就緊握治理公國的權力，領主的叛亂、土地的收成、邊界的劃定、爭端的平息⋯⋯艾莉諾珍視這份權力，對阿基坦公國內穿梭於任何一個小村莊的溪流都瞭若指掌。那片土地就像嵌在她皮膚裡的珠寶，一顆能量強大的寶石。阿基坦：這三個字代表的是一片廣袤豐饒的土地，領土範圍自普瓦圖（Poitou）延伸到西班牙邊境，還包含利穆贊（Limousin）和奧維涅（Auvergne）兩地。這樣一塊領地的領主權力甚至更勝法蘭西國王。這件事聽來或許奇特，但在我這個時代，領地夠大的貴族便能比王室擁有更大的勢力，因此，法蘭西國王路易七世必須迎娶艾莉諾。認識她的那一天，他便如痴如狂地愛上了她。那一年他十五歲，而艾莉諾十三歲。國王擁有一顆純潔的心，但這項特質從未讓艾莉諾心動。接下來十五年間，身為法蘭西王后的她感到生活枯燥乏味，沒給路易誕下任何男性子嗣。她喜愛文學，而他衷情福音；她沉醉宴席與戰爭，而他要的是和平與對話。她信奉權力，而他敬仰上帝。

她設法解除婚姻關係，沒有任何王后做得出這種事，從來沒有，就像沒有任何妻子會反抗丈夫，但我的母親開了先例。這項決定絕非鬧孩子脾氣。離婚後，她立刻把心思投向一個比自己小十一歲的男人，亨利．金雀花（Henry Plantagenêt）。這個男人需要一片廣如阿基坦的土地。他將成為英格蘭國王，我的母親也將再次稱后。這段婚姻中，她產下許多孩子，其中包括亨利、若弗魯瓦和我。

這段摘要宛若教堂裡耀眼奪目的彩繪玻璃。一對統治著英格蘭與阿基坦的王室佳偶、英勇的子嗣⋯⋯兩人互相抗衡，父親大多時候住在英格蘭，母親在阿基坦，而我們這些孩子則習慣了來回於兩地之間的日子。可是在這光鮮亮麗的表面之下有道裂縫。那裂縫如此之深，把母親困在暴力、仇恨與怨懟之中。

母親出嫁時，為了保有對阿基坦的掌控權，與父親締結了協議。婚後，她承諾那片土地將成為他權力的象徵，而作為回報，他必須保證絕不干涉母親在阿基坦的自主權，甚至必須讓貪慕權力的她參與英格蘭的統治決策。這項協議相當合理。然而到頭來，無論兩人再怎麼出色，終究沒能逃離背叛與報復這種既落俗套又可悲的劇碼。

在自信心的驅使下，她堅信做了最好的選擇，把自己嫁給了一個無害的人。然而，這位金雀花國王很快就併吞了整片土地，把阿基坦視為英格蘭屬地，把她的土地納入自己的王國。他無視反抗的聲浪如水漲船高，恣意插手貨幣、司法、語言、商務、漁業和林業等方方面面的決策。阿基坦的貴族們立即對他心生怨懟。父親對此毫不在意，曝露專制、獨裁、貪婪的面目。而我的母親則淪為一張年年隆起的肚皮。

母親在意識到自己錯看良人後，只能指望著給長子加冕。這個長子和他的父親同名，都叫亨利。她的如意算盤是藉他的名義重掌大權。我們身邊的貴族為了確保江山永不變色，經常習慣先加冕自己的孩子。他們會讓繼任者行使權力，成為人民眼中合法的統治者。然而，這麼做的前提是父子必須同心。金雀花國王同意加冕亨利，卻不讓他掌握實權。他再次背信，一人獨攬大權，不願放手。他屬於那種雖有眾星拱月卻孤獨的王者，聽不見遭掠奪的公爵們怨聲載道，也聽不見我們的憤怒。他要所有人對他言聽計從，這般雄心壯志就從母親婚後送上的阿基坦開始下手。金雀花國王正在重畫他的江山版圖。艾莉諾就是他通往榮耀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