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親愛的馬修,親愛的托馬:
 
你們小的時候,我有幾次很想在聖誕節送書給你們,像是《丁丁歷險記》之類的,我們可以在讀完後一起分享心得。丁丁的故事我很熟,每一本我都讀了好幾遍。
 
但我從來沒買過書,沒有這個必要,你們不識字,而且永遠也無法看懂。一直到生命的盡頭,你們的聖誕禮物都會是積木或小汽車……
 
現在,馬修離開了,去到一個沒有人可以幫他找回皮球的地方;現在,托馬還在世上,只是腦袋越來越迷糊。但我還是要送你們一本書,一本我為你們寫的書,好讓大家不要忘記你們,讓你們不會只是殘障證上的一張照片。
 
我要寫下我從沒說出口的話,算是懺悔吧。我一直不是個稱職的父親,你們常常讓我覺得心煩,要愛你們好難。面對你們,需要有天使的耐心,但我不是天使。
 
我要告訴你們,我很遺憾沒能一起幸福地生活,也或許是希望你們原諒我沒能好好照顧你們。
 
你們和我們運氣都不好,天外飛來橫禍,這就叫做倒霉。
 
抱怨到此為止。
 

 
人們說起殘障兒的時候,總是會一臉不捨,好像在談論一場災難。但是這一次談起你們,我想要努力帶著微笑。你們曾經逗我笑,而且有時甚至是故意逗我開心。
 
因為你們,我享有一般父母沒有的好處。我不用操心你們的功課,也不用煩惱你們的職涯規劃。我們不必在理工和文科之間猶豫不決,不需要擔心你們未來要做什麼,因為我們很快就知道──你們什麼也不用做。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多年來我一直享有汽車免稅貼紙。因為你們,我才可以開著美國進口的大轎車。(譯註:擁有永久殘障證的殘障兒父母有資格獲得汽車免稅貼紙。一九九一年,法國廢止免稅貼紙,家有殘障兒就再也沒有好處了。)
 
只要坐上卡瑪洛,十歲的托馬就會像往常一樣重複問:「爸爸,我們去哪裡?」
 
一開始,我回答說:「我們要回家。」一分鐘後,他會同樣天真地再問一次相同的問題。他沒聽進去。到了第十次「爸爸,我們去哪裡?」時,我不再回答了……我不太確定我們要去哪裡,我可憐的托馬。
 
我們要往下坡駛去,我們要直接朝牆開去。
 
一個殘障兒,然後是兩個,為什麼不來第三個呢……
 
我沒有想到會這樣。
 
爸爸,我們去哪裡?
 
我們要上高速公路,逆向行駛。
 
我們要去阿拉斯加,我們要去摸熊,然後被熊吃掉。
 
我們要去採蘑菇,摘下死帽毒菇,做成一道美味的歐姆蛋。
 
我們要去游泳池,從大跳板上跳入沒有水的池子。
 
我們要去海邊,去聖米歇爾山。我們會在流沙上散步,我們會陷進沙裡,我們會一起下地獄。
 
托馬面不改色繼續問:「爸爸,我們去哪裡?」也許他就要打破自己的紀錄。問了一百次之後,很難忍住不繼續往下問。和他在一起,永遠不會無聊。托馬是老哏王。
 

 
從來不怕自己生下殘障兒的人請舉手。
 
沒人舉手。
 
每個人都會擔心,就像擔心地震、擔心世界末日一樣,擔心那些只發生一次就足以毀滅一切的事情,但我卻遭遇了兩次世界末日。
 

 
 
當看著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時,我們會感到驚嘆。他真是完美。我們看著他的手,數著他的小手指,發現他的每隻手都有五根手指,腳也是如此。真叫人驚訝。不是四根、不是六根,都不是,而是剛好五根。每一次都像在目睹奇蹟,而我還沒有提到內部構造,那就更加精巧了。
 
生孩子等於是在冒險……並不是每次都會萬無一失,但是我們仍然選擇生育。
 
地球上,每秒鐘就有一名女性生孩子……「我們一定得找到她,告訴她別再生
了。」諧星會這麼說。



 
 
昨天,我們去了亞伯維爾修道院,把馬修介紹給瑪德蓮姑媽,她是加爾默羅會的修女。
 
我們被帶到會客室,那是一間用石灰粉刷成白色的小房間。在最裡面的牆上有個被厚簾子遮住的窗口。窗簾不是木偶劇戲台那樣的紅色,而是黑色的。有個聲音從簾後傳來,對我們說:「小朋友,你們好。」
 
說話的是瑪德蓮姑媽,她是隱修修女,不能見我們。我們和她聊了一會兒。她表示想看看馬修,於是請我們把搖籃放在窗口,之後我們轉身面向牆壁。隱修修女們可以看小孩,但是不能見大人。接著,她叫其他修女過來欣賞她的小外甥。我們可以聽見裙袍摩擦的聲音,還有竊笑和笑語聲,然後是簾幕拉開的聲音。緊接而來的是所有人異口同聲的讚美,夾雜著逗弄嬰兒的「咯咯咯」、「咕嘰咕嘰」。「他好可愛啊!你看,修女長,他在對我們笑呢!簡直就是個小天使、小耶穌!」只差沒直接說這孩子看起來超齡了。
 
對這些修女來說,小孩就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因此他們毫無缺點。上帝所做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她們不願看到任何缺陷,而且他可是修女長的外甥。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想轉過頭去,告訴她們別再取笑他了。
 
還好,我沒有這麼做。
 
難得有人讚美可憐的馬修……

 
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位有勇氣告訴我們馬修一定有問題的醫生。他是方丹教授,當時是在里爾,他告訴我們不要抱有幻想。馬修發展遲緩,他會永遠落後其他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他的生理和心理都有障礙。
 
那天晚上,我們幾乎沒怎麼睡,我記得自己做了噩夢。
 
在此之前,所有的診斷都無法下定論。我們被告知馬修的發展遲緩只是身體上的,他沒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許多親友努力安慰我們,但往往弄巧成拙。每次看到馬修,他們總表示很驚訝他又進步了。但我記得有一次我告訴他們說,我啊,我倒是很驚訝他沒有任何進步。我經常觀察別人的孩子,馬修相比之下四肢綿軟,連頭也無法抬起來,脖子就像是橡膠做的。當別人的孩子抬頭挺胸,理直氣壯要東西吃的時候,馬修卻只是躺著不動。他從不覺得餓,要餵他吃飯需要有天使般的耐心,而他經常把飯吐在天使身上。


 
如果說一個孩子的誕生是奇蹟,那麼一個殘障兒的誕生就是一場反奇蹟。
 
可憐的馬修看不清楚,骨骼脆弱,雙腳扭曲,沒多久便駝了背。他一頭亂髮,長得並不好看,而且總是苦瓜臉,很難逗他開心。他總是像誦經般不斷重複:「啊啦啦,馬修……啊啦啦,馬修……」有時,他會突然撕心裂肺地痛哭,像是因為無法向我們表達自己而承受極大的痛苦。我們一直覺得馬修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一定曾想過:「早知道是這樣,我寧願不要來到這世上。」
 
我們多希望能保護他對抗殘酷的命運,但最殘忍的是我們什麼也做不了。我們甚至無法安慰他,告訴他我們愛他,不論他是什麼樣子,因為醫生說他聽不見。
 
想到是我造就了他的人生,讓他在地球上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是我讓他來到這世上,我真希望他能原諒我。

 

 
如何辨識一個不正常的孩子?
 
他看起來像是個模糊、不規則的影像,
 
如同透過一塊毛玻璃在看他。
 
但就算拿掉毛玻璃,
 
他也永遠無法變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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